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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飞冲天楚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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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忧外患中的楚国

  楚穆王是有雄才大略的君王。靠杀父上位的他,凭着一股狠劲,连续消灭了江淮地区的一大批小国家,又把晋国的几个小弟狠狠收拾了一顿,吓得晋国都不敢直接跟他对抗,眼看他就要成为新一任霸主了。

  然而天不假年,穆王有霸主之能却没有霸主之命,在即将跟晋国对决的时候溘然而逝。

  公元前六一三年,穆王的儿子熊旅继位,是为楚庄王。

  庄王登基的时候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根基不够深厚,楚国国内的形势一下子变得诡谲起来。

  当时楚国面临的困难主要是两方面:国内,若敖氏把持朝政,跟晋国的公卿类似,一度有架空君王的趋势;国外,迅猛扩张造成的后果是,很多新归附的小国内心不服,一有机会就要叛变。

  其实早在穆王当政的末期,这两个问题就已经爆发过了。

  公元前六一七年,若敖氏的斗宜申(子西)和仲归策划谋杀楚穆王,计划泄漏;穆王及时剿除了他们。

  公元前六一五年,若敖氏的成大心离世,舒国马上带领手下一群同姓国(称为“群舒”,总共至少有九个国家),一起背叛楚国。

  穆王任命成大心的弟弟成嘉为新一任令尹,带兵去讨伐这些国家。楚国大获全胜,俘虏了他们的几个国君,成功剿灭了叛军。

  这时看起来楚国已经渡过难关了,但穆王突然离世,让形势变得复杂起来。

  “群舒”看到机会来了,再次蠢蠢欲动。这时朝政都掌握在成嘉手里,他决定防患于未然,跟潘崇一起,主动去打击这些国家。

  那是公元前六一三年,两人出发之前,安排公子燮和斗克防卫郢都,这两人都是庄王的老师,看起来是绝对忠诚的。

  不料这两人都心怀鬼胎:公子燮之前跟成嘉争夺令尹的职位失败,一直怀恨在心;斗克前几年在鄀之战之中被秦国俘虏,后来秦国为了拉拢楚国才把他放回来,但回来以后他一直坐冷板凳,所以也心怀不满。

  两人趁楚军的主力外出的时机发动叛乱,他们一面加筑郢都的城墙,一面派人去暗杀成嘉。但暗杀没有成功,成嘉和潘崇立即回师杀向郢都。两人索性劫持了楚庄王,裹挟着庄王逃往商密。

  幸亏在经过庐地的时候,庐地的大夫戢(jí)黎和叔麇设计诱杀了两个反贼,救下楚庄王。这样庄王才平安返回郢都。

  但这次动乱着实把庄王吓出一身冷汗,给这位刚刚登基的年轻君王上了深刻的一课。

  这以后,成嘉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成为楚国无可争议的掌权者。当然,若敖氏也变得更加强大。

  成嘉和斗克都是若敖氏的人,背后的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可以说,楚国朝堂上发生的每一件大事背后都有若敖氏的影子。

  另外,若敖氏跟朝廷里的蔿氏也斗得火热。当年城濮之战前,蔿贾就明确反对给子玉军权;子玉兵败自杀以后,令尹的职位一度落到蔿氏手里,后来又被若敖氏给夺了回去。

  楚国国内的局面如此复杂,他们的敌人晋国当然不会放过机会。

  公子燮之乱的那一年,郑、卫重新倒向晋国。赵盾随后召集七国诸侯在新城会盟,中原诸侯们都表示服从晋国的领导,晋国的霸业再次复兴。楚国的小弟只剩下了一个蔡国。

  第二年,晋国发起突袭,派郤缺直接杀奔蔡国。

  蔡国紧挨着楚国,晋国攻打蔡国相当于把战火烧到楚国家门口了。作为最早臣服于楚国的中原国家,蔡国一直对楚国保持忠诚。所以蔡国被晋国进攻的时候,他们第一时间就向楚国求救。

  但楚国对蔡国的求救竟然置若罔闻——这是最近几十年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蔡国人叫天天不应,他们的首都很快被攻陷,蔡国人只好投降,跟晋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都到这时候了,楚国仍然没有反应。蔡庄侯忧愤成疾,第二年就病死了。

  不过两年时间,楚国丢失了中原地区所有的盟友。

  几十年来一直咄咄逼人的楚国,好像一下就丧失了锋芒。晋国独霸天下的时代似乎又要回来了。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楚庄王正在“罢工”,楚国政府已经完全停摆了。楚国人不是不想救蔡国,而是他们确实什么也做不了。

  “一鸣惊人”隐含的真相

  自从登基以后,楚庄王就天天窝在宫里,沉迷在歌舞声色之中,对于国家的一切事务都甩手不管,也不听任何劝告,甚至明确发布告示:“有敢谏者死无赦!”因此没人敢向他汇报国家的情况。

  大臣们全都干着急,但都没办法。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三年。这三年里,楚国的内政外交基本处于瘫痪状态,到最后,各种问题一起爆发,国家出现了严重的危机。

  首先是饥荒席卷全国,民众纷纷逃亡,经济濒临崩溃。

  接着西南边的山戎趁机作乱,攻打楚国城邑,一直打到楚国内地的阜山。

  然后东南边的夷人也发起袭击,打到了楚国的訾(zī)枝附近。(当时把中国内部各地的野人都称为“戎”,楚国山野间也有戎人;而“夷”通常指中国疆域以外的大规模的蛮族国家。)

  庸国和麇国也背叛楚国,带领当地蛮族发动叛乱,直接威胁郢都。

  一时间,楚国各地战火纷飞,看起来像要被蛮夷联合剿灭了。

  而晋国为首的中原各国也密切关注着楚国的情况,一旦楚国支撑不住,立马就要来趁火打劫。

  在这样危急的关头,大臣们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进宫劝谏楚庄王。

  大夫伍举进宫面见庄王,只见宫内鼓乐齐鸣,庄王正左拥右抱地搂着许多美女饮酒。伍举不紧不慢地对庄王说:“微臣听说一个谜语,猜不透,还请大王指教——南方的阜山上停着一只鸟,三年不展翅,三年不鸣叫,请问这是什么鸟?”

  庄王哈哈一笑说:“此鸟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你回去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但这以后庄王不仅没有悔改,反而更加沉湎于酒色。不久以后,另一个大臣苏从又去进谏,甚至以死相逼,庄王这才听了他的劝谏,下令停止宴乐,开始处理国政。

  从此以后,庄王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完全抛弃了酒色,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政治才能。他大力任用伍举和苏从等贤臣,虚心纳谏,唯才是举。朝廷上下齐心协力,勤勤恳恳地处理国政,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把所有积压的政务一扫而光,每一件事都办得分毫不差。楚国也因此迅速从混乱中恢复过来,走向了强盛。

  不过这个故事只能当寓言来看,不能当真实的历史,因为其中漏洞很多。比如伍举这时候可能还没出生,或者还是个小孩,根本不可能当重要的大臣。

  抛开史书上夸张的部分,这个寓言故事背后隐含了这样一件事实:楚庄王在登基以后很长时间内有意回避国事,一直到大臣们反复请求以后才开始理政。

  为什么会这样?可以有很多种解释。

  一种最可能的解释是:他在向若敖氏为首的群臣施压。

  庄王继位的时候,若敖氏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楚国也出现了跟晋国类似的,权臣掌握朝政的局面。

  而庄王的根基十分不牢靠,无法跟他们正面对决,所以他索性甩手不干,用消极怠工甚至积极制造障碍的方式,把担子全部甩给朝臣们。

  朝臣们离开了君王的支持,忽然发现一切都玩不转了,国政混乱到无以复加。他们承受着国内外极大的压力,最后只好回来求庄王。

  庄王很得意:“你们还是要来求我呀?那我就勉为其难帮你们处理国事吧。”

