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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有人都失去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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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分

  代价

  弗雷德里克·琼斯,87岁,“二战”老兵,退休公务员,生性风流,但心脏衰弱

  约翰·索伦森,91岁,伴侣去世后,独自在曼哈顿上西区生活了6年

  鲁思·维利希,91岁,一直生活在布鲁克林有生活辅助设备的机构

  黄萍,80岁,来自中国香港,充分享受了社会福利保障,最大爱好是打麻将

  海伦·摩西,90岁,不顾女儿的反对,在养老院找到了自己的第二个挚爱

  乔纳斯·梅卡斯,92岁,电影人,作家,有着30岁年轻人的充沛精力和急脾气

  第一章 所有人都失去了点什么

  我从2015年开始做一个题为“年过85岁”的系列报道,跟踪采访六位纽约老人。有些人还在工作,有些人足不出户。所有人都失去了点什么:行动能力、视力、听力、配偶、子女、同伴、记忆。但很少有人失去一切。

  我想知道,从起床的那一刻直到就寝,他们是怎样度过一天的,他们对明天有什么期望?他们怎样应对服药问题、子女和不断变化的身体状态?他们丧失能力的速度像昔日获得能力一样快。有没有这样一道门槛,跨过去之后,人生的价值就逐一丢失?

  “你知道自己老了以后想做什么吗?”

  “你知道自己老了以后想做什么吗?”

  在回答了一年的提问之后,约翰·索伦森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们正在他位于曼哈顿上西区的公寓厨房里。他已经在那里生活了48年,6年前他的伴侣去世后,便一直独自生活。

  他身边是他早年绘制的以树木为主题的壁画,枝杈伸展到了天花板上。感恩节临近,这是一年中约翰最喜欢的日子。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离开公寓,去和朋友们聚会。但今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去聚会了。

  厨房和我上次以及上上次来探望时一模一样,约翰刻意保持每样东西都不随意改变位置。因为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他担心如果哪样东西挪了地方,他就找不到了。他正准备用冰箱旁边的小电视和录像机观看《七对佳偶》(Seven Brides for Seven Brothers),这部片子总能让他高兴起来。他对剧情了如指掌,根本不需要看屏幕。

  我们正在聊约翰的生活中给他带来乐趣的东西。这需要一点鼓励,因为约翰总是从阴暗面开始说起。我每次探望他时,他都说自己想死。不过,一旦他开了头,心情便总会好起来。他深情地说:“我最近放了《帕西法尔》的第二幕,是乔纳斯·考夫曼演唱的。他是我听过的音色最漂亮的男高音。他长得可真英俊。我第一次看到他是在沃尔特去世以后。他在唱歌,天哪,他真棒。”

  约翰91岁了,是我从2015年年初就开始定期探望的六位陌生人之一,这些人意外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敢肯定,他们当中没有人想过自己会对我有这样的作用。我认识他们的时候正在为一家报纸做一个题为“年过85岁”的系列报道。为了做报道,我计划在一年时间里跟踪采访六位纽约老人。

  如同所有的报道一样,首先要物色人选。我通过家庭陪护机构或者他们的个人网页,约他们在老年中心和养老院见面。他们有些还在工作,有些足不出户。我见到了忠贞不渝的共产主义者、麻将爱好者、大屠杀幸存者、持续创作的艺术家,以及仍在组织下午茶舞会的96岁金属工人。所有人都失去了些东西:行动能力、视力、听力、配偶、子女、同伴、记忆,但很少有人失去所有。这个群体的人数在美国增长迅速,如今已多到有了自己的名称:最老的老人。

  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我的婚姻在维持将近30年后破裂,我人生中第一次独自生活。现在我55岁,有了新女友,也有了关于我在这个世界上所处位置的新疑问:关于年龄,关于爱和性,关于为父之道,关于工作和满足感。

  我还承担了照顾86岁母亲的重任。我父亲去世后,她从新泽西州的牧场住宅搬到了下曼哈顿一座供老年人居住的公寓楼里。我的这项职责履行得并不好。我尽量每隔几个星期陪她吃一次晚饭,偶尔晚上陪她去看急诊。我假装没注意到她可能有更多需求(我告诉自己,最好尊重她的独立性),她也在假装若无其事。我们都没有为我们即将携手闯入的这个人生阶段做好准备。86岁高龄的她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何在,而我则不知道该如何施以援手,但这是我们无法逃避的困境。

