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夜来南风起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第七十四章
赐死
阿南将信函放回原处,道:“想来,二皇姐也是思虑再三,才写下这封信的。她信中劝圣上您莫要祸及子嗣,想想母后当年。”
“孤明白二皇姐的意思。”
当年,二皇姐的生母常氏犯下大过,害得祈安太后身边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所有人都劝祈安太后要斩草除根。但祈安太后还是不忍伤害幼儿,动了恻隐之心,留下了仇敌女儿的性命。后来啊,这个女儿一生视祈安太后为母,依赖她,理解她,远嫁番邦,保边境百年和平。
二皇姐信末的话,似是对成灏说的,又似是对阿南说的,她希望弟妹能容下严氏的那个孩子。
成灏提起笔,似要拟旨。阿南瞧着砚台里的墨有些凝涩了,便走了过来,拿起墨锭,磨了磨。
成灏道:“谅儿还小,尚在襁褓。他是孤的亲生孩儿。人皆道,虎毒不食子。纵便是二皇姐不说这话,孤也不会因为严氏的过错而苛待谅儿。再者说——”说到这里,成灏看了看阿南:“再者说,如今,谅儿的母亲是你。他是中宫之子。”
阿南手中的墨锭顿了顿,她心里很矛盾。自这个孩子入了中宫,起了多少祸端。严钰在牢中的请求,阿南明白是何意。虽然阿南对四皇子发自内心的喜爱,但她不愿让严钰的算盘成真。
另则,有了皇子之后,她与成灏之间又凭空多了许多权衡,利益的揣测。
何必呢。她宁愿与他保持着一份坦诚与相知。在这样幽静的黄昏里,为他送汤,给他磨墨,两人偶尔相视一笑,便很好。
阿南拂了拂额前的碎发,浅浅道:“圣上,近来发生了许多事。臣妾觉得,或许,谅儿养在臣妾这儿,并不妥。”
成灏看着她,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严氏的结局是赐死,而非幽禁,你不必担心这孩子日后……”
阿南摇了摇头。她想说圣上的兄长——从前的废太子成灼之事。成灼的生母何尝不是早早便死了?祈安太后抚养他,视如己出。多年的疼爱也难抵旁人的挑唆,养儿一场,终成祸。
阿南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废太子有弑父大罪,若拿谅儿与之相比,岂非诅咒圣上?
阿南思忖一番,道:“华乐一日日长大,调皮得很。昨日竟偷偷跑到房顶上去了。臣妾分身乏术,恐照顾不好四皇子,有负圣上所托。”
成灏凝神道:“可后宫之中,除了皇后你,有谁合适呢?”
阿南眼前浮现出一个人来,宽宽的下颌,眉眼素净,书卷气甚浓。现时这种情况,她确是最合适的。
一则,她位分低,自进宫以来无宠,无形中降低了四皇子自出生以来头上笼罩的种种光环。对于襁褓婴孩来说,这未必不是好事,平安即是福;
二则,她自始至终都在旋涡之外,对于平息事态而言,是个好的选择;
三则,严氏和张氏都倒了,刘芳仪疯了,后宫中倏尔便空置了许多,总要有人上来;
四则,以阿南对她的观察,她是一个恬淡之人,宫中的恩宠与繁华皆不放在心上。这一阵子,鸣翠馆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就像没看见、没听见似的,安安静静地居于北殿看书、下棋。
她,便是钱御女,此前婉拒阿南拉拢的人。她不愿归于任何派系,只愿远离是非。针插不入,水泼不进。
且阿南特意查过她的出身,她虽是琼州节度使送进宫的。但那琼州节度使黄禀德是个颇为规矩的武将,跟宛妃的父亲镇南将军胡谟亦薄有交情。当初送良家子入宫,纯属是被韦承和廖光拉着应景的。钱御女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当地的私塾先生,长乐年间的老秀才了。
这一点,想必成灏也是清楚的。
事到如今,鸣翠馆的三人中,一人死,一人获罪,手上都沾满了血,唯剩钱御女,清白平安。
阿南俯身向成灏说道:“圣上,臣妾觉得,将谅儿交予鸣翠馆的钱妹妹,倒合适。”
成灏想了想:“便依皇后吧。”须臾,又叹口气道:“孤之前错疑了你,这次是真的想将谅儿交给你的。孤觉得,你会是一个好母亲,能带好皇子。你比灵雁多了分刚毅,比宛迟多了分稳重。谅儿是孤最喜欢的孩子,哎,可惜了。”
阿南道:“皇子们还小呢,圣上也还年轻。太祖皇帝有子十二人,太宗皇帝有子七人,臣妾觉得,圣上的子嗣会越来越多。圣朝福泽绵延,代代永昌。”
她很少说吉祥话,成灏乍一听,笑了起来。
话头岔了过去。成灏看着她青色的衣裳,日复一日的素净眉眼,忽然觉得,如果阿南再有一个孩子也是极好的事。
晚间,圣旨到了鸣翠馆。钱御女听完,愣住了。小舟笑道:“钱娘娘,接旨啊。”钱御女回过神来,向小舟道:“这……是圣上的意思?”