  这本质上是君权跟相权的争斗。

  庄王代表的君权一度被相权压制,只好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逼他们退步。

  就好比两拨人拔河,一方咄咄逼人,另一方索性不玩了,丢开手:“你们自己玩吧。”这边轰隆一声坐到地上,然后发现局面完全失控了,只好再把对方找回来:“我们还是好好合作吧。”

  所以最后双方妥协,又回到了君权跟相权平分天下的老路上来。

  反观晋国那边,则是一个典型的失败的例子。晋灵公可能也曾经试图收回权力,但踩爆了地雷,导致了鱼死网破的惨烈结局。

  从此以后,楚国跟晋国就走向了相反的方向:楚国继续走以前的老路,由国君掌握大权;晋国不仅没能收回君权,反而进一步滑向了公卿执政的深渊。

  之所以会有这样相反的结果,一方面是因为楚国没有出现赵盾那种刀枪不入的老油条,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楚庄王本身杰出的政治才能。

  可以说,他一个人改变了楚国的命运。

  接下来还会有他的精彩表演,属于他的时代才刚刚开始。

  楚庄王早期的战争

  公元前六一一年,庸国和麇国趁楚国内政混乱的机会发动叛乱,同时从几个方向攻击楚国,再加上各种蛮族蜂拥而出,一时间声势十分浩大。

  庸国处在巴国和楚国中间,是南方的传统强国,统领着周边一大群蛮族,号称“群蛮之首”。

  他们是一个古老的国家,最晚在商朝的时候就已经存在了。周武王召集八百诸侯讨伐商纣,其中有一支就是庸国。

  因此周朝立国以后他们也受到封赏,而且爵位还比较高,比楚国高多了。

  这些年庸国跟楚国一直有矛盾,楚国多次进攻他们都被打败了,可见庸国的实力很雄厚。这次楚国内乱,庸国发动突袭,应该是早有准备的。

  麇国也是一个古老的国家,也是武王伐纣的诸侯之一;但到楚庄王这个时候,他们早已不再强大,只是一个刚刚被楚国征服的小国而已。但他们手下统领着不计其数的百濮部落,万蚁噬象,真打起来也是十分难缠的。

  当时的情况看起来真的很糟糕,楚国朝臣们甚至考虑迁都到阪高以避开敌人的锋芒。

  关键时刻,蔿贾力排众议,坚决反对迁都,他说:

  “迁都有什么用呢?我们能迁过去,敌人就能打过去。现在我建议先打庸国,庸国是真正的敌人。麇国跟百濮看起来气势逼人,其实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在观察事态,以为我们在闹饥荒,所以没有能力出兵。我们只要真的把军队派出去,他们就会马上被吓退。百濮都是散居在各个地方的,一旦退走,短期就没有能力再集结起来了。”

  庄王听了他的建议,派出军队杀向庸国。

  楚军到了庸国后,一开始的战斗很不顺利,将领都被庸国活捉了。双方随后展开了七次战役,楚军七战全输。但庸国内部显然也不团结,他们的军队是许多蛮族部落临时拼凑起来的,其中只有几支部落真正肯卖力抗击楚军,所以暂时也没能力把楚军打退。

  庸国看到楚军不堪一击,觉得传说中的楚国也不过如此,就渐渐放松了警惕。

  这时候楚庄王却乘坐驿站的专车悄悄来到前线,跟前线楚军会师。他亲自指挥楚军,把军队分成两路,一路正面进攻,一路从小道偷袭。而且更重要的是,他还联络了秦国和巴国的军队一起来帮忙,三国军队合围庸国。

  庸国手下的蛮族们顿时土崩瓦解,纷纷投降楚国。各国大军集结,很快就灭亡了庸国。

  麇国和百濮看到这情况,果然马上如鸟兽散,各自逃回国内。他们可能在随后的几年中被楚国给消灭了。

  其他地方的反叛力量看到带头的庸国和麇国都败了,当然不敢再不识时务,都很快偃旗息鼓。外患已除,楚国的内乱也迅速被平定。

  这场战争对于楚国来说应该不算太大的考验,历史上的记载也很简略,但我们还是能看出这样一些事实:

  楚庄王能亲临前线指挥战争,说明楚国后方的力量基本上已经被他摆平了;联想之前的“斗克之乱”,差别就更明显了。这时候楚国朝廷里各派力量应该都已经在庄王的控制之下。

  另外,以前楚军往往更听若敖氏家族的指挥;现在庄王可以亲自指挥军队,说明他成功收回了军队控制权,若敖氏已经主动或者被动地放弃了一些权力。

  另一方面,刚刚在国际社会崭露头角的庄王,能够说服秦国、巴国共同围攻敌人,意味着楚国在外交上也取得了相当的成就。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三年不鸣的楚庄王果然“一鸣惊人”!

  庸国和国内叛军被消灭以后,楚国内部的局势迅速稳定下来,然后楚国便开始向国外出击。

  这时候晋国内部出现严重危机,赵氏跟晋灵公的斗争已经白热化,晋国对外处于防守姿态。可以说庄王的运气特别好,正好赶上这个机会,中原争霸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

  郑国第一个感受到这种变化,所以对待晋国和楚国的态度也悄悄做了调整,渐渐地开始偏向楚国。

  这时候发生了两件事让郑国彻底转向。

  首先是宋国发生了昭公被弑的案子,赵盾派荀林父带着诸侯们去向新登基的宋文公问罪。他们到宋国以后,却收了宋文公的贿赂,马上回嗔作喜,反倒跟宋文公签订了和平协定。

  同一时间,齐国侵略鲁国;晋国又带着小弟们在扈邑集结,号称要攻打齐国替鲁国伸张正义;齐国也贿赂晋国,让他们取消了军事行动。

  晋国两次都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作为霸主,这种态度让小国们心寒。郑穆公于是打定主意,彻底倒向楚国,跟楚国签订了盟约。

  中原的其他小国们还在犹豫不决,楚庄王却已经出手了。收服郑国以后不久,刚好陈共公过世,楚国故意不去吊唁,看看陈国会怎么反应。

  新登基的陈灵公看不清形势,以为楚国只是闹着玩的,就赌气跟晋国签了盟约。

  楚庄王立即以此为借口,带着郑国一起去攻打陈国。

  陈国求救,赵盾亲自带兵来救陈国。他们刚走到郑国境内,却听说楚军已经跑到北边去打宋国了。

  这是庄王第一次进军中原,对自己的实力还不太有信心,所以只采取骚扰战略,快进快退。

  赵盾索性也不去救宋国了,跟宋、陈、卫、曹四国军队会合,就地攻打郑国。

  这回轮到楚国来救援了。蔿贾带兵救援郑国,晋楚两大国的军队在北林相遇。楚国大胜,俘获了晋国的将领。晋军只好退走。

  这是一次小规模的遭遇战,但意义重大,因为是十多年来晋楚两国第一次正面交锋,晋国作为霸主被打败,威信全失。

  赵盾他们有点急了,要找回场子,但又怕再输一场,面子上更挂不住,于是就想找秦国来帮忙。这时候官二代赵穿又出了个馊主意,他说:“我们去打崇国。崇国一直是受秦国保护的,所以秦国肯定来救他们;这样我们就可以跟秦国签订和平条约,然后约好一起去打楚国。”

