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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的街上,哪怕是战乱时代,也相当的繁华热闹,像是一座世外之城。
当然,这是错觉。上京是离国的都城,是权利的中心,也是经济和文明的中心。
这里云集着离国各行各业的大商铺,农耕兴旺,又文风昌盛。光是东街,就有三家私学馆,但凡有些能力的家庭,都会把孩子送去读书,以求精神层次的熏陶,修身养性。还延伸出了酒肆文化,高才名士们汇聚于此,清谈聚饮,或手谈一局,收获雅兴,或高谈阔论,收获志同道合的友人。
当世离国最出名的酒肆,就是会贤堂。当初景公子就是在会贤堂大谈治国变法之道,又分析四国局势,引来阵阵喝彩,随后又与众名士辩论,其才华和机敏让无数人折服,甚至会贤堂的主人,也称景公子必将大出于天下,景公子自此声名震动。
容时随景淮随意进入一间酒肆,坐上就有读书士子们谈论景淮。
被谈论的主角此时却没有在思考天下大事,而是在为了一个孩子发愁。
酒肆内摆满了两排绿玉长案,以纱幔隔开。景淮正和容时在长案两旁相对而坐。
长案上摆满了水果点心,还有甜酒。
这甜酒乃是离国的特产,香甜可口,喝后舌底生津,令人回味无穷,小孩子最是爱喝。但这种甜酒盛于民间,皇宫少见,景淮料想容时没喝过,便与他上了一壶。
谁料容时看着沉稳似大人,但酒量实实在在不好。这甜酒几杯下肚之后,容时竟然醉了。
容时的眼睛微眯,水润的眸光在浓密睫毛的衬托下,无辜而茫然。他一向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也变得红润起来。
他双手捧着桌上刚倒的一杯酒,景淮的手则按在他的手上。
“不可以再喝了。”景淮再次道。
容时秀长的眉微微蹙着,语气软糯,听着竟似撒娇:“我就再喝一杯。”
平时冷冷淡淡就算是喜欢也不轻易表露的小孩,这样的撒娇是真的要人命。
但景淮坚决不再被他欺骗,头疼道:“你这是第几次说这话了?”
容时眼睛眨了一下,长睫轻扇,委屈就露了出来。他拿这样的眼神把景淮看着,景淮立刻就丢盔卸甲地投降了,挪开手道:“罢了,你喝吧。”
容时端起酒杯,酒香清冽,带着特殊的香甜,透明如宝石的蓝色液体汩汩流进少年的嘴里,顺着他的唇滑出一点。
他头略歪,弯起眼睛一笑,将唇边的酒渍舔舐干净。
景淮:“……”这孩子喝醉了差别好大。
“好了,别再喝了。”景淮将剩下的酒拿开,放到长案底下。
容时扑过去抢酒,酒没抢到,人先失去平衡跌了一跤,正正跌在了景淮的腿上,眼睛却看着那酒壶,似乎还想再喝。
“还想要……”
景淮按住不安份的少年,少年自幼习武,看着瘦弱,实则不像普通孩子那样容易制服,景淮不得以用双手抱起他,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同时按住他的身体,将他固定在怀中。
“好了,鸣玉乖,我们明日再喝可好?”
容时仰头拿醉眼看他,撇嘴道:“骗人。”
“你明明在想,以后一定不让我碰一滴酒。”
景淮:“……”
“太过分了。”容时嗓音带着几分醉意,绵软如稚子。
景淮头疼不已,他的确是这样想的,没想到容时居然直接说出来了。
容时聪慧,善于察言观色,景淮是知道的。只不过平时容时都是把观察到的东西放在心里,不会说出来。但他这一醉,好像什么顾忌都没有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花闻灯说这孩子心事重,若是发泄一二,可能对他的病情有利。
景淮无奈地叹了口气,顺着他道:“是我的错。我许你喝,但我们做个约定,以后要喝的话,一日一杯,可好?”
