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公子流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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骊姬乱政
晋献公的家庭很庞大。
他当太子的时候就跟父亲的姬妾齐姜私通。齐姜是齐桓公的女儿——他们这个家族的女儿真是一言难尽。
齐姜生了一儿一女:申生和穆姬。
献公跟齐姜也算真爱。父亲死后,他就立齐姜为夫人,立申生为太子。
齐姜死得早,后来献公又从戎人的部落里面娶了两个女人,她们分别生了重耳、夷吾。
再后来,献公去讨伐骊戎——另一支戎人的部落。献公战胜以后,戎人献给他两个美女,是姐妹俩——姐姐叫骊姬,生下奚齐;妹妹生了卓子。
献公总共有八个儿子,其中著名的就是这五个:申生、重耳、夷吾、奚齐、卓子。
骊姬妖艳妩媚,很受献公宠爱。所以献公把她提拔为夫人,对奚齐也就格外喜爱,渐渐的就有了立奚齐为太子的想法。
但这里有个很大的问题:
献公娶骊姬的时候年纪已经大了,所以奚齐和卓子跟三个哥哥的年龄差距很大。
当三个公子四处征战为国立功的时候,奚齐和卓子都还是小孩子。
三个公子在朝廷里面有很高的人气,各自都培养了自己的一帮死党。而奚齐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政治势力。
献公和骊姬想要立奚齐,首先就受到朝廷百官的严重阻碍。更何况,在人们的心中,废长立幼本来就是不合规定的。
按照传统,这种时候该让女人背黑锅了。
所以史书上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骊姬这个妖女用奸计夺权的整个过程——
据说骊姬成天都想着如何把奚齐扶上太子之位,所以想尽办法陷害太子申生。
第一步就是要把三个公子调离权力中心。她勾结了晋献公的两个佞臣——梁五和东关嬖五,让他们去对献公说:“曲沃是晋国宗庙的所在地,蒲邑和屈邑是边陲重镇,必须派大王最信得过的人去镇守。三个公子最合适了。”
献公听信了他们的话,派太子申生去管理曲沃,让重耳和夷吾分别管理蒲邑和屈邑。其中,蒲邑靠近秦国,屈邑靠近翟国。
后来其他公子也被陆续调走了,只剩下奚齐和卓子留在首都绛城。
公子们离开权力中心以后,难以跟朝臣沟通,就无法借助朝中的力量了。
朝臣里面最重要的是里克。他是申生一党的主力成员,一直坚持保申生的太子位。
而骊姬则继续在献公身边吹耳旁风。
不久以后,献公把晋国的军队分成上下两军,他自己统领上军,让申生统领下军。申生率领军队四处征讨,立下了赫赫战功。献公嘉奖他,把他封为上卿,又派人帮他在曲沃筑城。
当时就有人对太子说:“大王把你推到了人臣的最高位置,以后还怎么立你当君王呢?这明显是不想让你继承君位了。你不如现在就逃出国去,还留下一个好名声。”
申生没有听他的,继续留在国内。
骊姬一直在想尽办法诋毁申生,但表面上却一直夸他贤德。
有一次,献公跟骊姬谈到想要废掉太子。骊姬听了立即跪下哭诉:“大王明鉴!申生屡立军功,百姓都很喜欢他。现在人人都知道他将要继承君位,如果废了他,贱妾岂不受天下人唾骂?如果大王坚持要废太子,贱妾情愿自尽以谏大王!”
献公赶忙扶起她,说:“爱姬言重了!”
骊姬私下的活动一刻不停。献公受到骊姬等人的蛊惑,越来越不喜欢太子。
后来献公又命令申生去讨伐东山皋(gāo)落氏。里克看到这个情况,就去献公那边刺探口风。
他对献公说:“按照古人的说法,太子又被称作冢子,他的职责是照看宗庙社稷,在外则抚军;在内则监国。至于带兵打仗,这是大王和大臣们的事,让太子去不合适。”
献公回答他:“我那么多儿子,我还没想好让谁继位呢。”
里克听了这话,什么都不说,默默地退出去了。
申生在外边等着,看到里克出来赶紧上去问:“大王怎么说?我要被废掉了吗?”
里克若无其事地说:“哪里的话?做儿子的最该担心的是自己不够孝顺,哪有担心不能继承君位的?公子回去,好好提高自己的德行就是了,不要乱想其他的。”
从这以后,里克就开始暗暗地疏远申生。申生去讨伐皋落氏,他也装病不去。
看到申生渐渐被人孤立,骊姬觉得下手的时机到了。
公元前六五六年的一天,骊姬暗中派人到曲沃,对申生说:“大王前几天梦到了你的母亲齐姜。你最好尽快在曲沃祭祀你的母亲,然后把祭肉拿回来献给大王。”
申生听后果然照着做,亲自把祭肉送到绛城给献公吃。那天献公正好要出去打猎,把祭肉放在宫里,骊姬就派人暗暗地在肉里下毒。
两天以后,献公打猎回来,厨子献上烹好的祭肉。献公刚想要吃,骊姬在旁边说:“等等!大王,这肉是宫外送来的,为保险起见,还是先验一下再吃。”
于是把肉扔到地上,地上很快冒出白烟;扔了一块肉给狗吃,狗吃了几口就口吐白沫倒地死了。周围的人都吓得脸色骤变。
骊姬捶胸顿足地大哭:“天啦,天下竟有这种事!太子为了夺位竟然想杀掉自己的父亲!大王年纪大了,过几年王位不就是他的吗?何必着急成这样?我知道了,太子这样做都是因为看不惯我们母子俩,大王还是赶紧把我们母子赶出国去吧;要不您就杀了我们,免得我们落到太子的手上!我还一直替他说话,原来是我看错了人!”
献公气得浑身发抖,当即就杀了申生的老师,又派人捉拿申生。申生在外面听到这件事,赶紧逃回了曲沃。
曲沃的人劝太子申生:“这一切都是骊姬在捣鬼,太子你赶快去向国君分辩。”
申生回答说:“父亲年老了,一刻也离不开骊姬;如果闹起来,废了骊姬,父亲一定会很伤心。还是让我来担这个罪责吧。”
下人又说:“要不您逃到国外去?”
申生说:“我担着谋害父亲的罪名,哪个国家肯收留我?不用多说了。”
他已经完全放弃了抵抗。
绛城那边很快降下御旨——赐死太子!申生被迫在曲沃自尽身亡。
不久以后,奚齐被立为太子——骊姬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中国的史官一向惜墨如金,他们可以用几个字记录一件重大的历史事件,然而所有史书都不惜花费极大的篇幅讲述骊姬乱国的故事。《国语》甚至详细描述了骊姬跟奸臣私下谋划诽谤太子的过程,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不会去追究当时是谁站在旁边记录下的这些内容。
这让我们后人读史的时候很困惑,因为分不清哪些记录才是真实的。
中国史官这样的态度,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回到现实中来。公元前六五六年冬天,申生自杀,骊姬和奚齐母子在后宫争位中胜出。
这个结果极有可能是晋献公自己的意思。从把三个公子调出京城开始,献公就在极力削弱三公子的权力,一直到最后时机成熟,逼太子自杀。这一系列的组合拳都是明显有计划的。
另一边,从骊姬的角度来说,她也情有可原。后宫争位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残酷斗争,而且她是晋献公名正言顺的大老婆,为自己的儿子谋一个继承人的位置合情合理。如果她手软了,让申生成功继位,她们母子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所有一切悲剧的根源还是在于前面提到过的:奚齐的年龄太小了。
献公必须杀掉或者赶走几个成年的儿子,才能保证这个小儿子坐稳王位,不然他不放心。
献公并不昏庸,他精得很。
当然后来事态的发展超出了献公的预期,这是没办法的。
流亡公子
太子申生自杀的时候,重耳和夷吾都在绛城,他们一听到这个消息就全都明白了。两人夺路而逃,火速赶回自己的封地蒲邑和屈邑,分别调集自己的势力严密防守,准备对抗来自绛城的打击。
晋献公已经下定决心,两个公子必须除掉!