  这样一个脑洞清奇的建议竟然被赵盾接受了,他果然让赵穿带兵去打崇国。秦国对于这次莫名其妙的侵略表示看不懂,没去救崇国,更没跟晋国签什么狗屁协议。

  赵盾发现又一次被他那个弟弟坑了,但没办法,晋国的面子还是得找回来;既然不敢惹楚国,就打郑国出气吧。于是那年冬天,晋国联合宋国去把郑国打了一顿,然后对国内宣称:“我们已经成功报仇!”总算找到了台阶下。

  郑国受了气,也想报仇,他们当然也不敢招惹晋国。楚国就给他们出主意:“可以去打宋国出气,别怕,有我在背后支持你。”

  这是楚庄王在争霸初期惯用的招数:自己尽量不出面,挑动中原的国家自己斗。

  所以第二年开春,郑国就对宋国发起大规模袭击。宋国派出华元等人去应战,双方在大棘展开战斗。

  当时给华元驾车的士兵叫羊斟。在开战之前,华元下令宰羊给士兵们吃,分羊肉的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别人都分到了,就没分给羊斟——可能是因为他地位太低了吧,被人忽略了。

  到了战况最激烈的时候,华元的战车正在人群中飞驰,看到前方有敌人来了,华元就叫羊斟把车开到旁边去。羊斟却恶狠狠地说:“分羊的时候是你做主,现在轮到我做主了。”说完,驾车直奔郑国军营而去——就这样把自己家主人送给了郑国人。

  华元哭笑不得,束手就擒。宋国军队群龙无首,被郑国军队杀得大败,副将乐吕也被杀死了。郑军俘获大量人马辎重,获得了很多年以来对宋国最大的一次胜利。

  华元是两朝元老,是宋国朝堂上最重要的人物,所以宋文公拿出大量财宝去郑国赎他。没想到使者还没走出多远,华元就已经逃回宋国来了,在城墙外大叫开门,精神比原来还好。

  他不仅命大,而且很豁达。据说他逃回宋国以后又见到了羊斟,还调侃羊斟:“上次是不是老兄的马失控了呀?”羊斟无地自容,只好逃到鲁国去了。

  郑国这么嚣张,惹怒了晋国,赵盾在当年夏天又联合几个小国一起去教训郑国。

  楚庄王听说以后马上派斗越椒去协防郑国,斗越椒驻扎在郑国等着赵盾来。关键时刻,赵盾还是怂了,没敢去面对楚军,直接撤回了晋国。随后就发生了“赵盾弑其君”的惨案,晋国内乱爆发,跟楚国的交锋暂告一段落。

  赵盾撤走的时候撂下一句话:“若敖氏在楚国斗得正凶,我看他们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就让他们更狂一点吧。”

  斗越椒就是若敖氏的领袖,他将会亲手毁灭自己的家族……

  传奇家族若敖氏(二)

  当年,斗子文是楚国政坛上偶像级的人物,他晚年推荐自己的弟弟成得臣(子玉)当继承者。这时候起,若敖氏分成了“斗氏”和“成氏”两个家族。

  子玉其实也是非常优秀的人物,但城濮之战的失败毁灭了他一生的名声。

  子玉过后,楚国的令尹职位短暂地落到过蔿吕臣手里。但蔿氏架不住若敖氏的一致反对,一年以后,又把令尹的位子交给了斗勃(子上)。权力重新回到若敖氏手中。

  子上更冤枉,他明明没犯什么错,却因为得罪了还是太子的楚穆王,结果被诬陷,被楚成王冤杀。

  若敖氏的两任领袖本身都很有才干,却死得很憋屈。这背后的原因耐人寻味——不排除是因为他们位高权重引起了君王的猜忌。

  但楚国君王还是离不开若敖氏的支持,所以继续任用若敖氏的人主持国政。子上的继任者是成大心,之后是成嘉(子孔)。

  不过,这时候起,若敖氏跟楚王的关系就变得相当微妙了。

  楚穆王末期,长期受打压的斗宜申(子西)发动叛乱,想杀掉穆王。结果他失败了,被穆王杀死。

  楚庄王刚登基的时候,被秦国释放回来的斗克(子仪)又发动叛乱,劫持了庄王逃往商密。结果在经过庐邑的时候,当地官员诱杀了斗克,救下了庄王。

  成嘉在平定斗克之乱中起了很大作用,把若敖氏的地位推到顶峰,一度迫使楚庄王“三年不鸣”。他死后,继任者是斗般(子扬)。

  这时候斗越椒(子越)也崛起了。

  斗般是子文的儿子,斗越椒是子文的孙子,两人是叔侄关系,但他们为了权力斗得你死我活。若敖氏的内部矛盾爆发。

  当时斗般是令尹,斗越椒是司马。斗越椒为了爬上令尹的职位,不惜跟他们家族的政敌蔿贾联合起来,共同诬陷斗般。庄王半真半假地相信了他们的话,杀了斗般,让斗越椒继任令尹,蔿贾继任司马。

  这样的任命方式实际上把权力平分给了若敖氏和蔿氏,是在削弱若敖氏的势力。

  斗越椒很快就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又开始排挤蔿贾。但蔿贾精明得很,用计谋干不掉他,只能用武力。斗越椒在等机会。

  若敖氏的覆灭

  公元前六〇六年,楚庄王亲自带兵讨伐陆浑的戎人;不过讨伐戎人只是借口,庄王真正的目的是想进一步威逼中原。

  从“一鸣惊人”以来,庄王就在步步紧逼地试探中原诸侯们对于楚国称霸的态度。

  这次他直接瞄准了周王室。

  楚国大军直接开到洛邑附近,在那里舞刀弄棍地炫耀武力。周定王惊惶不安,派王孙满去慰问楚军,也就是探察他们的意图。

  王孙满以能说会道著名。当年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秦国的军队经过周王宫北门,表演“超乘”的绝技,他看了以后,冷冷地说:“秦军如此狂妄,此行必败。”后来这支军队果然在崤山全军覆没。

  王孙满来到楚国军营,楚庄王有意要为难他,劈头就问九鼎的大小轻重。九鼎是当年大禹统一天下以后,收天下九州之铜铸的九个鼎,是周王室权力的象征——问九鼎轻重就是公然表示要夺江山社稷。

  王孙满不紧不慢地回答:“周王室的权力在德不在鼎。现在我们的实力虽然衰弱了,但天命依然在周,九鼎的轻重是不可以问的。”说完还详细讲述了九鼎的传承过程,向庄王解释,周朝能拥有天下,是依靠“德”而不是依靠九鼎。

  庄王一听:“你们城里人果然会说话。”服了!

  楚国人一直很向往中原文化,庄王统治的这几年,楚国举国上下都在争着向中原学习。王孙满这种教科书式的说辞,正是蛮夷之地的楚人无比向往的“中原先进文化”。

  所以楚庄王当场表示佩服,送王孙满回去以后就撤军了,不再威胁周王室,只留下了“问鼎中原”的典故。

  但出来一趟总要找点事干吧?实在找不到,就继续玩“传统娱乐项目”——打郑国。所以楚军离开洛邑以后又扑向郑国,又把郑国狠狠揍了一顿,理由是他们最近又跟晋国好上了。

  郑穆公无可奈何,只能好声好气地伺候这帮大爷。这是他最后一次受气,几个月之后,他就过世了。

  郑穆公当政的这些年,郑国一直像皮球一样被晋楚两大国踢着玩。他也只能想尽办法尽量在两个壮汉之间保持平衡,终于艰难地把国家保存下来。穆公可以说为国家耗尽了心力,他这个国君当得真是太憋屈了。

  不过他的女儿实在给他长脸,以无敌的美貌搅动春秋乱世,公然把几个大国玩弄于股掌之间,甚至间接改变了晋楚争霸的最终结果。我们后面会讲到。

  楚庄王这两年目光都紧紧盯着北方,时不时地就带兵去中原转一转。他在一步步地实现他的计划:威逼中原各国服从楚国。

  看到这情形,留在郢都的斗越椒简直欢欣鼓舞。他觉得若敖氏这些年被楚王压制得够了,而且楚王正在逐渐削夺他们家族的权力,再不反抗,若敖氏就完了。

  而他是若敖氏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若敖氏跟楚王的种种恩怨理应由他来做一个了断。

  庄王长期不在郢都,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天命在此,也许若敖氏称帝的伟大构想注定会由他来完成?

