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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未来的国家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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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 未来的国家竞争

  第六章

  未来战争的多种形式与可能

  后现代的古老隐喻

  世界上最古老的集体运动就是拔河,从古埃及到古希腊,从中国到几内亚,古代石刻中都记录了拔河这项运动。在古代,拔河比赛通常在皇家盛典上举行,士兵们把拔河当作战备训练来提升战斗力。8世纪,据称中国的唐玄宗曾举办过千人规模的拔河大赛,两侧各500军士,拔河用的绳子有150多米长。在20世纪初期,拔河比赛还曾连续五届被列为夏季奥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欧洲国家(例如当时的瑞典国家队成员里就有斯德哥尔摩的警察)比赛成绩最佳。《牛津英语词典》将拔河定义为一种“追求胜利的激烈竞争”,其所言非虚。拔河比赛是极其紧张的:要想获得胜利就必须要有力量、耐力和强大的意志。即便是片刻的松懈(所谓“走神”)也可能致命,人在拔河过程中必须全力以赴。拔河比赛是世界上最凶悍的无身体接触运动。数千年来,几乎没有人在拔河比赛中丧生。这种运动也是对我们所处时代的隐喻。

  在人类数千年的历史上充斥着各种大规模军事行动,或为争夺领土,或为守卫国土。当今的世界也同样不太平:侵略行动、核武器对峙、恐怖武装力量、国家政权倒台以及血腥的内战冲突等。但即便是这种程度的暴力,以及所造成的种种伤亡,也不能被视为当今世界竞争的主线。实际上,如今只有少数国家还处于交战状态,不管是内战还是与别国的战争。但所有国家都在参与一场全球拔河博弈。

  全球拔河博弈是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的混合博弈。国家之间的战争在减少,但关于供应链的争斗却在升温。拔河博弈不是为了多占领土,而是为了争夺资金、资源、技术、知识和人才。这些资金流、资源流、知识流和人才流就仿佛是拔河比赛中的绳索:各方在为移动绳索而竞争,但绳索又将各方连接在一起。全球拔河博弈的目的就是要把世界供应链引向自己,成为资源和产品的最大生产国并从交易中获得最大价值。

  英国著名的皇家桑赫斯特军事学院曾发表过关于拔河获胜策略的手册,其中提到,一个优秀的拔河比赛队伍应“行动统一,力量仿佛发自单一整体”。美国做到这一点了吗?华盛顿的政客、华尔街的银行家、得克萨斯州的石油公司以及其他美国战队的成员能形成“单一整体”,使整体力量大于部分之和吗?或者,中国在这方面做得更好?

  在拔河比赛中,绳索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状态:绳索一旦松掉,人人都站不稳,但如果绳索太紧,那就可能崩断,伤到运动员的手指。最好的策略不是使用蛮力,而是要协调集体力量并保持平衡。如果一方中有人操之过急,那么就可能让整个队伍失去协调性,对方就会把绳子拉过去。游戏结束。如今的地缘战略环境也是如此。美国应该通过压低能源价格和推行自动化,把数百万制造业岗位从中国拽回来吗?这样做的话,可能会导致中国经济疲软,影响美国对华出口,引发中国抛售美元,抬高美国国内利率?拔河比赛的胜利要诀在于不急、不冒进。厉害的拔河团队会先站稳脚跟,在反复拉锯中损耗对手实力,步步为营,最终赢得胜利。

  全球未来是否稳定的关键在于,各大国是以主权还是以供应链为行动出发点,是要发动战争还是参与拔河博弈。战争中的主角是军队和军事联盟,但在拔河比赛中,主角则是城市和企业。政府仅仅是所有者、教练和出资者,也是规则的制定者,但最终的决定因素还是各选手之间的平等竞争。

  拔河博弈是没有终点的马拉松。新的对手会不断从各个方向涌入,就像是同时拉扯多条绳索。21世纪的全球拔河博弈就像是多名选手参加的比赛,其中有国家、城市、企业和其他社群。温斯顿·丘吉尔曾言,“谈一谈”(jaw-jaw)要好过“打一打”(war-war),即外交要优于战争。当今世界居于两者之间:这是一场无止境的拉拉拽拽。

  奥威尔说对了吗?

  乔治·奥威尔目睹了“冷战”初期欧亚大陆分裂成对立的两大阵营,他认为世界两大阵营的冲突对决将不可避免,尤其是在核武器发明之后。在敏锐观察到欧洲殖民主义和苏联共产主义的僵化体制后,奥威尔在其小说《1984》中将世界分为三个超级大国:大洋国、东亚国和欧亚国。

  当今的世界地图在很大程度上验证了《1984》中的预言。只是欧洲大陆没有被苏联征服或划归大洋国(美国),但《1984》还是精准地描述了北美、南美和欧盟这西方世界的三大板块(伦敦和纽约作为地区双首都)。同时,俄罗斯(欧亚国)则继续把持欧亚大陆北部“蒙古化”的部分,而信奉“先人崇拜”的东亚国(中国)则继续在扩大影响力,将日本、东南亚和中亚纳入影响范围。

  奥威尔笔下的世界是静态的三国鼎立,没有一国,或任意两国联手来霸占星球。但奥威尔在1950年辞世时,他怎么都想象不到,历史竟然会如此演绎,超级大国之间的交互方式不是试图去占领对方的领土,而是去获得对方的资源和市场。由于无法完全征服彼此,大国之间就放弃了战争开展拔河博弈。

  在供应链地缘政治中,各自为政的地缘板块说现在已经越来越站不住脚,当今各国都通过基础设施和协议联合在一起。例如美国和欧洲正在谈判“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TTIP),一旦协议达成,将消除欧美之间所有的监管摩擦并推动双边投资,尽管现在美欧双向投资已经排名世界第一。美国和加拿大互为对方的第一大贸易伙伴,而欧盟则是美国最大的投资来源国。协议签署后,预计美欧贸易额将在如今日均30亿美元的基础上继续增长。