  这个系列报道中我最早采访的几个人里有一位名叫琼·戈德伯格的女士。她101岁了,曾是绘儿乐(Crayola)公司的秘书。谈话伊始,她高声叫道:“给我来一杯金酒!”然后她一边喝酒,一边给我讲了一个负心汉的故事。那是70年前的事了。但对她来说仍然如在眼前。她以前住在自己的公寓里,直到100岁的时候接连摔倒好几次,她觉得自己独自生活已经不安全了,才坐着轮椅住进养老院。在完美的第一次会面后,她因为身体不适而要求推迟我们的第二次访谈。然而等到重新约定的会面日期到来时,她已经不在人世。无论她为活到101岁制订了什么样的计划(我想这是她对待人生的一种幽默态度,固执地拒绝臣服于命运,即便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也都随她而去了。

  每个人都有故事可讲——关于“大萧条”时期的家庭生活,或者二战期间的性生活;关于参加民权运动,或者被父母告知他们不是“读大学的材料”。但我最感兴趣的是,从起床那一刻开始直到就寝,他们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他们是如何度过一天的,他们对明天有什么期望?他们怎样应对服药问题、子女和不断变化的身体状态?他们的身体现在正沿着童年的轨迹逆行,丧失能力的速度就跟小时候获得能力的速度一样快。是否有这样一道门槛,当你跨过去之后,人生的价值就逐一丢失?

  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之所以具备专家资格,完全是因为他们正在经历这一切。如同英国小说家佩内洛普·莱夫利80岁时所说的那样:“高龄的少数优势之一是你可以带着某种权威性谈论这个问题;你现在已亲身经历,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的经验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未知的。我们是先行者。”

  我跟他们碰头的地点包括他们的家里、看病的路上、医院、爵士俱乐部、酒吧和泽西海岸的海滨别墅。我见了他们的子女、情人、医生、家庭看护、朋友,甚至还有一位前地方检察官。他曾在很久以前判决一位老人犯有淫秽罪,如今想道歉。还有一次,一位老人突然消失不见,电话也打不通,我通过布鲁克林区的医院系统查找他的下落,发现他正因截去了两个脚趾在住院。我倾听他们的故事,也是在学习他们的经验。

  我渐渐发现,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无论每次探望时的谈话多么沉重(有些日子甚至会变得相当病态),都比以往的任何工作更能令我精神抖擞。我料到那一年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变化,但我没料到同时也会改变我。

  这六个人同一时间成为我的长辈:热情、古怪、苛刻、健忘、风趣、睿智、啰唆,有时又消沉到不愿开口。他们责备我探望的次数不够多,给我吃巧克力,或者寄剪报给我看。我帮他们换灯泡,在以色列问题上满怀同情地点头附和,给他们讲述我与母亲的关系。他们令人敬佩,有时也会抱怨,为记住怎样吃药而想出了复杂但不实用的方法——只要治疗心脏病的白色小药片没有掉到地上就可以,药片太小了,他们的手指捏不住,掉到地上他们又看不见。

  和他们在一起,我不再自以为了解生活。这是一种屈辱的体验,但也给人以力量。我不需要充当专家或批评者,去质疑他们告诉我的东西。相反,我让他们引领我走进他们的世界。让我收获最大的,就是接受我的直觉并不认可的想法。我的直觉认为我知道90岁是怎么回事,但其实我并不知道,只要我不再一味地偏信直觉,学习过程就轻松多了。当专家很累人,当学生则可以放开自我,就像是在你光顾过的最好的餐馆里等待宴会开席。