  另一方面,史书上说他“人或谗之王,恐诛”,就是说,有人在庄王那边诬陷他,他害怕被杀才被迫造反。联想到之前他跟蔿贾诬陷斗般,导致斗般被杀,不排除这样一种可能:现在蔿贾故技重施,又在庄王跟前污蔑斗越椒,这才逼得斗越椒造反。

  总之斗越椒跟蔿贾的暗斗非常激烈,这是他突然造反的一个原因。

  而庄王一直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你说某某人要谋反?给我杀!”这样一种态度也让斗越椒很恐惧,指不定哪天刀子就架到自己脖子上了。

  不管什么原因,他最后决定拼了——不成功便成仁。

  他趁着庄王带兵威胁中原的时机,发动突然袭击,捉住最大的对手蔿贾,最后把蔿贾虐死在了监狱里。

  若敖氏的军队全体出动,驻扎在烝(zhēng)野,等着庄王回来开打。

  正在中原的庄王听说后方出事,吃了一惊,紧急率军赶回郢都。

  双方对决,庄王没有必胜的信心,所以先跟斗越椒谈判。庄王做出极大的让步,承诺把文王、成王、穆王三位先王的儿子送到若敖氏那边去当人质,以此保证自己愿意跟若敖氏和平共处。

  但斗越椒还是不相信庄王。双方最后谈崩了,终于武力相见。

  当年秋天,双方在皋浒展开大战,最后庄王一方获胜,斗越椒被杀。

  战争过后,庄王对若敖氏家族展开大清洗。斗氏、成氏都不能幸免,其家族成员纷纷被罢免或者杀害,剩下的都逃到了国外。主掌楚国政坛一百多年的若敖氏基本被剿除干净了。

  动乱发生之时,子文的孙子、斗越椒的堂兄弟克黄正在出使齐国。回国途中克黄听说了国内的事情,下人们纷纷劝他不要回国。他坚持要回去,说:“君者,天也,人能躲得开天吗?背弃君命,去别的国家,谁会接受我?”所以毅然回国,并且主动到司法机关投案自首。

  庄王看到克黄如此忠心耿耿,又想起当年子文对楚国的巨大贡献,就说:“要是子文都绝后了,天下人会怎么想?”所以宽恕了克黄,把他改名叫克生,意思是免除死罪,赐予他新生,并且让他继续在楚国当官——他的后人也一直是楚国的大臣。子文的血脉得以在楚国延续下来,不过再也没有当年若敖氏的地位了。

  若敖氏败亡的责任,很大程度上要算到斗越椒头上:他残忍好杀,先杀同宗的领军人物,再杀最大的竞争对手,最后直接叫板楚庄王,完全不知道如何跟别的政治势力和平共处。这样一连串的杀伐下来,最终消灭的却是他自己的家族。

  若敖氏的后人肯定是非常恨斗越椒的,所以他们传说,当年斗越椒刚出生的时候,子文一见到他就大惊失色,说:“这孩子熊虎之状,豺狼之声,以后会灭若敖氏家族,赶紧杀掉!”斗越椒的父亲不同意,坚持把他养大了。子文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临终的时候劝告全族人,一旦斗越椒执政就赶紧逃离楚国,并且哭着说:“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 ——以后再也没有后人来祭祀若敖氏,若敖氏的先祖在地下都会挨饿了。

  斗越椒因此留下了“狼子野心”的成语,身败名裂。不得不说政治斗争一旦失败,后果真的很可怕。

  消灭若敖氏是庄王主要的功绩之一。至此,楚国君王彻底收回了君权,楚国从根本上摆脱了权臣干政的命运。所以在春秋后期各国君王纷纷被权臣架空的时候,楚国却能安然无事。也因为这一点区别,所以楚国的国祚还要延续很久很久……

  邲之战前的晋国公卿

  蔿贾在动乱中无辜牺牲,当时他的儿子蔿敖侥幸逃脱,和自己的母亲到云梦泽的乡下避难,改名叫孙叔敖。传说他得高人指点,学到了渊博的知识。

  几年之后,楚庄王想任命虞邱子为令尹,虞邱子就说:“我的才能不及孙叔敖,建议大王用他。”庄王把孙叔敖找来一考察,发现他果然有大才,所以就任用他当了令尹。

  孙叔敖当政以后,展现出圣贤一般的道德水准和施政能力。他与楚庄王君臣相谐,励精图治,短短几年间就把楚国带上了国富民强的顶峰,实现了对中原地区的追赶甚至超越。

  至此,楚国从国力上而言,已经具备了称霸的基础。

  从外部环境来说,楚国称霸的主要对手或者说唯一的对手就是晋国。

  晋成公上台以后,对六卿家族隐忍退让,六卿跟国君的关系缓和。晋国在赵氏主导下重新走上正轨。

  设立公族大夫制度以后,赵盾马上见缝插针地把自家人塞进去。

  当初赵衰先娶了叔隗,生下赵盾;后来又娶了晋文公的女儿赵姬,生下赵同、赵括(不是“纸上谈兵”的那个赵括)、赵婴齐。赵同三兄弟也是晋成公的亲外甥。

  赵姬是个贤良的女人。她主动请求赵衰从翟国把叔隗和赵盾接回来,又强烈要求让叔隗当正室,自己却以公主身份当偏房;并且让赵盾做嫡长子,继承赵衰的爵位,自己生的儿子便只能做庶子。

  赵盾对这个小妈当然是非常感激的,对几个庶弟也想尽办法照顾。他说:“要不是当年赵姬把我们母子接回来,我现在还在翟国当狄人啊。”所以他晚年把赵氏的宗主之位让给了赵括,赵括成为赵氏的领袖。

  赵盾又恳请成公把赵括任命为公族大夫,把赵同、赵婴齐任命为余子。就这样,赵家四兄弟都在朝廷里当高官,进一步把持了朝政。

  公元前六〇一年,操纵晋国二十年的赵盾终于过世了。不过,由于他之前的精心安排,晋国的国政仍然掌握在赵氏手里。

  赵盾的长子是赵朔,由于他的两个叔叔赵同、赵括都是纨绔子弟,没什么才能,赵家的希望都在他身上。

  赵盾死后,赵朔继承了爵位,步入高官的行列。

  当初河曲之战的时候,臾骈本来建议半夜去追击秦军,结果赵穿和胥甲两人出来大声嚷嚷,把这事搅黄了,让晋国白白失去了一次全歼秦军的机会。

  后来赵盾追究责任,把胥甲驱逐到国外去了,让他儿子胥克当下军佐。胥氏从那以后就有点惨,一直被赵氏打压。

  赵盾过世后,郤缺继任一把手的位子。他跟赵氏是盟友,尽管他是被胥臣发掘出来的,却恩将仇报,继续打压胥氏。他坚持说胥克有精神病,罢免了胥克的官,让赵朔接任下军佐,进入了军方高层。