“正是。”
钱御女按规制,谢了恩。少顷,一群嬷嬷乳娘宫人们抱着四皇子来到了鸣翠馆。钱御女一步步走近,瞧着那明黄色襁褓中的婴儿,白如粉团般的面孔,他睁着眼看着她。
乳娘笑道:“钱娘娘,往后啊,四皇子就是您的孩子了。”钱御女心中忽然下起一阵无法言说的春雨。那春雨从婴孩的眼睛里淅淅沥沥地落下来,将她的心肠冲刷得软绵绵的。
她伸出手,抱了抱这个孩子。她不知宫里变了怎样的天,不知这浮沉中又卷走多少悲欢,但既然这个孩子归了她,那便好生养着吧。
凤鸾殿。
华乐见成谅被抱走,小人儿家,一时无法接受,闹腾了一场。阿南和聆儿到了二更才将她哄睡着。
华乐睡下后,阿南踱到庭院下剪松柏。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剪松柏了。
弟弟余慕走过来唤了声:“南姐——”阿南笑笑:“慕儿还没睡吗?”
“南姐,您莫要伤心,也莫要不舍,四皇子本不该养在您这儿的。从他来凤鸾殿的第一天,臣弟便知道,他会给您带来许多殃祸。”
阿南垂下眼睑,没有作声。耳朵习惯性地侧向东殿,一片静谧。这几个月,深夜里,总能时不时听见东殿婴孩的动静。
现在没了,阿南是有些不舍的。但她习惯了不将情绪展于人前,弟弟却是懂她的。
过了会子,阿南起身,揉了揉余慕的头发:“南姐知道,慕儿回去睡吧。”
翌日。
内廷监中。一杯鸩酒,严钰便殒了命。死前,她瞪大双眼,看着中宫的方向。不知,她是想看那凤位,还是想看那寄托了她全部希冀的孩子。
宫廷起居注有载:贵嫔严氏,上于顺康十七年所纳,父为两广总督严瑨,母为嫡妻魏氏,昭仪严氏之妹。美姿仪,擅歌舞,上甚宠之。顺康十八年五月,诞下皇四子成谅。同年九月,薨。
寥寥几行字,概括了严氏在宫廷中的岁月。她的不甘与野心,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筹谋,都隐匿于一页纸中,随着旧时光,发黄,陈旧。
乐芳仪没有住上她所期待的福宁殿,而是被囚车送去了圣奕庄园的冷宫。送她入宫的幽州节度使廖光也没有幸免,被降了级,罚了俸。
至于出手伤人的原黔中节度使韦承,来京之后,在武都校检的任上不慎被战马摔下,头颅跌断,当场身亡。那一日,正好是成灏接到孔良奏折的日子。孔良在黔中新官上任,烧了几把火,情势渐渐地稳住了。
顺康十八年在几场有条不紊的杀伐中度过了。
顺康十九年的新春来了。
宫廷的新春,依旧热闹非凡。
司乐楼晚宴,欢声笑语。
散场的时候,阿南站在檐下叹道:“庭树不知人去尽,春来还发旧时花。”
“皇后娘娘万安——”熟悉的声音。
阿南回头,是窦华章。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圆圆的。她整个人都圆润了很多,不仅是身形,还有神态。
阿南颔首:“孔夫人快要临盆了吧?”
“是。医官说,或是二月底,或是三月初,便要生了。夫君忙得很,新春佳节也没有回来。他在信中说,今年是他到任的第一个新年,他想在黔中各地走一走,暗访民情。”
阿南道:“孔大人尽职尽责,乃朝廷之福。”窦华章突然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叠着的信笺来:“皇后娘娘,这是沈家姑娘今儿托臣妇交给您的。”
阿南的心如更漏一般,敲了一下。
是清欢吗?她接过。打开信笺,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句:阿南姐姐好。
见字如见人。那俏皮的簪花小楷,一如往昔。
庭树不知人去尽啊。阿南恍惚间觉得,那个语笑嫣然的小妹子,又回来了。 夜来南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