  如同所有出色的小说角色一样,每位老人都有所希求——尽管起初我不知道,但是我也一样。

  他们的通讯录会出现一个个黑洞

  我最终选择的六个人来自不同背景和社会阶层。我认识弗雷德里克·琼斯的时候,他87岁。他是“二战”老兵和退休公务员,生性风流,但心脏衰弱。这迫使他在前一年的相当一部分时间里待在医院或者康复中心。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给我讲了他在一家百货商场勾搭上一个比他年轻30岁的女人的经过;他不记得是哪家商场了。弗雷德是个花花公子,尽管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但还是本性难改。在他公寓里的老照片上,他穿着时髦的西装,蓄着浓密的唇髭,可我认识他时,他认为穿着矫形鞋去教堂太丢人了,所以大部分时间待在凌乱的公寓里。到他的公寓要爬3层楼梯,而他几乎爬不动。弗雷德对于什么是年老有着自己的想法。他向上帝祈祷,让他活到110岁,他从不怀疑自己能活到那个岁数。他说,他在每一天到来时都感谢太阳再次升起。当我问他生活中最幸福的是哪个阶段时,他没有丝毫犹豫地说:“就是现在。”

  他是第一个让我振作起来的人。

  我认识海伦·摩西时,她90岁了。她不顾女儿的极力反对,在布朗克斯区的一家养老院找到了自己的第二个挚爱。我认识他们的时候,这段罗曼史已经持续了6年。

  她凝视着住在走廊那头的豪伊·蔡默说:“我爱豪伊。”

  豪伊说:“我也爱你。”他坐在她床边的轮椅上,握着她的手,“你是我生命中唯一想要的女人。我说的是真心话。”

  她说:“我听不见你在说什么,但最好是好话。”

  在相爱60年的情人去世后,约翰·索伦森丧失了对生活的大部分兴趣。他的情人是位名叫沃尔特·卡伦的书商。约翰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你在我这里长不了多少见识。”“我对好多东西都只是知道点皮毛。”我们聊歌剧和法尔岛(他的海滨别墅在1960年的售价是1万美元),聊他因为不能再做以前那些事而产生的挫败感。约翰心甘情愿地在沃尔特的身体每况愈下时照料他,但现在却无法原谅自己日渐衰弱的身体。他拒绝使用助行器或轮椅(他觉得这些东西很难看),所以他从不出门。他的指关节因痛风而肿胀,就像配错了的抽屉把手,而且差不多跟抽屉把手一样弯曲。不过,交谈总能让他振作起来,哪怕是谈论他求死的愿望。他每天锻炼身体,显然对自己的身体还能撑得住感到异常骄傲。他说:“亲爱的,我的身体比好多人都棒多了,我知道。不过,我受够了。我不是不快乐,但等到一切结束的时候,我会很开心。”

  约翰说,死亡唯一的不足是“我没法活得足够长,为自己终于死了而高兴”。

  89岁的黄萍幸运地处在社会保障系统的最理想位置:她每个月付200美元租金,租住在格拉默西公园附近的一处福利房,有一位每星期上门工作7天、每天工作7小时的家庭看护,由医疗补助计划承担费用。她说,老龄不像工作或者照顾她丈夫那样充满压力,那些才是累死人的活。不过,她想念已故的丈夫和在中国去世的儿子。她说:“我尽量不去想不好的事情。老人总抱怨不是好事。”

  相比之下,鲁思·维利希急于表达自己对生活的不满,但看到这些书面描述之后她又很不高兴——她认为自己不是那样。在那一年间,我逐渐明白鲁思的抱怨其实是在对生活施加影响,而不是被动地接受自己的境遇。我认识她之前不久,她被迫搬出了位于布鲁克林区帕克斯洛普的拥有昂贵生活辅助设备的居所,原因是业主决定卖掉房子,修建价格更高的共管公寓。为了搬到那里去住,她放弃了汽车、隐私和按照自己的时间安排事情的自由。如今,她老了5岁,身体更不灵便了,却失去了那个家以及她在那里结交的朋友。91岁的她不得不在布鲁克林区更偏远的希普斯黑德地区另一家有生活辅助设备的机构重新开始。她生活在陌生人当中,住在不熟悉的社区,远离了此前离她最近的女儿。

  有天上午她说:“这里有人说我是个暴脾气老太太。她没说‘老太太’,她说的是‘暴脾气太太’,是我加了个‘老’字。我不轻易认输,也许这是关键。我确实很倔。”