  到这时为止,赵朔飞快蹿升,看起来就快要接当年赵盾的班了。

  但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却在赵氏内部爆发出来。这个我们后面再说。

  赵氏的新一代冉冉升起的时候,另一个重要家族的人物也正处在上升阶段,那就是老牌贵族荀氏。

  荀氏这一代主要是荀林父和荀首两兄弟。

  荀林父是老将了,早在城濮之战的时候就已经是晋文公身边的御戎。从这个职位看得出来,他是相当能打的一员将领,跟那些靠拼爹上位的官二代可不一样。

  但他的光芒一直被赵氏压制,除了在战场上以外,其他地方没有太多的表现。直到晋成公时期他才进入晋国政坛的顶级位置,属于纯粹靠自己的出色表现一步步走上来的强人。

  郤缺退下后,荀林父继任为晋国执政,达到自己政治生涯的顶峰。几乎在同时,他弟弟荀首也飞速蹿升,进入顶级将领行列。

  虽然说荀首的晋升很可能是受荀林父照顾的结果,但他本人的才能同样很惊人。他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不仅是战场上的一员猛将,也是一名智勇双全的谋士。

  荀首在政坛上升得太晚,还没来得及有更多表现就退下了,但他们兄弟俩给自己的家族争得了一个很优越的位置,荀氏从此在权力争夺中领先一个身位,压倒了其他家族。

  荀林父最初担任的是中行的将领,所以以中行为氏,成为中行氏的先祖;荀首被封在智邑,就以智为氏,是智氏先祖。

  另一个位高权重的家族是郤氏。

  郤缺早年被打压的经历,使他深刻地了解到生存的艰难,所以他行事非常小心,稳重老成,左右逢源。尤其是对于当政的赵氏家族,他尽力与他们和平相处,甚至可以说他是赵盾的副手。因此赵氏当政这些年,他也搭上了顺风车,仕途一路平坦。

  在郤缺的整个政治生涯中,他基本没犯过任何错误——这是很难得的。

  赵盾退下来的时候,也是因为看到郤缺行事稳重这一点,让他接任正卿的职位。郤氏从此登上了权力的巅峰。

  郤缺掌权以后也确实对得起赵盾对他的信任,他把自己做人滴水不漏的那种风格带到了对外政策上。他当政这几年,楚国一再挑衅晋国,但总是有种一口咬到核桃上的感觉,始终占不到明显的便宜,致使楚庄王的称霸计划也只好一再推延。

  郤缺也知道,论资历应该是荀林父继承赵盾的位子,赵盾让他当政,有人情的成分在。所以几年以后他退下来的时候,就让荀林父继承了自己的职位。荀林父也投桃报李,努力提拔郤缺的儿子郤克。几年以后,郤克也接任了一把手的位置,郤氏成为可以跟赵、荀两家对抗的顶级豪门。

  除了这三大家族以外,士会也是最近几年蹿升速度很快的明星。

  士会是士蔿之孙,他们家族也是晋国的老牌公卿。当初士蔿是晋献公手下一等的谋士,士会遗传了士蔿的才智,一直以计谋过人著称。他在秦康公手下的时候曾给晋国带来很大麻烦,以至于晋国要费尽心机地把他从秦国骗回去。

  后来的历史证明晋国的做法确实太正确了,士会不仅有谋略,也有大局观,为人做事都不偏不倚,恰到好处,是这一代人里面才能最全面的一个,而且人品也相当端正,行事正大光明。

  这样的人当然没有理由混得不好,所以士会回到晋国以后就稳步攀升,到晋景公初年的时候已经是晋国军队里的二号人物了。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才是他表现的时候,他的时代即将来临。

  晋国这种公卿制度其实有它的合理性,这种制度能够尽最大可能淘汰掉能力一般的人,留下真正的人才。所以不管郤氏还是荀氏当政,他们的领导者都是有绝高才能的铁腕强人,这些人的才能放到整个春秋时代都是排名靠前的。

  有这样一套星光熠熠的豪华班底在,看来可以高枕无忧了。当时谁也没想到晋国会在他们这群人手上翻车……

  决战郑国

  晋楚交锋的焦点一直在郑国。

  这些年,双方都在郑国那边展开拉锯战:你拿下郑国,我就去打;我拿到郑国,你也来抢。

  这种场面几乎每年都在上演。可怜的郑国就像一个柔弱的女子,被两个壮汉一人扯一条胳膊,拼命地撕来撕去。

  好在春秋时期诸侯间的战争都是点到为止,破坏力不强,所以郑国虽然天天被打,但基本的国计民生还能维持。

  被打得多了,郑国人也学精了——不管谁来打都不抵抗!他们只是向另一方求救,尽量让这两个壮汉互相打起来。

  所以挑拨晋楚关系成了郑国的主修科目。

  公元前六〇四年,楚庄王平定了若敖氏之乱,马上迫不及待地转头去打郑国。

  郑襄公向晋国求救,晋国派荀林父救援郑国。楚国马上撤走,又去打陈国。晋国又去救援陈国。

  从这时候起,楚庄王加快了威逼中原的进度,连续几年不停地侵扰郑陈两国,迫使晋国不断地去救火。

  但楚国尽量避免跟晋国直接冲突,晋军一来,就躲开,这是庄王的策略。他在寻找机会:他相信,晋国这样反复来去奔波,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那时就可以一击致命。

  郤缺真是个很难对付的人,做事滴水不漏,在这么多年的拉锯战中始终没有让楚庄王找到破绽。

  直到公元前五九七年,郤缺退休,荀林父接任了他的位置。

  荀林父被压了几乎一辈子,到晚年的时候才登上权力的巅峰。他在战场上是无往而不利的强者,但处事能力和个人威望比起赵盾和郤缺还是差一些,不太能服众。

  几乎在荀林父上位的同时,晋国六卿的排名也做了调整。每一次调整都是一次大洗牌,有人欢喜有人愁,自然会有人觉得自己吃亏了,心怀不满。

  而且现在晋景公刚刚上台,也在磨合期。新君、新臣、新将,都在相互适应阶段。

  这个阶段,晋国上层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轻微的裂痕。

  这种裂痕会在之后的磨合中渐渐被抚平,所以这样的机会稍纵即逝。

  楚庄王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漏洞,他开始行动……

  这一年的春天,庄王又领兵去打郑国,很快打到新郑城下。

  郑国人一开始以为这次战争跟以前一样,又是“传统娱乐项目”,所以也没太在意。

  但他们渐渐地发现这回不太一样。楚国人拼得特别狠,连续围城十七天,大有不灭掉郑国不罢休的势头。

  关键时刻,城墙崩塌。城里的郑国人让巫师占卜:投降,不吉;哭太庙然后巷战,吉利。——这是要全城民众血战到死。

  郑国人慌了,全城哭声震天,连城墙上的士兵都在哭。

  楚庄王觉得不忍心,让军队暂时撤退。过了几天,等郑国人把城墙修好了,再围上来,接着打。

  这一围就围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以后,郑国终于投降。

  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楚军几天时间就可以打到新郑城下,却要三个月才能打下新郑。

  等郑国投降的时候,晋国的军队也已经来到了郑国,驻扎在黄河对岸,注视着这边的局势发展。

  楚国大军开进新郑城内,郑襄公在大街上行牵羊礼——光着上身,牵着一只羊,跪走到楚庄王面前。

  郑襄公对楚庄王说:“我违背天意,不好好侍奉大王,让大王劳师远征,这是我的过错。现在我一切都听大王的命令,大王把我发配边疆也好,分割郑国的土地、把郑国人贬为奴隶也好,都凭大王做主。如果大王能看在周朝和郑国列祖列宗的份上,保存我们的社稷,让郑国做楚国的附庸,努力侍奉大王,那就是大王莫大的恩赐了。”

