第四章 老人的互惠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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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老人的互惠互利
年过85岁之后,只有27%的人有伴侣,有40%的人独居。他们都没有心情谱写新篇章,因为这意味着要照顾另一个人的需求,并且这种需求有增无减,而他们满足这些需求的能力却只会降低。
“我真希望我们已经结婚了。”
海伦和豪伊有一段令人惊讶的故事。他们的年龄相差21岁,性格迥然不同,但却宣告彼此相爱,仿佛这是他们晚年最大的成就。不过,与他们俩一起交谈往往像是同时展开两场怪异的毫无关联的对话,一场是与海伦,一场是与豪伊。他们不是补充彼此的话,而是等着对方停下话头,然后飞快地扯到另一个方向。或者根本就不等,直接抢过话就说。
那年冬天,我和一个通过工作认识的女人刚好交往了一年,那是我自1980年以来首次有了新恋情。她来自肯塔基州,工作上很拼。我在朋友的鼓励下邀请她去听歌剧,即便那时,我们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次约会。也许我没有讲清楚,我当时独自住在一套无法独立负担的大公寓里,还没离婚,正试图弄明白中年人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那种境况下,擦出火花当然比较慢,期望值也没有那么高。我们没有争吵,这对我来说很新鲜。我们对彼此的要求也不高,所以我们得到的都是意外惊喜。如果以老人们为参照,我还能再活30—40年;我试着想象自己对伴侣有什么要求,或者我能给伴侣些什么。
有一天,海伦在她的房间里对豪伊微笑着说:“这是一种不同的爱。”他戴着她给他做的铜质珐琅吊坠,她别着他给她做的胸针。她说:“第二次更美妙,更亲密。比如,豪伊有时候不喜欢我看的电视节目,就会乖乖到隔壁他的房间去,等我看完了给他打电话说‘回家吧’,他说‘马上就来’。”
尽管他们醒着的大部分时间待在一起,而且住处相距咫尺,但电话在他们的关系中发挥了关键作用。7月的一个夜晚,他们正在看电视,海伦睡着了,豪伊亲吻她的双颊道别。他说:“我在门口说‘晚安,亲爱的,明天早上见’。然后,我给她打电话说,‘我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别人’。”
海伦要豪伊给我讲讲他大学毕业后遇到的那次改变他人生轨迹的车祸。她像在炫耀男朋友的成就似的说:“他昏迷了9个星期。”
将近50年后,豪伊组织语言仍然很缓慢,中间会有停顿。他不紧不慢地讲述了1968年的一天发生的事情。豪伊和一些朋友开车向南行驶,去田纳西州杰克逊县看一场篮球赛。当他们避让一辆卡车时,迎面撞上了一辆向北行驶的汽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豪伊被撞得最严重。他说:“别问我被甩到哪儿去了。你猜猜看,我是从挡风玻璃出去的还是从车门出去的?”医生给他施行了紧急气管切开术,打开他被压扁的气管。他的大脑受到的损伤到底源自事故发生时的冲击力还是缺氧,他没有详说。
他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海伦满怀同情地听着。然后,她递给我一块巧克力。
她说:“我来这里的时候瘦得皮包骨头。现在,我差不多有63.5千克了。”
豪伊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向我展示自己的吊坠,是一枚中间镂刻着卫星的圆环。他说:“这是海伦做的,她是我生命中独一无二的女人。”
海伦说,豪伊也可以吃一块巧克力。她说:“我跟男人合得来,跟女人合不来。”然后,她转向了我:“我希望你的女朋友是个好姑娘。你有孩子吗?你明天要再来啊。”
我们刚刚认识了差不多半小时。对海伦来说,界限是不存在的。我很快就知道,她女儿也是这样。
豪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我真希望我们已经结婚了,可我们没有。”
海伦想让我增进一些对豪伊的了解。她说:“他话不多。有时候他可以在我身边坐一个小时,一句话都不说。我会说,豪伊,你还在吗?没关系,有你在就好。”
她提示他:“告诉他,你上过大学。我没上过,我母亲觉得我不是上大学的材料。”
海伦深深地吸引了我。自我父亲2004年去世后,我母亲从未表露出约会其他男人的意愿,她那幢老年公寓楼里的朋友都是像她一样的寡妇。我无法想象我母亲是别的样子。另一方面,海伦很看重自己吸引男人的能力,尤其是在女人远比男人多的地方。她穿衣精挑细选,化妆精致,佩戴女儿给自己的珠宝;她说她还想注射肉毒杆菌。
海伦说:“我每天早上都涂口红,我想让等着吃药的人妒忌,我总是挺好看的。”
她59岁的女儿佐伊觉得她应该低调点。这是她们谈话的固定主题。她说:“但是,其他好看的人也是这样,您觉得呢?”
