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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我放下稼轩居士的传奇话本,脑中不住回想他的英勇事迹——绍兴三十一年,刚刚二十一岁的他便带领着二千人加入金地起义军,隔年奉命南下与朝廷联络,可叹回去时,主将已被叛徒害死,彼时人心惶惶、义军溃散,他只身率着五十位英雄,便冲进了金营,在万千敌人之中,将叛徒带回给朝廷处置。
心志果敢,儒侠风范,若是有机会,我真的非常想当面拜见他。
可惜他被称为“归正人”,为这般身份名号所限,又被同僚弹劾,早已不在朝堂活跃,如今大多数时候,他都在上饶隐居。
爹爹绝不会让我无故外出的,更何况去上饶拜见辛幼安——爹爹最大的愿望便是朝廷安安稳稳的,千万别起战事才是,像辛幼安这样的主战派,爹爹是定不愿与他结交的。
我自是不敢苟同,不过不敢说出来。爹爹虽对我很是疼爱,但他的疼爱是有界限的——他可以免我缠足,还能让我在节日里出去玩,但是涉及男人间的大事,他决不许我多话。
平日里,我也只敢在三哥面前畅所欲言,可惜三哥在两年前就去了月湖十洲修习仙术,平日里再难相见,这段时日恰逢过年,他才回来住了几日,但也是整日里寻不见人影。
或许仙人都是这样的。
我正唏嘘,佳音打着帘子进来,带进一股寒风,我探头看外面,问道:“阴沉沉的一天了,可是落雪了?”
“下冰粒子呢。”佳音一边说着,一边给我换手炉。
“三哥还没回来?”
“没有,三郎君早上出门和门房说了,不必等他吃饭。”
三哥必然又去寻他那两个好友去了,他的好友,一名是我们世交家的哥哥,名叫林临,比三哥大上一岁,生于乾道九年,第二年便改了年号为淳熙。另外一个便是三哥去修仙的引路人,他与三哥同龄,都比我大四岁,名叫崔未晞。
关于崔未晞此人,我听三哥提了许多次,但一直无缘得见,只知道他是个顶厉害的仙家弟子,不在月湖十洲的时候,他都是独自居住在四明山下的一个桃林里。
他们三人如今都是崔真人的弟子,春假回家,三哥和林临必然是见不得好友孤单,去桃林陪崔未晞了。
明日便是正月十四,三哥怎么说也会回来陪我赏灯罢?这可是往年的习惯。想到这里,我不由雀跃起来,今年我可要逛够五天的花灯,才对得起这一年的等待。
我忽又想起一事,问道:“早上我见西厢房在收拾,可是有客要来?”
“呀!我差点给忘了!”佳音拍拍脑袋,笑道,“姑老爷去武陵上任,一家子特地路过这里探亲,打算过了龙抬头再出发。”
我倒是许久未见他们一家了,回想了一会儿,才道,“上回见他们,还是五六年以前了,不知道春儿如今是什么模样了,那时候他整日里喜欢跟在我后面,像个小尾巴似的。”
佳音抿着嘴,眉头高高耸起,眼睛瞟着别处,却不与我对视。
我和佳音自小一起长大,实在是太了解她的心思了,见她这般模样,我虎着脸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佳音为难地看着我,道:“小娘子,我要是说出来,你定要跳的,到时候娘子知道了,少不得要教训我一顿。”
我摆着威严的架子,冷声道:“我自不会供出你——或者你想现在被我教训?”
佳音笑嘻嘻道:“别别别,小娘子不供出我,那我肯定什么都和你说。”
“快说罢。”我笑道。
“我听娘子院里的姐姐说,娘子有意和古家亲上做亲呢。”
我愣了愣:“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刚说出口,我便反应过来了。古家这一代都是小郎君,若是亲上做亲,定是要将我许配给表兄弟中的一个,我登时跳了起来:“这如何使得?我是立志要嫁给将军的!”
说罢我便套好鞋子,佳音忙拦着我,急道:“我的小娘子,现在八字还没一撇,你去找娘子说这事便也罢了,若是传到阿郎耳里,这大冷天的,祠堂里要跪出毛病的!”
想到阴冷的祠堂,我忽然觉得佳音说的也在理。
佳音继续道:“不如等古家过来了,你好好相看相看,实在不乐意,再去和娘子说也不晚。”
听到这话,我有些赧然地摸着鬓角,笑道:“是了是了,人还没见到,我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我们这边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佳期的声音:“小娘子,娘子让你去她院子里,表姑娘来了。”
“是瑾言姐姐。”我自过了初三便一直盼着,总算将表姐盼来了。
我这位表姐是姨妈家的女儿,姨妈嫁在浦江,夫家刚好也姓江,是浦江的一个员外,族里人丁并不旺盛,因此表姐常常来鄞县小住,与我一同玩耍。
自三哥走后,陪我的人少了,我更加盼望表姐来,不想她却来得比以前少了些。
我一边回忆着上次相聚的情景,一边加快步伐,很快便来到了娘亲的院子里。
屋子里有笑语声传来,锦绣笑着给我打起帘子,我钻了进去,正见表姐向我迎来,我惊道:“瑾言姐姐,你如何比我高这么多了?”
娘亲在一边笑道:“你姐姐正在长个子,过两年你也要长高的,莫急。”
表姐握住我的手,我只觉双手落入了一片温暖中,听她道:“是这个道理,两年前我还没你这么高呢。”
我松了口气,道:“如此便好。”
表姐又道:“你三位哥哥都是六尺儿郎,你又怎么会矮呢?”
