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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孝祥（1132—1170），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中进士第一；秦桧的儿子失去了第一名，秦桧怀恨在心，张孝祥因此被诬陷下狱。秦桧死，才出任秘书正字。孝宗赵眘隆兴元年（1163），经张浚举荐，任中书舍人，直学士院兼都督府参赞军事，继又代张浚为建康留守。他积极支持张浚收复中原的主张，反对屈辱的“隆兴和议”。曾两度被朝廷中投降派弹劾落职。最后任荆南知州、湖北路安抚使，筑守金堤，免除荆州水患，做了有益于人民的事。

　　张孝祥的词，感情洋溢，气势豪迈，直抒胸臆，不事雕琢。同时代人汤衡在他的《紫薇雅词》序里正确地指出他的词和苏轼词“同一关键”，并且说，自从苏轼死后，“能继其轨者”是张孝祥。他的词在生前就广泛流传，同时代人陈应行在《于湖先生雅词序》里说它“散落人间，今不知其几”。在南宋初期，继承苏轼的词风，慷慨悲歌，抒发爱国热情，以致蔚成风气，张元幹和张孝祥是起了重要作用的人物。张孝祥的词，在当时似乎影响更大。

　　张孝祥死的那一年，他的词就有建安刘温父和建安陈应行所编集刊印的两个本子。据陈应行的序说，他得到张孝祥的“长短句凡数百篇”。

　　今存《于湖词》一百七十馀首。

　　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1]，关塞莽然平[2]。征尘暗[3]，霜风劲，悄边声[4]。黯销凝[5]。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6]。洙泗上，弦歌地，亦羶腥[7]。隔水毡乡[8]，落日牛羊下[9]，区脱纵横[10]。看名王宵猎[11]，骑火一川明[12]。笳鼓悲鸣，遣人惊[13]。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14]，竟何成！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15]。渺神京[16]。干羽方怀远[17]，静烽燧[18]，且休兵。冠盖使[19]，纷驰骛[20]，若为情[21]？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22]。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23]，有泪如倾。

　　宋孝宗继位后，起用主战派张浚，并于隆兴元年（1163）兴师北伐。但因将帅不和，在符离为金兵所败。从此主和言论又甚嚣尘上，主和派与金人通使往来，酝酿着屈辱的“隆兴和议”。作者对此悲愤难抑，就写了这首词。

　　这首词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艺术造诣也很高。作者利用《六州歌头》句短节促、音调悲壮的特点，抒写激烈的情绪和深沉的感触。伴随着感情的起伏变化，声调也时而沉郁，时而昂扬。词中描述了金军占领下的中原地区令人痛心的景象和中原父老渴望宋军北伐的心情，倾诉了作者对主和派放弃武备、屈辱求和行为的愤恨，以及壮志难酬的悲哀。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这首词“淋漓痛快，笔饱墨酣，读之令人起舞”。据宋无名氏《朝野遗记》记载，张孝祥“在建康留守席上作《六州歌头》，张魏公（张浚）读之，罢席而入”。可见此词感人之深。

　　水调歌头

　　泛湘江[24]

　　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25]。吴山楚泽行遍[26]，只欠到潇湘[27]。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28]。蝉蜕尘埃外[29]，蝶梦水云乡[30]。

　　制荷衣[31]，纫兰佩[32]，把琼芳[33]。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34]。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35]。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36]。

　　这首词写于乾道二年（1166），作者被罢去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官职，从桂林北归，船泛湘江之时。作者有意摘取屈原的诗句或有关屈原的记述，来歌颂屈原和他的出于忠愤的诗篇，并借此寄寓自己无辜被谗的感慨。这样写易于激发读者对屈原和他著名诗篇的回忆，也有助于加深对作者不平之鸣的同情。

　　念奴娇

　　过洞庭

　　洞庭青草[37]，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38]。玉界琼田三万顷[39]，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40]，明河共影[41]，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42]，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43]，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44]。短发萧疏襟袖冷[45]，稳泛沧溟空阔[46]。尽吸西江[47]，细斟北斗[48]，万象为宾客[49]。叩舷独啸[50]，不知今夕何夕[51]。