“不好。”
“……”
容时伸出两根手指,与他讨价还价:“两杯。”
景淮沉默,容时巴巴地盯着他看。
片刻后,景淮哄道:“行,就两杯。”
容时咧开嘴笑了,脸颊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如同幼猫一样。
景淮本来还觉得醉酒的小孩很令人头疼,这一番亲近却是让他心都化了。他垂眸看怀中的孩子,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在自己怀中靠得舒服一些。
不知是酒劲上了一层,还是调整后的姿势太舒服,容时终于安分了一点,不再瞎折腾。
他静静靠在景淮的胸膛上,微微打了一个酒嗝,眼皮耷拉了下去。
眼看容时醉酒了就要睡,景淮怕他着凉,用一旁的斗篷裹住他,丢下一锭银子,将他抱起,径直出了酒肆。
“景大人带孩子很熟练啊。”
出门口,景淮迎面撞上一个人。
“景大人上任以来,官职升得快,实绩没做出一点,带孩子却进步神速,看来景大人在这方面独有天赋啊。”
景淮眼风一扫,就看到戚洲抱臂倚着柱子,面带讥讽。
“戚将军。”
景淮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名字,耳侧便响起金属摩擦的声音。
他诧异地转过视线,看见本来醉倒的孩子忽然睁开了眼睛,手里拿着一把长剑,指向了戚洲的脖子,速度之快,让戚洲都没来得及躲避。
容时还醉着,却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不是生命的危险,而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惦记的危险,以及一种被打扰的不悦。
景淮瞥了眼自己腰间空了的剑鞘,又看向拔剑极其熟练的小孩,默然半晌。
戚洲脸色一变,不敢乱动。
这孩子一看就是训练过的,此时又喝醉了,眼睛里的神色看着平静,实则有一种天真的残忍。就像小孩子天真地撕裂蝴蝶翅膀一样。
保不齐,他一个乱动,容时就刺穿了他的喉咙。
戚洲咽了咽口水,颤声对景淮道:“景公子,你不会要纵容你家孩子谋杀朝廷重臣吧?”
景淮笑了一声,笑声中的轻视让戚洲脸色青白交加。
戚洲正欲发作,就看见景淮腾出了一只手,覆在了容时的握剑的手上,带着往下压。
景淮对容时道:“怎么把手伸出来了,冷不冷?”
戚洲:“……”
他想说景大人你这样养孩子会把孩子养歪的,但是对上容时看过来的眼睛,莫名地抖了一下,扭头就走。走到一半才恍然发觉不对,他堂堂一个将军,怎么被个孩子吓住了?
但走都走了,再回去找场子徒惹人笑话。他冷哼一声,进了一间雅室,唤侍儿上好酒好菜,闷头痛饮。
“总觉得那小孩有点眼熟。”戚洲皱着眉思索片刻,未果。
又饮酒片刻,他想起了记忆中求而不得的人,他自小恋慕姜家嫡女姜蘅,但姜蘅对他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戚洲愁眉苦脸地思念半晌,脑中忽然猛地串通了什么。
刚刚那个孩子,与姜蘅幼时颇为相似。
他错愕地自酒杯中抬起头,探出旁边的窗户看过去。
停在酒肆门口的景府马车早已不见。
*
回到府中,景淮将容时带回自己房间,将他放坐在床上,一边替他褪了鞋袜,一边命府中仆人去煮醒酒汤。
那侍立在一旁的婢女看着景淮的动作,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一向凛然不可侵犯的公子竟然在伺候人脱鞋子!这个场面太过魔幻,她有点反应不过来。
早就知道公子特别宠爱这个新入府的少年,没想到竟然宠到了这个地步。
景淮见他吩咐后没人应声,转头轻斥道:“你没听到我的话?”
侍女恍惚回过神,连忙请罪然后出去煮醒酒汤。
这厢景淮替容时褪了鞋袜,将他完全抱上床,又扯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他的腿上,正要退开两步就被拽住了衣袖。
他动作顿住,容时便进一步握住了他的手:“你要走了么?”
“没有,我不走。”
“又骗人。”
“……”
容时可怜兮兮地望着景淮:“你每次来看我,最后都很快就走了。”
景淮吸一口气,没能止住心肠便软的趋势。他在容时旁边坐下,反握住他的手道:“这下信了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我不走。”
侍女端着醒酒汤进来时,就看见公子和少年执手而坐,各自无话。
“公子,醒酒汤。”
“端上来。”
景淮从侍女的盘子上端起汤,对容时道:“喝点,免得醒来头疼。”
好在容时酒后虽然性子便黏人了点,但不吵不闹,总体上还算乖巧。
景淮喂他,他便喝。就着景淮递过来的一勺勺醒酒汤,他很快就喝了个干净。
侍女是第一次见公子服侍人,整个人都一愣一愣的,见公子手里的碗空了,连忙上去接过来退了下去,另一边等候的侍女则捧着漱盂和茶盘走上前来。景淮便低声提醒容时盥手漱口,容时一一照做,困意袭来,他便要睡,又怕景淮走了,抓着景淮的手不肯放,眼皮打架也不肯就这样睡了。
他拿眼角余光去瞅景淮,也怕他忽然恼了,嫌自己烦。
这般小心翼翼的试探倒叫景淮无计可施,只得应承他:“睡吧,我不走。”
温柔的语气让容时放下心来,用正眼看他。
景淮笑着问道:“怎么,可瞧出什么来了?公子这回可骗你不曾?”
容时迟疑道:“应该没有。”
景淮一时无言。他还道是容时真会察言观色,能从细微之中看出人的本意,却原来皆是不信。
他叹了一声,对容时道:“信我,可好?”
容时垂首无言。
过了许久,他点了点头,依言睡下。 天降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