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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亭里响起清脆的落子声,我抬头看过去,发现崔珏又有新子落下,便在棋谱上记下一笔。
距离东方衍转世已经十年整,时光果真如崔珏而言一晃便过去了。
崔珏落子之后,开始翻阅生死簿,不过据我偷偷观察,他的心思可不全在生死簿上,而是时刻关注着对面的举动。
崔未晞右手持子,食指抵在下巴处,正在认真思索下一步的走法。此情此景让我身心俱是安宁而又满足,我为他们俩续好茶后,便继续垂头查看不夜城名录册,思索如何为城中鬼魂化解执念。
片刻之后,崔未晞落子,崔珏“咦”了一声,轻点生死簿,道:“此人似乎是你们的故人。”
我忙凑过去,待看见那个名字时,我暗自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亲近之人,不过同时也有些惊讶:“如他这般权倾朝野的人,竟也会枉死么?”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难以善终。” 崔珏执笔勾了一画,道,“你该上值了。”
我狐疑地看向棋盘,果然见到崔珏已落下风,便意味深长地冲他笑道:“便依你罢。”
崔珏笑意一僵,将我和崔未晞轰出了阴律司。
我拉着崔未晞走到忘川边,在路过崔判雕像时,我仰头道:“哼,下回有本事别再叫我们过来。”
雕像也颇有脾气地别开脸,直到我们坐无底船离开了阴律司,雕像才远远冲我们挥了挥手。
艄公打趣道:“当年初见时,江城主问我为何不曾被渡,如今我倒明白是何因由了——原来是有缘人未到。”
我奇道:“好些年未见到你,还当你转世去了。”
艄公笑道:“前段时间是往人间走了一趟,不过最终还是觉得如今这样最好,便又回来了。”
崔未晞温声道:“既有安宁归处,人间地府也没什么两样,而且地府里人情简单,可以少费许多心思。”
艄公很是同意崔未晞的话,在我们上岸前,还招呼下次再来坐船。
崔未晞当年的举动救下了很多人,我们一行人功过相抵,不曾因为动用阴雷池而受罚,且冥君还恩准他陪我百年,百年之后,我与他相携去转世。原本我有时会想,因为自己私心困他百年究竟是对是错,但今日听崔未晞的意思,或许此地也是他的“安宁归处”。
“在想什么?”崔未晞停到我面前,轻点我的额头。
我答道:“在想你在冥界会不会无聊。”
“原本想事情有了着落才告诉你,不过如今你既心有负担——”崔未晞颇为神秘地从袖中拿出一道帖子,道,“那我便不得不提前露丑了。”
这个帖子我熟悉,当年我在接任城主之位时,便是接到了此物,而后我在上面画押,交还冥君后,才得到了上任的旨意。我接过帖子,打开看去,发现崔未晞竟然悄悄去考了冥界职位,谋到了阎罗殿主簿的职位,不由惊叹道:“未晞哥哥好厉害!”
崔未晞笑道:“是他们看你情面照拂我。”
此话听听便罢,我在冥府不过是走个过场,终归还是要去轮回的,对于冥府诸神而言,我并不存在什么情面,崔未晞能取得这个位置,是因为他自己在这休养神魂的十年里仍旧坚持研读地府典籍,这才能够以寻常鬼魂的身份取得神官之位。
我欣然道:“如此也好,否则百年时间不短,总不能让你只陪着我。”
崔未晞握住我的手,带着我继续往前走,一边道:“若说陪你,便是千年我也嫌少,但我不能让你天天担心我,亦不能让自己的所有生活都压在你一人身上,你会累的。”
我待要反驳,崔未晞捏了捏我的手,继续道:“而且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上一世未能兑现,如今既能带着记忆转世,我定然要好好把握住这百年时光,为我们的下一世做些准备。”
我虽想让他继续休息下去,不过话已至此,我也觉得崔未晞的思虑有道理,便点头答应下来。
说话间,我们已经来到了不夜城前,我在门前停下,崔未晞明白我要上值了,便准备离去,我忍不住问道:“你不好奇那个故人是谁么?”
崔未晞笑了笑,道:“方才看你神情,应当不是亲近之人。”
我点了点头。
“与华弥有关么?”
我没想到他能猜得这么准,只得道:“是韩侂胄。”
崔未晞沉吟片刻,回到我面前,问道:“华弥罚期快满了罢?”
