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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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
他早年考进士,遭秦桧忌恨,被除名。秦桧死后始被起用,曾任镇江府、隆兴府通判。适逢抗金战事失利,又以“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被劾罢职。四十六岁入蜀,曾任四川宣抚使司幕僚,在南郑过了半年军旅生活,积极主张收复长安。五十四岁离蜀,任福建、江西常平茶盐公事,两年后退居山阴。六十五岁一度起用为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数月即被劾罢官,以后长期退居山阴。
陆游是南宋杰出的诗人。诗作今存九千馀首,主要抒写抗敌御侮、恢复中原的激越情怀和有志难伸的忧愤,气势雄浑,感情奔放,笔意流走,辞旨明快,在文学史上独树一帜,影响深远。
他的词同样富于政治激情,或写恢复之志,或抒压抑之感,风格以沉郁雄放为主要特色,而兼有柔婉清逸之美。过去人们说他的词在苏轼、秦观之间,然而他一扫纤艳,和秦观很有区别。词中有时流露出消沉闲适的情调。
有《渭南文集》、《剑南诗稿》;后人辑有《放翁词》。存词一百三十馀首。
钗头凤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1]。东风恶[2],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3]。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4]。桃花落,闲池阁[5]。山盟虽在,锦书难托[6]。莫,莫,莫[7]!
这首词相传是陆游三十一岁时,为怀念他的被迫离婚的前妻唐婉而作。它反映了一出封建礼教压迫下的爱情悲剧,表现了作者因爱情遭到破坏而产生的痛苦、怨愤和无可奈何的心情。词切情深,流传人口。
关于陆游写这首词的背景故事,宋人周密《齐东野语》卷一、陈鹄《耆旧续闻》卷十、刘克庄《后村诗话》后集卷二,都有记载。其细节虽略有出入,但轮廓大体相同。
据说,陆游原娶舅父唐闳之女,夫妻相爱,但陆游的母亲不喜欢唐氏,遂被迫离婚,唐氏改嫁同郡赵士程。在一次春游中,二人偶遇于禹迹寺南之沈氏园(在今浙江绍兴)。唐氏遣人送酒肴致意。陆游“怅然久之”,就题了这首词在园壁上。落款为绍兴乙亥(1155),一说辛未(1151)三月。墨迹受到保护,淳熙年间(1174—1189)还存在。
陆游于庆元五年(1199)七十五岁时,曾作《沈园》二绝:“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似乎可以看做是对《钗头凤》的自注。
秋波媚
七月十六日晚,登高兴亭,望长安南山[8]。
秋到边城角声哀[9],烽火照高台[10]。悲歌击筑[11],凭高酹酒[12],此兴悠哉[13]。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暮云开[14]。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15]。
这首词作于乾道八年(1172),时陆游在南郑任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积极向宣抚使王炎献策,筹划收复长安。词中写他关注前线战事、急于收复长安的心情。词的感情激荡,节奏轻快,对山月的拟人描写和对长安的想象,尤有情味。
汉宫春
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16]。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17]。淋漓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18]。人误许[19],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20],看重阳药市[21],元夕灯山[22]。花时万人乐处,敧帽垂鞭[23]。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君记取[24],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
陆游于乾道八年岁暮自南郑抵成都,任成都路安抚司参议官。这首词当作于乾道九年(1173)。作者由前线调到成都,精神上感到很苦闷,很不适应。尽管如此,他对立功报国并没有灰心。“功名不信由天”就是他在这种情况下发出的自勉自励的声音。