“不对,谁都不好看。”
为什么有些人老了之后就丧失了对伴侣的兴趣,而有些人却把伴侣放在中心位置呢?年过85岁之后,只有27%的美国人有伴侣,有40%的人独居;有不到1%的人与未婚伴侣同居。在那个年龄群体当中,女性与男性的比例是2∶1。鲁思和黄萍像我母亲一样,都说在丈夫去世后,她们从来没想过谈情说爱。弗雷德经常谈到这个,甚至还勾搭附近超市的收银员,看看哪个最漂亮。但他在这个年纪想要的并不是真正恋爱关系中的交往,他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乔纳斯的婚姻结束于2004年,2007年又找到了第二春,14世纪的人文主义者彼特拉克曾在一年时间里每天给爱人劳拉·德诺弗写一首诗,在彼特拉克的启发下,他制作了长达一年的视频日记作为纪念。但是,乔纳斯的恋情结束了,他编入“365天拍摄计划”的这些日记没有暗示其性质或结局。我一度考虑试着撮合约翰·索伦森和我母亲楼里一位失去了共同生活59年的伴侣的男子,但他们俩都没有心情谱写新篇章。
海伦和豪伊以某种方式迈出了其他人不曾或不愿迈出的一步。这可能看似简单,但却是极为关键且有风险的:要照顾另一个人的需求,并且知道需求有增无减,而他们满足这些需求的能力却只会逐渐降低。伴侣中总有一方会比对方先离开,也许很快。海伦很怕抛下豪伊,但反过来的情况更不堪设想。与此同时,恋爱意味着适应彼此的习惯和癖好,也就是意味着妥协。我有时觉得,他们爱上的是恋爱的感觉,以及由此形成的状态。他们是豪伊和海伦,是那一对,所有人都知道。海伦5月宣布想结婚的时候(她说“或许在夏天”),那意味着另一个级别的风险和责任。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她说:“我这个年纪做什么都不嫌老。性,永远不嫌太老。”
也就是说她有兴趣?
“当然。”
他们已经做了吗?
“没有。”
她想做吗?
“我想是吧。我们得等他做完疝气手术再说。你在问我非常私人的问题!给我们讲讲你和你的女朋友吧。”当海伦的女儿佐伊参与讨论结婚的问题时,事情却搞得更复杂了。
从被人需要中获得回报
海伦·奥尔巴克上幼儿园的第一天就认识了伯纳德·摩西,在他1946年从“二战”中服役归来后,她跟他结了婚,当时她22岁。她说:“我从来没有机会找男朋友。我丈夫说,‘你要跟我结婚’。我们从小学、初中到高中一直在一起,然后他去服役,他回来的时候,我们就结婚了。”他是一家男装厂的剪裁工,抽幸运牌香烟;她养大了三个孩子,据她女儿说,她是“最好的妈妈,最差劲的厨子”。她先是在牙医诊所工作,在大儿子上大学后去了盖璞(GAP)集团。丈夫2001年去世时,她不想再约会别的男人。她说:“我太忙了,没时间寻欢作乐。我没想过这种事。跟我一起毕业的人都不在了,他们都已经死了。”
有一次去探望时,我问她有关约会的事,她说:“没人邀请我。我当时想,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豪伊·蔡默上大学时交过女朋友,但出车祸之后就没有认真约会过。然后,到他60多岁的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他认识了一个名叫谢尔·汤普森的女人。他说:“我觉得这姑娘跟我是天生一对。”他还记得她叫蒂娜。她当时快30岁了,脸上长着雀斑,两只棕色的眼睛相距很远,鼻梁上有拳击手那样的突起。他们2008年结婚。2010年,她承认从豪伊和另一名男子那里偷走了超过10万美元。她告诉法庭:“我要对约翰·格兰特和霍华德·蔡默先生说,我很抱歉给你们带来了这么大麻烦。”豪伊记得法官名叫什洛莫·哈格勒,并且说“他真是个好人,对我很体贴”。
海伦插话说:“你说什么呢?”