我再次点头。
崔未晞柔声道:“无事,想做什么便去做罢。”
我环住崔未晞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胸前,想要说些什么,可随即便感觉到他一手揽住我,一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我的心蓦然平静下来,发觉其实也不用说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上值之后,无常鬼如往常一般带来各种枉死鬼,这十年里我已经涨了许多见识,不会再像当初那般因为别人卸下头颅便吃惊不已,因此在看到无头的韩侂胄时,我虽对他如今际遇有些惊讶,却没有表现出来,他倒是十分吃惊,用着十年前的语气与我说话:“你怎么在这里?!”
他是上位者,惯于严肃地呵斥,我不以为意,无常鬼瞪着眼睛道:“不得对江城主无理!”
韩侂胄青肿充血的眼睛努力睁大,大惊道:“她是不夜城城主?”
我没有回答他,只淡淡道:“名字?”
韩侂胄不悦道:“你岂会不知老夫名讳?”
我被他噎了一句,反驳道:“我怎知你有没有改名?”
韩侂胄皱眉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我有些无奈,记下他的名字,又问道:“死法?”
无常鬼道:“槌杀。”
韩侂胄闻言,更加气愤:“国贼竟奉老夫头颅于金贼,可恨!可恨!若老夫还活着,定然要再次北伐,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不由怔然,问道:“何人害你?”
韩侂胄怒道:“杨氏那个贱人伙同狗贼史弥远!老夫咒他们不得好死!对了!江城主,他们是怎么个死法?”
我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不过无论生前如何,死后也要清算的。”
“妙极!” 韩侂胄赞叹完,终于意识到一事,问道,“老夫没犯什么罪罢?”
我没有直接回答,只道:“相爷心中有数。”
韩侂胄果然犹疑了起来,我轻点笔杆,将灵力灌入其中,垂首记录,笔杆汇出一道光,化作门牌落在韩侂胄手上,我一摆手,道:“请罢。”
韩侂胄挪了一步,便不肯动了。
无常鬼有些崩溃:“你又怎么啦?”
韩侂胄没有如我想象那般吹胡子瞪眼,而是低了声音,连腰背似乎也佝偻了几分,显出几分卑微来,他好声道:“你那时死的早,可能不知我儿也追随你下来了,过往种种皆是我的错,你如今做了城主,想必在冥君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不知能不能帮我问问我儿的去处?”
我虽恨韩侂胄,却见不得为人父母如此,便别开头,“嗯”了一声。
韩侂胄松了口气,连声道谢,这才跟着无常鬼走了。
这日下值,我没有如往常那般回寝殿,而是去冥君那里取来了赦令,尔后缓步来到了奈何桥边,桥下有一艄公专渡新魂入不夜城,不过这位艄公却是十年前刚刚到任,他因受责罚,只能日夜不停地在此摆渡。
到达的时候,无底船靠在岸边,船上的人正垂首坐在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沿着阶梯缓步走下,路上不小心踢到一块小石子,石子一路滚下,落在忘川之中,在入河的那一瞬间,石子并没有沉下去,而是漂浮了一小段距离,才周遭泛着小泡下沉了。
是腐蚀。
石子尚且如此,若是鬼魂落入其中呢?我看了片刻,重新将目光投向艄公,却见他已经抬起头,摘下了斗笠,正静静地看着我。
韩弦端神魂安稳,早已无碍。
我伸手展出赦令,赦令随风飘去,落在了他的手上,我正色道:“十年之期已满,你可以回不夜城了。”
“多谢。”
我见他面有哀色,明白过来,问道:“见到你父亲了?”
韩弦端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又道:“他没有注意到我。”
我心中轻叹,今日之所以提前赶来,也是因为知道韩弦端恐怕很难接受韩佗胄的结局,尤其是十年前还阳之后,我明白韩佗胄或许才是韩弦端心底最深的执念。
“他在不夜城,去看看么?”
韩弦端握着斗笠的手蓦然收紧,过了好一会儿,才犹疑道:“我爹他……我一直让他很失望,他或许不愿见我。”
“你怎知韩相对你失望?”我反问道,“是鲁肱,不,应当说是韩肱韩华阳所言罢。”
韩弦端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我淡淡道:“今日见到韩相之后,他问到了你,我想你还是该自己去见见他才好。”
韩弦端忙问道:“我爹说什么了?”