夜游宫
记梦寄师伯浑[25]
雪晓清笳乱起[26],梦游处,不知何地。铁骑无声望似水[27]。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28]。
睡觉寒灯里[29],漏声断[30],月斜窗纸。自许封侯在万里[31],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32]。
这首寄赠友人的词,当作于陆游任职成都期间。他调离南郑后,一直对前线的戎马生活念念不忘;收复中原、立功报国的信念,也始终坚守不移。这首词就从生活实感出发,表现了他的这种心情。
蝶恋花
桐叶晨飘蛩夜语[33]。旅思秋光,黯黯长安路[34]。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35]。
江海轻舟今已具[36]。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37]。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38]。
这首词可能是陆游晚年在临安一带所作。词中表现了作者对前线战斗生活的念念不忘,对抗金事业无人可以托付的极端忧虑和对自己始终不遇的无限愤慨。这种忧愤国事的激动心情,正是陆游作品的力量所在。
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39]。关河梦断何处[40],尘暗旧貂裘[41]。
胡未灭[42],鬓先秋[43],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44],身老沧洲[45]。
这首词作于陆游晚年退居山阴以后。词中回顾了作者当年慷慨从戎的英雄气概;为壮志未酬,被迫退隐,深感痛心。“谁料”二字,包含了对南宋统治集团的不满。
卜算子
咏梅
驿外断桥边[46],寂寞开无主[47]。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48]。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49]。零落成泥碾作尘[50],只有香如故。
作者在这首词中以受到风雨摧残和群花妒忌的梅花自喻,宣称:即使被粉碎成尘土也不会改变它芳香的品质。词中形象地表现了坚持理想的信念,但也流露了孤芳自赏的心情。毛主席的《咏梅》词反其意而用之,描写梅花在和冰雪斗争中显得更加俏丽,而且在迎来春天之后,她在百花丛中欢笑;抒写了无产阶级的乐观主义和集体主义的情怀。
注释
[1]酥:酥油,这里形容皮肤滋润细腻。黄縢(ténɡ腾)酒:即黄封酒。当时官酿的酒以黄纸封口。陆游《酒诗》:“一壶花露拆黄縢。”縢,一作“藤”。以上三句追忆昔日夫妻间和谐美满生活的一个场面:妻子劝酒,共赏春色。
[2]东风:这里喻指破坏了作者爱情生活的人。
[3]离索:“离群索居”的略语,这里指离散。《礼记·檀弓上》:“吾离群而索居,亦已久矣。”郑玄注:“索,犹散也。”以上两句,写夫妻被迫离异后的寂寞和痛苦。
[4]红:指泪水浸胭脂而染红。浥(yì意):沾湿。鲛绡:神话中的人鱼(鲛人)所织的纱绢,见梁任昉《述异记》。这里指手帕。以上三句写重逢时妻子给作者留下的深刻印象:在和往常一样的春光中,妻子面容消瘦,粉泪湿透了绢帕。
[5]以上两句写重逢时所看到的景色:桃花凋谢、园林冷落。反映了作者凄凉的心情。
[6]山盟:指坚定不移的爱情盟约。古人盟约,多指山河为誓。锦书:前秦窦滔妻苏氏曾织锦为回文诗赠其夫,后人遂以锦书指夫妻间表达爱情的书信。以上两句意思说,双方既已另行婚嫁,为礼法所限,虽然爱情依旧,已难以用书信表达了。
[7]莫,莫,莫:罢,罢,罢的意思。唐司空图《耐辱居士歌》:“休休休,莫莫莫。”
[8]高兴亭:作者《重九无菊有感》诗自注:“高兴亭在南郑子城(大城附近的小城)西北,正对南山。”南山即终南山,横亘于陕西南部,主峰在今西安市南。
[9]边城:指南郑,当时南郑地处南宋抗金前线。
[10]烽火:此处指报前线无事的平安烽火。作者《辛丑正月三日雪》:“忽思西戍日,凭堞待传烽。”自注:予从戎日,尝大雪中登兴元(府治在南郑)城上高兴亭,待平安火至。《感旧》诗其四:“烽传绝塞秋”自注:平安火并南山来,至山南城下。这句说,遥望南山烽火传来前线平安的信号。
[11]筑:古代的一种弦乐器,以竹尺击弦发音。这句语出《史记·刺客列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
[12]酹(lèi类)酒:用酒洒地祭奠。
[13]悠哉:这里形容兴致高扬。