海伦先住进了这家养老院。她步行去商店买牛奶的时候中风了,有人在她住处附近的医院后面发现了她,她已不省人事,胳膊严重骨折。她当时84岁,习惯于每天上班前散步两小时,速度快得连女儿都跟不上。海伦说:“我喜欢散步。尤其是我们在罗克兰县住的那个地方,那些树上的叶子美极了,现在花都开了。我真怀念那里。”她喜欢自己在盖璞的同事。但是,在那次中风和胳膊骨折后,海伦突然无法照顾自己了。
她的女儿佐伊说:“我不得不恳求她使用助行器,但她不愿意用。”
海伦不爱听这些话。她说:“我可以拄拐杖走路。我用那种难看的助行器没法走路,比如,那种银色的,我用不好。那让我看起来躬腰驼背。”
海伦后来试过跟小儿子同住,但几乎马上就开始吵架。到我认识她的时候,他们俩已经有6年多不说话了。她说,如果她真的和豪伊结婚,她不会邀请儿子来参加婚礼。她认为修复关系不是她的责任。“每到母亲节,我都想,‘今年他会给我打电话的’。可他没有。”
在这家养老院,她认识了一个名叫保罗的男人。这个人在铜珐琅作坊做了一个手镯,送给她作为求爱的表示。她说:“他送来的时候还附了张字条,写着‘七点半到我的房间跟我见面’。我心想,搞什么鬼?”
然后呢?
她说:“我去了,我们还一起看电视。后来,来了另一个姑娘,他更喜欢她,但我给了他点颜色看看。”海伦似乎经常尝试以不同方式讲述同一个故事,以加强效果。还有一次,她在讲到保罗的时候说:“我很高兴他找到了更喜欢的人,他现在病得很严重。”
豪伊比她晚来4个月,住在离她不远的房间。海伦很有魅力,正在恢复状态,那种活跃是他所没有的。他说,他立刻就被她迷住了。海伦对他则没有那么动心。
她说:“我看不上他。”海伦说话往往容易走极端,要么恨,要么爱,有时会在同一次谈话中从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我们坐在电视室里,他问我能不能拉着他的手,我说,‘不行。我做不到。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你的胆子真大,居然向我提这样的要求’。”
但豪伊坚持要这样,他说:“我喜欢她外向、令人愉快的性格。”
海伦说:“他一刻都不放过我。每次我一转身,他一定在我旁边。”
他们很幸运,因为在他们所住的养老院的这一侧,住户们格外友善亲密。邻居们经常互相串门,老住户会照应新来的。希伯来之家的平均居住时间仅为两年,其中相当一部分时间是衰退的过程,所以必须快速建立友谊。海伦在这种环境中如鱼得水。她女儿会定期来探望,给所有人买食物。海伦与一个善良的女人同住一间房。她说:“她拿我当她的孩子一样照顾。她真是个好人。她去世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
海伦说:“我一开始就喜欢这里,我非常喜欢这里。然后,等我认识了豪伊,我就真是特别喜欢这里了。”
豪伊刚刚经历了母亲去世和与谢尔·汤普森之间的灾难。对他来说,尽管海伦表面看起来脾气很大,但性格活泼,心思细腻。他说:“我觉得她可能会是我今生的挚爱,后来证明,她确实是。我想成为她快乐家庭的一员,因为我基本上没有亲人。”
海伦发现豪伊从来不说其他住户的坏话,而且他需要别人照顾。有个监护人会来探望他,但他没有亲人。此外,他喜欢大都会队,她也喜欢大都会队;他讨厌洋基队,她也讨厌洋基队。在电视室,她让他拉着自己的手。
她说:“从那以后,我们总是拉着手。我觉得他很不错。”
不久之后他们就接了第一次吻。海伦说,她一直在期待那一刻,她希望他吻自己。她说,妙不可言。
豪伊是个疯狂讲究细节的人,他说:“你知道我们当时在哪儿吗?我们在走廊那头的客厅里。”
海伦说:“他们把我们赶出去了,他们说我们不该待在那里。”她讲到自己惹恼别人的时候总是很高兴。