绛城的杀手小组随后就到,为首的是宦官勃鞮(bó dī)。重耳这边还没准备好,来不及了!他想冲出去,可是宅院已经被军士重重包围,只能冲到后院翻墙逃出去。勃鞮提剑追了上来,赶到墙边,却只砍下重耳的一截衣袖。
屈邑那边也正被围攻,但夷吾他们的军力更强大,一时间竟挡住了政府军的进攻。
重耳最后逃到了翟国,那是他和夷吾的母亲的祖国。
献公听到两位公子抗命的消息,怒不可遏,发动大军去攻打屈邑。屈邑再硬也扛不住,终于被击溃了,百姓四散逃难。
夷吾也想逃到翟国去。他手下的大臣郤芮(xì ruì)阻止说:“重耳已经在翟国,如果你又去,晋国肯定发兵打翟国,翟国是挡不住晋国军队的。我们不如到梁国去,梁国挨着秦国,等献公去世以后,你可以请求秦国送你回来即位。”
夷吾认为他说的有道理,于是带着他们逃到了梁国。
当初献公把两个公子支到遥远的边疆城邑,本来是为了孤立他们,却没想到方便他们关键时刻逃跑。
献公没有一次性把三个公子一网打尽是重大失误;或许他怕三个公子的支持者联合起来造反,想各个击破,但这却给了重耳和夷吾逃走的时间。
这样奚齐的位置就坐不稳。晋国的动乱就还没结束,但献公和骊姬已经没办法了,他们已经为奚齐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
重耳逃走的时候也带走了一批下属,总共几十人,其中重要的是这几个人:狐毛、狐偃(yǎn)、赵衰(cuī)、先轸(zhěn)、胥(xū)臣、颠
颉(jié)、魏犨(chōu)、介子推。
这些都是他几十年笼络来的人才,是晋国的精英,非常有能力。
其中的狐毛和狐偃都是重耳的舅舅,也是从翟国出来的;
赵衰、胥臣、介子推是谋士;
先轸是元帅;
颠颉、魏犨是猛将。
这一行人一起逃到翟国。当时要收留重耳是要有足够勇气的,翟国因为是重耳的姥姥家,才冒着巨大的危险收留了他们。
两年以后,晋国军队来捉拿重耳,翟国拼死抵抗。晋军没占到便宜,只好撤走。
这样重耳算暂时安全了,就在翟国常住了下去。
有一次翟国军队攻打一个叫廧咎如(qiáng gāo rú)的赤狄部落(翟国自己也是狄人,属于白狄),俘虏了他们族长的两个女儿——叔隗(kuí)、季隗,就把季隗嫁给了重耳,把叔隗嫁给赵衰。后来叔隗生了一个儿子叫赵盾,赵盾对晋国历史有重大影响。
公元前六五一年,晋献公病重。他知道大臣里面能完全忠于他的只有荀息(就是向献公献计,假途灭虢的那人),就召荀息到床前,对荀息说:“奚齐还年幼,大臣们恐怕不会服他,以后只怕有祸乱。你能辅佐他吗?”
荀息回答:“能。”
献公又问:“怎么保证呢?”
荀息回答:“即使您死而复生,我也敢毫不惭愧地面对您。”
献公于是让荀息当国相,把奚齐托付给他,然后就过世了。
荀息拥立奚齐继任国君,这时奚齐才十四岁。主少国疑,孤儿寡母独自面对居心叵测的文武百官们,不禁心下惴惴。
献公当年大杀晋室宗亲的报应终于来了!
晋国王室的旁支公子们早都被杀了个干净,没有人制衡朝廷百官的力量。朝廷里面大多是三个公子的同党,对骊姬母子根本不服;荀息又是个文臣,没有军权,只靠他一个人哪里镇得住群臣?
里克心内窃喜,对于申生被杀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心里恨极了骊姬母子。他压抑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可以报仇了。
他拉拢了朝廷里面的许多官员,暗中策划迎接重耳回国即位,并且当面威胁荀息。荀息很坚定地回复他“有死而已”。
荀息也感到危险迫近,他以极快的速度更换军队统帅,把骊姬一派的人安插进去,想通过这种方式扭转双方力量对比。
但里克下手比他更快——武将的作风,干脆果断。在献公的葬礼上,里克安排杀手杀死了奚齐。这时候奚齐可能连登基典礼都还没举行,他的死直接断了骊姬一派的希望,更不给荀息准备的时间。
荀息悲痛欲绝,想自杀。有人提醒他:卓子还在,可以立卓子。于是他跟骊姬一起拥立卓子即位。
但卓子年纪更小,可能才几岁,更加不可能压住群臣。
里克不依不饶,马上又在朝堂上杀死了卓子,然后抓住骊姬,把她用鞭子活活抽死。骊姬一党顿时土崩瓦解。
荀息毕竟是文弱书生,哪里见过这个阵势,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只好自杀殉国。
晋献公多年精心布局的结果,两个月之内就被里克他们暴力破解了。他一生用尽阴谋诡计,灭了几十个国家,哪想到自己死后老婆孩子被人欺负成这样。
朝中大臣们多数拥护重耳,他们派人去翟国迎接重耳回国继位。
重耳是个谨慎的人,晋国国内的血腥政变让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决定先等等看再说,于是哭丧着脸回复群臣:“我得罪了父亲才被迫逃出来,父亲死了我又没能参加葬礼,我哪里还有脸面回去?你们找别的公子吧!”
群臣只好又去找夷吾。夷吾大喜,马上想回去。他手下的吕省、郤芮劝他:“危险!小心上了贼船。最好去求秦国,借大国之威,让秦国送你回去,这样国内就没人敢针对你了。”
这个提议非常有远见,夷吾便派人带着重礼去求见秦穆公,向秦穆公许诺说:“如果回去能顺利当上国君,就把河西地区割让给秦国。”
为什么要去求秦国呢?因为申生有一个同母姐姐嫁给了秦穆公,就是前面提到过的穆姬,所以秦穆公是夷吾和重耳的姐夫。
夷吾同时还带信给里克说:“如果我真的成功继位,就把汾阳这座城封给您。”因此里克也被收买了。
秦穆公是有雄才大略的君王,有这么好的机会干涉晋国内政他当然乐意,于是就派军队护送夷吾回国继位。
正好齐桓公那边听说晋国发生了内乱,也带领同盟军来晋国干涉。秦齐两大国在晋国碰头。里克他们再大胆也不敢乱来,国际联军共同把夷吾扶上君位。是为晋惠公。
另一边,重耳错过了一次绝好的机会,被迫继续他的流亡生涯。
这一仗,夷吾完胜重耳。
另外,在这一系列的变乱中,秦国也成为赢家之一。他们终于实现了扶立晋国国君的计划,从此开始强势介入中原事务……
求贤若渴的秦穆公
在整个春秋早期,秦国都在遥远的西方埋头建设自己的国家,跟东部的诸侯国们很少有交集,更不会参与什么会盟。
他们避开了东部连年不断的、毫无意义的战争,把精力都用来对付西戎,步步为营,逐渐扩大自己的领土。
如今,他们扩张的主方向是在东方。
他们向东扩张,遇到了同时期也在急速扩张的晋国,两个大国不可避免地撞到一起。早在秦宣公和晋献公的时期,两国就打过一仗,秦国获胜。这场战役可能规模不大,没有改变整体格局。
两国争夺的焦点在河西地区,这是两国中间的战略要地,这一地区有翟国、梁国、芮国三个小国。
晋献公通过和亲等手段对三个小国又拉又打,迫使他们倒向晋国。所以在河西地区晋国的势力占优。
另外就是黄河九曲之地的崤函通道,这里是秦国通向中原的唯一道路,相当于秦国的生命线。
虢国和虞国就在崤函通道的位置,所以晋献公发狠,不顾国际道义,用“假途灭虢”之计,一次性把两个小国吞并了,把崤函通道纳入晋国版图,封死了秦国东进的道路。这一招对秦国的杀伤力特别大。
秦穆公继位以后,继续把东进作为基本国策,费尽心机破解晋国的封锁。他一方面娶了晋献公的大女儿为夫人,一方面上任伊始就在河曲地区跟晋国打了一仗,试探一下兵力——又拉又打,试图找到晋国的破绽。
但秦国自身的力量还很薄弱,跟晋国玩得很吃力。
他们最大的问题是缺少人才。
自从周王室东迁以后,精英阶层都移居到了东部,关中地区瞬间沦为蛮荒之地。秦人常年跟戎人杂居在一起,武力值爆表,文化水平却很低,基本上算一群半野蛮人。
秦国跟西边的戎人打了一百多年,等转身向东进的时候,才发觉中原地区是一个这么先进的世界,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先进的思想和文化。
秦国要参与中原的角逐,必须先引入中原地区的治国理念,把秦国打造成一个进步的国家。秦国本地的人才根本不能胜任。所以秦穆公一直想从东部国家召集贤才,但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合适的。
《列子》里面记录了秦穆公向伯乐求贤的寓言故事:
传说伯乐最善于相马,在他老的时候,秦穆公问他:“先生年事已高,您的家族中还有善于相马的人吗?”