  与此同时,美国也在极力提升其对迅速增长的亚洲市场的能源、货物和服务出口,因此美国不仅在忙着与欧洲谈判“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也在积极与亚洲伙伴开展“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的谈判。参加TPP谈判的12个国家占全球GDP的40%,一旦协议达成,成员国之间将实现零关税和共同标准。与对手发展经贸关系或者与对手的邻国发展经贸关系,是实现战略影响的重要方法,但这种竞争性的解放是基于供应链而非国家领土。因此,TPP的目标不是要孤立中国,而是要促使中国变得更加开放。在2000~2010年间,美国对华出口增长5倍,中国对美出口也出现了大幅增长;现在中国正有望取代加拿大成为美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在中国市场上占据很大份额的通用汽车,如果没有来自像中国这些海外市场的收入,那么即便美国政府想救通用,通用汽车也难以熬过金融危机。此外,如果无法吸引数千亿的资金,特别是中国的资金,投入到本国的工厂、炼油厂和其他生产设施,那么无论是美国还是英国,都无法完成其出口翻番的目标。

  现在的情形是,亚洲经济发展越好,中国和亚洲其他国家经济融合程度越高,美国和欧盟就越能联手获得收益。但美国对中国壮大的焦虑不同于“大洋国”,因为尽管亚欧之间隔着高高的乌拉尔山,中国和欧洲的连接却在不断深化。与美国不同,欧洲并不把中国视为安全威胁。美国正在加深与印度、澳大利亚和日本在印度洋和太平洋上的军事协作,但欧洲并未加入其中。相反,英国、法国和德国现在是中国顶尖国防技术的主要供应商。随着人民币的升值和欧元的贬值,欧洲现在是中国对外投资热潮的主要受益者,中国正在大肆购买包括房地产和新能源在内的系列资产。中欧贸易规模将很快超越美欧贸易规模。总而言之:欧亚大陆的互联互通现在开始挑战大西洋两岸的文化。

  综合来看,欧洲、中国和美国这世界三大经济和贸易体占了世界GDP、投资和贸易的绝大部分,尤其是中美欧三者之间的贸易。冲突、合作和竞争在复杂关系中相互交织,三大区域之间的关系也变成了某些议题上的合作(遏制朝鲜的核计划、应对气候变化以及发展双边贸易)以及另外一些议题上的竞争(世界储备货币、地区影响力以及网络监管),再也不是你死我活的简单对立。2014年奥巴马和习近平在加利福尼亚安纳伯格庄园会面,两国领导人谈到了“构建中美新型大国关系”,这显然是中美关系现状的反映,而不是对未来情景的畅想。弗吉尼亚大学政治学研究者戴尔·科普兰(Dale Copeland)的研究表明,国家之间相互依赖程度的加深会有效减少冲突,只要领导人认为交往还可带来收益,或者说,领导人能在拔河博弈中学会争取国家收益,那么就不会诉诸武力。

  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在20世纪90年代,“冷战”刚刚结束时,美国五角大楼的战略家们就开始担心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地缘政治的历史表明,如果还有第三次世界大战,那么大战会在衰落的传统霸权(美国)和新兴力量(中国)交错最密集的地区(亚洲)爆发。当时大家普遍认为,如果中美开战,战争目标就只有一个:中国台湾。但25年过去了,现在几乎没有人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会在台湾爆发。曾经看上去箭在弦上的局势为何就缓和了呢?

  现在两岸之间每周有300多趟航班,搭载着许多在中国大陆寻求发展机会的台湾商人。大陆方面甚至还建议从福建这边开始修建一条120公里长的海底隧道。大陆现在是台湾最大的出口目的地,每年台湾从两岸贸易中可获得1000亿美元的贸易顺差。台湾80%的对外投资都是投向大陆。例如,iPhone和iPad的制造商富士康就在大陆多地设有工厂。中国台湾厂商和美国消费者所依赖的供应链其实也是中国的供应链。

  是否能永久性地将战争变成拔河博弈呢?每一天都可能出现这样的场景:以色列突袭伊朗,中国击沉日本战舰,俄罗斯侵占了前苏联加盟共和国的领土,或者朝鲜悍然入侵韩国。如果是这样,第三次世界大战到现在大概已经爆发十多次了,但这一切并未发生。在过去20年所发生的重要军事升级局势中,相关国家领导人常常在关键时刻选择各退一步,避免事态恶化。正如中国大陆和台湾的经贸融合,各国之间的经济往来加深也是防止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基本因素。(当今世界上最悲惨的冲突恰恰是大家都未曾预料到的,例如伊拉克和叙利亚政权的垮台以及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战争。)

  自1947年分别独立以来,印度和巴基斯坦打了三场大仗,开展了核武器竞赛,在喜马拉雅山麓发生冲突,并继续在克什米尔问题上纠缠。但近年来,印巴两国却开始放开边境,允许纺织品、药品和其他商品的贸易,放松了对各自居民的签证限制,批准了更多直航路线,并给予彼此最惠国待遇。

  印度和中国也曾在1962年爆发边境战争,两国边境问题迄今未能解决。但中印两国贸易还是出现了井喷,中印的年贸易额已经突破1000亿美元,并还在继续增长。在2014年对印度的国事访问中,习近平签署了高达35亿美元的投资协议,包括在印度总理莫迪的家乡古吉拉特邦修建新的工业园,在2015年莫迪对中国的访问中,两国签署了220亿美元的协议,覆盖能源、物流和娱乐等各个领域,此外两国还同意设立军事指挥官之间的热线。

