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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婺州永康（在今浙江省）人。南宋时代著名的进步思想家、文学家。他具有朴素唯物论思想和历史进化的观点，曾和当时的道学家朱熹有过激烈的辩论。他很强调要注重“事功”，“独好伯（霸）王大略，兵机利害，颇若有自得于心者”（《酌古论》序）。他的《上孝宗皇帝书》四篇和《中兴论》等文，纵论当时政治、军事，极力主张抗金，并且提出了一些重要的建议。但所言都不被采纳。一生几次下狱，不曾做官，被人目为“狂怪”。晚年中了进士第一名，不久死去。

　　陈亮认为“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书作法后》），这是他作文的准则，写词也实践了这个主张。陈亮自述他的写词：“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谭（谈）巷歌，抟搦义理（糅合他所主张的政治、哲学道理），劫剥经传（采用经史中语言），而卒归之于曲学之律，可以奉百世豪英一笑”（《与郑景元提傒》）。他这些关于词的创作理论，很能概括辛弃疾一派词的某些特点。

　　陈亮和辛弃疾志趣相投，词的风格也有相似之处。但陈亮的词一般都较质朴。明毛晋说他“不作妖语、媚语”（《〈龙川词〉补跋》），这说明了陈亮词的主要特色。他的词，形象性不如辛弃疾，一些独到的议论却和辛词不相上下。

　　著有《龙川集》。据《宋史·艺文志》所载有词四卷，已佚。存词七十四首。

　　水调歌头

　　送章德茂大卿使虏[1]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2]。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3]。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4]？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5]。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6]。万里腥膻如许[7]，千古英灵安在[8]，磅礴几时通[9]？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10]。

　　据《宋史·孝宗纪》：淳熙十一年“八月庚申，遣章森使金贺正旦”；十二年，“十一月壬辰，遣章森等贺金生辰。”这是根据宋金和议，宋朝皇帝尊金主为叔父，所以每逢过年和金主生辰，宋朝要派使臣去庆贺。此词从“且复穹庐拜”句看，当是作于第二次出使时。这种出使对于宋朝来说是有屈辱性的。

　　这首词的特点是笔意曲折。它感叹南宋的积弱、屈辱，却写得充满战斗的气概和胜利的信心；它用嘲弄的方式表示了对宋朝统治者派使朝金的不满，对于章森却加以鼓励和安慰，相信他担任这个工作能做得很出色。这些复杂曲折的心情都是挥洒自如地表现出来，充分表达了作者渴望报仇雪耻、统一祖国的愿望。

　　陈亮《龙川集》中，有《与章德茂侍郎》的四封信，称赞他“英雄磊落”，“负一世之望”，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比较亲密的。

　　念奴娇

　　登多景楼[11]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12]。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13]。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14]。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15]。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16]。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17]。正好长驱，不须反顾[18]，寻取中流誓[19]。小儿破贼[20]，势成宁问疆埸[21]。

　　南宋词中用登多景楼为题的很多，陈亮这首最为出色。词中借批判东晋的偏安江左，不图恢复中原，指责了南宋统治者的萎靡不振，只图对金妥协，不知利用有利条件，北上争衡，统一中国。议论精辟，笔力挺拔。作者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中说：“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傍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天岂使南方自限于一江之表，而不使与中国而为一哉！”这首词所表现的就是这个卓见，所以有雄视一世之概。

　　贺新郎

　　答辛幼安和见怀韵[22]

　　老去凭谁说[23]？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24]。父老长安今馀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25]。二十五弦多少恨[26]，算世间，那有平分月[27]？胡妇弄，汉宫瑟[28]。

　　树犹如此堪重别[29]。只使君[30]，从来与我，话头多合[31]。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32]！但莫使，伯牙弦绝[33]。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34]。龙共虎[35]，应声裂[36]。

　　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访辛弃疾于带湖住所，并且同游鹅湖，两人纵论天下大事。辛弃疾先写了一首《贺新郎》（见第324页）寄给陈亮，陈亮和了一首。接着又各写了两首。这是陈亮所和的第一首。词中写了他对时局的焦虑，对北方和中原地区长期被金兵占领的痛心，以及对南宋统治者的不满。同时也写了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和坚持抗金的信念。情绪激烈，音调高昂，很有一些气概。