伯乐说:“我的儿子们才能都一般,识别不出千里马。不过我认识一个叫九方皋的人,他的才能不在我之下。”
穆公就把九方皋找来,让他去寻找千里马。
三天以后他就回来说:“找到了,是一匹黄色的母马。”
穆公让人去把马牵来,下人却报告说,是一匹黑色的公马。
穆公很不高兴,对伯乐说:“你推荐的人是什么眼神?马的颜色、公母都分不清,你确信他能识别马的好坏?”
伯乐说:“这正是九方皋比我厉害的地方啊!他相马只看到精微之处,而忽略了粗略的地方;只看到内在而忽略了外表。他才是真正有慧眼的人呀。”
把马牵来了以后,穆公一试,这匹马果然是天下少有的良马。
看来穆公求贤若渴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了,以至于人们都编了这样的故事出来。
不过这个故事却说明了识别贤才的要点所在:不拘一格,只关注他身上真正对国家有用的特质,对于其他方面不要太在意。
穆公依靠这个法则去找贤才,还真找来了几个天下奇才。
晋献公的女儿嫁给秦穆公的时候,有个陪嫁的奴隶半路逃掉了。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一般人也懒得去找。不过有人告诉穆公:这个奴隶叫百里奚,他以前是虞国的大夫,有安邦定国之才。穆公眼前一亮……
百里奚,五羊皮
百里奚是齐国贵族后裔,年轻时家里很穷,他独自出去谋生,游历过很多国家,对东部各国的风土人情、山川地理都比较了解。
长期在民间流亡的经历,使百里奚充分感受到民生疾苦,了解到社会真实的状况——这是那些养尊处优的达官贵人们做不到的。
在齐国的时候,他穷到沿街乞讨,一个叫蹇(jiǎn)叔的人收留了他。蹇叔是齐国王室之后,独自在乡下隐居,才能不输于百里奚,而且特别有眼光。
当时百里奚听说公孙无知夺到君位,就想去在他手下谋一个职位。蹇叔制止他说:公孙无知的位子坐不长久。百里奚就没去。过了没多久,雍廪发动叛乱杀了公孙无知,公孙无知的党羽被清除得一个不剩,百里奚侥幸躲过了这一劫。
后来百里奚听说周朝的王子颓喜欢养牛,就去那边谋到一个牧牛的差事。他干得很卖力,王子颓非常赏识他,想提拔他当手下。百里奚欢天喜地地要答应,这时又是蹇叔制止了他,说王子颓靠不住,别跟着他。百里奚就离开了那里。不久以后王子颓果然作乱被杀,百里奚又躲过一劫。
再后来百里奚辗转来到虞国,被聘为大夫。蹇叔又阻止他,说虞国公不是合适的主人。百里奚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还没有成就,实在等不及了,就不听蹇叔的,在虞国开始了他的仕途。
但虞国公昏庸无能,听不进忠言,没多久就中了晋献公的奸计,惨遭灭国。百里奚和虞国公都成了晋国的俘虏。
晋国有意要羞辱亡国之臣,把百里奚贬为奴隶。不久之后,晋国公主嫁给秦穆公,就把百里奚作为陪嫁奴隶之一送到秦国去。
凤凰被关进鸡窝,这对百里奚而言是极大的耻辱。他不甘心就这样沉沦,在送亲的路上趁人不注意偷跑了出来。
这时候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无家可归。他跑到宛邑,被楚国边境巡逻的军队捉住,并解送到楚成王面前。楚成王听说他会牧牛,就问他养牛有什么诀窍。
百里奚回答:“时其食,恤其力,心与牛而为一。”其实这里面暗含的是治国的理念,要体恤民情、爱惜民力,时刻与民众站在一起。他希望这样的回答能够让楚成王听出自己的治国之才。
楚成王却没听懂,只是说:“这方法不错,这样养马也可以吧?”就把百里奚派去替自己养马。
但秦穆公手下的公孙支却知道百里奚的才能,就跟穆公建议说:“这人正是大王要找的贤才,可以把他召来。”
楚国当然不希望送个人才给秦国。秦国直接要人的话怕引起楚国怀疑,给楚国钱更不行,报酬越高楚国越会怀疑。秦国可能受了齐桓公召管仲的启发,就对楚国说:“我们有个陪嫁的奴隶偷跑了,我们用五张羊皮把他换回来,怎么样?”
这样一件小事楚国当然不在意,随手就把百里奚送给了秦国——“五
羖(gǔ)大夫”的称号就是这么来的。
百里奚到秦国以后,秦穆公亲手为他解开枷锁,扶他到座位上,向他请教治理国家的方略。
百里奚说:“我是亡国之臣,有什么脸谈论国家大事。”
穆公说:“那是因为虞公昏庸无能,不肯听您的话,不是先生您的错。”
百里奚于是与穆公谈论治国之策,谈了三天三夜。穆公极为满意,当即任他为相。
百里奚正是穆公要找的那种人:在东方先进国家做过官,了解东方各国的国情,可以把最先进的治国理念引入秦国,把秦国打造成一个可以跟晋国抗衡的现代化国家。
百里奚又推荐蹇叔给穆公。穆公马上让人去把蹇叔请来,与百里奚共同辅佐自己,又把他们两人的儿子也召了来,任命为将领。
从此以后,百里奚为左庶长,蹇叔为右庶长。穆公的手下终于有了可以用的人才。
也只有秦国这样的环境,穆公这样的君王,才能不问出身、不看地位,只依据才能而任用人才。这样的做法被后来的秦国延续了下去,成为他们的传统。所以秦国一直在源源不断地从其他国家吸收人才,后来很多改变秦国历史的重要人物都是从国外引进的。在这个方面,秦国完全胜过了其他国家。
百里奚是草根逆袭的典范,在民间的人气特别高。关于他的民间传说最有名的是“百里认妻”的故事——
传说百里奚年轻的时候穷困潦倒,三十多岁了还一事无成,他想去外面闯荡一番,又放心不下家里的老婆孩子。
他的妻子杜氏就对他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整天待在家里能有什么出息呢?”百里奚就决定出去谋生。
临走的那一天,妻子给他送行,把家里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杀了;要煮的时候,没有柴火,只好把大门上的门闩拆下来当柴烧。
妻子抱着儿子送他出门,说:“以后富贵别忘了我们。”两人依依不舍地告别了。
百里奚辗转流亡了很多国家,到七十多岁的时候终于在秦国被拜为上大夫,总算功成名就。
但他真的忘了老婆孩子,没有再回去找他们。
杜氏生活艰难,跟儿子一起流亡到秦国。她听说秦国新拜的大夫叫百里奚,怀疑可能就是自己的丈夫,她想去看一下试试,就想办法到百里奚的府里谋了一个洗衣妇的职位。
有一次百里奚举办宴席,会上有乐师在演奏乐曲。杜氏透过门缝看到堂上的人正是多年前离家的丈夫,就贿赂府里的人,说自己也会弹琴,而且弹得很好,想上去表演一番。
下人给她安排好,等到演奏完一首乐曲的时候,杜氏骤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百里奚和一众宾客们看到这个衣着寒酸的老婆子走上来,都很惊讶。只见她不疾不徐,向众人行了个礼,缓缓坐下,轻抚琴弦,唱道:
百里奚,五羊皮。
忆别时,烹伏雌,炊扊扅(yǎn yí),今日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初娶我时五羊皮。