  过去几十年来,南亚的战略论述总是围绕同一地缘主题:印度、巴基斯坦和中国的战略三角关系,其中,中巴联手,印度现在慢慢融入所谓的“全球化北约”,即由美国、日本和澳大利亚等国家组成的对中国的战略包围圈。这种传统的权谋论表面看上去认真严肃,但其实反映出学界将复杂现实简单化的倾向。在中印边境,中国不像在别处那样占有时间优势,相反,印度有着更加年轻的人口和后劲更强的经济增长力,印度的民族自豪感和军事开支增长幅度都不在中国之后。

  尽管中印保持友好关系能为两国带来福祉,但两国也很有可能为了不到其国家领土0. 1%的争议面积而兵戎相见。但一旦硝烟飞散、冰雪消融、残垣断壁清理干净、伤亡人员处理完毕,连接中印的“南方丝绸之路”又会重新繁荣起来。

  亚洲还存在其他各种高风险因子。中国和越南在西沙群岛上存在争端,菲律宾对黄岩岛的主张遭到中国的强烈反对。朝鲜核武器虽然有限,但却常常无端试验弹道导弹。美国重回东亚的策略意味着会有更多的基地、舰艇、战斗机、军事行动和冲突爆发点,无论这些冲突爆发是有心还是无意。20世纪90年代五角大楼的战略家在这一点上显然是正确的,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会爆发,那么爆发地点一定在亚洲。如今的军事升级和经济融合或许仅仅是亚洲爆发大战的前奏。

  亚洲政治实体尚不成熟,现在商业融合成了遏制军事升级的主要因素。按最理想的状态,美国在亚洲的军事布局可以维持太平洋地区的战略平衡,在这种平衡条件下,亚洲各国能走上战后欧洲的道路,因为“二战”后的欧洲就是在美国的军事保护伞下走上了政治和解与融合发展之路。曾任法国外交部部长的罗伯特·舒曼(Robert Schuman)高瞻远瞩,看到欧洲煤炭和钢铁共同体的非凡政治意义,他说,随着法德两国大宗商品市场的融合,两国将共有一段供应链,从此不会发生战争。现在亚洲供应链不仅深度融入中国、日本、韩国和东南亚,中美许多供应链也是通过亚洲串起。这就是美国太平洋司令部前司令塞缪尔·洛克利尔上将(Samuel Lock-lear)曾说过的,美国和中国在80%的事情上都是有共同立场的。

  尽管有时候各国领导人也会提出所谓“红线”以迎合民众的需求,海军舰艇也会贴近到几乎要擦枪走火,但股票价格还是照样上涨,因为投资者都知道,现在有两种可相互毁灭的力量:军事和经济。军事行动不能揭示大国博弈背后的原因,也无法说明大国为何而战。当今世界充满了相互关联的复杂性,因此一国领导人必须要超越传统的国境线或主权意识来思考问题,他必须要对其策略的成本收益进行缜密的计算,因为各国领导人都知道,供应链的战争可不是仅仅关乎“彼处”的敌人,也关乎“己处”的利益。因此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会让人想起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等待戈多》,剧中两个主人公弗拉基米尔和爱斯特拉冈决定,如果戈多不来,他们俩就上吊自杀,然后两人就漫无边际地等待戈多的到来。但两人的拯救者戈多最终也没有现身,当然这两位主人公最后也没有自杀。

  其他方式的战争

  要想判断战争的条件是否具备或宣布战争即将开始并不难。尤其是在20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00周年,媒体和学界都对历史做了回顾和对照总结。如果简单地说第三次世界大战不会发生,那未免有些武断。然而,正如法国学者雷蒙·阿隆(Raymond Aron)所指出的,核威慑和对战争残酷性的认识对于遏制20世纪的军事升级发挥了关键作用,正是这两个因素化解了古巴导弹危机等事件。此外,如今中国采取的新重商主义路线也跟欧洲殖民者传统重商主义的零和游戏不同:中国是在追求现代化,而不是全球霸权。中国想要的是外国的原材料和技术,而不是外国的领土。

  虽然许多人都忙着拿当今世界的态势与“一战”前的欧洲局势相比,但大部分观察者都未能看到两个时代的重大差别。虽然在“一战”之前,欧洲各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也很频繁,但这些国家当时都是垂直整合的重商主义帝国,各自从自己的广大殖民地剥削原料。欧洲国家所交易的仅仅是最终产品,各国之间也不存在产能转移;1895年时并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全球化制造网络。19世纪和20世纪,各国因贸易相互依赖,而21世纪有着高度复杂的供应链分工。

  全球跨境贸易和投资的深入发展使得今天的国际拔河博弈要远远复杂于此前的地缘政治时代。大卫·李嘉图到里卡多·豪斯曼(Ricardo Hausmann)的学说变化就充分反映出19世纪到21世纪经济融合的演进。英国政治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提出了创造比较优势理论,他通过比较优势理论批判了重商主义,主张各国应该实现专业分工和自由贸易。但哈佛大学经济学家里卡多·豪斯曼在其著作《经济复杂性图谱》中提出,全球经济就好像是拼字游戏,数百万碎片(字母)分发给了各个国家(玩家),然后各国需要组队将这些碎片拼成产品(单词)。因此我们不仅交易商品,也交易任务。豪斯曼的数据大部分都来源于货物的生产和贸易,但其结论也可适用于日渐发展的国际金融和数字服务的供应链。

  这两位学者都敏锐把握到了自身所处时代的脉搏。在汽车和电子等行业,出口商品中近50%是进口的,这意味着A国卖给B国的产品中有很大部分来自此前A国从B国进口的产品。此外,历史上的大型企业对出口的依赖程度都不如现在的通用汽车或苹果公司,这两家公司60%的产品在美国之外的市场销售。西方企业依赖外部世界来实现利润、创造就业:现在美国有4000万岗位跟出口直接相关。尽管因为页岩油革命,美国的进口在下降,但美国迄今为止依然是贸易立国,对美国经济和贸易而言,服务业的重要性要远远超过制造业。美国所提供的服务不是用船运的,而是通过亚洲庞大的消费市场。