我偏了偏头,没有回答,示意他随我来。
韩弦端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离开了无底船,来到了岸上。我们一路回到当初的自杀小巷里,因为我们没有转世,屋子都还在,随着时间的迁移,院落位置在往前移动,很多鬼魂转世了,后面也添了好些新鬼。
韩弦端回到自己的院子去换衣物,我已给他指明了韩侂胄所在,他们父子之间的误解合该由他们自己去解决。我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从柜子里取出当年的嫁衣和凤冠,心中暗道,若果真是了结的时候,我也该正式与他说一声。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我渐渐呆的无聊了,正在想是不是该回寝殿一趟,蓦然心有所感,我取出账册,发现韩弦端的名字渐渐隐去,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方才进门时,我只将门虚掩着,想来韩弦端敲完之后也发现了,他很快便来到了房外,我坐在妆台前,冲他笑了笑,道:“我猜的不错,你的执念不是我,而是韩相,当年若不是因为韩华阳激你,你也不会认定心意在我,亦不会因为觉得让韩相失望而自杀。”
韩弦端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目光落在嫁衣上,我站起身,道:“这一套该还你了。”
韩弦端露出些许笑意,没有接我的话,而是开口道:“我一直没有谢你,当年若不是你的彼岸花,我此时恐怕还未醒转。”
“不必客气。”若是那时我知道崔未晞后面会魂魄受损,恐怕我不会将彼岸花交给韩弦端,虽则亲疏有别,但此时不必以此话伤人,因此我没有再多说。
韩弦端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道:“我已经用不到此物,送给你罢。”
我垂头看去,韩弦端打开盒子,绸布上放着一棵小小的同心草,我一时愣住,只听韩弦端继续道:“方才在巷口,我看到崔师兄了。”
听到崔未晞的名字,我心中一喜,不由笑问道:“他在等我么?”
韩弦端眸色黯了黯,点头道是。
此间事已了,崔未晞既然来了,我还是想早早回去,便谢绝道:“多谢你,不过我也不再……”
未等我说完,韩弦端便强行将盒子塞到了我的手中,道:“便当是我给两位的贺礼罢。”
好奇怪,明明盒子是很轻的,可是手中却变得沉甸甸的,我默然片刻,终是郑重地握住盒子,道:“多谢。”
韩弦端走到妆台边,轻轻抚上嫁衣,过了很久,方才轻声道:“当日未顾及你的想法,来不夜城后又私自陷害于崔师兄,你竟不怪我么?”
怪过,亦恨过,但是如今时过境迁,多说无益,我只道:“我要去找未晞哥哥了。”
韩弦端没有说话,我便抬步离开,刚走到院门口,忽听韩弦端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而来:“小晚!”
我停住脚步。
韩弦端压抑着声音,道:“你说错了,我不是因为别人激我,亦不是因为怕我爹失望,我确实在很早以前便心仪于你!我不后悔为你死,可确实后悔成为了逼死你的棋子。”
我握紧了木盒,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只轻声道:“但是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韩弦端哑声道:“你……说的对,这些都不重要了。”
“华弥保重。”我说罢,终是离开了院子,心中那点怅然随着离巷口越来越近而渐渐消失,待看到巷口负手而立的青年,我脚步不由变得轻快,忙几步跑上去,从后面抱住了崔未晞。
崔未晞握住我的手,偏头问道:“心情不好么?”
我松开手,笑道:“没有啦。”
崔未晞回过身来,我将盒子递到他面前,笑道:“猜猜这是什么?”
“嗯,我好好想想。”崔未晞佯作思考的模样,问道,“或是同心草?”
我有些惊讶:“你如何知晓?”
崔未晞垂首开盒,温声道:“方才见到华弥,他提到当初入忘川的原因。”
“啊……原来你都知道了。”我有些赧然,“原本不想和你说的,毕竟都过去了。”
崔未晞摸了摸我的头,道:“我从不介意华弥,因为我知道你的心。”
我笑着挽住他的手,道:“好,那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崔未晞奇道:“去哪里?”
我摇了摇手中的盒子,道:“我已经有一棵了,这一棵便送给另一个需要它的人罢。”
崔未晞了然:“江葵。”
我点头,与崔未晞缓缓走在夕阳下,感慨道:“她还在等周乐涯呢。”
崔未晞轻叹:“但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啊,愿天下有情人之间再无波折苦难,俱能相偕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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