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狼·蟒·牛·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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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读书一事,我惭愧多于自信,教训多于经验。
我的祖父和父母都是读书人,兄姊们学历也都不算浅,我家虽称不上正宗的书香门第,读书的风气一直是浓郁的。在这样的家庭熏陶下,我从很小的时候,便以读书为乐。
开始的时候,我是“狼式读法”,此话怎讲?就是拿到想读的书,心急火燎,好奇心驱使下,一目十行匆匆翻页,颇似狼吞,亚赛虎咽,家里人唤吃饭迟迟不动,睡觉时在枕上灯下还要久读不舍。往往是一本二三百页的书,一两天便可读完。读完后见了兄姊同学,还很喜欢复述其中有趣之处,高谈阔论,洋洋自得。这种读法,似也不好一笔抹煞其益处,尤其是一些本不必细读深想的书,直到今天,我对之也还是如“狼”似“虎”。这样匆匆翻过后,总算能知道个大概齐,在自己的知识结构中,算是填补了某些空白。但这种囫囵吞枣的读法,往往造成消化不良,而且因为翻阅仓促,何尝真能过目成诵?储留在记忆里的,多是些碎片式的,或模糊不清的印象。我后来成了职业作家,写文章时随手拈出一些往日阅读印象来,或举为例证,或涉笔成趣,有时不及查书核对,便会马失前蹄,或张冠李戴,或乱点鸳鸯,闹出笑话,引出批评,这就都是“狼式读法”的后遗症。为解决这一问题,一些以往读过,并自以为已读通的书,我现在还要找来重温,当然,不再狼吞虎咽,而是另取斯斯文文的读法了。由我的教训,可见读书人虽然爱书可爱到如虎狼扑食的程度,真正“吃”起书来时,却最好不要像虎狼般生吞活剥。
“狼式读法”已颇可笑,而我还曾有过“蟒式读法”呢!我们都知道,热带雨林中的大蟒,有时会生吞整只带毛的生灵,吞完后便昏昏睡去,可以久久不再进食,让那吞进的东西在其胃肠中慢慢消化,最后,将实在难以消化的残余排出体外,倒也能由此又粗长许多。乍听起来,你会觉得此法比“狼式读法”更加可笑,也更应排拒。但人生多变,境况难测,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蟒式读法”或实在是出于万不得已,或乃是那特定情况下的自觉选择,虽有弊病,却总比无书可读或有书不读要好。我在二十四岁时遇上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宿舍中原有的一点文学书都被抄走了,也灰了爱文学的心。谁知狂风暴雨的阶段过去,下乡劳动归来,偶然捡拾到半套解放前夕东北出版的《鲁迅文集》,是后半套,译文部分,读鲁迅的书,在那时别人是无法阻止的,于是我便将其从第一页到末一页加以了“蟒吞”。说实在的,在当时那种社会氛围里,鲁迅所译的苏俄小说《工人绥惠略夫》、爱罗先珂童话,以及日本武者小路实笃、有岛武郎的作品,法国凡尔纳的科幻小说,还有作为附录印上的曹靖华翻译的苏俄拉甫涅尼约夫的小说《星花》什么的,落目人心,实在诡谲难解,但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通通读它一遍,且存在“胃肠”里再说!度过了“文革”的冬眠期,春暖花开后,回过头来再翻那一厚摞鲁迅译文,我很为苦闷中的“蟒吞”庆幸,毕竟,经过久久的消化,我从中获得了许多营养,有的“微量元素”尤为可贵!
好的读书方法,应是“牛式”,不但细嚼慢咽,而且不止一个胃,有的胃专门用来反刍,把本来就非茹毛饮血,而是斯斯文文吃进嚼过的草料,再加以精磨详研,效果当然极佳,把开卷有益体现得非常充分,而将弊端减少到最低程度。我近年常反刍以往读过的中外经典。像《红楼梦》就至少反刍过五遍,并且将不同的版本加以比较,在反刍中我形成了关于其中“金陵十二钗”最后一钗秦可卿的系统想法,结果形成了探佚性著作《秦可卿之死》。最近我还在反刍叶君健先生所译的安徒生童话全集,这是我十几岁时便珍爱的书,但那时还只懂得欣赏《海的女儿》《野天鹅》等情节新奇的篇章,现在却深能体味其《老单身汉的睡帽》《柳树下的梦》等篇章中的人生喟叹与诗意升华。
现在的书真叫多,且不算音像制品及电脑网络上的读物,光是纯文字或文字为主的印刷品,每天就不知推出来多少种!在这种情况下,读书的可选择范围非常之大,倒容易弄得读书人手足无措,不知该读什么,该取怎么个读法了。面对这一形势,我现在多取“猫式读法”。我家养了三只大猫,注意观察,发现它们进食有几个特点,都足资我读书时借鉴。一是它们进食前先要以目巡观左右,并对食盆中的食物以鼻检验,绝不轻易下嘴,这启发我选一本陌生的书来读时要十分慎重,不能因之白白耗费宝贵的时间,更不能误食腐物影响心灵健康;二是它们吃东西时不仅细嚼慢咽,还往往摆头晃脑,能十分精确地将鱼肉中的小刺剔除,这启发我读书要善于汲取精华、唾弃糟粕;三是它们一般都不贪食,胃口大开,却能适可而止,我们常用“猫儿食”形容量虽小而已饱足,由此启发我:面对的书越繁杂,越不能贪多求广,还是要先确定好一个时期的读书目的,依次列出必读、可读、可读可不读(即机动安排,时间有富余则读,无富余则放弃)的书名,订出相应的计划,配置好时间份额,并一周或半月根据所订计划检查一下自己的执行情况。“猫式读法”实践下来,尤有读书乐、乐融融的效益,故不揣冒昧,写出以供读友们参考。
1998年4月12日绿叶居 从《金瓶梅》说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