  3月的一场雪覆盖了外面的街道,也就是说,她这一天又不能出去了。她说:“我知道自己的情况。我91岁了,我告诉了所有人,我不怕这个。跟其他一些有严重残障的人相比(我有点为此感到骄傲),我的运气挺好。我尽量保持健康。我有时会琢磨自己会是怎么个死法,但我还是尽量通过读书看报让自己忙起来。尽量让自己快乐并没那么容易,但我希望自己能更快乐。”

  92岁的电影人兼作家乔纳斯·梅卡斯有着30岁的年轻人的充沛精力和急脾气。他还在制作电影、编纂回忆录和建立剪报库,为他的非营利组织筹集资金,并且在运营自己的网站。

  一天,他发给我一首2005年创作的未发表的诗歌。

  我终生忙于变得年轻

  不,你没法说服我变老

  我至死都是二十七岁

  他的朋友们都比我年轻。他说,他根本没有减速,反而是在加速,因为现在他可以专注地实施自己的计划了。

  他们是我那一年的六位老师。当然,他们在一天天走向死亡(我们都是),他们已经足够靠近终点,要思考的不光是死亡的事实,还有它所采取的形式。死亡不再抽象。他们会继续保持认知能力吗?他们最后的日子会拖拖拉拉吗?他们明天也许会摔倒,会髋骨骨折,会中风,他们的通讯录会出现一个黑洞。每当电话没人接听的时候,我就会担心。一年半里,他们中有两位去世了。

  科技可以使更多人活到高龄

  关于老年人的讨论往往专注于老龄那些非常实际的问题,比如身体机能和思维能力的退化,或者用于生命终期医疗的巨额费用。他们会格外关注一位了不起的老太太:她似乎完全拒绝变老,90多岁了还在喝马提尼、跑马拉松。这种愿景对婴儿潮一代格外具有吸引力,它告诉你你也能掌握“成功变老”的秘诀。你要做的基本上就是延长后中年期——参加俱乐部、做志愿者、锻炼身体、坠入爱河、学意大利语、不要生病。我提到不要生病了吗?祝你好运,但愿能如你所愿。

  如同绝大多数老人一样,和我相处的老人都不符合上述任何情况。他们的生活中有损失和缺陷,但他们没有被这些定义自己的生活,每天早上醒来时,他们所拥有的愿望和需求,并没有因为膝关节疼痛或没法像过去那样玩填字游戏而打折扣。年老不是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骤然降临的,它也不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它是人生的一个阶段,与其他任何阶段没有两样,在此期间,他们仍然在决定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仍在学着了解自己和这个世界。

  直到不久前,经历这个阶段的人还相对较少,以健康状态进入这个阶段的人就更少。不过,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活到85岁以上的人比人类历史上的任何时期都要多(在美国有将近600万85岁以上的人,与1960年的不到100万人相比大幅增加了),而且达到这个年龄之后,他们也会活得更久。也就是说,你的子女以为自己是先锋,但其实你的父母才是先锋。2018年活到85岁的美国人在出生时的预期寿命不到60岁。这样就出现了很长的计划外时间,以及很多知道长寿是什么感觉的老人。

  我们会对此感到担心,并不觉得活得久值得庆幸。我们是那么孤单、那么与世隔绝,拥有那么多皱纹。在电影里,美人永远都是年轻的,示爱的老人都是老色鬼。我们喜欢看到影视剧里的人物在完成任务时开车消失在夕阳里。如果塞尔玛和露易丝没有开车冲下悬崖,而是变老,在丹佛的闹市区开设辅导课程,有时找个男伴,跟家庭看护大吵大闹,那会更刺激吧?但是,老人们不会开口讲这种故事。梅·萨藤在61岁时发表了小说《眼前的我们》。正如她在书中写的那样:“烦恼在于,不身临其境,便不会知道其实老龄是乏味的。那是个陌生国度,有着年轻人乃至中年人并不通晓的语言。”此言出自一位61岁的人之口,算是相当有见地了。