临当别时烹乳鸡,今适富贵忘我为。
百里奚,百里奚,母已死,葬南溪。
坟以瓦,覆以柴,舂黄黎,搤(è)伏鸡。
西入秦,五羖皮,今日富贵捐我为。
(这首歌还有很多版本,这里只选了其中一个。)
那时候把门闩叫作“扊扅”,歌里提到当初拆门闩作柴火的事,所以这首歌就叫《扊扅歌》,在贫寒中相依为命的夫妻又被称为“扊扅夫妻”。中国人都喜欢拿这个故事教人富不忘妻。
百里奚听到这些话,猛然想起当年的承诺,上前牵住那婆子的手,仔细端详:华发苍颜,破衣烂衫,不就是当年的糟糠之妻?夫妻二人当即相认,抱头痛哭。
后来他把妻子孩子都接到了自己身边,共享荣华富贵。
不过这些都是老百姓编的故事,《扊扅歌》也是后人编出来的,听听就好啦。
只能说,百里奚的成功故事真的是很励志,给了社会底层的老百姓一线希望。老百姓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而他本人也确实很接地气。他主持秦国国政以后,果真像自己说的一样“时其食,恤其力”,尽量爱惜老百姓,减轻百姓的负担。
他也坚持“心与牛而为一”,不以朝廷高官自居,摒弃一切额外的礼仪。他出行不乘车马,不撑伞盖,不带随从,不用甲兵护卫,一切都跟平民差不多。
他提倡文明教化,用心修理国政。在他的治理下,秦国国内秩序井然,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景象。
对外,他“谋无不当,举必有功”,施展自己的谋略,以过人的智慧帮助秦国称霸。秦穆公因此“开地千里,称霸西戎”。
秦穆公找到百里奚,确实是找到了一匹千里马。
一手好牌被打烂的晋惠公
在秦穆公时期,秦国国政修明,渐渐缩小了跟东部强国的差距。特别是秦国借晋国内乱的机会,扶立晋惠公,成功干涉晋国继承人的选择,在跟晋国的争霸中已经占了先手。
另一边,晋惠公的才能和人品比起秦穆公就差得远了。
惠公受到国际社会的一致支持而登基,可以说占尽了优势;他手上又是父亲留给他的一个拥有广袤国土的强大王国,只要他好好运作,前途应该非常光明。
但他的问题在于小聪明太多,又缺乏大才能。而当时晋国国内外的局势太过于复杂,他玩不转,最后导致局势彻底失控。
他上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得罪秦国。
他派邳(pī)郑带话给秦穆公说:“我确实想遵守承诺把河西的土地送给您,可是大臣们都说‘你在外面流亡的时候,土地是先君的,你有什么资格擅自送人?’我争不过他们,只好向您道歉了。”
对内,他也迅速翻脸,不仅没把汾阳封给里克,反而夺了里克的军权,赤裸裸地打击报复。
当时晋国的政治势力很复杂,朝臣们分成各种派别:有支持重耳的,有骊姬一派的,也有太子申生的遗党。各怀鬼胎。
惠公真正能依靠的就是他从国外带回来的几个心腹,以吕省、郤芮为代表——他的位子其实根本不稳固。
他只能拼命扶植自己的心腹,同时打压其他派别。
其中重点要防范的就是可能勾结重耳的人,毕竟重耳还在翟国虎视眈眈地等着。所以在局势稍微稳定一点以后,惠公马上就拿里克开刀。
里克说:“我扶你上来的,你为什么要杀我?”
惠公说:“你杀了两君一相,哪个国君敢把你留在身边?”
这是实话,里克那种头脑简单的武夫,做事只凭一时冲动,不考虑后果,兴头来了,什么都敢干。哪个国君敢留他?
里克只好认命,伏剑而亡。
当初邳郑跟里克勾结,共同害死奚齐,两人是共犯。里克死的时候邳郑正在秦国给穆公送信,听到消息以后,他很震惊;他当然不敢就这样回晋国,就想要挑拨秦穆公去对付晋惠公。
他对秦穆公说:“据我所知,就是吕省、郤称、郤芮他们三人坚决反对割地给秦国,大王您可以假意召他们来秦国,把他们拘在这里。我在那边里应外合废掉夷吾,您再送重耳回去即位。”
这三人正是晋惠公的心腹,把他们召走,惠公在国内一定坐不稳。
秦穆公正为晋惠公翻脸的事情火冒三丈,听邳郑这样说,正中下怀。于是穆公就写了一封回书,说理解惠公的难处,原谅他了,并指名道姓要召郤芮三人。然后派人带着厚礼跟邳郑一起去回复晋惠公。
郤芮三人可不傻,他们看到这情形就私下合计说:“好端端的突然来巴结我们,又要召我们去秦国。邳郑这小子一定是跟秦国勾结起来,把我们出卖了!”
三人把这个想法报告给惠公,惠公也点头称是。于是惠公杀了邳郑,又顺势发动大清洗,把里克的残余势力都杀光了。这次可能牵连的人有点广,所以国内人心惶惶的,百姓普遍都对惠公有意见。
短期来看惠公这样做是对的。朝廷里各种杂乱的派别被消灭以后,他的地位稳固了下来。
邳郑的儿子邳豹逃到秦国,希望秦国出兵灭掉惠公。秦穆公想到晋国那边的反对派都已经被消灭了,而且惠公还有些民意基础,要策反恐怕不容易;于是穆公就暂时按兵不动,只是把邳豹任用为元帅。
但秦国跟晋惠公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两国从此开启互掐模式。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周王听说惠公掌握了晋国国政,就派召公到晋国来访问,想拉一下关系。但不知什么原因,这次访问却闹得很不愉快,导致召公回去以后抱怨连天,说晋惠公傲慢无礼。结果周王室也跟晋惠公结下了仇。
这从侧面说明晋惠公做人确实有很大问题,几乎没有谁喜欢他。
过了几年,晋国大旱,引发全国性的饥荒。惠公只好厚着脸皮向秦国求援。
邳豹向秦穆公建议:“不要救援晋国!倒是应该趁这个机会去打他们,这么好的机会不要错过。”
秦穆公又问公孙支。公孙支说:“饥荒是天灾,应该救援。”
又问百里奚。百里奚回答说:“是夷吾得罪了您,关晋国老百姓什么事?老百姓的苦难我们应该救援。”
秦穆公最后采纳了百里奚他们的意见,把秦国的粮食借给晋国。运粮的队伍浩浩荡荡,络绎不绝,从秦国首都一直绵延到晋国首都。
在秦国的倾力援助下,晋国终于熬过了饥荒,晋国的百姓都感激秦穆公的仁厚。
第二年,秦国也闹饥荒了,反过来向晋国求援。
晋惠公征求朝臣们的意见。
庆郑为首的主和派说:“应该借粮食给他们,去年秦国救过我们,现在回报他们是理所应当的。”
虢射为首的主战派却说:“秦晋已经是仇家,应该趁这个机会赶紧打秦国。”甚至说:“去年秦国没有打我们是他们自己犯傻,我们不能一样傻。”
晋惠公最后听信主战派的意见,不仅不给粮食,反而乘人之危去攻打秦国。
这已经是他上任以后第二次对秦国恩将仇报了。
秦穆公听说以后拍案而起,亲自带兵去跟晋国对决。秦国一直打到晋国的韩原。公元前六四五年,秦晋两大国在这里展开了第一次大规模决战。
韩原之战
这场战争的士气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秦人极为愤怒,一心要报仇雪耻;晋国却人心涣散,彼此不配合,更大的问题是主战派和主和派的分歧还在。
庆郑对于晋惠公不听他的意见一直耿耿于怀。战前,惠公问他:“秦国人打过来了,怎么办?”