　　这首词写于作者因遭谗毁罢官，离开广西，经湖南北归的途中。这是一首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作者船过洞庭湖，见月光皎洁，水色澄澈，仿佛置身于白玉无瑕的世界，心神为之一爽。想到自己志趣高洁，肝胆照人，觉得主观的精神境界与大自然的奇特景色心通神会，相映成趣。随着想象力的自由飞翔，作者似乎暂时忘却了官场的烦恼。正如宋魏了翁所说：“‘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方其吸江酌斗，宾客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官署衙门）哉！”（见《绝妙好词笺》引）。

　　西江月

　　题溧阳三塔寺[52]

　　问讯湖边春色[53]，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54]，此心到处悠然[55]。寒光亭下水连天[56]，飞起沙鸥一片。

　　作者在这首词里，自言经过四处奔波，阅尽人情世态，对世事已经淡漠。由于心境恬淡，所以能很好领略寒光亭幽静的自然景色。作者因不满现实，曾产生过摆脱尘网，返归自然的想法，这在词中也隐约可见。

　　宋岳珂《玉楮集》有《三塔寺寒光亭张于湖书词寺柱，吴毅夫命名后轩》诗，诗题所说张孝祥在寺柱上书写的词，当即此词。

　　注释

　　[1]长淮：淮河。绍兴十一年（1141），南宋向金屈膝求和，约定以淮河为界，因此淮河便成了南宋的前线。望断：极目远望。

　　[2]莽然：草木茂密的样子。这句说战备不修，戍守无人，关塞埋没在一片草木里。

　　[3]征尘：路上扬起的尘埃。

　　[4]悄边声：边境寂静。意谓南宋前沿阵地毫无战斗气氛。

　　[5]黯销凝：默默伤神。销凝，销魂凝神，形容忧思。

　　[6]当年事：指金兵占领中原。殆：大约。以上三句是作者愤激之词。大意说，宋王朝丢失中原，被迫南渡，也许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

　　[7]洙泗：洙水和泗水，流经孔子聚徒讲学的山东曲阜。弦歌地：春秋时代注重礼乐，学堂里常常传出弦歌之声。这里指孔子的家乡和他讲学的地方，也是被认为是儒学最兴盛的地方。羶腥：牛羊的腥臊气。这里指被金兵所蹂躏。以上三句说，连文化教育最昌盛的地方，也遭到野蛮的践踏。

　　[8]毡乡：指游牧民族的居住地。毡，毡制的篷帐等。这句说，淮河北岸竟成了金人的聚居地。

　　[9]落日牛羊下：黄昏时牛羊成群地回栏。《诗经·君子于役》：“日之夕矣，牛羊下来。”

　　[10]区（ōu欧）脱：本是匈奴所筑土室，作为侦察警戒用，这里借指金兵的哨所。区，一作“瓯”。

　　[11]名王：指金兵的将帅。《汉书·宣帝纪》：“匈奴单于遣名王奉献。”唐颜师古注：“名王者，谓有大名，以别诸小王也。”宵猎：夜间打猎，这里指军事示威。

　　[12]骑（jì季）火：骑兵手执的火把。

　　[13]遣：使。

　　[14]埃蠹（dù杜）：尘封虫蛀。指武器久放不用。

　　[15]岁将零：一年将尽。

　　[16]渺：邈远的样子。神京：指北宋首都汴京。

　　[17]干羽：盾和雉尾，都是舞者所持的道具。《尚书·大禹谟》记载，虞舜“舞干羽于两阶”，不久有苗（古部族名）就来归顺。怀远：用礼乐来使边远的少数民族归顺。怀，安抚。这句是讥讽南宋统治者借口以礼服人，放弃抵抗，屈辱求和。

　　[18]烽燧（suì岁）：古代在高台上举烽燧，作为报警的信号。黑夜举火叫烽，白天升烟叫燧。这句说戒备松弛。

　　[19]冠盖使：指求和的使臣。冠盖，冠服和车盖。

　　[20]驰骛（wù务）：奔驰忙碌。

　　[21]若为情：何以为情。

　　[22]翠葆霓旌：指皇帝的车驾。翠葆，以翠鸟羽毛为装饰的车盖。霓旌，彩旗。以上三句说，中原遗老常盼望着南逃的皇帝能够回来。

　　[23]填膺：充满胸腔。

　　[24]词题一作《过潇湘寺》。

　　[25]濯足：洗脚。晞（xī希）发：晒干头发。这两句用晋陆云《九愍·纡思》“朝弹冠以晞发，夕振裳而濯足”句意，写自己不耐尘俗，喜洁身自好。

　　[26]吴山楚泽：泛指长江中下游的山水。

　　[27]潇湘：指湘江。见刘禹锡《潇湘神》注〔2〕，第16页。

　　[28]沧浪：指碧绿的江水。《孟子·离娄》：“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29]蝉蜕尘埃外：蝉出土后，脱去外壳，飞到高处，这里用以表示超世绝俗。《史记·屈原列传》：“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