  想想我们是如何称呼老人的:宝贝,亲爱的,好姑娘,年轻人。听着挺讨人喜欢的吧?约翰逊夫人,你今天怎么样啊?92岁的年轻人?你太贴心了。聪明的老人能像青少年一样使用Instagram(照片墙)。在人类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社会都会向最年长的成员寻求智慧,孩子会看着祖父母在家里变老或去世,但是,科学技术可以使更多的人活到高龄,同时也会让他们有关世界的知识变得过时。现在,老人经常生活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去探望他们并不令人愉快。在一项研究中,60岁以上的人表示,在与他们讨论“重要事项”的人当中,36岁以下的人不到四分之一;如果排除亲戚,这个数字就会减少到6%。康奈尔大学老年学专家卡尔·皮莱默的分析发现,美国人更有可能与另一个种族的人而非比自己年长10岁以上的人交朋友。

  但皮莱默说,当他不再把老人视作麻烦,而是开始把他们视作财富、智慧和经验的宝库时,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即便当我们的各种能力衰退时,我们仍然可以对自己的生活质量施加巨大的影响力。正如黄萍所说的那样:“当你老了,就得让自己快乐。不然你会更老。”这六位老人都从他们的固有潜质而非外在环境,获得了一定程度的快乐。没有人想失去自己相伴60年的伴侣,也没人想因为疼痛而放弃散步,但在如何对待损失和余生的问题上,我们依然拥有一定的选择权。我们可以专注于我们失去的一切,也可以专注于我们当下拥有的生命。尽管健康状况可能一塌糊涂,但这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所以,或许还有选择。吞下蓝色药片,你会哀叹自己的人生已经丧失了敏锐的记忆力和曾经使你出类拔萃的工作;吃个红色药片,你会感激自己的人生还有你爱的人相伴。你可以去参观博物馆,然后想,我只能坐着轮椅与一群半聋的老人为伍;或者你也可以想,这可是马蒂斯的作品啊!

  我和老人们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是经常思考怎样才能现在就达到这种状态——怎样在所有选项当中选择快乐。我开始意识到,答案与我的所有预期相反。如果你想快乐,就要学着像老人那样思考。

  在生命价值降低时,我们能大胆承认吗?

  关于变老的好消息是:与年轻人相比,老人自认为幸福感较强而负面情绪较少。这种幸福感不断增加,直到70多岁的某个时间点才开始逐渐减少,但在90岁时仍能保持比20岁时更高的水平。尽管我们把青少年和青壮年时期理想化,但与年轻人相比,老人的满足感较强,担心和忧虑较少,不那么惧怕死亡,更容易看到事物好的一面,并坦然接受坏的一面。正如人们公认的乐天派亨利·米勒所说:“80岁的我觉得自己比20岁或30岁的时候快乐得多。我绝对不想再成为青少年了。年轻虽然值得称道,但过程却极为痛苦。”经验帮助老人调低了预期,所以当事情发展得出乎意料时,他们的适应能力更强。如果他们确实有消极经历,也不会像年轻人那样无法自拔,研究人员称为积极效应。这是个谜:思维和身体都在衰退的人(在我们看来,他们最好的岁月正逐渐成为过去),为什么比似乎拥有全世界的年轻人更热爱生活?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千疮百孔了吗?

  或者:有什么是他们知道,而我们其他人不知道的?

  这六位老人都形成了自己的度日方式,但他们的日常安排往往可以归结为同样的东西:把你正日渐减少的时间和精力,用来做你还能做,并能给你满足感的事,而不是哀叹你从前能做但现在做不了的事。老年学专家称之为“选择优化补偿”:老人尽可能利用所剩的一切,去补偿已经失去的一切。(詹姆斯·布朗称为“用现有的东西去争取想要的东西”。)如果你的原有能力只剩下30%,要把它用在你喜欢的事情上。年轻时代的傲慢之处或许在于,人们认为一旦不能做现在所做的事,活着就没有价值了。

  在国际象棋中,棋手有时会使用一种叫作复盘的方法来提高自己的中局表现。他们不是从比赛开局向后推,而是从残局向前推,弄清形成某个特定棋局的走棋顺序。如果白棋有微弱优势,是在哪一步形成的,那步棋之前是哪一步?如此种种。关键是在比赛开始的时候,每个棋手在棋盘上有那么多棋子以及那么多走棋的潜在方式,很难看出哪些走法可以带来预期结果,但如果你从结果倒推,选择就会减少,过程也会更明显。你可以忽视无法让你达到预期目的的走法,专注于能够让你达到预期目的的走法。