她说,第一次接吻之后,接下来的吻“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这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妙极了”。豪伊当时还能自己走动,但养老院的工作人员很快就安排他坐了轮椅,以降低摔倒的风险。他与海伦的关系继续发展。
认识他们之后,我纳闷除了豪伊显而易见的爱慕之外,海伦从这段关系中还得到了什么。她比豪伊活动自如,谈话也更流畅。豪伊半天说不完一句话的时候,海伦似乎就无视他了。但是,他们的关系显然使两个人都得到了滋润。海伦拥有在57年婚姻生活中积攒下来的知识,其中包括她丈夫分五次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后的13年。鉴于我刚刚离婚,而且正在开始一段新关系,我想知道,她对爱情有哪些独到的了解。她给我的建议很务实:“要省钱,因为所有东西都很贵。”
她也很确定什么东西才是重要的。她失去了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她生活中心的男人,后来又看着养老院的朋友们死去,但她还是在设法继续前进。当我问她人生的价值何在时,她毫不犹豫地说:“我有豪伊,我知道晚上是属于我们的时间,我很高兴他晚上会过来。我看着时间,到了豪伊该回去的时候,不用他们敲门来催。”她说,在相爱的6年里,他们从没吵过架。她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说了算。对吧,豪伊?没错,就是这样。等我送你回家吧。”
海伦喜欢别人关注,而且知道怎样获得关注。她经常提到自己与护士发生了多少争执。但是,她从豪伊那里得到了别的,她可以为他做出牺牲。自从她的孙辈长大成人之后,她从未感到有人像豪伊那样需要她。一天,当海伦对佐伊与豪伊之间的紧张关系感到烦恼时,她一度有些不知所措。这对她来说是一种非常不寻常的情绪。她说:“那么,告诉我们该怎么办,我需要有人指点。豪伊和我,我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我这辈子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我养大了一个女儿和两个儿子;一个儿子不理我了,已经快7年了。这就是我的成就。有时候我会想,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为什么。”
跟豪伊在一起,她还有用。豪伊的能力越差,她越能多为他做点什么;他越需要她,她得到的回报就越多。他们的不对等(所有使他们成为不般配的一对,以及使海伦的子女抵触这段关系的因素),让她的生活有了方向和目标。她不是在为豪伊牺牲自己,她是在重新开始扮演使她的大部分人生具有意义的那个角色。海伦不同于想要改变伴侣的年轻恋人,她并不指望豪伊有朝一日给她更多。她不是生活在未来,没有寄希望于将来会更好。那不是关键。
她说:“我照顾他。因为他是独生子,没有亲人,他的父母去世后,他除了我就没有其他亲人了。我努力成为他的一切,我想我是的,我对他就像母亲一样。”
研究人员在多项研究中发现,感到对别人有用的老人会活得更久、更好,缺陷较少,行动能力更强,更能适应关节炎的疼痛。海伦不知道这项研究,但她会洗衣服。她有一天说:“我给他洗衣服,我把衣服拿到楼下的洗衣机那里去。别告诉我女儿,那我就完蛋了。我还不想完蛋呢,我还要再活三年。”
在她人生中的许多时候,她都扮演着使她获得认可的角色。她喜欢打扫卫生(不是烹饪,而是打扫卫生)和照料自己的三个孩子,她继承了母亲的优点。她说:“我母亲真是个好女人。不管我们带谁回家,她总有足够的东西给他们准备晚饭。‘坐下,吃吧。’她不是特别喜欢我丈夫,但能容忍他。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干活特别卖力气。我看着她变老,我爱她。”