  在“冷战”的地缘政治范式中,对手之间通常不会相互投资,至少美国和苏联就没有。但在当今世界,全球投资不分敌友,何况大部分国家“亦敌亦友”,这也显示出世界已经走出威斯特伐利亚时代,步入供应链时代。世界上主要国家在经济上相互依存,投资和贸易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这主要反映在,各国持有按其他国家币种计价的证券,在其他国家投资工厂、房地产、银行和农业等生产性设施,这些虚拟和实体投资高达数万亿美元,各国在别的国家开展建设活动,希望有效利用他国市场。因此供应链有助于消除冲突背后的动因,而脱离供应链可能会导致仇视对立的升级。

  那些认为全球化进程能迅速停止的人,其实也认为战争爆发的可能性很大。美国军舰在霍尔木兹海峡巡逻,印度开始升级自己的核武器和海军,但这些并未“自然而然”地导致国家间战争的发生。那么为何在百年的腥风血雨之后,在经过十多年的内战和至少十年的“反恐战争”之后,全球化依然在继续扩大和深化呢?因为战争仅仅是事件,但网络构建却是持续的过程。

  一个超级连接的多极世界是人类世界未曾踏入的新领域,但各国拔河博弈的悖论在于,这种较量的持续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让各国都获利。在今天的地缘政治角力中,经济合作的重要性超过了军事对峙。尽管如今各国相互依赖程度的加深也使得金融制裁、网络攻击和供应链中断成为武器,但无论如何,军事对抗升级的成本要远远超过百年之前,因为这会立刻损伤本国在敌对国家的商业利益。克劳塞维茨的名言“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在今天或许应该变成“战争是各国拔河博弈的继续”。

  第七章

  伟大的供应链战争

  原子和字节交易

  越是想要彻底分解国际贸易,就越是容易陷入千头万绪的状态。如今即便是简单产品的生产链条也极为复杂,有时根本无法回答“产品是哪里生产出来的”这样的问题。制造业供应链大概在50年前开始发生巨变,电子产品到服装的大量生产设施先后转移到亚洲四小龙(中国香港、新加坡、韩国和中国台湾)、中国大陆、泰国、墨西哥,以及印度和印尼等低工资、低技能国家或地区。从螺丝到螺帽、从印染到油漆、从铜片到玻璃,这些原材料顺着供应链在全世界流转,装配、封装和最后包装等环节也开始流转。就像数据在全球互联网的服务器中飞速传递,全球供应链也在四处落地开花,其蔓延之势不可阻挡。

  全球价值链正变成复杂的单一整体。欧洲企业在美国开发软件,在亚洲制造,在中东进行后台管理,在世界各地与当地企业建立合资企业,负责维修和保险等售后服务。美国出口中进口商品内容比重相对较低,只有15%,但如果看完整条价值链,加上下游的分销和销售,该比例会提高到40%。

  世界贸易组织的首席经济学家帕特里克·洛(Patrick Low)用了类似量子物理的术语来描述这些“混合价值链”:无论在实体领域还是数码领域,在制造业还是服务业,由竞争力和声誉等无形因素所产生的增加值通常没有纳入现今的统计方法。因此,现在的产品应该打上“全球制造”的标签。

  不应盲从那些呼吁美国企业“回家”的声音:全球化绝不是某些政客所形容的单向岗位外流。虽然美国跨国企业在拉美和亚洲增加了200万个岗位,在美国国内削减了近100万个岗位,但这些跨国企业也在美国国内增加了工程、咨询和财务等高技能岗位。此外,美国公司在海外创造的岗位和财富越多,外国市场对美国产品的需求就越高:1990~2012年,美国对新兴市场的出口翻了一番。如果减少美国对外投资(因此会压缩企业利润),这将导致美国国内投资萎缩。要记住这是一场拔河博弈:撒手的时候要想清后果。

  甚至某些看起来去全球化的现象其实也是全球化的表现。苹果公司就是很好的例子。按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家恩里科·莫雷蒂(Enrico Moretti)的测算,在硅谷有6万个岗位跟苹果相关,但其中只有1.2万人在苹果公司总部上班。“在硅谷,高科技岗位是本地繁荣的源泉,而医生、律师、屋顶工和瑜伽教练则是经济繁荣的结果。”社区的兴盛主要源于企业创新和全球增长,而不是政府的公共投资。现在苹果公司在得克萨斯州设立了完整的iMac生产线,这意味着苹果公司在美国不再是单纯的产品提供者。苹果公司首席执行官蒂姆·库克曾在2013年12月表示:“我觉得我们没有责任一定要创造何种就业岗位,但我们确实有责任创造就业岗位。”这种区分很重要。因为即便是苹果公司今天投了1亿美元让更多的岗位回到美国,苹果产品的大部分组件依然是进口的,例如三星的芯片以及夏普生产的屏幕等,而苹果公司的主要代工工厂富士康已经在得克萨斯州设立了工厂。就算是最强大的经济体,也无法在没有进口的条件下生产出高质量的出口产品。

  新兴市场国家的情况更是如此,如果无法获得海外的最新技术,就无法提升竞争力。中国现在进口了世界上34%的电子元器件,如果没有这些进口,中国也不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信息通信技术成品出口国,目前中国占了世界全部出口的27%。(从世界范围看,商品和服务价值中至少有2/3来自中间投入。)