  这是请求楚庄王不要吞并郑国。庄王手下的人们纷纷反对,说:“我们这么辛苦打下来的国家,哪能再饶了他。”

  庄王却表现出了非常大度的姿态,对下人们说:“郑伯这样的人,能真正为自己的国家考虑,必定会善待自己的百姓,值得嘉许。”说着,就让楚军退后三十里,与郑襄公签订了和平协定。

  这样的结果其实可以想象得到,因为楚庄王的目的根本不是郑国,打郑国只是为了引出后面的晋国而已。

  战前的三方较量

  晋军在黄河对岸听说了郑国跟楚国签协定的事,那么这仗还要不要打呢?领导层内部产生了很大分歧。

  当时晋军的统帅是荀林父,手下的将官是:士会、赵朔、先縠、郤克、栾书、赵家三兄弟、荀首、韩厥等。

  荀林父不想碰楚军,建议先撤退,等楚军走了以后再去打郑国。这相当于又玩以前的套路,继续跟楚国保持平衡。

  士会也支持撤军。他认为目前楚国上下齐心,战斗力非常强,又有孙叔敖这样贤良的人物在,要暂时避其锋芒。

  先縠却反对撤军,先氏在最近的人事任免中有被边缘化的倾向,他急着要立功,就说:“我们全军出动,碰到强敌就撤了,我们这些将领的脸还要不要了?你们怕楚国就算了,我自己去。”他是中军佐,说完带着自己的部队就走了,直接去渡黄河。

  几个将领乱成一团。荀首说:“按照《周易》的说法,将领不服从统帅是非常危险的征兆。现在出了先縠这种人,他这一去,必败;就算侥幸获胜,回国也要受处罚。”

  韩厥劝荀林父说:“先縠这一去要是输了,你的罪过就大了。你作为最高统帅,既没能救郑国,又没能约束手下将领,回去以后肯定被大王降罪。不如我们一起进军,即使败了,责任大家承担!”

  荀林父被逼得没办法,只好下令,让全体军队一起开过黄河,驻扎到敖山和鄗(hào)山之间。

  到这时为止,战争还没开打,晋军内部的问题已经全部暴露出来了。晋国朝堂上的六卿相争,终于延伸到了战场上。

  这时楚国军营里面也在争论。

  听说晋军渡过黄河了,楚庄王想撤走,孙叔敖也建议撤退,伍参却主张开战。两个大臣一度吵得很凶,孙叔敖都差点命令军队直接撤退了。这种情形跟晋国那边有点类似。

  关键时刻,伍参给出的理由打动了庄王。他说:“晋国的荀林父是刚刚上任的,权威不够;先縠又是个刚愎自用的人,不会听他的;其余几个将帅又各打各的算盘。下面的人该听谁的?晋国的高层如此混乱,我看这次他们必败。”

  庄王听了伍参的分析,就打消了撤军的念头,命令军队驻扎下来,厉兵秣马,准备应战。

  郑国那边也在密切关注局势,他们的想法很明确,就是尽量挑动两个大国打起来。

  郑襄公派使者到晋国军营去劝说他们:“郑国跟楚国签合约是为了保住社稷,这是实在没办法的事,但我们心里还是向着晋国的。现在楚国刚刚获胜,正是轻敌大意的时候,而且他们出来这么久了,军士疲敝,防备松懈。上国如果去追击他们,我们再从旁边策应,必获大胜!”

  如何对待郑国的使者,晋国高层也出现了分歧。

  先縠第一个表示赞同,说:“成败在此一举,我支持郑国使者的话。”

  栾书却不以为然,说:“郑国就是想让我们跟楚国打起来,谁赢了他们就支持谁,他们是在拿我们两个国家占卜啊!”

  赵括、赵同两兄弟也站在先縠这边,赵朔和荀首却支持栾书。

  而荀林父依然无法约束这些属下,任凭他们吵来吵去没有一个结果。

  郑国使者刚走,楚国使者又来了;不过跟郑国相反,他们的人言辞恳切地表达了对于和平的“向往”。楚国使者说:“我们君王不太善于辞令,但心是好的,这次来这边只是为了教导郑国,帮他们安定国家,怎么敢得罪晋国?还请求晋军尽快撤走,不要继续留在郑国了。”

  士会很优雅地回复他们:“当年周平王曾嘱托先君晋文侯‘与郑国共同辅佐王室,不要违抗天子的命令’。现在郑国不遵守天子的命令,寡君才派下臣们来找郑国问罪,岂敢惊动上国?恭敬地拜谢上国君王的命令。”

  总结起来,双方都在说:“我们只是来打郑国玩的,可不是冲着您来的,您老别介意啊!”

  一旁的先縠跟赵括急了:这些穷书生文绉绉地说的什么呀?实在听不下去。于是出去追上楚国的使者说:“别听那些文人瞎扯。跟你说了,我们大王亲自命令‘一定要把楚国从郑国土地上赶走’,我们可是没有退路的,这仗必须打!”

  使者回去报告了情况。士会是晋军里的二号人物,连他的话都可以被下面的人驳回去,楚庄王就更清楚晋军内部混乱的情况了。

  到这时楚国已经明确决定了要跟晋国来一场决战,为了进一步麻痹对手,他们继续跟晋国和谈,甚至提出要签订和平协定。

  两国对垒,最后签个协定各自撤军,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所以荀林父他们一口答应下来,也开始相信楚国是不敢打仗的,并且渐渐地放松了警惕。

  眼看到和谈的时间了,晋国这边准备得整整齐齐的,等着楚国来签协议,不料等了半天都没有消息。这时忽然见到远处烟尘滚滚,一辆战车飞驰而来。

  楚国发动突袭了!

  邲之战

  楚国三员将领发动突袭:许伯驾车;乐伯坐车左,手执弓箭;摄叔坐车右,手执大刀。三人都是楚军的精英。

  战车跑得飞快,瞬间冲入晋国军营,众人纷纷躲闪,一时间尘土遮天蔽日。乐伯弯弓搭箭,一支支箭羽穿透尘雾,射向周围人群。人群中惊叫连声,晋军全体大乱。

  摄叔一声大吼,跳下战车,扑到一名晋国士兵身上,随着一声惨叫,已经割下了他的耳朵。摄叔把血淋淋的耳朵咬在嘴里,挥刀连砍,残肢乱飞,多人倒地。

  战车在人群中急速打转,顷刻之间拐了个弯回来。摄叔纵身跃回车上,倒转刀柄,顺手拍到一名士兵后脑勺,右手轻轻一搭,把他拖上战车,呼啸而去。

  晋军这才反应过来,军号齐鸣,士兵如潮水般围过来,全军骑马驾车追赶。

  三员大将早就看好了回去的路,抄了一条泥泞小道,后面的晋军只能排成一列追赶。

  乐伯对准后方,左一箭、右一箭,丝毫不停,左射马,右射人,瞬间连续射倒对方几匹战马,堵塞了道路,后面的晋军都冲不过来。

  眼看就要逃脱了,这时,斜刺里风声骤起,晋国大将鲍癸的战车冲了过来。乐伯还要再射,却发现只剩一支箭了,没法射倒对方三人。他正好瞥到前方有一只麋鹿,于是急中生智,一箭射倒麋鹿。

  摄叔跳下去,提起麋鹿,双手捧着,站在道路中间,哈哈笑着说:“今年时令还未到,进贡的禽兽都没送来,只好拿这个献给诸位品尝,聊表敬意。”