佐伊说,海伦也是这样——爱她的朋友,恨她的男朋友。佐伊说:“所有孩子的聚会都会邀请她参加。”
在我们那一年的谈话中,海伦几次在谈到1969年去世的母亲时痛哭失声。海伦说:“我还会梦见她。”她的父母20世纪初从俄罗斯迁到纽约市以北一个开发较少的地区,随身携带着一个冰箱和给房间加热用的煤炉。她父亲在服装行业工作;母亲养大了海伦和三个姐妹,所有孩子都是金发美人。海伦说:“你看到我们当中的一个,就等于看到了所有人。”母亲中风后,海伦和姐妹们照顾她。海伦说:“我晚上经常跟她睡在一起。因为我太爱她了。那是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我总是怕她会死。”
她说:“失去母亲的时候,我不知所措,觉得失去了一切。”
对海伦来说,变老意味着先是目睹母亲死去,然后自己不再扮演母亲的角色。现在是她的女儿在照顾她了。海伦在房间摔倒后的一天,佐伊说:“抱歉,妈妈,这就像是又有了一个上学的孩子。我在重新经历我为女儿所做的一切,还有您为我所做的一切。这绝对是一种全新的局面。”
海伦摔倒使她明白自己的角色已经发生了多大的变化。那是早晨6点,她正要去拿药,她说她起得很早,是“因为我不想晚到”。她突然摔倒在地,爬不起来了。“我使劲敲啊敲啊,但没人听见。我躺在地上,用尽全力爬到门口,我打开门说‘帮帮我吧’。他们弄来一个轮椅,扶我坐上去,把我送到医务院。我每天去做康复,他们只让我做一个星期。佐伊数落了他们一顿,于是他们又给我加了两星期。”
海伦在这段母女关系中的角色有了变化,她似乎不再是母亲了,现在她得听佐伊的,就像佐伊从前听她的一样。海伦说:“她时刻都管着我。她总是打电话问:‘您今天锻炼没有?’我有时会撒谎。我不喜欢撒谎,可有时候不得不撒谎。我来这里之前,她根本没有机会这样做。她来的时候会说‘天哪,妈妈,您的肚子太大了’。她不会客气。”当我指出佐伊说这些话是出于爱的时候,海伦的情绪并没有缓和。她说:“我总是说‘别这么爱我。我不会永远在这里的’。她说:‘您要去哪儿?’”
去看望海伦要坐很长时间的火车,我经常在返回的途中思考我自己的婚姻。我们在婚姻中把大量精力用来抚养儿子,他长大成人后,我们没有其余东西可以替代。我们需要一种新的相处方式,转换新角色,但我们太疲惫或者太死板了,所以没有找到这种东西。我妻子若无其事地提议离婚时,我正站在厨房的水池边。我甚至没有停下手中洗碗的动作。我们是一辆没了油的汽车,因为在路上开了很远很远,所以到处是伤。抬脚走开是个轻而易举的决定。我感到筋疲力尽,而不是若有所失;我意识到,该失去的多年前就失去了。
英国艺评人特里·伊格尔顿写道,人生的意义在于学会形成互惠互利的关系,就像爵士乐团里的音乐家一样,他们通过为自己创作旋律来为其他乐手创造开场旋律。他说,爱“意味着为对方打造可以让他幸福的空间,与此同时,他也为你打造这样一个空间。每个人的满足感都会成为对方满足感的基础。当我们通过这种方式实现自己的本性时,就处于最佳状态”。佛家理念认为,爱就是希望你所爱的人快乐。这或许是对该理念的一种更热切的表述。我和妻子离异后,我试着用过一次伊格尔顿的方法,说我们的婚姻是在我们不再试图帮助彼此达到最佳状态的时候毁灭的。她说,不,问题在于我是个浑蛋。她看问题通常是对的。她还相信零和博弈。尽管豪伊有着种种缺陷,却为海伦做到了这一点,海伦也同样为他做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在一起是一加一大于二。
如果我和老人们相处的一年也是个爱情故事的话,以下是我需要吸取的教训:
在一段关系中,有时索取(允许对方为你做点什么,而不是坚持要自己做)也是一种给予。友谊或商业关系也是同样道理。真正的宽容包括能够让别人宽容。豪伊没有多少选择,因为他真的需要海伦对他的照顾,鉴于双方同样接受这种安排,我们仍然可以从中学到一些东西。在随时有看护可以为他提供一切服务的情况下,豪伊还是给了海伦为自己做事情的机会。