　　注释

　　[1]章德茂：章森，字德茂，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八月、十二年（1185）十一月两度出使金朝。章森当时任“试户部尚书”，故称大卿。

　　[2]南师：指南宋北伐的军队。谩：胡乱。北群空：指没有人才。韩愈《送石处士序》：“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意思是说伯乐善相马，把冀北的好马都取走了，用没有好马来比喻没有人才。以上两句说，久未见南宋出兵北伐，有人胡说宋朝没有人才。

　　[3]只手：能够支持局面的强有力的手。以上两句说，且看章德茂是能够支持场面的巨手，毕竟我们有了这样力敌万夫的人才。

　　[4]得似：岂得似。洋洋：水大的样子。此句用《诗经·卫风·硕人》“河水洋洋”。流东：古代用江河流水东归大海来比喻诸侯朝见天子。这里是用说反话的语气来比喻章德茂朝贺金主。以上三句代替章德茂的口吻说：自笑堂堂汉使，难道像江河水归大海一样，一再去朝见金主？这里表现了作者对南宋统治者经常要派人去金行朝贺之礼表示不满。

　　[5]且复：姑且再一次。穹庐：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住居的毡帐，圆形，如今天的蒙古包。会：当、应。藁街：汉代长安街名，是当时少数民族政权派来的使者所居住的地方。汉元帝时陈汤斩匈奴郅支单于，上疏请“悬颈藁街”。以上两句说，暂且再向金主朝拜一次吧，将来要叫他像郅支单于一样“悬颈藁街”的。穹庐、藁街，俱出《文选》中丘迟《与陈伯之书》。

　　[6]都：都城。壤：土地。封：封疆。耻臣戎：以向金朝称臣为可耻。戎，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蔑称。以上五句说，在尧、舜、禹的故土北方和中原地带，总有一些不肯屈服于金朝统治者的人。

　　[7]腥膻：牛羊的腥臊气。如许：像这个样子。这句指中原被金兵占领。

　　[8]千古英灵：指古代杰出人物的英魂，承上文尧、舜、禹而言。

　　[9]磅礴：这里是气郁积不通的意思。韩愈《送廖道士序》：“气之所穷，盛而不过”，“必磅礴而郁积”。

　　[10]胡运：指金朝的气数。赫日自当中：南宋国势如烈日当空。赫，火红的样子。以上两句说，金朝的命运不长久了，宋朝正如太阳升到高空，方兴未艾。

　　[11]多景楼：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市）北固山甘露寺内，北临长江。乾道六年（1170），知润州军州事陈天麟重建，并作《多景楼记》，其中说：“至天清日明，一目万里，神州赤县，未归舆地，使人慨然有恢复意。”见宋卢宪《镇江志》。

　　[12]危楼：高楼。还：通“环”。会：理会、领悟。以上三句说：我登上高楼眺望，可叹我的心意古今有几个人懂得。

　　[13]鬼设神施：指江山的布局巧妙，形势险要。浑：简直。以上三句说，这江山像鬼斧神工特意安排，人们简直把长江看成天然划分的南北疆界。

　　[14]一水：指长江。以上三句写京口形势，说长江在北面横过，东西南三面是山冈环绕，形成北出争雄的有利地形。

　　[15]六朝：见欧阳炯《江城子》注〔3〕，第45页。以上两句说，六朝干些什么，他们只知道靠京口的屏障来保住家族私利，做偏安一隅的打算。

　　[16]王谢诸人：泛指东晋初期南迁的一部分上层人物。王谢是当时南迁统治集团中的两大家族。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说：“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三国吴时所建，在今南京市南），藉卉（就在草地上）饮宴，周侯（即周䵃〔yǐ以〕）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皆相视流泪。惟王丞相（王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以上三句说，笑东晋初年一些人，登上新亭怀念北方，也学英雄模样，叹息流泪。

