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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未亡人
程纶的尸体被送回咸阳,灵柩还未进城,便远远的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赤足奔来,伏在棺木上,泪流不止。
送灵的人没有敢出声的,都低下头,静得就像那具棺材。
后面有人追上来,喊着小姐,见此情景,也扑了上来,主仆三个,齐齐哭做一团。
而那披发的赤足女子,锦绣衣衫,脸上未施粉黛,眼眶红红的,看样子应是刚刚听说程纶死讯,连妆发都来不及打理,便不顾一切的奔了出来。
听闻孟姜女千里寻夫,于长城之下寻得丈夫尸骨,悲痛欲绝,大哭三日,哭倒了长城。
以前总觉得古人夸张,此时见了这赤足女子的哭,却觉得,便是银河之水倒流,也不比这更汹涌。
哭过一轮,她突然抬头,玉藕一般的柔弱手臂硬是要开棺。她执拗道:“他不会死的,不会的!你们骗我,你们都骗我!我要亲自去瞧!”
说着,柔荑一般的手指就开始抓挠棺盖,却因无力,怎么也打不开棺材。
她朝两旁送灵的人大喊:“你们把这东西打开,打开啊!他没死,他没死!我要见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企图开盖,甚至还想着用脑袋去撞,被旁人一把拉住,那人为难的道:“芷小姐,程门主他……已经走了,请节哀。”
“你胡说!”洛芷猛地甩开那人的桎梏,险些整个人都撞在了棺材上。她脸庞全是泪水,就如桃花带露,引人怜悯。
那人见洛芷失常的行为,大概猜到洛芷对程纶的情义,心中叹了一声,然后道:“芷小姐,程门主已经走了,便让他安息吧,想来他也不愿见你伤心。”
“他不会死,不会的!”洛芷犟着脖子喊道,早没了端庄娴雅,却换上了普通女郎骂街般的姿态,与之前艳绝江湖的第一美人,果然是判若两人。
此时的洛芷,全然不顾形象,披散的长发遮了半张脸,像是受伤的狮子,竟要一下一下的用头去撞开那棺材盖。
第一下,被送灵人拦住。
洛芷站立不稳,却语气森然,凌厉得叫人不由得想起了焦尾出鞘时的秦言。她厉声叫道:“滚开!不要碰我!”
送灵人被她的反应吓住,一时间果真不敢再去拉扶。
然后,第二下。
眼看她的额头便要撞上棺材,像是梁祝化蝶时的惨烈,可是,一双大手突然出现,牢牢的护住了她。
而众人皆是一喜,跪道:“参见宗主。”
洛芷神情悲怆,仿佛再有一根稻草便会被彻底压垮,她流着泪道:“爹,他没有死对不对?你们都在骗我对不对?”
洛远道不说话,把洛芷额前的长发撩到耳后,唤道:“阿芷。”然后,吩咐送灵的人,“开棺。”
于是,在这大街上,闹市中,一代传奇,青木门主程纶,死后,他的棺材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缓缓打开。
洛芷挣脱洛远道的搀扶,站在最前面,眼睛眨都不眨的看着那棺盖缓缓打开,从一条细缝到半开,再到露出全部来。
而那冰冷坚硬的棺木之中,程纶一身玄衣,静静的躺着,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擦拭干净。他的脸一如既往的苍白阴鸷,双眼紧闭,就像之前睡着了一样。
洛芷脸上的肌肉全都绷紧了,却也忍不住的轻微颤抖,她脚下像是坠了千钧的铁块,每走一步都仿若连接着大地。
终于,她走到了程纶面前,俯下身子,慢慢伸出手去探她的呼吸。
然而,只有冰冷。
还没有碰到程纶的口鼻,洛芷却突然崩溃了,好不容易故作镇定了一会儿的她像是天塌地陷一般,复又哭了。她整个人都支持不住,靠着棺材就慢慢的往下滑,最后跪倒在地上,一手捂着嘴巴,哭得一抽一抽的:“程纶哥哥……”
洛远道就立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去劝,见洛芷如此伤心,他突然察觉自己的狠心了。
然而,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便是那一跪,仿佛是去了洛芷的腿力,她泪眼婆娑,却膝行上前,然后,行至程纶的手边,慢慢伸手掰开对方僵硬紧握的手指,拿出一支未完工的发簪来。
那是一支玫瑰,用金丝银线打造,做工远不如专业作坊的工匠们来得精巧。然而,却是棺材之中躺着的男人一手一线做出来的。
黄金玫瑰,诉我心意,呈我爱慕,戕子无怒,归聘为妻。
还记得她千里迢迢寻他至襄阳,两人互诉衷肠之后,他许诺她:“阿芷,你等等我,待你生辰,我捧这黄金玫瑰,庆你生日,求宗主把你许配给我。”
就是这支黄金玫瑰。
如今,玫瑰未完,说那话的人却已经魂归黄泉。
洛芷紧紧攥着那发簪,将将成形的玫瑰硌着她的手心,印出淡淡的花痕来。
她把发簪攥了贴在心口,颤抖着吸气,这才将眼泪全部逼回,然后,披发散乱,泪痕未干,却坚强得像是没有刚刚那回事,像是个没心没肺的风尘女子,虽叫人怜惜,却也让人无端胆寒。
她咬着牙,道:“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
送灵人怔住,不知该不该答,该如何作答。
洛芷加重声音,再问一遍。
送灵人抬眼请示洛远道,洛远道搭上洛芷的肩,感觉到她的颤抖,轻声道:“我不该派程纶去的。”
洛芷疯了般,拂开洛远道的手,披散的长发也随她的激动而乱飞,她叫道:“是谁杀的?”