年老意味着在某个环节会迫使我们接受别人的帮助。这也许会令我们的自尊心受挫,感到难以接受,因为它意味着必须承认我们无法掌控一切。但是,这也给了帮助我们的人某种宝贵的东西。对海伦和豪伊来说,这使他们摆脱了会损害关系的破坏性思维——不断质疑你是否给予得太多或者得到的回报太少。当然,他们互相给予得太多了。他们不接受其他任何方式。
在那一年里,他们的结婚计划变化不定,佐伊始终在发挥阻挠作用。这是三个人之间的舞蹈。海伦和豪伊都知道这家养老院是自己的最后一站,他们想在剩余的时间里尽可能过得美满。他们已经活得比搬进来时认识的大多数人更长。每当离开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还会回来见他们,但我无法确定。
海伦有天说:“我从没想过变老这件事。但是,我确实已经老了。90岁就是老了。人生过得太快,我还记得自己13岁的时候。我那时候每天回家吃午饭。我下山的时候说:‘嘿,我已经13岁了!’瞧瞧我现在,90岁了。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50岁的时候,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日子,因为我变老了。可现在,一切也没有那么糟,因为我认识了豪伊。”她朝着豪伊的方向做了个亲吻的动作,“谁也别想对我发号施令。”
从里弗代尔返回的火车沿着哈得孙河东岸向南驶去,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车窗,我会在旅程开始的时候回放之前几小时的谈话,这时听的好处是和被访者拉开了一点距离。90岁的年纪,生活在养老院,但海伦为自己打造的生活比我认识的只有她一半年纪的人更充实,也更有目标。对于她最在乎的两个人来说,她是不可缺少的。她和豪伊会结婚吗?他们会做爱吗?这些问题构成了巨大的叙事张力,但在她的生活中似乎不那么重要。爱豪伊和佐伊,并且被他们爱,意味着爱她现在的生活和现有的身体,也就是它们当下的样子。
这似乎是我发现的对快乐的最准确定义。海伦找到了需要她的人;她满足了他的需要,她接受了他的爱作为回报。双方都因为给予对方需要的东西——也就是让对方幸福——而感到幸福。这不是个简单的方式,但却是我可以在自己的关系中努力争取的方式。快乐并不神秘,就是珍惜我们生活中已经拥有的东西。快乐就是养老院里的老妇人有个坐轮椅的伴侣,第19遍为她讲同样的故事。
怎样才会快乐?可以这样开始。接受别人给你的所有善意,并且尽你所能地给予回报。让一个朋友请你吃午饭,然后帮他个忙作为报答。你可以从你获得的好处中受益,但能够从你给别人的好处中受益更多。不要对需要你的人感到不满,要感谢他们让你帮助他们。放弃对自立自强的执念。关于快乐的哲学充满了迷思,我无法自然而然地领悟,即便在我写这些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完全清晰地理解。但是,我在海伦和豪伊身上一次次地看到了它的作用,我发现,它确实有用。
快乐不是天赋,它是智慧。
回程的火车通常不怎么拥挤,是养老院与熙来攘往的中央火车站之间的缓冲区,那种缓慢的摇摇晃晃,把整个下午包裹在一个柔软的茧中。白天过去了,没有完成的一切仍将是未完成的状态。如果旁边没有人,我会给女朋友打电话报平安,如果那天过得愉快,我会记着告诉她,我爱她。在探望过海伦和豪伊并且看到他们互相支撑的奇特方式之后,回程那天几乎总是愉快的。 如何优雅的老去(套装共5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