　　[17]凭却：依仗着。长江，一作“江山”。腥膻：见《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注〔7〕，第358页。以上两句说，凭仗一条长江，管不了沦于敌手的广大中原。

　　[18]反顾：向后看。这里是徘徊、退缩的意思。

　　[19]中流誓：《晋书·祖逖传》：祖逖领兵北伐，“渡江，中流击楫（桨）而誓曰：‘祖逖不能清中原而复济者，有如大江！’”这句说要追寻祖逖足迹。

　　[20]小儿破贼：淝水之战，谢安之侄谢玄、弟谢石、子谢琰大破秦苻坚兵八十万。谢安收到军中的信，知道秦兵已败。这时他正同客人下棋，将信放在床上，“了无喜色”。客人问他，他慢慢地回答：“小儿辈遂已破贼。”见《世说新语·雅量》和《晋书·谢安传》。

　　[21]宁：岂。疆埸（yì易）：疆界。《晋书·谢安传》：“时苻坚强盛，疆埸多虞，诸将败退相继。安遣弟石及兄子玄等应机征讨，所在克捷。”这句说，胜利的形势已经形成，还管什么南疆北界。

　　[22]辛幼安：即辛弃疾。和见怀韵：用辛弃疾为怀念陈亮而写的《贺新郎》（把酒长亭说）原韵。辛词见第324页。

　　[23]这句说：年纪老了，找谁去诉说。

　　[24]神奇臭腐：指把好事弄坏。《庄子·知北游》：“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这里和《庄子》原意不同。夏裘冬葛：夏天穿皮衣，冬天穿葛布衣。以上三句说，南宋统治者倒行逆施，几次把大好局面弄坏。

　　[25]父老：这里指金兵占领区父老。长安：代指以汴京为中心的中原地区。后死：后辈，指青年一代。生发：胎毛。南朝宋文帝刘义隆要收复黄河以南故土，北魏太武帝拓跋焘说：“我自生发未燥即知河南是我境土，安得为南朝故地。”以上四句说：北方和中原地区的父老还剩下几个？年轻的一代生下来就在金统治下，他们已不知道什么报仇雪耻了。

　　[26]二十五弦：指瑟。这句说瑟中弹出多少悲恨。

　　[27]平分月：月亮分成两半，比喻大好河山南北分裂。

　　[28]以上两句说，北宋故都宫殿里的瑟被金贵族占领者的妇女弹弄。

　　[29]树犹如此：见辛弃疾《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注〔10〕，第309页。这句说，人都老了，不堪忍受再度别离的痛苦。

　　[30]使君：指辛弃疾。使君是古时对州郡行政长官的尊称，三国时曹操对豫州牧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辛弃疾曾做过知隆兴府一类的地方长官。

　　[31]话头多合：彼此谈话非常投机。

　　[32]妍皮痴骨：表面好看，心里痴狂。《晋书·慕容超载记》说，燕慕容超在后秦，想逃脱后秦主姚兴的羁绊，就装疯行乞。有人劝姚兴任用他，姚兴召见之后，说：“谚云：‘妍皮不裹痴骨’，妄语耳。”意思是说慕容超妍皮下面裹的就是痴骨。陈亮在当时被一些人目为“狂怪”。以上两句说，我走了，那些事且放在一边，没有什么可说的，我这副“痴骨”是不会改变的。

　　[33]伯牙弦绝：指失去知音。见岳飞《小重山》注〔6〕，第275页。以上两句说，我们要永远保持我们的信念和深厚友谊。

　　[34]九转丹砂：古代道教徒炼丹，认为吃了炼过九次的丹砂可以成仙。拾取：收领。管：即使。精金：指纯钢。以上三句，和辛弃疾共同勉励，说要像炼丹一样，一定要坚持修炼，精金就是由普通的铁炼成的。

　　[35]龙共虎：古代传说中的龙剑和虎剑。唐李峤《宝剑篇》：“一朝配偶逢大仙，虎吼龙鸣飞上天。”陈亮用来比他和辛弃疾两人。

　　[36]应：应当。声裂：发出最高的声调。 唐宋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