  作为练习,你想象一下,在75岁、80岁或者85岁时,怎样的生活算是幸福生活。即将年满85岁的美国男子有6年预期寿命;女性则有望再活7年,这差不多跟青春期一样长。你希望自己到那时生活是什么样——有哪些乐趣、哪些回报、哪些日常活动和人际联系?现在,倒推回去,看看哪些步骤会帮你实现那个目标——哪些棋子和局面是重要的,哪些可以在过程中牺牲掉。

  第一步是想象那个年龄的幸福生活是什么样,这可能不太容易。我们大多数人不经常跟老人在一起,而在一起的时候,也通常是在努力帮他们解决问题,而不是问他们怎样会使他们快乐或感到满足。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会变老,而且身体没有因为一辈子的体力劳动而垮掉,那么你希望那些岁月是什么样?可能你的身体比上一辈好(他们能活过70岁就算幸运了),受过更好的教育,更富裕,更健康。你可能希望得到家庭成员精神上的激励和情感上的支持。你可能希望有恩爱的终身伴侣或者关于美满婚姻的记忆。你可能希望沉迷音乐或艺术,或者与年轻人接触,或者即便在身体日渐衰弱的情况下还能做事,对社会有用。实现这些希望当然会有局限。过了85岁,72%的人至少有一种残疾,55%的人不止一种残疾。因此,你可能并不想去威基基海滩,在海浪的冲击下做爱,或者过依赖网络的生活。当身体不能做从前所做的一切时,你如何想象幸福的生活?

  现在,想想能够帮助你达到那种状态的步骤。幸运的是这些大多是让我们在整个人生中更快乐和更感到满足的东西。如果你希望85岁时与朋友和家人有着互相支持的亲密关系,就要追溯一系列形成这种状态的步骤,一直倒推到现在。这个过程很愉快,不是吗?那是世界在告诉你,多花些时间陪伴你在意的人。如果你想要有目标的人生,你不觉得自己最好现在就开始寻找目标吗?如果你加班、晚回家、推迟与朋友和家人的聚会,可能就达不到上述与家人和朋友保持亲密关系的状态。也许你想换个工作、与儿子长谈、搬到国内的其他地方去住。也许解决办法是结束一段你们不再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的婚姻。我从没说过这很容易。

  努力想象85岁幸福生活的好处之一是,这意味着你会把老龄看作续篇,而不是被塞进完整故事后的附录。这意味着要用与以往不同的眼光看待你的人生路线:不是看作你在不同年龄跨越的一系列里程碑——找到工作、搬进第一个家等,而是看作一首主题在数十年里不断重复和发展的长乐曲。我们不会把教育、工作或爱情分派给人生的特定时期,而是让它们在整个人生过程中以不同的变奏重新回归。它们加在一起,起初是经历,后来是记忆。到了最后,你会同时生活在所有这些乐章中。

  这六位老人都以不同的方式践行着快乐,有些人比其他人更习以为常。尽管客观来说,弗雷德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但他仍为每一天道谢。鲁思有子女和大家庭,她已经成为把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黏合剂。乔纳斯有他的工作,而他从不把工作与生活区别开来。他不休假,也不会在艰难的一天结束时中止工作。在银幕上和生活中,他都追求良友、美食和佳酿。他说:“我不给抑郁可乘之机,平衡健康的生活和乐观积极的活动更吸引我。我对拍摄黑暗压抑的内容没有兴趣,我更喜欢与大家聚在一起唱歌跳舞,我更关注快乐的细节。为什么?我的天性就是这样。我想,可能我在潜意识里认为人类更需要这个。”

  黄萍每天和楼里的女人打麻将,海伦有豪伊相伴。就连不想活的约翰都用大部分时间重温快乐的记忆。他几近失明,只能勉强自己吃饭,但还是从鲜活的色彩和细节中回味着曾经美好的时光。他经常吓到我。他有一天说:“那是难得的好天气,一切都亮晶晶的。我记得海上风平浪静,海面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那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哥哥来看我,我保存着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拍的照片。”这六个人都向我展现了怎样才能不再为生活中的问题而烦恼,但他们首先教会我的是集中注意力。