庆郑只是冷冷地回答:“大王自己恩将仇报造成的结果,您还是去找虢射商量吧。”
所以惠公就记在心里了,觉得他很不配合。后来占卜的结果,惠公的车架最适合让庆郑做右卫(春秋时战车有左中右三人,车右负责持武器砍杀敌人)。惠公说:“用他怎么行呢?”于是坚决换人,用自己的一个家丁来做右卫。
每架车要用四匹马来拉,在安排车马的时候,分给惠公的马是郑国送来的。庆郑劝阻道:“打仗的时候应该尽量用本国的马,本国的马更熟悉道路,也更理解主人的心意;如果用外国的马难免不听使唤。”惠公不听,还是坚持用郑国的马。
双方布好阵势以后,战争开打。
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惠公的马车当真出了问题:车子陷在泥泞里面出不来,车夫跟马互相不熟悉,怎么赶马都没用。
惠公向远处的庆郑呼救,庆郑竟然不救,说:“大王既不听谏阻,又不信占卜的结果,咎由自取,还逃走干吗呢?”说完自己驾着车跑了,把惠公丢在秦军的包围圈中。
秦穆公那边看到晋惠公被困住了,兴冲冲地赶马冲过来,准备瓮中捉鳖,不想反而被虢射那帮人包围在中间,怎么都冲不出去。穆公在乱军中又受了伤,眼看就要被活捉了,情况极度危急。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大群野人,他们蓬头垢面,每人一把大刀,冲进人群对着晋国军士就砍。晋国士兵不知道这是些什么鬼东西,一时间大乱,四散奔逃。秦穆公的车架趁机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
周围的秦军又围上来,再次围住晋惠公的车驾。经过一番激战,终于杀散晋国士兵,活捉了晋惠公。
秦国取得了韩原之战的胜利!
战后论功行赏时,秦穆公问那些野人为什么要帮助秦军。他们说:“大王忘了吗?我们就是当年偷吃马肉的人呀!”
原来穆公曾有一次在岐山下打猎,有一匹马被当地的三百个野人偷吃了;但抓住这些人以后,秦穆公并没有责怪他们,反而认为他们饿极了偷吃东西是可以理解的,把他们都释放了。所以现在这群人专门赶来报恩。
穆公感慨万分,想要重赏他们。他们却不肯领赏,就这样告辞回去了。
穆公恨极了背信弃义的晋惠公,命人把他带上来,当场数落他的罪行,想把他杀了祭天。不料这时却有一个人出来为晋惠公求情——
晋惠公的姐姐穆姬是秦穆公的王后,她听说弟弟被穆公活捉的消息,心里焦急得很。等穆公回来以后,她穿上孝服,在穆公面前大哭,请求释放晋惠公。
穆公不忍心让她伤心,可能也怕杀了晋惠公会引发晋国人的深刻仇恨,就说:“当初唐叔虞刚刚被封到晋国的时候,箕子曾说‘他的后人一定会繁荣昌盛’,我们怎么能随便就消灭晋国呢?”
晋惠公自己也羞愧得无以复加,对国内的人说:“我没脸回去了,你们立太子圉(yǔ)为君吧。”
秦穆公考虑到晋惠公已经声名扫地,从而更好控制,便决定还是放他回去继续当国君。于是跟晋惠公签订和平协议,释放他回晋国去了。
晋惠公跟秦穆公签的是一个卖国条约,回去以后只好按照协议割让黄河以西的土地给秦国。秦国甚至进一步向黄河以东侵蚀,在那些地方设置官吏,征收税赋,直逼晋国的核心地带。
这次失败是晋国的重大挫折。作为中原第一大国,国君竟然被人活捉了去,这脸还往哪儿搁?这以后,晋国的气势就完全被秦国压下去了,晋献公几十年打压秦国的成果基本都已经被废掉,连当初不肯割让给秦国的河西之地都丢掉了。
过了几年,晋国又把太子圉送到秦国去当人质,把公主送到秦国当侍女——如此卑躬屈膝,才换得秦国退回到黄河以西,没有继续逼迫晋国。
秦穆公准备放长线,在宗室里面找了一个叫怀嬴的女子嫁给太子圉,方便以后控制晋国的下一任国君。
不得不说百里奚他们的策略很厉害。
他们的策略是稳扎稳打,一步步地蚕食晋国的优势,又不做得太绝,时不时地还讲一下以德服人。所以尽管秦国把晋国欺负得很惨,但秦穆公在国际上的名声还不错,后人也称赞他仁义,把他算作“春秋五霸”之一。
反观晋国,晋惠公上台这几年,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国内外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特别是他对秦国恩将仇报这种行为实在让人太反感,以至于在国际上声名狼藉。当初他登基的时候拥有的优势——国内外的支持和期待——已经荡然无存。这样一个国君当然不可能把晋国带上霸主的位置,连防备秦国的扩张都做不到。
到这时为止,晋国的精英阶层大概都已经后悔当初迎立晋惠公的决定。人们暗暗地想,要是重耳回来当国君多好。
重耳是晋国人唯一的希望了。
第二次流亡
重耳在翟国过得实在舒坦,这时候他来翟国已经十二年了,几乎已经忘了自己的晋国公子身份——估计他觉得就这样养老也不错。
但晋惠公可不这么想。
在晋惠公心里,重耳跟秦国始终是两个心腹大患。他现在惹不起秦国,但惹重耳还是没问题的。
他被放回晋国以后,重新执掌大权,先杀掉庆郑,报了韩原之战庆郑不肯救驾的仇;又在国内发起政治运动,重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然后他就想到了重耳。
他跟手下人商议:“重耳这个人,不除不行。”于是派出杀手勃鞮去翟国刺杀重耳,限期三日到达。
这个勃鞮就是以前被献公派去蒲邑的杀手,这是他第二次去杀重耳。为了防止重耳再次逃掉,他以最快的速度狂奔,竟然一天时间就赶到了重耳住的地方。
但连这样的速度都没赶上。重耳不知道怎么听到了风声,又一次提前逃走了。勃鞮空手而归。
为了避免被晋国继续追杀,重耳逃走的时候只带着几个最忠心的手下,其他人全部留在了翟国,包括他的妻子季隗。
这是公元前六四三年,这时候重耳的年纪已经不小了,而季隗才二十多岁。临走的时候,他担心季隗忍不住寂寞,就对她说:“照顾好我们的孩子!等我二十五年,如果到时候我还没回来,你就改嫁吧!”
季隗凄凉地说:“再过二十五年我也快进棺材了,还改什么嫁!我还是等你回来吧。”
季隗因此在后世留下了贤良的名声——不得不说那时候的女人真是可悲。
当时齐桓公是天下霸主,又以仁义著称。所以重耳他们逃亡的目的地就是齐国。
这是重耳第二次逃亡,跟第一次逃亡有一个重大区别——第一次的时候晋国的王位还有很多争夺者,重耳的地位并不突出。现在可不一样了,晋惠公让晋国人很失望,人们心里纷纷揣测:重耳以后是不是可能重新回晋国继位?
所以这时的重耳其实是一支潜力股,如果诚心对待他,万一他以后真的当上晋国国君了,好处是不言而喻的。
但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所以重耳这一路逃过去,从每个国君对他的态度,就能看出这个国君的眼光高不高。
去齐国首先要路过卫国,卫文公的眼光就很短浅——当然也可能因为卫国刚从亡国的大祸里面恢复过来,本来就穷,所以对重耳一行人不理不睬。重耳他们只好黯然离开。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大家垂头丧气的时候,忽然发现队伍里面出了叛徒,一个叫头须的随从偷走所有的钱财粮食跑了。
这下麻烦就大了。这是在别人的国家,人生地不熟,连吃饭都成问题了。
走了一会,来到五鹿的乡下,他们一群人饿得眼冒金星,只好向当地的农民讨饭吃。有个农民笑嘻嘻地捡了块土递给重耳,说:“来,吃呀。”
重耳大怒,正想命令手下人打这个人。狐偃的反应很快,马上对重耳说:“公子大喜,这是暗示您要得到土地,是上天的恩赐呀。”
土地!只有土地才是最重要的。
重耳好像明白了什么,顿时转怒为喜,当即跪下拜谢上天,然后把这块土放到车上,在村民的嘲笑声中离开了。
但理想终究不能当饭吃,又走了一段,重耳已经饿得快晕过去了,再也没法往前走,只好在一棵树下枕在狐毛的腿上休息——其他人忙着去给他采野草充饥。
只见介子推蓦然走过来,手里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肉汤,跪在地上进献给重耳。重耳顾不得问什么,一把端起来咕嘟咕嘟就喝得精光,然后才奇怪地问介子推:“哪里找到的肉?”