  全球拔河博弈中赢家和输家的区别不在于是贫还是富,而在于创新还是保守。因为中国需要最新的技术来提升产业链,所以2015年时中国就接受了世界贸易组织的协议,答应放开超过200种关键技术产品的贸易。因此,尽管中国的劳动力成本在上升,外国的电子、纺织和化工企业还是认为,中国的高技能劳动队伍以及高度整合的供应链让其成为理想的投资目的地。相反,那些用不必要的关税和清关障碍来限制进口的国家可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因为这会提高国内生产者的成本,或让他们无法获得高质量的中间产品来制造出具有竞争力的出口产品。

  因为这些措施最终有害无益,所以供应链博弈绝不是换了表皮的贸易保护主义。相反,供应链博弈遵循更加强大的规则:互惠互利。互惠互利是抵制经济民族主义的良方。2009年美国总统奥巴马宣布对从中国进口的轮胎产品实施高额关税,同时用公共资金来拯救美国汽车厂商,以保护密歇根州和宾夕法尼亚州等地的制造业岗位。作为报复,中国宣布对卡迪拉克产品进口关税提高20%,此外也对在美国生产的本田和宝马汽车提高了关税,此举最终迫使美国收回了最初的政策。与此类似,2011年中国宣布对稀土矿物实行出口限制,但世界贸易组织裁定,除非中国收回该限制,否则其他国家有权采取贸易报复措施。世贸组织的争端解决机制不仅是世界上影响力最大的贸易仲裁系统,也在迫使各国通过国际市场分享资源,而不是各自为政囤积资源。此举也进一步让世界从民族国家时代过渡到供应链时代。

  在互惠互利的国际经贸关系中,保护主义只会伤到自己。当今世界已经完全不同于斯姆特–霍利关税法盛行的“大萧条”时期,2013年各国400多项贸易保护主义措施加在一起也只能影响全球1%的商品进口。现在全球8%的贸易发生在跨国企业和其附属公司的供应链上,这些公司怎么会愿意为内部贸易多支付成本呢?

  货物贸易流顺畅的重要性甚至要超过关税。随着2013年巴厘贸易促进协议的签订,各国将会统一海关管理程序(减少审批),这将给全球GDP增加1万亿美元并创造2000万个就业岗位。世界经济论坛和贝恩咨询公司共同开展的一项研究表明,供应链标准的顺畅衔接将可能令全球GDP增长5%,而落实现存所有世贸协议仅能让GDP增长1%。当前的以太坊(Ethereum)平台就旨在实现全球各国交易合同的标准化和透明化,再加上有关供应链交易的实时数据共享,全球贸易的成本将会出现显著下降。

  贸易开放和边境开放都说明世界在朝着功能性“环路”的方向演进。尽管地理条件和国民财富千差万别,加拿大、阿根廷、南非、印度尼西亚、澳大利亚等国家还是组成了凯恩斯集团来推动农产品的自由贸易:这些国家就是全球贸易中的“农场环路”。墨西哥、哥斯达黎加、哥伦比亚、秘鲁和智利五个拉美国家组合起来的经济规模要超过巴西,它们组成太平洋联盟,来推动对亚洲的货物出口。这充分说明,尽管地理条件不佳,这些国家依然在努力获得互联互通。美国和德国等高科技产品出口国希望能撬开封闭的市场,然后再与这些国家来一起解决“国境线背后”的问题,例如知识产权保护、劳工和环境标准、投资限额的取消、外国投资者保护以及国有企业改革等。诚然,当前的“自由市场”还没有覆盖国防、医疗、教育以及基础设施等政府采购关键领域,尽管这些领域占了全球经济的1/3,但随着这些服务领域的发展,迟早也会引入国际竞争。

  全球服务贸易现在每5年就会翻一番,现代的商业活动更多是在网络上完成,而不是靠货船运输。服务贸易已经占了全球贸易总额的60%,服务业的从业人数也占了全球劳动总人口的一半以上(其余劳动人口均匀分布在工业和农业板块)。银行、保险、软件、编程、咨询、设计、建筑、会计、法律合同和诉讼、医疗以及教育都是无形产业,但都前景无限。现在美欧GDP中有30%来源于可移动的服务,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工作可以不限地点,当然如果企业希望更好地利用高速增长的市场,就必须把更多的服务岗位转移到那里。

  跨国公司跟新兴市场有着密切的关系,也会受到新兴市场风险的冲击,现在许多新兴市场已经成为跨国公司的竞争对手。按波士顿咨询集团的调查,73%的美国公司认为,其亚洲利润在未来5~10年内将保持增长,但只有13%的受访企业认为他们在与本地对手竞争中会保持优势。中国的电信市场以前曾是日本、德国、瑞典和法国公司的天下,但现在几乎所有的外国公司在中国市场日渐边缘化。中国移动等运营商把持了电信服务,而HTC和小米等手机公司则不断蚕食硬件市场,在短短两年时间内,小米的市值就达到了400亿美元。因此外国公司要想保住市场份额,就必须采取并购或设立合资公司的方法。如果不能击败对手,那就收购对手。

  最终,随着收入水平的提升,发展中国家也会进口越来越多的高价值物品,例如奢侈服装和iPhone。因此,随着中国产业链价值的提升,从传统制造业向电信和软件等可移动服务业的升级,中国也会支持自由贸易而不是贸易保护主义。实际上,现在正在积极开展海外投资的正是中国企业,中国企业到处呼吁要获得公正待遇。2014年,爱立信阻止了小米某款产品在印度市场的投放,因为这款产品牵涉到专利侵权。同年,中国华为以同样的理由在德国起诉了中兴!

