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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他们走后,日子蓦然变得慢了起来,以前安然过了十四年的日子,在今年忽然显得有些乏味。
九月过完生日后,娘亲带着我去过一次保国寺,涵空如今不再说什么“大祸临头”,而是喜欢用些诸如“随缘”、“顺其自然”的说辞,我看他的话越发玄乎,兴致渐缺,娘亲见状,便也不大带我去了。
寒来暑往,春去春回,两年时光恍惚而过。
绍熙五年春,崔真人选定吉日,爹爹为崔未晞和三哥举行了加冠礼,崔未晞取字“宁息”,三哥取字“安阳”,因着三哥仍在仙门之中,平日里也不大用字,来往之间,大家仍称他作“雪乔”,而崔未晞则不同,他已入朝廷为官,渐渐地,与人倒多以表字相称。
而我和崔未晞也在加冠礼完成后正式起细帖定亲,婚期便定在次年五月。
这一年里,朝廷也发生了很多事,嘉王被立为太子,六月太上皇驾崩,官家内禅,太子登基,定次年为庆元元年,明州升为庆元府,爹爹也跟着升为正三品龙图阁学士,判庆元府知府事。
崔未晞自绍熙四年被录为二甲,入赵汝愚门下,在赵汝愚拥护太子登基、以功升任右相后,崔未晞也随之升为中书舍人,权知吏部侍郎。
因为爹爹和准女婿崔未晞同时升任,爹爹的同僚和朋友都来祝贺,可是在爹爹第一回得知崔未晞升任时,他并未表现得很高兴,别人祝贺时,他也只是谦虚不已,道少年人仍需磨炼。我原先以为他是矜持,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听到爹爹和林伯伯说,崔未晞这般年纪,没有什么资历,却这么快升为朝中四品官员,还做了正三品吏部侍郎的事,恐怕是有人刻意提拔,要将他当刀使。
彼时我只知为这鲜花着锦之象而欣喜,觉得爹爹是杞人忧天,毕竟嘉王如今做了官家,提拔旧识做心腹,又有什么稀奇。
身为局中人,我自是无法预知以后的事情。
在接到升任的旨意后,爹爹决定今年一家都去临安过年,好弥补前两年几个哥哥都不在家过年的冷清。
腊八之后,爹爹请旨进京谢恩,小年前几天,崔未晞带着官家应允的旨意,回到了鄞县。
由于桃林被毁,崔未晞回来后便住在我家中,自从我们定亲后,娘亲也默认我们同进同出,不再劝阻我们。
鄞县离临安不算远,我们走水路过去,约莫三四天便能到达临安,在出发前一天,鄞县下起了鹅毛大雪,一大早里,崔未晞便穿戴好,带着我往翟衣巷而去。
崔未晞此番回来,一是为了接我爹娘去临安,第二件事则是为了看望启蒙恩师史公的遗孀,史公在今年四月过世之后,周老夫人住在真隐馆中,只觉得故人时时在眼前,哀伤难解之下,便从真隐馆搬出,回到了少时故居里,只是入秋以来,她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爹爹去看望过好几次,每次回来总归要叹几口气,只道老夫人心绪不平,恐怕很快就要追史公而去了。
清晨人少,只有几个人扫罗门前雪,我们的马车小心行在其间,摇摇晃晃地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方缓缓停了下来。
周老夫人住翟衣巷深处,是捣衣声中唯一的高门大户,大院门前是一条小河,我们下车时,见河边有人正在洗菜,手在冷水中浸得通红,只看着便觉得冷到了骨子里,我蓦然想到杜少陵“大庇天下寒士”的愿景,一时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一时又觉得自己剩下的年岁还长,或许除了留在深宅大院之中,我还能够做些别的事。
漫漫思绪被开门声打断,门童将我们迎了进去,居安将补品交给了管家,便跟着下去歇息了,我和崔未晞则跟着丫鬟往后院走去,刚到周老夫人院子门口,便见一抹素影出现在雪地中,未见人面,先闻其声:“宁息哥哥!”
话音落地,人也来到了我们面前,我俩打了照面,俱是一愣,崔未晞在一边淡淡道:“小娘子,我带小晚来见老夫人。”
史素灵“哦”了一声,笑了笑,道:“是江姐姐啊。”
我冲她点了点头,道:“史妹妹。”
史素灵道:“我爹在里面,江姐姐先跟我去书房坐坐罢,宁……崔大哥对这边很熟,不如自己进去?”
史素灵的爹爹算是长辈,不过到底是外男,不见也好,我便向崔未晞道:“你先去罢,若是老夫人精神尚可,我等等再过来。”
崔未晞应声,向史素灵道:“有劳小娘子。”
史家书香门第,书房像是一间书阁一般,里内藏书以千百论数,史素灵将我带到这里后,让我先行自便,她则仍去周老夫人院中照看一二。
我与史素灵不熟悉,见过的几面里,对她的印象一直十分平常,我深深觉得我与她或是八字不合,亦或是神魂相斥,总之互相俱无亲近之意,此时若是她真的留下与我说话,恐怕会有些相对无言的尴尬,她走了我倒觉得轻松了一些,便裹紧斗篷,在书架之间徘徊,来来去去,见到的书都颇为熟悉,爹爹书架上也有,我看得百无聊赖之间,蓦然在书架角落里见到几卷《抱朴子内篇》。
我猜想这些书都是史公留下的,史公若看《外篇》,我尚能理解,可《内篇》中主要是炼丹养生方术,他竟也会看么?且俯身看去,只见其中《至理卷第五》已然磨损颇为严重,想来是有人时常翻阅的。
我抽出《至理卷》,发现这竟是绍兴二十二年临安刊本,距今已有四十多年了,也算是有些典藏价值,怎么如此胡乱地塞在角落里呢?