介子推说:“是从我腿上割下来的。”周围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重耳非常感动,就说:“以后我要是当上了君王,一定好好报答你。”
介子推的行为给了大家很大的鼓励,这些忠心的下属们一路相互扶持,终于度过了最困难的阶段。
经过一段艰苦的长途跋涉,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齐国。
齐桓公确实很有霸主风范,热情地接待重耳。听他讲了这一路的经历以后,齐桓公表示非常同情,命人把他们安顿下来,好好招待他们。
齐桓公出手阔绰,直接送了二十辆驷马车给重耳他们,车仗随从一样不少,还把自己宗室里的女子齐姜嫁给他。重耳他们获得了离开晋国以后最好的待遇。
齐桓公对重耳这样款待,可能不仅仅是出于放长线钓大鱼的考虑,也因为他自己也曾是流亡公子,他能理解重耳的处境,看到重耳就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重耳再三拜谢,一群人在齐国安顿下来。
第三次流亡
重耳在齐国的生活比在翟国的时候还舒服。人生追求的一切他都有了,谁还想再过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呢?他就这样一住五年(其间齐桓公去世,齐孝公继位),再也不想离开。他手下的人急得跳:眼看这样下去大家都要老死在齐国,还提什么复国计划?
狐偃他们一群人躲到郊外一片桑林里,商量怎么让重耳离开齐国。不料隔墙有耳,正好齐姜有个侍女在旁边采桑,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侍女回去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齐姜。
齐姜的反应是——马上杀了这个侍女。在家里等着重耳回来,然后问他:“你们是在谋划离开齐国吧?有人听到了你们的谈话,我已经把她杀了。”
重耳瞪着眼说:“哪有这事?”
齐姜说:“男儿志在四方,你舍不得妻儿和富贵,只会耽误你的事业,还是尽早离开的好。”
重耳还是坚持不肯离开,他并不是权力欲很重的人,对于目前的生活他已经完全满足了。
齐姜只好主动找到狐偃他们,跟他们暗中约好,用酒把重耳灌醉,然后把他扶上车,偷偷送出齐国。
重耳醒来以后暴跳如雷,好好的生活就这样被他们给破坏了,他拿着兵器追杀狐偃,最后幸亏众人把他劝住。他一看,既然已经不告而别,不可能再回齐国去,只好将错就错地跟手下这伙人一起走了吧。
下人们这么着急地要把重耳带出齐国,恐怕还有一个原因:他们已经得到消息,在秦国做人质的太子圉刚刚偷跑回晋国,这样一来,晋惠公父子二人都得罪了秦穆公,秦晋关系恐怕会有大变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们想求助秦穆公帮忙夺取晋国政权,所以这次逃亡的目的地是秦国,是自东向西的路线。
他们来到曹国,这又是一个很没有眼光的小国。曹共公最关心的不是怎么投资重耳这支潜力股,而是一条八卦消息——重耳是“骈胁”,就是说肋骨在中间连在一起。其实这纯粹是老百姓瞎编的话,但曹共公很好奇,一定要亲眼看看。
他让重耳去洗澡,洗到一半,突然冲进去凑到重耳身上看,把重耳调戏了一番。重耳怒不可遏,曹共公却觉得有趣得很。
当时就有个大臣僖负羁劝他:“重耳是以后可能当晋君的人。你惹他,万一以后他来报仇怎么办?”但曹共公根本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僖负羁却要为自己打算。他私下去结交重耳,送给重耳一盘小吃,食物下边藏着一块玉璧。重耳只拿走食物,把玉璧还给了他,心里却记下了这个人的恩情,当然也记着曹共公对他的羞辱。
他们一行人离开曹国,又来到宋国。宋襄公也是胸怀大志的人,也送了二十乘马车给重耳,这跟齐桓公的礼物一样,似乎在暗示他认为自己的地位跟齐桓公相同。
接下来一行人到了郑国。似乎小国的国君目光都很短浅,郑文公也不想理睬重耳。他的弟弟叔詹劝他说,重耳这样的人是不能得罪的,应该好好招待他们。郑文公不听。叔詹又说,你不跟他结交那不如杀了他,免得将来他报仇。郑文公还是不听,叫人直接关上城门,不让重耳他们进去。重耳这群人只好另投他处去了。
当然郑文公对重耳的态度其实也代表着他对齐国的态度,这时郑国的靠山是楚国,他们对齐国来的人本来就没好脸色。
但另一方面,重耳有齐国这个大靠山,一般小国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所以他们这一行人的安全还是有保障的,即使叔詹想要杀掉重耳,郑文公也不敢下手。
不过到了下一个国家就不一样了,这是唯一敢跟齐桓公叫板的国家——楚国。
一到楚国,楚成王就派人来接他们。大臣子玉也建议成王杀掉重耳,以免将来他跟楚国争霸。成王不同意,他认为重耳是有天命之人,不可得罪。重耳他们因此又逃过一劫。
成王没有杀重耳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这让楚国在后面吃了大亏,甚至国运都因此被逆转。但对于中原各国来说,这是非常幸运的一件事,否则不久以后大家都要拜楚王而不是拜周王了。
不过当时谁能看得那么清楚呢?
成王对重耳这个人是很欣赏的,以接待诸侯的规格款待他。重耳受宠若惊,赶忙拜谢。
在宴席上,成王趁着酒意,醉眼迷离地问:“公子以后怎么报答我的恩情呢?”
重耳说:“楚国国土广袤,物产丰富,美女珍宝都不缺,不管我送什么,大王都看不上。要不这样,如果我有幸能返回晋国,以后我们在战场上相遇的时候,我就让晋军退避三舍吧。”
两人哈哈一笑,都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第二天,成王把重耳送到秦楚边界上,挥手告别。
乱世温情
秦穆公听说重耳来了,也是很热情地接待他:重耳是他的下一张牌,必须好好利用。
而重耳当然也一心要利用秦国。双方这时是合作伙伴的关系。
穆公愤愤不平地讲了太子圉逃走的事:
前几年晋惠公不是把他儿子太子圉送到秦国来当人质吗?秦国好好地对待他,还把怀嬴嫁给他;不料这小子不识抬举,不久前偷跑回晋国去了,只把老婆怀嬴留在秦国。
“这小子还没上台就想背叛秦国,跟他爹一样,也是个白眼狼!”穆公这样说。
重耳当即表示对穆公很理解,对太子圉这种忘恩负义的做法坚决瞧不起。不过他内心却窃喜:去掉了一个劲敌,穆公现在能打的只有他这一张牌了。
穆公为了笼络重耳,把宗室之女嫁给他,还带着四个陪嫁的媵妾。重耳开始还很高兴,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女人就是太子圉的妻子怀嬴!可能穆公就是存心要恶心晋惠公父子俩吧。
那时的人们人伦观念还没那么强,何况重耳还不敢得罪穆公,所以他尽管开始很不情愿,最后还是接受了穆公的安排,娶了自己的侄媳妇。
重耳比他的弟弟和侄儿懂事得多,知道现在什么都靠着秦国,人在屋檐下,绝对不可以得罪秦国,所以他表现得特别谦卑。
据说重耳和怀嬴刚结婚不久,有一次重耳在盆里洗手,洗完以后怀嬴递上毛巾,重耳擦完以后就摆了摆手让她离开。怀嬴不高兴了,认为重耳瞧不起她,说:“秦晋两国是平等的,你凭什么瞧不起我?”重耳顿时紧张起来,赶紧脱掉上衣,像囚犯那样向她谢罪。
可见重耳在秦国有多么小心谨慎。
不过穆公对人其实挺好,虚怀若谷,很有君子风度。
有一次穆公请重耳他们这些人一起喝酒。宴席上都要吟诗,当时的诗应该都是要唱出来的,所以双方都唱得很欢乐。
重耳吟了一首《沔(miǎn)水》,感叹家国变乱,表达自己想要回到祖国的愿望,间接提醒穆公尽快帮他回国。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
鴥(yù)彼飞隼,载飞载止。
嗟我兄弟,邦人诸友。
莫肯念乱,谁无父母?