  专栏:打印、分享,然后交易

  当前国际贸易模式面临的最大挑战来自3D打印(这项技术使得越来越多的产品能在“家”生产)和分享经济(通过分享,购买商品的数量变少,现存的商品可用来分享)。本地原型制作与大规模生产会让全球运输、储存和仓储出现急剧下跌。如果DHL的主要客户,例如美国军方或惠普等硬件公司,有朝一日能自己打印或在客户工厂里打印全部所需的材料,那么快递运输业务将走入坟墓。此外,由于新兴市场公司也面对越来越严格的时间要求,这些公司也无法几个星期坐等设备交货或维修。相反,现在的航空公司、应用程序销售商、计算机硬件零售商等都希望能接入生产的完整生命周期,通过合资企业等方式实现替换备件的本地化。

  但不要忘记,打印用材料也需要大量原材料的投入,无论是有机物还是塑料,这些原料大部分还是需要从外面进口才能“输入”到3D打印设备里,另外,3D打印设备或设备部件也有可能是在国外生产制造的。某些供应链可能会收缩,但另外一些会扩展。或许,全球航运总量不会变少,但运输的东西会发生变化。一个产品可能是在某地设计出来,但其制造地点可能在世界另一端靠近最终客户的地方,打印所用的材料可能来自世界某个角落,但却在另一地点打印。不管技术如何发展,制造业将依然保持其全球化的特征。因此,不能混淆了实体和物流。 注释标题 However, additive manufacturing and the sharing economy together do cause tre-mendous domestic dislocation. The construction sector is not tradable, but it can increasingly be automated as entire homes are designed, printed, and assembled out of 3-D printing kits, displacing contractors and builders across America and Europe.

  美国企业不应过于担心硬件产品“在哪里”生产,而是更应该关心产品设计阶段的高附加值部分“是什么”。谷歌的Ara项目现在就是要充分挖掘这种高附加值的创造力,Ara项目建立起了类似App商店的手机硬件模型,用户可在任何地方自主设计或开发个性化的手机并送到最终用户手中。在医学假体和无人驾驶汽车领域也在发生着类似变化:假肢或汽车在哪里制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软件和设计。例如,如果澳大利亚某公司的医学产品主打中国市场,那么最合适的方法可能还是在中国使用钛材料将产品3D打印出来。即使物理意义上的供应链会发生变化,智力价值链依然可以通过合作设计继续发展。

  水平+垂直=上行线

  要理解伟大供应链战争的唯一表达式就是:水平+垂直=上行线。各国都希望成为生产和分销的水平节点以及价值创造的垂直节点,两者结合就可推动其经济上行。

  例如,美国页岩能源储备是对北美参与全球拔河博弈的一剂兴奋剂,但由此导致的油价暴跌却给阿拉伯和非洲等产油国家造成了巨大的财政压力。现在即便是缺乏资源的国家也可以成为水平拔河博弈中的关键选手:新加坡是没有原材料的小市场,但它却是重要中转港口、成品油出口国以及大宗商品交易中心。新加坡本身并不是供应链的落点,但仅仅是通过替其他国家疏通供应链,就赚得盆满钵满。

  在水平拔河博弈中,勒索有时候也能成为国家建设的有效工具。例如,在2014年俄罗斯入侵乌克兰之后,西方国家纷纷对俄罗斯采取制裁措施,当时印度尼西亚趁机要求纽蒙特矿业公司和自由港–麦克莫兰公司等外国企业支付高额原材料开采许可费,还要求外国企业在印尼当地设立炼厂和加工厂,由此来提高印尼所能获得的增加值和利润。俄罗斯暗中鼓励印尼采取这样的做法,因为这导致印尼镍出口的暂时冻结,直接刺激了国际镍价并让遭受制裁的俄罗斯矿业巨头诺里尔斯克获得喘息之机。最近印尼还试图禁止外国船舶和二手衣物的进口,以此来振兴国内的航运和服装行业,同时印尼还威胁要取消跟几十个国家的投资协议,除非这些国家答应,如果以后发生印尼没收外国公司资产等事件,它们不会诉诸国际仲裁法庭。

  运输和大宗商品行业显示了资源地缘政治拔河中的激烈性和复杂性。澳大利亚两家铁矿石巨头力拓、必和必拓主导了中国的铁矿石进口(即便中国本身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铁矿石生产国)。为了跟力拓、必和必拓竞争中国市场,巴西的矿业巨头淡水河谷采用了Valemax 40万吨级的世界最大矿砂船,经非洲好望角运抵亚洲。但中国的铁矿石运输企业却要求政府拒绝让这些巨型船舶停靠在中国码头,因为中国矿砂船的最大吨位现在只有25万吨。为了保持对巴西的竞争优势,力拓、必和必拓自然选择站在中国这一边,这也不仅仅因为中铝是力拓的股东。为此,在2014年底,淡水河谷在马来西亚的西海岸建起了大型转运码头,矿砂被重新分装,然后再运往中国、日本和其他市场。力拓、必和必拓和淡水河谷三巨头都在大力扩大产能,尽管这可能造成全球性的供给过剩,但三巨头拼命生产就能压垮小型竞争对手(包括中国国内的铁矿石厂商),并联手保证对中国的价格谈判优势。尽管中国对这种联盟十分不悦,但中国也知道,要想抵消澳大利亚和南美矿业巨头联手的影响,必须加入到这个供应链联盟中。

  随着价值链的提升,拔河博弈也会越发激烈。马尼拉数码园的大楼里有许多呼叫中心,这些呼叫中心里的3万名员工会按所服务的全球不同时区来排班。以前这些呼叫中心的业务大都在印度的班加罗尔,但现在慢慢转移到了菲律宾。这些节点之间的竞争充分显示了全球化经济对工作方式的重新定义,现在上班可以不再受地理条件或时间的限制。花旗银行前任总裁沃尔特·瑞斯顿(Walter Wriston)曾经这样说过:时区要比国家界限更重要。近期也有经济学家提出,美国用两个时区就够了。