  下人们本来还想追赶,鲍癸拦住了他们,说:“楚国既有神射手,又有舌辩之士,都是真君子。”于是让人收下麋鹿,拱手道谢:“改日战场上见。”便转身回去复命了。

  楚国三将成功逃脱,完成了他们事先立下的目标:割一只耳朵,俘虏一个活人。

  晋军这边却炸锅了。主战派哗然一片,纷纷请战。荀林父他们都制止不住。

  楚国用谈判拉拢晋军主和派,用偷袭激怒晋军主战派,让晋军内部进一步撕裂。

  其中有两员将领——魏锜(qí)、赵旃(zhān),闹得最凶。魏锜是魏犨的儿子,跟他爹一样,一介莽夫,这次人事任免中,他想当卿族大夫没当上,所以心里有气。赵旃是赵穿的儿子,父子俩专坑晋国一百年;他这次想晋升为卿,结果没成,赵家几兄弟就他被冷落,所以心里也很不服。

  这两人都暴跳如雷,去向主帅请战,荀林父他们不同意。所以两人耍了个心眼,说:不让跟楚国人打,那让我们去跟楚国人谈判总可以吧?这次上面就答应了。

  于是两个气冲牛斗的莽汉被委派为“和谈大使”,去楚国军营里谈判。

  两人走了以后,郤克和士会都觉得很不靠谱,于是建议立即做战争准备;先縠又跟他们唱对台戏,不同意备战。荀林父又不能做主张,所以备战这事被搁下了。

  士会见荀林父什么事都决定不了,只好自作主张,悄悄地把自己手下的兵马埋伏在敖山前面;赵婴齐也让属下偷偷到黄河边准备船只,万一战败了好渡河。

  魏、赵两人和谈是假,挑战是真。他们都急着要立功,也学楚国人突袭的招数。

  当天夜里,魏锜先闯进楚国军营,准备大杀一通。

  不料楚人早有准备,魏锜一进楚营,立即被发现了。楚国的潘党挥刀直扑过来,魏锜拨马便逃,潘党在后面紧紧追赶。

  眼看逃不掉了,魏锜灵机一动,向丛林深处开过去,学着楚国三将的样子,也射死一只麋鹿,双手捧给潘党说:“请犒劳下属。”潘党让人把麋鹿收下,拱手道谢,放魏锜走了,还了这份人情给晋国。

  赵旃这边还不知道魏锜被赶跑的消息,带着一拨人,咋咋呼呼地坐在楚军营门外面,让人进去挑战。

  当时刚到下半夜,繁星满天,银河半落。那人刚进去不久,只听楚营里轰然一声,如平地一声雷,栅栏齐刷刷倒下,千百道光芒骤射而出,百千缕烟尘直冲天际,远处迷雾中黑影幢幢,不计其数的车马呼啸着冲了过来。

  “楚国大军出动了!”赵旃一干人吓得屁滚尿流,赶紧爬上战马往回逃命。

  其实他们搞错了,楚军确实在准备开战,但现在还没到时间。只是赵旃的人不知道怎么激怒了楚庄王,庄王自己带领手下冲出来而已。不料却造就了一场出其不意的突袭。

  楚国人也没想到庄王会直接杀出去。军营里面,号角齐鸣,孙叔敖发起总动员,号召楚军立即全体出动,保护庄王。片刻之间,左、中、右三军齐动,人人争先,战争就这样提前打响了!

  赵旃他们拼命奔逃,后面箭如飞蝗,喊杀声动地而来。当先一辆战车上一人单手持剑傲然站立,战袍迎风招展,铠甲粲然生辉。只见他俊眉修目,凝视着前方,不怒自威,正是楚庄王本人——庄王亲自冲在最前面,引领楚军!

  晋国那边派了一支军队来接应赵旃他们,正好跟奔来的千军万马迎面对撞。小股人马哪里经得起如此大规模的冲撞,一触即溃。赵旃他们也只好抛下车马,从小路逃走,大家一起抱头奔向晋国军营。

  楚国大军没有丝毫犹豫,如风卷残云,直接杀向晋国大本营!

  消息传到晋国军营的时候,大家都还没睡醒,晋国士官们全都懵了,他们根本还没做好战争准备,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慌乱中,荀林父传下军令:“先过黄河者有赏。”

  这等于是发布了逃命总动员。人心瞬间崩溃。晋国士兵们赶忙爬起来,衣服铠甲都来不及穿好,蜂拥着抢夺马匹,抢不到的就步行逃命。人人丢盔卸甲,乱哄哄一片逃向黄河的方向。

  黄河上浊浪排空,只有寥寥几艘小船,怎么载几万大军过河?

  中军和下军拥堵在一起,人们都跟疯了一样,大打出手,死命拼抢过河船只。

  力气大的拨开众人拥上渡船,力气小的在后面扭打成一团;有那灵巧的早已经跳上甲板,撑船欲行,只剩笨拙的被后来人踹进河里,生死由命;命好的踩着人头爬到船上,还能喘出两口气,命苦的被压在下面踩成肉泥,早已不辨姓和名……

  掉到河里的人全都死拽住船舷不放,不一会儿就拽翻了几艘船。带头的将领发现这样所有人都逃不了,就发下命令,让船上的人沿着船舷挨个砍手指。水里的人顿时哭爹叫娘。一时间,河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手指,河水被染得红彤彤一片。无数人在血水中被冲走,船终于可以开动了。

  刚开走几艘船,楚军就追来了。数百辆战车对准人群直冲过去,对河边的残兵败将挨个砍杀,刹那间断肢齐飞。晋军四散奔逃,哭喊声震动天地。楚国战车在后面一路追杀,箭如雨下,尸首铺满了黄河岸边。

  幸好士会预先在敖山旁边埋下了七支伏兵,阻挡了一部分楚国兵力,才让晋军有更长的时间渡河。

  当时只有士会指挥的上军没有崩溃。楚军追杀完晋国的中下两军,又合围过来,眼看要把晋国上军也包围了。士会及时下了撤退的命令,并且亲自殿后,上军才得以成功撤走。

  中下两军淹死、摔死、自相践踏而死的不计其数,剩下的大部分被楚军砍杀。晋军损失惨重,只有少部分军士乘船成功逃走。另外,赵婴齐的部队因为准备充分,基本都逃脱了。

  罪魁祸首赵旃也成功逃了出来。他在逃跑过程中把自己的马给了他的哥哥和叔父,自己丢掉车马逃到密林里。正好逢大夫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驾车狂奔,看到赵旃,就把儿子赶下车去,带着赵旃逃走了。后来他两个儿子都死在了乱军里。

  中间还有一则插曲——

  晋国人有几辆战车陷在泥泞里,开不出来。后面追的楚国人就大喊:“你们傻啊!把前面的横木抽掉就开出来了。”

  晋国人照着做,车子果然开动了。但没走几步,马又原地打转走不动了。

  后面的楚国人又喊:“你们是猪啊!把前面的旗帜拔了,车辕上的木头快扔掉!”

  晋国人再照着做,果然飞快地跑了起来。楚国人也扑上来,又开始你追我赶。晋国人还不忘回头对楚国人说:“还是你们经常逃跑的大国有经验呀!”

  其实在很多战争中,双方的士兵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反而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感情。

  晋军奔逃的时候,荀首也在中间一起逃走,但很快听人说他儿子荀罃失陷在了楚军阵营里面。他是下军大夫,马上带着自己手下的军队冲回去救儿子。

  当时魏锜驾车,荀首射箭。荀首每次抽出一支箭都要先看一眼,是一般的箭就射出去,是利箭就先放到魏锜的兜里。魏锜很奇怪,说:“都到这时候了,你还爱惜你的箭?”

