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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陈独秀的小说观

从《金瓶梅》说开去 刘心武 2283 2021-04-05 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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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21年上海亚东图书馆铅排出版《红楼梦》,要请名人作序,找到了陈独秀。那时亚东的老板当然知道陈政治上的激进立场,但不会预测出共产党的创建,以及后来陈在共产党内的沉浮。找名人就是找名人,往往并不去仔细推敲其政治立场是极右、中右、中间偏右、中间、骑墙,还是中间偏左、中左、极左,要的只是名人效应,能有助于书的销售就好。而那时的名人,也无论左、中、右,在进入学术、文学等领域时,也往往自觉地将其言论与政治诉求区别开来,常能发表出一些出人意表的新颖见解。

  陈独秀为亚东版《红楼梦》写的后来置于卷首的文章题为《红楼梦新叙》,但在“红楼梦”三个字后他用括弧注明“我以为用《石头记》好些。”一个题目就见棱见角,不是你老板让我做什么我就服服帖帖地做什么,而是劈头便说明连老板选用的这个书名他很不以为然。那时的老板也算有气度,名人的文章来了,一字不改,这本封面上印着《红楼梦》的书,翻开即是陈独秀的文章,我现在再故意把其题目完整地显示一下:《红楼梦(我以为用〈石头记〉好些。)新叙》,从这一个细节也可窥见当年的文化风尚。

  陈独秀的这篇文章仅千把字。一句废话没有。劈头便是大学问家厚积薄发的麻辣烫之论:“中土小说出于稗官,意在善述故事;西洋小说起于神话,亦意在善述故事;这时候小说历史本没有什么区别。但西洋近代小说受了实证科学的方法之影响,变为专重善写人情一方面,善述故事一方面遂完全划归历史范围,这也是学术界底分工作用。”“我们中国近代的小说,比起古代来自然是善写人情的方面日渐发展,而善述故事的方面也同时发展;因此中国小说底内容和西洋小说大不相同,这就是小说家和历史家没有分工底缘故。以小说而兼历史底作用,一方面减少小说底趣味,一方面又减少历史底正确性,这种不分工的结果,至于两败俱伤。”他在正文里坚持不用《红楼梦》的书名而一律称《石头记》,按他的评价,《石头记》里善述故事的部分“琐屑可厌”,“这不是作者没有本领,乃是因为历史与小说未曾分工底缘故”;“今后我们应当觉悟,我们领略《石头记》应该领略他的善写人情,不应该领略他的善述故事;今后我们更应该觉悟,我们作小说的人,只应该作善写人情的小说,不应该作善述故事的小说。”文末他有一个很郑重的建议:“我尝以为如有名手将《石头记》琐屑的故事尽量删削,单留下善写人情的部分,可以算中国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他晚年流落四川江津,赋闲时其实正好来做这项删削工作,想是时过境迁,心情大变,早把自己的这一建议忘记;而直到如今,也还没有名手来落实这一工程;我虽绝非名手,也曾妄想遵先贤指示斗胆尝试,删削出一个只供自己赏玩的“善本”来,但《石头记》中哪些文字属于“述历史”,哪些文字属于“述人情”,先就弄不明白,竟举笔不能动手。

  陈独秀的这个小说观,很值得玩味。他所说的“述历史”,“历史”一词的含义当然比字面丰富,可以心领;他所说的“小说底趣味”,“趣味”一词当然也比字面丰富,更不难意会。《石头记》真是中国文学里的一个异数,一座登其顶而览众山皆小丘的入云峻峰。与其大体产生在同时的《儒林外史》,就因为刻意于“为群儒作漫画像”,述其事详尽而写人情粗略,作为小说的趣味比较欠缺。清末民初的《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谴责心切,只想急功近利地反腐倡廉、廓清时弊,“为历史存照”,离文学的本性更远了;《老残游记》《孽海花》好一些,颇有善写人情的部分,但“琐屑可厌”的“历史故事”成分也颇多;《恨海》似乎更好一些,能够自觉地提升写人情的笔力,惜篇幅过短。依陈独秀的这个文学观来扫描上世纪前半叶的中国长篇小说,也许只有李劼人的《死水微澜》是及格的,作者把历史完全溶解在了个体生命的情感史与人际间的人情世故之相激相荡里头,文学趣味非常到位。但他的《暴风雨前》就不能坚守“写人情”,虽然其中的人情味比起同时代一般长篇小说仍属盎然,却失败在拿若干篇幅去专门“述史”;到了写《大波》,那办法简直就颠倒了过来,是先设定一个述史的框架,然后把种种人物镶嵌到那框架里头去,尽管作者文字功底依然未退,但“琐屑可厌”处甚多,而文学趣味淡薄,作者最后也未能完工——恐怕并非都是健康方面的原因,而是创作环境里某些不能不遵从的因素力度越来越强,努力自律而不能得心应手,故而呈现出了窘态。

  忽发奇想,设若陈独秀能驻颜于写此文之时,并且不去挑那其实并不适合他的总书记职务担子,而将其生命跳跃于今日,充任组织作家创作的某项职务,倒是件喜人的事情。他主张把“写人情”和“述历史”加以分工,“述历史”当然极其重要,且应避免“减少历史底正确性”,但却不必让小说家司此职,而放手让小说家去“写人情”,尽情释放出小说文本的特殊“趣味”,果能如此,则当下小说创作,可望沐和风细雨而滋润繁荣,出现不止一部“近代语的文学作品中代表著作”焉。

  2001年8月25日绿叶居 从《金瓶梅》说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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