　　[30]蝶梦：梦自己化为蝴蝶。《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水云乡：云雾弥漫的水乡。这句说，像梦中蝴蝶一样，嬉戏于山水之间。秦观《题赵团练画江干晓景》诗：“惟应斗帐梦，曾到水云乡。”

　　[31]制荷衣：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后人以“荷衣”喻指高人隐士的衣服。

　　[32]纫兰佩：缀连兰草为身上佩物，表示性喜芬芳高洁。屈原《离骚》：“纫秋兰以为佩。”

　　[33]把琼芳：手里拿着芳香的琼枝。屈原《九歌·东皇太乙》：“盍将把兮琼芳。”

　　[34]湘妃：湘水的女神。传说尧的二女为舜妃，舜死于苍梧，二女投湘水死，为水神。抚瑟：弹瑟。《楚辞·远游》：“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清商：指悲凉的曲调。曹丕《燕歌行》：“援瑟鸣弦发清商。”以上两句说，湘水之神起舞笑迎，弹瑟时音调悲凉。

　　[35]九歌：这里以屈原的《九歌》代指屈原的作品。三闾：屈原做过“三闾大夫”，这里以官称代指屈原。与日争光：《史记·屈原列传》：“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以上三句说，屈原作品仍然能激起人们的忠愤，它的文字仍然放射着灿烂的光辉。

　　[36]未渠央：未尽。汉乐府《相逢行》：“调丝未遽央。”遽，同“渠”。以上两句说，不要让儿辈知道，纵情山水的无穷乐趣。这是因为作者在政治上不得意，而产生的独善其身的念头。句意袭用《晋书·王羲之传》：“恒恐儿辈觉，损其欢乐之趣。”

　　[37]洞庭青草：湖南洞庭湖和青草湖，两湖相连，自古并称。

　　[38]风色：风势。唐韩偓《江行》诗：“舟人偶语忧风色。”

　　[39]玉界：像玉一般洁净的境界。琼田：美玉般的田野。这句说，辽阔的湖面洁白如玉。界，一作“鉴”。

　　[40]素月：白色的月亮。

　　[41]明河：银河。

　　[42]悠然：闲适的样子。

　　[43]岭海：两广北靠五岭（大庾、始安、临贺、桂阳、揭阳），南临大海，故称岭海。经年：一年或一年以上。作者曾任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因罢官离开桂林。岭海，一作“岭表”。

　　[44]孤光：月光。沈约《咏湖中雁》诗：“群浮动轻浪，单泛逐孤光。”以上两句说，自己襟怀坦白，洁白无瑕。胆，一作“肺”。

　　[45]萧疏：稀稀落落。疏，一作“骚”。

　　[46]沧溟：茫茫大水。溟，一作“浪”。

　　[47]尽吸西江：宋代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八：“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即向汝道。”这里借禅宗语表达自己浪漫的想法。西江，西来的大江。吸，一作“挹”。

　　[48]细斟北斗：屈原《九歌·东君》：“援北斗兮酌桂浆。”北斗是天上由七颗星组成的星座，状如长柄勺。这里作者想象将它拿来做舀酒的酒斗。

　　[49]万象：宇宙间万物。这里作者设想自己是宇宙的主人，以万物为宾客，共同畅饮。

　　[50]叩舷：拍打船旁。啸，一作“笑”。

　　[51]今夕何夕：常用以赞叹良辰美景。《诗经·绸缪》：“今夕何夕，见此良人。”苏轼《念奴娇·中秋》：“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

　　[52]溧阳：在今江苏省。三塔寺：在溧阳县三塔湖。

　　[53]问讯：寻访。

　　[54]世路：指世俗生活道路。这句说，如今已熟悉人情世故。

　　[55]悠然：闲适的样子。

　　[56]寒光亭：在三塔寺中。 唐宋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