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秽处寻芳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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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小我一轮的同行告诉我说,他打算深入了解一下眼下的风尘女子的生存状态与内心世界,我听了当时虽然未予置评,事后却很腹诽了一阵。
眼下传媒中时有关于“端掉卖淫嫖娼窝点”的报道。那报纸上的照片里,“风尘女子”常用身边的报纸或别的什么东西遮住自己的颜面;倘是电视,那画面上的“风尘女子”的面容则用技术手段使其“布格子化”。在我们中国大陆,卖淫嫖娼是犯法的。从社会道德上说,无论嫖客还是娼妇,都是可耻的,令人鄙弃的。“深入了解一下眼下的风尘女子的生存状态与内心世界”,是为了配合公安部门打击卖淫嫖娼,还是为了从道德上对“无行男子”和“风尘女子”进行批判,以淳世风?那位小我一轮的同行,其创作特色似乎从来都不是“配合”式的“歌德”与“批判”,那么,他对“风尘女子”的探究,会构成怎样的一种作品?
谁知,这些天,我忽然想到,中外古今,表现“风尘女子”的文学作品——也不仅是文学,包括其他门类的艺术创作,实在很多,细加检索,怪了——能想起来的,竟几乎全是对“风尘女子”——咱们也别绕弯子了,“风尘女子”就是妓女——表示同情,乃至于肯定的!
太久远的,姑且无论。拿中国唐朝来说吧,白居易的《琵琶行》,这是眼下入了中学语文课本,并且在有国家领导人观看的,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上,由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噙着泪珠朗诵,令台下多少高雅观众唏嘘不已的经典作品;请问,其中所塑造的那位妇女形象,是怎样的身份?她原来就是一个妓女,“老大嫁作商人妇”嘛!白居易有个弟弟,叫白行简,他写过一个短篇小说《李娃传》,那里面的主人公李亚仙也是一个妓女,作者对她不仅是同情,而且赞美她的聪明机智和高尚品德,这故事后来被改编为戏曲,直到今天,以李亚仙为主角的《绣襦记》仍时有演出。
这种对妓女的同情、歌颂,后来几乎成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一个贯穿性的传统。元朝大戏剧家关汉卿,他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里的妓女赵盼儿,其侠肝义胆令人钦敬。到明朝小说里,“卖油郎独占花魁”,那“花魁”虽说是个妓女,却重爱情不重金钱地位;“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那杜十娘不仅看重感情,而且勇于为自己的道德理念献身;至于玉堂春的故事,因为后来戏曲里表现得极为成功,无论是全本《玉堂春》还是折子戏《苏三起解》、《三堂会审》,竟都能让从毛泽东那样的革命家到一般的老百姓百看不厌。《水浒》里,有个阎婆惜,这女人可不怎么样,但从其文本推敲,阎婆惜实在只是宋江包的一个“二奶”,还不能确定为是一个妓女。《水浒》里清清楚楚写出妓女身份的,是李师师,而李师师不仅不坏,还很帮了梁山好汉们一些忙。《金瓶梅》里的妓女,虽也写到她们狡黠和贪财,但基本上也都不失其真率与善良,如李桂姐的形象。到清朝,《红楼梦》里写到一个妓女云儿,有一回同贾宝玉、薛蟠等在一起喝酒行令,那形象相当可爱。清代大戏剧家孔尚任的剧作《桃花扇》,里头的妓女几乎无一不善,她们不仅美丽、聪慧、富于同情心,而且在民族危亡的关头深明大义,其中女主角李香君更被塑造成完美无缺的爱国女性,到本世纪欧阳予倩据其改编为话剧,爽性把其中的男主人公侯朝宗写成“投敌叛国”的“败类”,而李香君是在怒斥其不保大节后愤而触阶而死,那就简直是一位巾帼英烈了!清末,又有人撰《圆圆曲》,对投降清军的叛将吴三桂大加挞伐,对妓女陈圆圆却充满同情与谅解。这种对嫖客往往加以批判而对妓女无保留地同情、理解乃至歌颂、赞扬的思路,一直继续到本世纪作家、艺术家们的创作里,如沈从文的某些描写湘西船妓的小说,吴永刚执导、阮玲玉主演的那部彪炳中国电影史的无声片《神女》(请注意所使用的符码——神女——其讴歌的激情达到了什么程度!),还有陈寅恪关于明末名妓柳如是的论著,老舍的《月牙儿》,以及曹禺的名剧《日出》——这出戏里所出现的妓女,无论是高级“交际花”陈白露还是低级妓女翠喜和“小东西”,都是被塑造成引动观众同情的角色的;当然,我们还可以想起许多作家,包括戏剧、电影、电视创作者一再塑造过的赛金花、小凤仙等名妓形象。甚至于九十年代的,很年轻的作家,也根据想象写出妓女嫖客情爱故事的《红粉》等作品,并被迅即搬上银幕,受到欢迎。最新的消息,是名导演谢晋要执导根据董竹君自传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该剧的开篇一定会栩栩如生地表现女主人公是如何沦入娼门的,这样的出身不仅无损于其形象的可爱,而且还能大大增强其终成“女强人”的一生的传奇色彩。