沔彼流水,其流汤汤。
鴥彼飞隼,载飞载扬。
念彼不迹,载起载行。
心之忧矣,不可弭忘。
鴥彼飞隼,率彼中陵。
民之讹言,宁莫之惩?
我友敬矣,谗言其兴。
穆公随后就吟了一首《六月》回他。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chì)。
四牡骙(kuí)骙,载是常服。
猃狁孔炽,我是用急。
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
维此六月,既成我服。
我服既成,于三十里。
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广,其大有颙(yóng)。
薄伐猃狁,以奏肤公。
有严有翼,共武之服。
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猃狁匪茹,整居焦获。
侵镐及方,至于泾阳。
织文鸟章,白旆(pèi)央央。
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
四牡既佶,既佶且闲。
薄伐猃狁,至于大原。
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
来归自镐,我行永久。
饮御诸友,炰(páo)鳖脍鲤。
侯谁在矣?张仲孝友。
赵衰马上在下面大声说:“重耳拜谢大王的恩赐!”
重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走到台阶下向穆公磕头拜谢。
原来《六月》这首诗讲的是周宣王的时候,大臣尹吉甫(据说《诗经》就是他搜集整理的)奉王命去讨伐猃狁的事。
诗中赞美尹吉甫辅佐周天子的功劳,像“王于出征,以佐天子”“文武吉甫,万邦为宪”这样的句子,都是把重耳比作了天下霸主,鼓励他去辅佐天子,建功立业。这是特别高规格的称赞,重耳怎能不感谢!
穆公很谦和,也走下台阶来向重耳还礼。
这是春秋时期最和谐的一幕,两位霸主级的君王相互谦让,尽显君子风范。在血雨腥风的乱世里,他们以自己极高的人品和才华,向世人示范:怎样以最温和的方式赢得天下人的敬重。
——国家与国家之间不应该只有你死我活的争斗,更应当有合作和共赢,真正聪明的人才懂得这一点。
与此同时,晋国国内正在发生重大变故。
重耳复国
公元前六三七年秋天,晋惠公病故,太子圉继位,是为晋怀公。
怀公之前从秦国逃回来以后,已经提前让自己背上了“背信弃义”的名声,秦穆公有很充分的理由打压他。
现在秦穆公跟重耳联合,明摆着就是要第三次拥立晋君,所以他们跟怀公的矛盾也就公开化,谁也不必掩饰了。
当初重耳逃走的时候很仓促,他的那些手下都是只身一人跟着他,家人基本都留在晋国国内。怀公上台以后马上发布命令,要求这些人的家属们在规定时间内把自家的人召回来,不然期限一到就杀他们全家。
惠公和重耳的外公叫狐突,他也是怀公的曾外公,他的两个儿子狐偃和狐毛都在重耳那边。怀公要立一个典型,就先拿他做法,要他把两个儿子召回来。
狐突坚决不答应,说:“我教儿子做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君王要忠贞不二。现在我的儿子侍奉重耳已经很多年了,如果召他们回来,就是教他们不忠;父亲教儿子不忠,自己又怎么事君?我肯定不会这样做的,有死而已。”
怀公一怒之下当即杀死狐突,成就了他的名节。
狐突这一番言论成了后世“忠君”的教科书,历代帝王都特别推崇他,一直拔高他的地位,最后甚至封神。在民间,狐突是司雨的神,世代受老百姓朝拜。
怀公这样做其实很蠢。重耳手下那些人跟他都十几年了,出生入死,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其中还包括介子推那种割肉给主子吃的极端分子。对于这些人,你用一句“杀你全家”就想把他们吓回来?怎么可能!
这样做最终起到了反效果,重耳手下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国内反而白杀了不少人——这些人的家族都是晋国的权贵阶层。怀公这样一折腾,得罪了很多权势人物,晋国人对他更加不满。
重耳的支持者们趁机暗暗地跟秦国勾结起来,推翻怀公成了大家共同的目标。
秦国那边当然也不会给晋怀公机会让他把位子坐稳。怀公登基三个月之后,公元前六三六年正月,秦穆公派大军护送重耳回国,明火执仗来抢君位了!
同时秦穆公也跟晋国国内的栾枝、郤縠等人打好了招呼,让他们做内应,共举大事。
这几年,晋国在秦国的打压之下一直没缓过气来,现在晋国面对秦国大军压境,内部又全是叛徒,所以根本没有抵抗能力,一触即溃。
秦军所向披靡,很快深入晋国境内,一切都进展得特别顺利。
二月初,秦国主帅公子絷(zhí)去晋国军营劝他们退兵,晋军随后撤退;十一日,狐偃代表重耳跟秦晋两国大夫签停战协定;十二日,重耳接管晋国军队;十六日,重耳进入曲沃,这是宗庙所在地;十七日,重耳到武公的宗庙朝拜,即位称君,百官朝贺,是为晋文公;十八日,重耳派人到高梁杀掉晋怀公,晋国由此平定。
重耳流亡列国十九年,终于成功夺得晋国君位!
秦穆公又一次扶立晋国国君——史称“三置晋君”——威震天下,成就了自己的霸主之业。
介子推不言禄
晋文公以极快的速度夺到了晋国君位,但惠公父子的旧势力不肯善罢甘休,他们在暗地里谋划造反。其中主要的就是惠公的两个死党:吕省和郤芮。
这两人都是当年跟着惠公流亡的大臣,是惠公父子在朝廷里最主要的支持力量。他们谋划在宫里放火,想趁机杀死文公替怀公报仇。
这是一件高度机密的事,只有他们这个派系的核心人物才知道,其中就包括了两次暗杀文公的勃鞮。
勃鞮听说这个机密以后,偷偷潜入宫里向文公告密。文公听说是他来了,让下人回复他:“你两次杀我都跑得那么快,夷吾要你三天到,你一天就赶到了,真是很急着要我的命呀。”
勃鞮回答:“臣因为对主人忠心不二,才得罪了主公。现在主公已经是国君,臣就该忠于主公了。何况当初管仲差点射死齐桓公,齐桓公不也原谅他了吗?如果主公不肯原谅微臣,那么危险才真的来了。”
文公听他话里有话,命他进去当面问,勃鞮对文公说出了吕省、郤芮的阴谋。
文公这才惊觉事态严重。文公本来想捉拿吕、郤二人,又怕他们势力太大,何况晋国人也还未必肯诚心帮自己,于是召来狐偃等人商议。
当晚,君臣几人商量好,文公扮成平民,带着几个随从偷偷溜出王宫,到秦国去找秦穆公求助。而晋王宫这边则一切照旧,假装文公还在。
文公进入秦国以后马上传信给秦穆公,向他说明国内的情况。双方在王城碰面,商议平定叛乱的计划。
到了约好的时间,吕省、郤芮让人在宫里偷偷放火。眼看火势迅速扩大,宫里乱成一团,两人带着手下兵丁大喊大叫一路杀进王宫,不料在宫里到处都找不到文公。两人知道机密已泄,只好赶紧退出来。
文公手下狐、赵、栾、魏等大臣随后带兵来追杀乱党,双方大战一场。吕、郤这边毕竟心里没底,边打边撤,退出了绛城。这时又得到秦穆公那边来的消息,要他们去投奔秦国,他们还能怎么办?去秦国吧。
吕、郤二人刚到秦晋边境就被秦国军队捉住。秦穆公在黄河边将他们就地正法,帮助晋国平定了这次叛乱,然后派出军队再次把文公送回晋国。
秦穆公还不放心,直接派出三千甲兵到晋文公身边做长期护卫。晋国国内再也没人敢捣乱了。
对于吕、郤的余党,晋文公全部给予宽大处理,没有像当初惠公那样搞大清洗,所以晋国的人心渐渐稳定下来。
平定了叛乱以后,文公开始大规模封赏功臣,功劳高的直接给封邑,功劳低的也给他们爵位,特别是这些年跟着他四处流亡的大臣们,他给的奖赏尤其丰厚。
就连勃鞮都得到了奖赏。文公不仅原谅了他两次追杀自己的罪行,还给他很高的官位,后来甚至连给赵衰封官都是他提出来的——赵衰可是顶级的功臣啊!可见勃鞮受宠的程度。
不过这也让人怀疑勃鞮一直就是文公的手下,只不过被派到敌人那里卧底而已,不然为什么文公遇到他的时候总是有惊无险呢?