送灵人终于回答:“在太原执行任务的时候,程门主遭人暗算,被人一箭穿心。属下赶到之时,便只见……”
“所以,你们这次任务的对象是谁?”
送灵人哑然,然后跪答:“属下等已经将那伙人斩草除根,为程门主报了仇了。”
“呵,报仇?呵呵……”洛芷苦笑,然后喃喃道,“你们是他什么人?有什么资格替他报仇呢?”继而她手舞足蹈道,“杀了又能如此?我的程纶哥哥再也回不过来了,回不来了……杀了算什么?不够!挫骨扬灰,剁了喂狗啊……”
这是她此生说过的最恶毒的话,以前不曾说过,以后也不曾说过,这辈子连想都没有想过。可是,她说了,因为恨到极致,痛到心坎儿,已经口不择言了。
她还在吼着那些恶毒的话,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诅咒,一把又一把的利刃,要把杀死程纶的人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然而,她并不知晓,杀死程纶的便是自己的亲姐姐。
洛芷太过悲愤,热血上头,便昏了过去。
待洛芷醒转,方菲已然红了眼睛,见女儿终是醒来,抱了她便道:“阿芷,娘很担心你啊。”
洛芷眼中空无一物,道:“娘,他呢?”
方菲一怔,这才晓得她说的是程纶。她这个做娘的,太不够格了,就连女儿喜欢程纶都看不出来。若是她早知如此,便叫洛远道成全他们,何苦现在一个死,一个生不如死呢?
她流连佛寺,潜心求佛,以为这样便可在佛前求得一家安泰,此生康乐。
可是,原来这佛啊,根本不应她的请求。又或许,现在的所有吃斋念佛木鱼青灯都是在赎罪,赎前生的罪,赎前半生的罪。
方菲握着洛芷冰凉的手,道:“三日后下葬。”
“我要去守着他,”洛芷跳下床,“我不能叫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方菲拦不住洛芷,谁都拦不住她。这个看似柔顺的姑娘,倔强起来倒也是和秦言如出一辙。
想来将洛芷排入武林美人榜第一,虽不是江湖上,可这性子,却不比江湖中人差。
洛芷以程纶的未亡人自居,披丧服戴素麻,守在他的灵前。
然后,她发现他胸口的剑伤。
她不是江湖中人,不会舞刀弄剑,自然看不出这个致命伤有何不妥。
然而,她不傻,她看出这个剑痕细而窄,而且,似乎有些怪异。
她于程纶的灵前质问洛远道:“爹,在程纶哥哥的灵前,你不能骗我。我问你,程纶哥哥究竟接了怎样的任务?他是被谁所杀?”
“阿芷,送灵人不是说了么,杀人者已经全被诛杀了。”
“爹!”洛芷道,“我问过府里的铸剑师了,他说每一把剑的形状都不一样,留下的伤口也不一样,他说……”洛芷说不出口,犹豫半晌,才大声喊出,“他说这伤口,世上只有一把剑可以造成……”
“阿芷!”洛远道喝住她,道,“不可听信他人胡言乱语!”
“你早就知道了?”洛芷道,“爹,你早就知道程纶哥哥是死在焦尾剑下,是不是?”
“便是死在焦尾剑下,又能说明什么呢?”洛远道劝说道,“剑是焦尾剑,持剑的人却不一定是焦尾的主人。阿芷,你和阿言是亲姐妹,你如何能够怀疑她?”
“所以,他的确是死在焦尾剑下的?”
洛远道沉沉点头。
“所以,你到底给他派了什么任务?为什么阿姊会杀程纶哥哥?”
洛远道沉吟片刻,道:“你果然想要知道?”
“果然。”
“你阿姊,她执着于陆离,二人一起叛了东宫,叛了大夏。”洛远道说,“我虽是江湖之人,可到底也是大夏子民。既是为了国,也是为了天残派,我便派程纶前去,在东宫暗卫之前找到并带回你阿姊,期望能够保她一命。可是……”
“可我阿姊拒捕,还杀了程纶哥哥。”
洛芷仰天长啸:“阿姊,为什么啊?你怎么会为了一个男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你怎么可以……杀了他?阿姊,我恨你!”
洛远道越是为秦言开脱,洛芷便越是怨恨。她想,阿姊啊,我敬你爱你,事事都顺从于你,只要你要的或是你想要的,我都没有同你争过。便是我喜欢程纶哥哥喜欢得要疯,却以为你也喜欢他,便只默默喜欢,从来没有表达。
可是阿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男人而杀了我最爱的男子?
你背主叛国,我固然心痛,可你杀我爱人,我……又痛又恨。你教我爱憎分明恩仇必报,可是,这仇,你要我如何去报?可我若不报,又如何对得起程纶哥哥?
阿姊,你真叫我为难。
洛芷在程纶灵前发誓,若是再见阿姊,便……亲手杀之,为公为私,为程纶报仇。
此心此誓,黄金玫瑰为证。 不饮长安雪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