  如果说水平方向上的拔河博弈是资源的竞争,那么垂直方向上就是创新的竞争:要获得战略行业中最具科技含量和利润的部分。在垂直的拔河博弈中,价值要比产量更为重要。中国的手表出口量是瑞士的20倍,但瑞士出口手表的平均价格是中国手表的300倍。在出口产品中,德国能拥有60%的附加值,中国只有30%。

  在垂直的拔河博弈中,最大的客户也会变成最大的竞争对手。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亚洲一直是接受美国在核心技术上的创新成果,例如半导体,但亚洲国家也在通过产业外包和科技转让慢慢提升在价值链上的位置。日本和韩国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成为电子产品和汽车的出口国,IBM在80年代开始将芯片制造向亚洲迁移。到90年代时,日本已经占了全球计算机储存芯片行业的70%。韩国和中国台湾则建起了大型半导体工厂,成为全球重要的处理器生产基地,中国大陆则成了全球最重要的光伏太阳能电池生产基地。

  在21世纪的头十年,日本、韩国、中国台湾和中国大陆继续通过研发、补贴以及政府采购来增加对创新生态系统的投入和建设。最典型的就是日本对NEC(日本电气股份有限公司)卫星业务的支持,让NEC去争夺美欧卫星公司的市场份额。如今日本名古屋附近的丰田城以及韩国首尔附近的三星城都是融合了研发、设计、管理和部件的垂直整合生态系统,该系统中生存着上千家以母体为依托的创新公司。

  国家间开展的竞争,是关于完整供应链的竞争。美国也不例外:华盛顿之所以拯救通用汽车,不是因为仅仅担心通用一家公司,而是担心通用的倒下会使其遍布美国各地的所有二级供应商都陷入危机,由此导致数百万人饭碗不保。构建和保护战略性行业对于保障就业和技能水平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拔河博弈有时也体现为,某些国家利用其市场规模来吸引创新者的投入,慢慢沿着价值链爬升。尽管阿联酋航空公司财力雄厚,但法国和德国政府还是给这家航空公司提供折扣和补贴来采购空中客车,因为空客的订单可在欧洲创造数万就业岗位。阿联酋航空则要求飞机制造公司将更多的维修业务放在迪拜完成,这样阿联酋本国居民就可获得就业机会以及相关的技能和知识。

  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上地位迅速抬升,这显示了中国在现代国际拔河博弈中的战略技巧不亚于其在传统战争中的战略。对国内企业实行保护的产业政策慢慢变成了对出口设施给予战略补贴。中国不想仅仅制造iPhone,每制造一台iPhone,中国只能获得8美元的收入,中国要培养像小米这样的本土企业。“中国制造”正在变成“中国创造”。从中兴手机到中车高铁设备和柳工机械,中国产品正在其国内迅速取代进口产品,并在国际市场上与外国品牌开展激烈竞争,尽管最初正是这些外国品牌给中国带去了必要的技术。例如联想集团就收购了IBM的个人电脑业务,现在联想是世界上最大的台式机和笔记本电脑制造商。随着中国劳动人口的减少和劳动力成本的增加,为了保持其制造业优势,中国现在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高级工业机器人的进口国。

  还有的国家追求捷径。微软印度公司的前任董事长拉维·文卡泰桑(Ravi Venkatesan)就曾尖锐指出,许多印度公司认为,“版权”的意思就好像是“我有权抄版”。军工行业也是印度看重的领域。虽然印度总理莫迪将军事采购预算翻番至190亿美元,但印度并不准备把这笔钱交给洛克希德、波音或英国航天航空公司,相反,印度提出了合资公司、技术转让以及本地化生产等要求。现在印度也提出了“印度制造”的响亮口号。诺基亚曾经占据了印度75%的智能手机市场,但现在印度国内市场排名第一的智能手机是Micromax。目前只有1/3的印度家庭有冰箱,大部分都是LG、三星和惠而浦等进口产品,但印度冰箱企业决心要攻占剩下的2/3的家庭。同样,印度的制药企业也改善了质量控制,现在印度药企不仅完全掌握了其国内市场,在美国普通药物市场上的份额也达到了40%。这对于美国大型制药厂来说或许不是好事,但对于美国民众而言,来自印度制药企业的产品拉低了医药价格。

  某些西方企业希望通过分离研究和开发环节,来保护其知识产权:研究放在国内,在国外合作开发。但这样做可能无法进入中国市场。因此有些企业在加大对海外市场的下注:戴姆勒同意在中国制造奔驰发动机。以前西方企业在中国经营的主要模式是,在中国之外搞研发,然后在中国设立独资企业或合资企业,让合作方也有动机保护知识产权,通过这种方式实现长期利润增长。但现在有些西方企业正在抛弃这种模式。2015年,IBM就将自己的服务器和软件技术授权给了北京的华胜天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华胜天成利用IBM的创新科技来开发本地产品。估计在不久的将来,西方企业将会纷纷谋求融入中国的产业链。

  中国有丰富的土地、劳动力、资本、技术和知识资源,几乎可生产制造任何东西。尽管面临工资上涨和竞争加剧等挑战,中国制造业的就业和产出规模依然在增长,而出口产品中进口部件的比重在迅速下降。换言之,中国在高附加值出口产品制造方面的自主性越来越强。保持竞争优势的唯一方法就是“我能制造别人无法制造的复杂产品”。德国、瑞士、芬兰、日本和新加坡都是制造复杂产品的领先国家。中国并没有夺走德国多少市场,相反德国对中国的出口却有了迅猛增长,因为中国需要德国高素质工人生产出来的高级化工产品和精密机械。