翻开扉页,只见页脚写着“静斋”二字,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名号,我不由喃喃自语:“静斋是何人?”
“是我爹爹。”史素灵声音忽然响起,我被吓了一跳,忙合上书,回头看她。
史素灵走上前来,将书放回去,有些冷淡地开口道:“婆婆要见你,随我来罢。”
我复又跟着史素灵回到了周老夫人的院子,刚进门,便闻到满屋的药味,里面地龙烧得旺,我便在门口解下斗篷,以防将外面的寒气带了进去。
听见我们的动静,崔未晞从屏风后走出,冲我笑着伸出手,我快走几步,将手搭了上去,由他牵着走进去。越过屏风之后,入眼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她面目温和慈祥,含笑斜靠在窗边的榻上,我忙行了一个万福礼,道:“见过老夫人。”
周老夫人温和地开口道:“小娘子过来。”
我走过去,她拉我在榻边坐下,崔未晞站到我的身后,她看了看崔未晞,又认真地看了看我,笑着点了点头,道:“螓首蛾眉,明眸善睐,是个有灵气的好孩子。”
我红着脸笑道:“老夫人谬赞。”
周老夫人向崔未晞道:“你和雪乔小时候总因为小娘子争执,原来是姻缘早定,一切都是为了长大后的这段缘分,可见天下之事皆前定,结缡之亲,不可苟求,伉俪之道,亦系宿缘。”
崔未晞笑道:“晚辈亦有此感。”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周老夫人费力地抬头问道:“是灵儿在外面么?”
史素灵在外面应了一声。
周老夫人重新靠回去,喘息了片刻,看向崔未晞,道:“我时日无多了,外面是男儿郎的天地,我不担心儿孙,只独独牵挂这唯一的孙女灵儿,你可愿……”
崔未晞道:“老夫人放心,晚辈从小便将小娘子视作亲妹妹。”
周老夫人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道:“同叔自前两年请祠归家,虽名为奉养官人,却时常要去什么宫观应卯,一去便是十数日,如今戴孝在身,也时时不在家里。贵妃娘娘怜悯灵儿,有意将灵儿接去临安生活,但她到底不是官家亲眷,不可久居深宫,届时我不在了,还要劳你多多费神照看了。”
崔未晞道:“老夫人且安心养病,小娘子有您亲自教导照顾才是上策。不过若有朝一日她去临安,我亦会多加注意。”
周老夫人放松地笑了,道:“如此,我便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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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我们一行人离开鄞县,乘船往临安而去,四天之后,我们便来到了临安城门前。
年关将近,临安城前人来人往,守城的兵士比以往时候查得都更严厉些,我小心地从厚厚的布帘缝隙看过去,只见前面车马甚多,再掀起窗帘,入眼便是一身黛蓝襕衫的崔未晞,周遭人穿得那般厚,他却浑然不觉得冷一般。
不过他好像确实不觉得冷。
仙门弟子不畏外界寒暑,我再次羡慕不已。
许是察觉到我的目光,崔未晞回过头来,尔后将马驱得更近,问道:“可是等得无聊?”
我摇摇头,笑道:“不无聊,感觉临安好热闹啊。”
以前在鄞县的时候,路上鲜少能见到比肩知州的马车了,此时看过去才发现,原来马车有那般大的,也有那般精致的,单单城门一见,便让我长了许多见识,也让我终于意识到,此地是天子脚下,其间富贵云集,进城之后,还应事事谨慎方为上策。
崔未晞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目光却忽然吸引到了别处。
我视野不够,看不见正前方的动静,只见崔未晞下了马,将缰绳交给了车夫,向我道:“你二哥来了,我去去就来。”
我答应着,在他走后,便放下帘子,安心等了片刻后,身边的窗户被敲了敲,我拨开窗帘,只见二哥身披玄色斗篷,正站在马车外面,见到我时,微微一笑,道:“一路可劳累?”
我笑道:“不累!一想到今年可以一家人一起过年,我就一点不觉得累。”
二哥闻言,轻叹道:“方才听娘说,雪乔今年来不了了?”
我点了点头,三哥原先是打算一起过来,只是——
“三哥说修行要突破境界,因此被崔真人拘在月湖闭关,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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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重写,覆盖2天前的版本——12/12/2020
以下是不大靠谱的备注:
①龙图阁学士是虚职,因为品级高于庆元府,所以是“判知府事”,反之中书舍人是四品虚职,吏部侍郎是三品,所以是“权知吏部侍郎”。
②史弥远,字同叔,别号静斋。
③宋神宗后,凡疲老不任事者,皆使任祠禄官,因故自请充任祠禄官(绍熙三年时,史弥远曾以奉养父史浩请祠),以处闲散之地称请祠,或称乞祠、丐祠。
④天下之事皆前定——《感定录》
结缡之亲,命固前定,不可苟求——《续玄怪录》
伉俪之道,亦系宿缘——《玉堂闲话》 下尽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