关于中国作家、艺术家对妓女的同情、理解、赞美、歌颂的例子,还有很多。如果光是我们中国的作家、艺术家们如此,倒也罢了。往外国一想,首先是《茶花女》。根据法国小仲马这部小说改编的歌剧、电影,在我国广泛地上演过,除了“文革”那十年,《茶花女》总是被视为无可争议的鲜花。其实《茶花女》是一部典型的写嫖客妓女之间爱情的作品,这样的作品为什么能被人类广泛地接受,实在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著《复活》,里面的女主角玛丝洛娃也是妓女,她竟能使导致她沉沦的贵族男子聂赫留道夫最终皈依宗教。有些西方名著里的妓女不一定是一号角色,但作家在创作中简直是和着血泪来倾注对她们的同情,如法国文豪雨果在《悲惨世界》里塑造的芳汀;有的,如旧俄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白痴》里写到的娜斯塔霞和在《罪与罚》里写到的薇拉,竟都发射出人性中最璀璨的光彩,乃至起到唤醒其中男主人公灵魂苏醒的作用。英国萧伯纳的名剧《华伦夫人的职业》正面触及了社会应该怎样对待妓女出身这一敏感问题,以至引出过激烈的争论,但到由好莱坞拍摄出以“一战”为背景,伦敦一个女子沦为娼妓的,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魂断蓝桥》时,人们对角色的妓女身份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在乎的只是情感的真实与深度。我还记得,中国的“文革”结束后,首批放映的外国影片中,就有日本的《望乡》,描写的是“二战”以前,一些日本穷苦家庭的姑娘,被骗卖到南洋为娼的故事,说实在的,后来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强迫别国妇女充当他们侵略军的“慰安妇”,无论在数量上还是惨烈度上,都远远超过这些“山打根八号妓院”的日本妇女,但当年这部电影,以及其据以改编的原作,和那位原作者——一位女作家,都在中国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
了不得!仅仅如此这般粗粗地回忆,已在人类文学史和艺术史的画廊里,接二连三、层出不穷地涌现出了如许多的,正面的,或者说起码不是反面的妓女形象,竟远比我能随意回忆起的属于正面的,或者说起码不是反面的皇后、公主、贵妇的形象为多!
嗳,再仔细想想,有没有想得起来的,印象深刻的,作为反面人物刻画的妓女形象……想了半天,只想起来唐朝杜牧的两句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且不说杜牧写过的歌颂妓女的诗句很多,就是这两句谴责妓女的吧,也仅是“有声无影”的模糊形象。
寻思到这里,不禁憬悟到,作为社会规范,法律上无论是取缔一切妓女,还是严格限定妓女的活动范围与方式(如荷兰等国),都是各有必要,应予支持、遵守的;而从道德上说,卖淫和嫖娼(即使是在我国旧社会和现在某些国家法律允许的范畴内)也都属于低级下流的行为;但文学艺术,却另有其特殊的,切入社会、参与人生、探究人性的角度,那倒不是说它要反法律,反社会规范,或者是反道德,而是从事文学艺术创作的人士,他们首先要着眼于这一点——妓女是社会的被侮辱与被损害者,也许有的妓女完全不能自觉地意识到这一点,甚至不排除有的女性是在非强迫的情况下,自己选择了出卖肉体以换取金钱和性快乐的,但无论中外古今,绝大多数妓女,她们是为生活所迫,才沦落风尘的;文学艺术在对这些妇女表达同情上,是责无旁贷的;而在最污秽的所在,挖掘出人性的芬芳,更是中外古今许多文学艺术家孜孜不倦的追求,并且也确实取得了相当丰沛的成果——我上面列举的便是绝非我一个人所能想到的,若干最耳熟能详的明显的例子——我不敢说所有的文学艺术必具有这样的内在本性,但我敢说,无论过去,还是将来,无论中国,还是外国,人类大多数的文学艺术家,他们的心灵,总是向被侮辱被损害者倾斜的,妓女仅是这里面的一小部分,其余部分里包括世界上的所有的穷人,以及所有不幸的人(包括富人里的不幸者)——文学艺术如果在被侮辱被损害者面前闭上眼睛,只热衷于讴歌富人、“成功人士”,一心想获得他们的青睐,那倒真成了一桩奇怪的事。
回过头来,再琢磨那位小我一轮的作家的取向,我也就“见怪不怪”了。我等待着读他在了解了眼下“风尘女子”的生存状态与内心世界后,所推出的力作。
1999年秋绿叶居中 从《金瓶梅》说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