  我在这门大师课中的第七位教师是我的母亲多萝西。她住在曼哈顿下城区的一幢老年公寓里,日常活动要依靠一台电动轮椅。她最近说:“如果你想知道变老是什么感觉,我告诉你,那感觉糟透了。”我父亲2004年去世时,她意识到自己很少需要走路,因为他总是开车把她送到她要去的任何地方的门口。准备迎接不测(比如,86岁)从来都不是她的头等大事。她说:“我从不想这个,我给不了你特别好的答案。”2011年,她差点在一次脊椎手术后离开人世。在那之后,她表达了人生中唯一一个强烈的意愿,那就是离开这个世界。她至今仍然责怪我弟弟乔没有让她离去。

  我当时在伊拉克执行报道任务,所以是住在北卡罗来纳州的乔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当时,我们不赞成母亲做脊椎手术,或者要她推迟到我返回纽约再说。她几年前已经动过一次脊椎手术,手术使她卧床数月,而且没有带来多少改善。但是她疼痛难忍,于是决定接受手术。

  第二次做手术的时候,她更老了,身体也更弱了,暴发感染时,她的身体毫无抵抗能力。医生希望我们同意给她插入一根饲管,以帮助她挺过这次感染。她给我们下了“放弃抢救”的命令,所以我和弟弟通过嘈杂不清的手机商量对策,说了一半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这是一个决定母亲生死的可怕选择。按照她“放弃抢救书”上的意愿,如果她不太可能恢复有尊严的生活,那就放弃治疗。但是,当时的情形更像是她房间里的窗帘着了火,我们必须拉进一条水管救火。后来,她恢复了在干净整洁的公寓里的生活。她有深爱的朋友和孙子孙女,有费城交响乐团的午后音乐会。比她贫穷得多的人都在享受精彩人生,如果认为这样的生活都毫无价值,似乎太不知道感恩了。如果她想绝食自尽,她可以在没有我们帮助的情况下这样做。

  最终我们同意了插管。

  如果你的母亲告诉你,她已经无法发挥建设性的作用,或者斥责她的子女不让她去死,你会怎么说?认识约翰·索伦森之前,多年来我基本回避了这个问题。如果这个人不是我的父母,就比较简单些。早期见面时,约翰说他希望能早点离去。我总是说,我希望他不要走,如果没有他,这个世界会更加乏味。但是,在那一年里,约翰让我从一个不同的角度见证了他的生活。他盘点自己仍然享受的东西,把这些东西与维持生命所需付出的努力加以权衡。回报越来越少,他的存在越来越多余;付出则在不断增加。当然,做权衡的是他,而不是我。到了年中,我不再对他说希望他别死了。到了冬天,我已经不再想这件事了。我们都不想听从别人的意愿实现永生。让那些根本不想永生的人勉强得到一种打折扣的永生,这并不是善意。

  然后,就在2015年圣诞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也就是我和老人们相处的那一年临近尾声的时候,我母亲因为胸口疼痛和血液中的肌钙蛋白酶含量高而再次进了医院,这些都是心脏病发作的征兆。我弟弟一两天内就会从北卡罗来纳州赶来。那张“放弃抢救书”在我的脑海里晃来晃去。开始的那些天,母亲在鬼气森森的荧光灯下靠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比我多年来见过的样子都要安详,她告诉我她希望谁在她死后致悼词。她说,我应该查看一下那位牧师的脸书页面,全都是布道词和爵士乐。她的身上连着哔哔作响的电子监视器和各种管子,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污迹斑斑的镜片后是平静的双眼。她在思量最近发作的肺炎,如果让那场病悄无声息地把她带走该多么令人愉快。现在,她又回到了那道门边,至少她是这样想的。那是她经常说的自己想要的离开方式,不复杂,也不痛苦,有许多护士为她服务。

  那么,我学到了什么?通过约翰的眼睛看我母亲,就会看到曾经对其所有者而言无比珍贵,而如今却丧失了价值的生命。她希望摆脱这样的生命,她背负它的时间够长了。我不会要她保留一条她不再喜欢的围巾,那我为什么一定要她留住自己不再留恋的生命呢?领会生命价值的含义之一,不就是在这种价值降低的时候能够勇敢承认吗?