[14]以上两句将月拟人,说月亮在终南山上无比深情地特意为我破云而出。
[15]灞桥:即霸桥,见李白《忆秦娥》注〔3〕,第7页。曲江:池名,故址在今西安市大南门外,池边有亭台楼阁,是唐代长安著名的游宴风景区。以上三句想象长安城正等待着宋军的到来。
[16]呼鹰:打猎时放鹰飞出猎取目的物。古垒:古时遗存的战地防御工事。截虎:拦击猛虎,指陆游在南郑刺虎事。见作者《怀昔》、《三山杜门作歌》之三等诗。平川:平原。以上三句回忆在南郑时的射猎生活和刺虎壮举。
[17]野帐:露营的帐幕。
[18]淋漓:形容饱满、酣畅。龙蛇:形容写草书时的笔势如龙蛇飞舞。李白《草书歌行》:“时时只见龙蛇走。”蛮笺:四川所产的一种彩色笺纸。宋韩浦《寄弟洎蜀笺》诗:“十样蛮笺出益州,寄来新制浣溪头。”以上两句回忆他在军中乘酒兴以草书写诗的情景。
[19]人误许:别人言过其实地夸奖、称许我。有自谦之意。
[20]何事:为何。南来:指来到成都。
[21]药市:卖药的集市。成都于每年阴历九月九日(重阳节)有药市,以玉局观为最盛。见作者《老学庵笔记》卷六。
[22]元夕:阴历正月十五日夜,旧俗为灯节。灯山:花灯罗列成山形,由官府设置于中心街市。
[23]花时:百花盛开群集游赏的时节。敧(qí奇)帽:歪戴着帽子。垂鞭:意谓徐缓地乘骑而行。以上两句描述作者在热闹人群之中闲逸地游赏的场景。
[24]君:泛指。记取:记着。取,语助词。
[25]师伯浑:名浑甫,四川眉山人,作者的朋友,没有做官,长于书法。作者《师伯浑文集序》说:“乾道癸巳(1173)予自成都适犍为(在今四川省),识隐士师伯浑于眉山,一见知其天下伟人。”
[26]清:凄清。笳:胡笳,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的一种吹奏乐器。这里指笳声。
[27]铁骑(jì寄):指骑兵。这句写整肃急驰的骑兵,远远望去好像流水。
[28]关河:关塞与河防。雁门:雁门关,在山西代县,是内长城著名关口之一。青海:青海湖,在青海省东北部。以上三句说,上述梦境似是在西北边远地区。
[29]觉:醒来。
[30]漏声断:夜将尽。断,停。
[31]封侯在万里:用班超事。见晁补之《摸鱼儿》注〔16〕,第185页。这句说自信能像班超那样立功于边塞。
[32]这句说抗金报国的抱负犹存,信念未改。
[33]蛩(qiónɡ穷):蟋蟀。
[34]旅思(sì似):旅愁。黯黯(àn暗):暗淡。长安:这里代指南宋首都临安。以上两句写,于秋令登程后,遥望通向临安之路时的心情。
[35]横戈盘马:指骑马作战。散关:即大散关,又称崤谷,在陕西宝鸡市西南大散岭上。清渭:渭河,源出甘肃渭源县鸟鼠山,东南流至清水县入陕西,东流经宝鸡、西安,至华阴县入黄河。古人说:“渭水清,泾水浊。”以上两句回忆于渭河散关一带行军作战的情景。
[36]江海轻舟:驶向江海的小船。苏轼《临江仙》词:“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这句意思是说,现在已有了退居的可能。
[37]付:托付。以上两句暗用《史记·留侯世家》圯上老人付兵书与张良的故事,感叹自己的用兵策略和见解没有人可以托付,难以放心。
[38]信:知,料。不遇:不获知遇以展抱负。长杨赋:汉扬雄所作。汉成帝刘骜在长杨宫令人搏兽取乐,扬雄作此赋讽谏。扬雄好辞赋,被荐于汉成帝,经历几个皇帝,始终未得重用。古人常把他看做一个有才能而不遇的人。以上两句以扬雄自比,对自己向朝廷多次进言而不为所用,表示愤慨。
[39]万里觅封侯:用班超事。见晁补之《摸鱼儿》注〔16〕,第185页。梁州:今陕西南郑一带。以上两句回忆过去在南郑一带地方参军任职的事。
[40]关河:关塞与河防。梦断:梦醒。这句说,一梦醒来不见关河要塞在何处。意谓已脱离了自己异常关切的前线。
[41]貂裘:貂皮衣服。《战国策·秦策》载,苏秦游说秦王,没有达到目的,“书十上而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这句说自己的貂皮衣服已破旧不堪。意谓自己不受重用,未能施展抱负。
[42]胡:指当时占据中原的金兵。
[43]秋:这里形容鬓发斑白、疏落,如植物在秋天凋零。
[44]天山:在新疆。《旧唐书·薛仁贵传》载,薛仁贵征西,“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这里借指南宋的抗金前线。
[45]沧洲:滨水之地,指隐者的居处。这里指绍兴镜湖边,作者退隐之地。
[46]驿:驿站。
[47]无主:意思是无人培护、无人欣赏。
[48]更着(zhuó琢):又遭到、又加上。
[49]群芳:群花。
[50]碾(niǎn捻):这里指被车轮轧碎。 唐宋词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