  荀首冷冷地说:“利箭留下来换我儿子!”不一会儿,楚国连尹襄老杀了过来。荀首抽出一支利箭,破空之声响起,襄老应声倒地,荀首两人下车把他的尸首抬上来。楚国的公子谷臣过来抢夺尸首,又被荀首一箭射倒,活捉了过去。

  后来荀首用这一个俘虏跟一具尸首换回了自己的儿子。

  楚军没想到晋军中还有人会突然杀回马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荀首为了救儿子竟然造就了晋国的一场小规模胜利。

  荀首在这次战役中表现出的无敌才干引起了晋景公的重视,所以后来他接连受到提拔,终于开创了晋国后期最大的家族——智氏。

  而士会也因为这场战争中的优异表现获得提拔,后来升级为晋国的一把手。他无论做人做事都广受赞誉,基本无可挑剔,成为这一代卿士里面最优秀的人物。

  六月十五日,楚军到达邲(bì)地,驻扎在衡雍,开始庆祝胜利。

  在邲之战前的八年中,楚国七次打郑国,终于成功引出了晋国这只大老虎,给予其沉重打击。

  楚庄王因为这次战争的胜利,成功登上霸主之位,成为“春秋五霸”之一,被后人所铭记。

  潘党对楚庄王说:“大王可以在这里筑一座京观(古代为炫耀武功,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以此告谕后世子孙,彰显我们这一代人的赫赫武功。”

  楚庄王却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何为霸主?

  楚庄王说:“武者,止戈是也。武功具有七种美德,分别为: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圣人使用武功,是为了止战,为惩恶扬善,为保国泰民安、天下太平。现在我让两个国家的民众受尽荼毒,何德之有?古代明君造京观,是为了惩戒淫恶,晋国和郑国的军民都是尽忠报君之人,何罪之有?我如何能造京观?”

  因此,楚庄王只在黄河边祭祀河神,建造先君的神庙,祭告天地,然后就回国了。

  战后,郑国人发现这次楚国入侵原来有内应。是国内的石制把楚军招来的,他还准备借外敌入侵把公子鱼臣扶上位。所以郑国人就杀了公子鱼臣和石制——两个卖国贼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郑襄公随后去楚国报告情况,楚庄王并没有怪罪他。

  一般来说,成为霸主需要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首先,打败至少一个超级强国。春秋时期只有晋国和楚国能称为超级强国,所以要称霸,至少要在大规模战争中打败晋、楚中的一个。

  其次,要会盟天下诸侯。霸主的职责就是要维持国际秩序,防止国家间胡来的战争,或者各国内部的阴谋家发起的动乱。因此,与各路诸侯结盟,控制并且干涉他们的行为是必须的。

  还有,要尊崇周天子,最好有勤王之功,由天子钦定霸主之位更好。春秋后期周王室地位下降,所以这一条不重要了。

  再有,保疆定国,驱除外敌,帮助各个小国抵御戎狄的进攻。比如当年齐桓公帮燕国抗击山戎。

  楚庄王只满足这里面的第一条,其他的都不满足,为什么还被称为霸主,而且是“春秋五霸”里面比较没有争议的一位?

  因为所有这些条件之外,还有一条隐形的条件,就是“有德者居之”。

  霸主之位应该奖给有德之人。

  其实“霸主”这个称谓并不准确,真正的霸主绝不只“称霸”,而且应该“称王称霸”。

  何者为王?何者为霸?

  保合诸夏、谐和万邦为王,威服四海、并吞八荒为霸。前者是为王道,后者是为霸道。

  霸主的作为应该是“霸王道杂之”,王道为主,霸道为辅,首先要有德,其次才有力。

  或者更直白地说,要“以德服人”。

  齐桓公、晋文公都完全满足这个条件,所以他们的霸主地位无可争议。

  而楚庄王也在许多地方充分展现了他“仁德”的一面。比如允许郑国复国,让陈国保持独立。

  在邲之战前,公元前五九八年,陈国的夏徵(zhēng)舒弑了陈灵公。楚国立即出兵干涉,杀死夏徵舒,把陈国设置为县,并入楚国。这种做法跟楚国之前的君王差不多。

  不久以后,大臣申叔时出使齐国回来,到朝堂上向楚庄王汇报情况。他听说了灭陈国的事,一句话都不说就退下了。

  庄王忍不住问他:“别人都恭贺我平定了陈国的内乱,就你没有表示。为什么?”

  申叔时回答:“讨伐弑君的逆贼,这是义举,没问题。但您打着讨逆的旗号,随后却吞并了别人的国家,这样怎么服天下人呢?”

  庄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从晋国把陈灵公的太子迎过来,立他为君,恢复了陈国。

  但楚国打了一仗开销那么大,总得要点补偿,怎么办?庄王就从陈国乡下“抓”了一个农夫到楚国来,然后在楚国建了一个“夏州”,把这人放到那里,使他成为州里唯一的居民。然后对外界宣布:“这就是我们从陈国抢来的战利品。”因为是讨伐夏徵舒的战果,所以称为夏州。

  这就是庄王之德。

  老虎不吃人很难,让老虎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更是难上加难。但楚庄王做到了。

  他跟历任的楚王都不同。楚国是蛮夷,楚王给人的感觉总是眼睛一瞪就要杀人,而楚庄王却完全没有蛮夷气息,更像是一位正统的中原帝王。

  他儒雅,谦和,彬彬有礼;他能听任何人的劝谏,能及时改正自己的过失。不管从哪方面看,他都是一位有德之君。连孔子都夸赞:“贤哉楚庄王!轻千乘之国而重一言。”

  关于庄王的贤德,还流传着“摘缨会”的传说。

  据说当年庄王平定了斗越椒之乱以后,大宴群臣,庆祝胜利。

  楚国的将军们基本都参加了,庄王让自己的几个爱姬去给大家敬酒,大家觥筹交错,喝得十分尽兴。

  不料一阵风刮来,席上的蜡烛都熄灭了,大殿里漆黑一团。

  庄王命人去点蜡烛。这时候,许姬过来凑到他耳边说,有人在黑暗中趁机拉她的袖子,被她一把扯下了那人头盔上的红缨;等会儿请庄王查探,席上谁的头盔没了红缨,谁就是那个淫贼。

  庄王马上制止下人:“且慢张灯,今晚大家都要喝得畅快一些,都把头上的红缨摘下,好好地喝酒。”

  大家虽然觉得很奇怪,喝酒为什么要摘缨,但还是照着做了。

  不一会儿,蜡烛点上,人人头上都没了红缨,再也找不到那个调戏许姬的人了。

  这次宴席就叫“摘缨会”。

  过后许姬觉得很委屈,找庄王询问原因。庄王说:“人孰无过。将军们打了胜仗很开心,喝醉了酒,偶尔把持不住也是正常的。为这件事问罪不值得。”

  七年以后,在打郑国的战争中,一名叫唐狡的将领表现得十分英勇,立下了辉煌的战功。庄王要奖赏他,他却推辞不受,说:“我就是当年调戏美人的罪臣,蒙大王不杀之恩,这次特地来报恩的,不必奖赏我。”

  后人因此都感叹庄王有容人之量,因此才得人心,大家才肯为他效力。

  这故事虽然不一定是真的,但说明楚庄王的宽容大度确实很深入人心。

  他有一种楚国历代君王少有的善良,这使得他在历任楚王里面成为最受人们欢迎的一位。

  所以尽管之前的楚武王、楚文王、楚成王等人都拥有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后人却把“春秋五霸”的一个席位颁给了楚庄王。

  世界终究是奖励善良的。

  再回到前面讨伐夏徵舒的战役。其实在消灭陈国以后,楚国还抓了另外一个人——一位天下罕有的绝色美女。当时谁也没想到,她会给楚国带来无尽的灾祸…… 权力游戏:简明春秋战国史(套装共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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