  等到我弟弟从北卡罗来纳州赶来的时候,她显然已经渡过了难关。冒险措施是没必要的,也不需要“放弃抢救书”。但她开始时面对死亡展现出来的从容态度变成了对医院常规治疗的恼怒。我和弟弟交换意见时,就好像我们陪伴的是不同的女人。我认为我探望的女人比较快乐。我曾和她一起希望她死去吗?我觉得没有,就像我不希望约翰死去一样。但是,我开始接受死亡是老年的必然归宿,是我们生命的主动行为,那么,放弃就和斗争一样了不起,最终的结局也没有多少差别。

  我在学习,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红酒是有用的,给我来一杯金酒!

  体弱无力意味着要容忍更多的东西

  在成长过程中,我与老人的接触很少。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在我3岁之前就都已去世,尽管我的姨婆多萝西每年圣诞节都来看我们,但她在健康状况恶化之后就不来了,所以我对她的印象始终是用我家的立式钢琴精神饱满地弹奏《野猫》的坏脾气退休护士。后来,我有机会认识了我妻子的祖父阿尔。他爱抽雪茄,当过卡车司机。我对他的记忆是,他90岁时在一场网球赛后跳过球网摔断了髋骨,然后在医院跟一个女人私奔,一路跑到了圣路易斯,在那里车坏了,他们的关系也搞砸了。我可以肯定其中有些情节是准确的。至于其余部分,我不想知道。他活到了100多岁,去世时患有晚期老年痴呆症。所有人都能讲一段关于阿尔的故事。一位表亲在阿尔的追思会上说,阿尔以为“受诫礼”的意思是“酒吧开门”。拉比的主题是:“谁知道明天会怎样?”这显然与一位在养老院死去的虚弱的百岁老人不太搭调,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明天会怎样。我妻子在他晚年时照顾过他。她说希望自己会患癌症,在变老之前死去。从那时起她考虑开始抽烟。

  最近有次吃晚餐时,我母亲哀叹她之前从没想过给自己的职业生涯来个有价值的结尾。她说:“我的人生有四分之一是做学生,在学习。接着,用了一半的人生从事生产工作。然后,又过了25年无所事事的生活,百无一用,吃闲饭。我觉得我们的社会必须为这些人找点事干。”

  也许汲取老龄经验的最好方式是提前动手,经验是现成的。约翰·索伦森说,他曾向自己保证,等他老了,要每天刮胡子,不流口水。但91岁的他只是偶尔刮刮胡子,他口腔里的肌肉太松弛,所以口水会流到下巴上。老龄的经验之一是,它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你认为体弱无力是一个人的决定性特征,但其实那只不过意味着你要容忍更多的东西。如果我们不怕变老,而是无论损失多么严重,都能欣然接受岁月端给我们的大杂烩,那就等于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对俄亥俄州居民展开的长期调查表明,如果根据是否赞同“你越老就越没用”之类的说法来衡量,那么对老龄有积极认知的人平均能多活7.5年,远比只是锻炼或者不吸烟的人活得更长。

  老人们都知道一些你在互联网上找不到的东西,那就是如何做个老人,以及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很久且即将离去的人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正如海伦·摩西经常告诉女儿的那样:“我经历过你这个年龄,但你从来没有经历过我这个年龄。”与大家经常采取的说法不同,他们并不是被时代抛弃的老朽。他们跟我们一样——即便现在不一样,有朝一日也会一样。如果我们不愿向他们学习,我们就会错失生而为人的重要经验。变老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件事,它或许能教我们现在该如何生活。

  当我开始短暂进入这六位老人的生活时,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我原本主要想展现人到老年的痛苦和艰难(新闻工作者就是喜欢表现苦难)。除此之外,变老还能有什么其他含义呢?

  我只知道,我的人生起起落落,我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其实转瞬即逝。我想,至少我还不老。 如何优雅的老去(套装共5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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