我笑道:“我只要五尺三分就很是心满意足了。”
娘亲在一边靠着,笑道:“你且随它去,无论高矮,小晚儿都是知州家的掌上明珠。”
爹爹允我不缠足,也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无论如何,爹爹和三位哥哥都是我的靠山,便是走在大街上,整个鄞县也没有人敢耻笑我的。
我们又闲聊了几句,待吃过了晚饭,娘亲歇下了之后,我才带着表姐,“咯吱咯吱”地踏着雪粒子,一步一滑地回到我的小院子。
表姐自打进屋,便一直给我使眼色,我便打发了了佳音和表姐的丫头琼花一起去收拾行李,直到屋里没有人了,我才问道:“怎么了?”
表姐轻咳一声,眼睛飘向了屋顶。
我一时摸不准她是什么意思,顺着她目光看去,屋顶上也没有什么。
察觉到我的动作,表姐有些懊恼地跺了跺脚,我不解道:“到底是什么事?”
表姐垂下头,绞着帕子,小声道:“我娘让我问你们好。”
我笑道:“许久未见到姨妈了,等爹爹允许,我去浦江看你们。”
表姐笑了笑,放松了下来,坐到了我身边,摸着我的头发,感叹道:“还是年纪小好,长大了,总有许多不得已的事。”
长大就那么些事,我自是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正想打趣她,抬头却见她一脸怅惘,往事一一涌上心头,我忽然有些明白了。
我试探地问道:“瑾言姐姐……是想问三哥么?”
窗外天色渐沉,但是遮不住表姐忽然羞红的脸颊。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若是三哥还是俗世中人,那么一切都好说,可是如今三哥已经拜了崔真人为师,连来去都不由家里管,何况是婚事。
“三郎从小就与众人不同,我却没想到,他真的会拜去仙门。”表姐叹道,“前年刚知道这事,我还道自己可以放下,却不想时间长了,越觉得无可能,心中越是挂念,如今心魔深重,竟无法自拔,若是嫁于他人,便是想想,也是无法忍受的。”
她这一番话,让我将到嘴边的劝慰都咽了回去。
“或者我帮你去试探试探?”我道,“若是三哥有心,那便好办了,若是三哥……果真沉迷仙法,姐姐还是不要等他了,仙家岁月悠长,我们却是蹉跎不起的,你如今瞧他好,说不定将来会遇到更加好的。”
表姐笑了笑,道:“你还小,不懂这些。”
我颇为不服气,反驳道:“我怎么不懂了,娘亲和爹爹在成亲前还没见过呢,现在不也一样很好。”
“等你遇到那个人,你就会明白,若不是他,宁可自己孤身一生。”表姐认真道。
我有些茫然,这是什么道理?难道遇到一个特殊的人,便能改了自己原先的想法么?
表姐看着窗外,轻声道:“我已经有了决定,只是前路不明,心中终究有些惧意,你若是能支持我,我也能勇敢一些。”
“是何决定?”我不由问道。
表姐握拳:“我也要去仙门。”
“啊?”我被表姐这一着打了个措手不及。
表姐笑道:“我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同宗堂妹么”
我问道:“江葵?”
“不错。她家中只有寡母谋生,一向过得艰难,从小到大,我们家对她都多有照拂。没想到这孩子却是个有机缘的,前几日被仙华山的掌门带走了,还许配给了江员外的长子,日子眼看过得好了,她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便要来我家相谢。”
我接道:“我知道了,姐姐必是回了她的谢礼,要她举荐你去仙华山。”
“差不离了。”说到这里,表姐难掩喜色,“仙华山掌门是崔真人座下亲传,他说我也有些仙根,便给我写了封荐信,届时即便入不了崔真人门下,也能在月湖十洲做个内门弟子。”
我目瞪口呆,这件事办下来,必然不是几句话那么简单,而且还要瞒着家中众人,表姐是怎么办到的?
表姐拍拍我的肩膀,还是那句话:“待你遇到属意之人便明白了。”
不似这般懒散度日,而是拼尽全力去做一件事么?
听起来,好像很精彩。
我艳羡道:“本来不觉得有什么,被你这么一说,我竟有些期待起来。”
“如此说来,你是支持我的了?”表姐道。
我忙道:“都到了这一步了,我自然是支持你,不仅心里支持你,我还要让三哥带你去月湖十洲!”
表姐一把搂住我,笑道:“要的就是这句话,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我见她这般高兴,也真心为她而喜,跟着笑起来。
佳音和琼花打着帘子进来,笑道:“小娘子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我和表姐相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天机不可泄露!”
佳音跟着笑起来,倒也不追问,只向表姐道:“我想着小娘子应当是和我家小娘子一起睡,便没有铺被子,只将衣服散了开来。”
“好丫头,回头赏你。”表姐笑道。
佳音和琼花既然回来了,我们自然不会再继续说求仙之事,那边她们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趁着佳音还未燃起烛火,从妆盒里拿出一个纸鹤。
这纸鹤我只有三只,一直不舍得用,不过如今表姐的事必得三哥回来才行,我便拿出一只,小声对着纸鹤道:“三哥,快回来陪我看花灯啦。”
纸鹤似活了一般,眨了眨黑眼睛,抖抖翅膀,颤颤巍巍地飞了起来,然后化作一道金光消失在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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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正人:宋代称沦于外邦而返回本朝者为归正人,即投归正统之人。这是南宋对北方沦陷区南下投奔之人的蔑称。
辛幼安即辛弃疾。
宋朝1尺大概31cm 下尽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