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月光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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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书架,检出一册《燕京岁时记》,翻看中,思绪不禁飘回了劲松。
许多外地人不清楚,劲松是北京的一个地名。
从1979年到1988年,我有9年住在劲松。劲松是北京最早建造的新居民区之一,当时仍处“文革”阶段,其命名,不消说是源于“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的诗句;不过那片地方,传说原有一处“架松”,是千年老树,很早就用大量支架,撑住其伞形的矮冠,我迁去后曾四下寻觅,可惜始终未见;现在劲松地区经过多年发展,已成为一个色彩丰富、繁荣热闹的地方,但我们刚迁去时,施工未竣,绿化初始,一片形状雷同的板楼、块楼,时常笼罩在飞扬的灰尘中,使人产生一种单调、窒闷的感觉。
可是所迁去的楼宇中,芳邻不少,我们那个单元门里,便有石大妈、石大爷两位老人,且不说他们对公益事务的热心,也不说他们对我们一家的多方照应,单是跟他们闲聊,那丰富的掌故、幽默的语言,便极令人快乐,给本来颇为单调、枯燥的生活环境,平添了许多无形的色彩与韵味。那时我正集中阅读一批关于北京风俗的笔记,特别是晚清与民初的,如《藤荫杂记》、《道咸以来朝野杂记》、《梦蕉亭杂记》等,其中特别是篇幅最短的《燕京岁时记》,那些简约而清丽的文字,使北京城中曾存在过的独特民俗,活现于我的眼前,如说到什刹海:“……俗称河沿,在地安门迤西,荷花最盛,每至六月,士女云集……凡花开时,北岸一带风景最佳:绿柳垂丝,红衣粉腻,花光人面,掩映迷离,直不知人之为人花之为花矣!”又如:“中元黄昏以后,街巷儿童以荷叶燃灯,沿街唱曰:‘荷叶灯,荷叶灯,今日点了明日扔!’又以青蒿粘香而燃之,恍如万点流萤,谓之蒿子灯。市人之巧者,又以各色彩纸制成莲花、莲叶、花篮、鹤鹭之形,谓之莲花灯。”再如讲到一种我以为并非迷信,而是寄托着市民浪漫情怀的民俗:“六月乃大雨时行之际。凡遇连阴不止者,则闺中儿女剪纸为人,悬于门左,谓之扫晴娘。”有一回到了石大爷、石大妈家,我就请教他们,当年所剪的“扫晴娘”,究竟什么模样?他们先对望一眼,石大爷问我:从哪儿知道有这名堂的?我便说是从《燕京岁时记》里看来的,石大爷便看着石大妈,说:你给说说吧!石大妈这时表情有点古怪,不像是不乐意,可也不那么痛快,我就岔开说,那时候,好多的这类东西,其实挺美,如果能恢复起来,挺能陶冶年轻人情趣的,比如,还有八月节时兴制作的月光马儿,《燕京岁时记》里说,“京师谓神像为神马儿,不敢斥言神也。月光马者,以纸为之,上绘太阴星君,如菩萨像,下绘月宫及捣药之玉兔,人立而执杵。藻彩精致,金碧辉煌……长者七八尺,短者二三尺,顶有二旗,作红绿色,或黄色,向月供之……”我说,现在各旅游景点,为什么净卖些个不伦不类的塑料东西,不卖点这种月光马儿呢?
直到我把《燕京岁时记》引了一溜够,石大爷这才告诉我:“你别提啦!那书,就是你石大妈她爷爷写的!”
啊!原来如此!石大妈写她名字,是傅愚两个字,《燕京岁时记卜书,署“长白富察敦崇礼臣氏编”,富察氏的后代,把自己的姓简化为傅,这很自然。生在这样的家庭,石大妈不仅知书识礼、博学强记,而且出语幽默、情趣盎然,也就毫不奇怪了!
富察敦崇所写的这本《燕京岁时记》虽是薄薄的一本小书,却因所记北京民俗风物言简味酽,颇有影响,在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首印后,很快便有了日译本与法译本;另外,我们还知道富察敦崇著有《芸窗琐记》、《皇室见闻》。据石大妈回忆,直到60年代初,她娘家人家里,床底下还堆着几只旧箱子,里面全是她祖父的手稿,估计其中尚有以上三本以外的著作;但到70年代,全荡然无存了。石大妈实事求是地说,也别全推到“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罪过上去,毕竟时代在变,富察家的后代,对什么值钱什么不值钱,什么值得留着什么不值得保留,有了越来越新派的想法,所以,即便没有“文革”,那些“破箱子”、“破纸片儿”,恐怕也早晚会给送到废品收购站去的。我和石大妈、石大爷议及此,不禁相对叹息。
富察敦崇未刊文稿的湮灭无存,比起《石头记》八十回后的迷失无踪,也许真算不得多么大的文化损失。不过,我想每个时代的文化,应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群落,其中既有参天大树,也会有高矮、粗细、妍媸不一的其他树木,乃至灌木、藤萝、蕨类、草菌……写不来《石头记》、《儒林外史》、《聊斋志异》那样伟大的书,能写出《燕京岁时记》这样的小册子,娓娓地告诉我们“酸梅汤以酸梅和冰糖煮之,调以玫瑰木樨冰水,其凉振齿”,或单单给我们开列出“糟蟹、良乡酒、鸭儿广、柿子、山里红”,“风筝、毽儿、琉璃喇叭、布布噔、太平鼓、空钟”,“赤包儿、斗姑娘、海棠木瓜、沤朴”……不也是一种文化贡献吗?
1988年后,搬到离劲松很远的安定门外护城河边住了,难得再回劲松逛逛。不过,从我家现在的阳台东望,雍和宫的一片黄瓦,常在晴阳下闪烁,于是也便不断想起《燕京岁时记》里提及雍和宫“打鬼”与熬腊八粥的片段,并且也就偶尔想念起石大爷、石大妈来,那传承着许多燕京民俗营养的两老,他们该依然康健、怡然吧? 从《金瓶梅》说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