好吧,不猜这种捕风捉影的事了。再说封赏的事,关于这次封赏还是有一些争议。
并不是每个有功之臣都得到了文公的赏赐,例如陶狐(壶叔)就没有得到任何奖赏。他也是十几个流亡大臣里的一员,跟着文公这么多年出生入死,按理说功劳也很大,怎么会一点奖赏都没有呢?他觉得很不平衡,就去找文公手下的人打探消息。
手下人问文公:“大王三次封赏群臣,都没有惠及壶叔,请问是什么原因呢?”
文公回答:“以仁义教导我,提升我的德行的,我给予上等的奖赏;替我出谋划策,帮我达成目标的人,我给他次一等的赏赐;那些赴汤蹈火,有汗马之劳的人,就给予下等的奖赏。像壶叔这种仅仅出力,对我的功业没有什么帮助的人,只能在三等封赏之后才轮到他。”
(关于三种封赏有两种说法,分别出自《史记》和《吕氏春秋》,上面用的是《史记》的说法。《吕氏春秋》里面说的是:“以仁义辅导我,以礼引导我的受上赏;教我行善,用贤德约束我的受次赏;直言犯谏,指出我的过错的受下赏。”)
当时的人们听了之后都非常服气,说:“晋文公真的是以仁义治国啊,晋国一定会繁荣昌盛了。”
其实简单地说,就是按照“德、智、力”来排,“力”又要分成“万人敌”和“苦力活”两类。陶狐就是属于后面那一类,所以排最后去了。
这样的论功排名方式,即使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都是很能服人的。
按照这样的标准,受上等封赏的就是狐偃、赵衰那些人,受中等封赏的应该是先轸之类,受下等封赏是颠颉、魏犨这种武将。
但有一个人却不在所有这些类别之内。因为太难定性了,以至于文公都直接忽略了他。
那就是“割股侍君”的介子推。
当初秦国军队护送晋文公回国,渡过黄河的时候,狐偃捧着一双白璧,装模作样地跪献给文公,说:“过了这河就是晋国了,公子的功业已经完成。臣这些年鞍前马后追随公子,得罪公子的地方肯定很多,想必公子也烦了;臣这就离去,公子保重吧。”
文公知道他是疑心自己要杀功臣,赶忙扶起他说:“舅舅说的什么话!我怎么敢怪罪舅舅?回到国内以后,我一定和您共享富贵,让河伯来作证吧。”说着,把白璧扔进滔滔黄河,当场与狐偃盟誓,以后必定善待他们这些功臣。
当时介子推在旁边的船里看到这一切,就冷笑着说:“公子能够成功是天意。子犯仗着自己的功劳向公子讨要封赏,这种不要脸的人,我羞于跟他同列。”
于是他就找个机会偷偷离开了,隐居在晋国民间。
后来文公封赏群臣,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介子推。也许是“割股侍君”的功劳评起来太尴尬?也许是怪罪介子推不告而别?——不得而知。
但这样的做法众人不服。
据说介子推的一个邻居为他抱不平,半夜写了一首诗挂到城门上,诗中暗讽文公卸磨杀驴,忘了介子推的功劳。这件事情开始在人们中间悄悄流传。
文公也感到这样下去脸上挂不住,就命人去把介子推找来,要按照功臣的标准封赏他。
但介子推早已经躲起来了,怎么都找不到。
他是一个特别清高的人,有一种极度的精神洁癖,像上古隐士许由、巢父那样,又好比梁山泊的鲁智深——“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杀怎得干净?”
他追随文公只是为了理想,而不是为了功名,所以文公越要封赏他,他就越要躲起来。
“不要跟我谈钱,谈钱就俗了。”
文公动用国家力量,找了很久才知道,介子推带着自己的老母亲躲进了绵山里面。
文公带着大队人马去绵山找介子推。但那绵山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哪里有半个人影?而且介子推也会躲着走。这样下去,一年半载都未必找得到。
一连找了很多天都没结果,下人们急了,跟文公出主意:“放火烧山!”这样总能把介子推逼出来!
文公也挺着急。他刚登基,有一堆事情要处理,不能一直耗在这里,于是就同意了烧山的建议。
下人们在山上三面放火,留一面作出口,留人专门在这里等着介子推,心想他就算为了自己的老母亲也要出来。
谁知还是没等到。
烈焰熏天,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停,把一座绵山烧得焦黑。众人再去山上找,这才发现介子推跟母亲相拥在一棵柳树下,都已经被烧死了。
他真的死也不受封赏!
这种人心里没有什么比“气节”更重要。要他让步?不可能的!整个国家都拗不过他。
文公大悔,但已经迟了。他只得把介子推母子厚葬,把绵山改名叫介山,“以此记录我的过错”;又带回一截烧焦的柳木,做成木屐放到身边,日日怀念。
介子推的人格非常完美地符合儒家“节烈”的要求,这种极端的精神洁癖完全达到圣人的水平,令人只能仰视。
所以介子推在后世被推崇到了异乎寻常的高度,历朝历代不断地褒奖他;老百姓为纪念他,甚至发明了“寒食”这个节日。历史上除了他,也就只有屈原有这个待遇了。
介子推代表着人类道德的制高点,另一类人则代表着人类道德的下限。
文公大赏群臣,引出许多“妖魔鬼怪”,稍微沾点边的人都跳出来求封赏,其中就包括当初偷钱逃跑的头须。
这家伙当年害得文公他们差点被饿死在卫国,现在文公不去找他算账,他自己倒跑过来了。
他来求见文公。下人报进去时,文公正在洗头。文公一听说头须的名字,气得差点拿刀砍人:“这个竖子还敢来见我?叫他滚!”
下人出去撵他,头须却厚着脸皮说:“主公正在洗头吧?洗头的时候俯着身子,心脏就是倒过来的,那么说出来的话也就是颠倒的,所以主公说不见我,其实是要见我。而且我虽然没有跟着主公一起去流亡,但我留在国内替主公守护钱财,也是有功劳的呀!为什么要怪罪我?”
下人把这些话报进去,文公不但怒气消了,还让他们把头须放进来接见了他,而且赏赐肯定也是少不了的。
文公当然不会因为头须这一番胡说八道的言论就原谅他,真正要原谅他肯定是有原因的,其实就是为了树一个标杆,向国人表明:连把我害得那么惨的人我都原谅了,所以你们大可放心,对任何人我都不会打击报复。
这跟当初晋惠公父子刚好相反——惠公一上台马上展开政治清洗,杀了里克,又株连一大批人;怀公提出最后期限,要流亡者的家属把自家的人召回来,不然就杀他们全家。
文公的做法则让国内的反对者们全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吕、郤的余党,都放下心来。朝廷里各帮派的对立情绪因此渐渐消除了,晋国政坛开始被整合起来。这都是靠文公过人的政治智慧。
当年夏天,文公派人去齐国、翟国、秦国分别把齐姜、季隗、怀嬴接来晋国。
夫妻团聚,三位夫人的位次该怎么排呢?
季隗是原配;怀嬴有秦国这座大靠山;齐姜用计把文公赶上路,成全了他的功业。
依然是以“德”为先:齐姜有德,所以排第一;季隗苦守多年,堪比后世的王宝钏,所以排第二;怀嬴虽然是秦穆公的人,但也只能排最后。
这样的排名,再一次显露出文公对“政治正确”的把握能力,后宫无人不服!
送齐姜到晋国的是齐孝公。但这时的齐国早已不是当年的霸主了…… 权力游戏:简明春秋战国史(套装共2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