  在20世纪70年代,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就是中国经济规划者的榜样。现在,统一后的德国成了中国制造复杂产品和保持出口竞争力的标杆。19世纪末期,德国曾是欧洲大陆霸主,现在的德国是高科技化的社会民主国家。中国想要成为两个德国的结合体——既有俾斯麦领导下德国的民族强盛,也有默克尔领导下德国的科技实力。

  资源探索和食品数据中心

  全球矿物和粮食体系是极其复杂的,生产会根据气候、技术、地缘政治等其他因素起伏。许多年以来,全球稀土矿物的开采和加工都控制在中国为数不多的几家国有企业手中,这也是为何在2011年中国宣布禁止稀土矿物出口之时,全球的电子产业供应链都感到一阵紧张。但如同20世纪70年代的石油危机一样,这种影响也是暂时的,当年中东石油禁运导致美国、加拿大、印度、哈萨克斯坦和澳大利亚等国家纷纷加强石油勘探。能源供应的多元化以及替代可再生能源技术的发展,大大削弱了石油输出国组织对油价的掌控力,中国对稀土矿物的出口限制也迫使各国寻求其他的供应渠道。

  其实,这里面最有意思的不是资源的竞争,而是替代。科学家正在研发可以替代珍贵稀土矿物的新材料,由此就能大大缩短供应链。麻省理工学院的新材料项目就使用了高性能计算机来测试人造化合物,让旗下的Xtalic等创业公司制造出来,这些公司里的冶金科学家现在可以做到在原子层面上重构金属构造。Xtalic已经设计和“印刷”出与黄金功能完全等同的合金,此外还实现了对石墨等材料结构的重组,这种化合物比碳纤维更轻、硬度更大。总部位于新加坡的IIa技术公司能在其“温室实验室”中制造出纯净的钻石,完全不用像天然钻石开采那样破坏环境甚至践踏人权,这些钻石可广泛用于奢侈品和精密切割仪器的生产。这些纳米级新材料的发展最终可能实现无水页岩气压裂技术,这样就能在中国这样的页岩气储量丰富但缺水的国家实现更加可持续的油气开采。

  为了寻求稀土元素,人类甚至不惜探索太空,即所谓的第八大陆。中国已发射月球探测器,这是最终形成月球供应链的第一步,而XPRIZE(一种高水准、高激励的竞赛)创始人彼得·迪亚曼迪斯(Peter Diamandis)和谷歌董事长埃里克·施密特(Eric Schmidt)则联手投资了一家致力于开采小行星有价矿物的公司。围绕着太空经济,已经出现一个完整的全球价值链,全球各国开始建设并合作管理卫星部件、发射台、地面监控以及其他必要设施来获取和分享数据。

  食品行业则形成了另一种复杂的供应链网和企业联盟。挪威的渔业巨头“海洋牧场”,生产全球1/3的养殖三文鱼,为了满足全世界对鱼类产品不断增长的需求,该公司通过并购将业务扩大到了智利等二十多个国家。随着全球食品生产和销售网络的不断扩大,更高效的光合作用等新技术也可在恶劣气候条件下大幅提高当地粮食产量。(盖茨基金会近日宣布,其在2030年前的主要任务,就是要让非洲农民实现粮食自给。)

  鱼菜共生则代表了另一场农业革命:食品数据中心。这些高科技大棚既不需要自然光,也没有土壤,其用水量只有有机农业用水量的1/3,因此可能更像是工厂而不是大棚。加州初创企业Famgro开发出了看上去就像篷布遮盖的计算机服务器般的可堆叠LED灯,由此任何时段都可种植作物。他们只需插入菠菜、甘蓝、生菜、紫苏和苜蓿等种子,然后设定好程序。通过雾化施肥,植物数周时间就能长成,而不用等上几个月。当作物从生长单元取出之后,里面的水甚至还可再循环利用。Famgro已经在加利福尼亚州和纽约州通过FreshDirect网站销售其产品。但该公司的水培作物最大的市场应该是那些土地稀缺和完全依赖粮食进口的国家,例如阿联酋和新加坡,这些国家可在巨大的库房甚至地下掩体中种植粮食和蔬菜。

  即使在气候严酷的地区,鱼菜共生技术也可生产出大量的食物。冰岛就有不少鱼菜共生大棚,利用冰岛丰富的淡水(用于植物)、水电(电力)以及地热(供热)来养殖鱼类,种植西红柿。芬兰的快餐店和杂货铺每天要使用数吨的进口生菜,现在芬兰正慢慢用鱼菜共生大棚的产出替代进口。这是否就宣判了农业全球化的终结?当然不是:西班牙和意大利的生菜还在出口到不生产生菜的190个国家,冰岛也在将富余的蔬菜卖给邻近的北欧国家。在任何情况下,食品供应链缩短都是好事,因为从化肥生产到产品运输的食品行业所产生的温室气体排放占了总排放的25%。

  专栏:供应圈

  特斯拉汽车本身或许没有排放任何温室气体,但其供应链却不一定环保。特斯拉的车身需要用到铝材,其电池需要用到铜和锂,而这些金属的最初来源国可能是玻利维亚、阿富汗或俄罗斯。即便是由美国“自主生产”的特斯拉也会用到来自欧洲、拉美等其他地区的部件。特斯拉要想让其供应链也完全符合可持续发展的标准,就应该与荷兰的电池企业合作,这些荷兰企业在玻利维亚开矿设厂,对铝的冶炼过程进行大量技术投资来降低污染,当然特斯拉也可完全放弃铝材料,下一代车型就计划这样做。

  只有完整地对产品周期和相关产业进行分析,我们才能精确地根据其整体成本定价和课税。这种全周期的计算方法可得出端到端的产品价值和成本:资源开采和生产能耗,包装运输和销售环节的岗位创造和能源消耗,经营维修对社区和环境的影响以及报废和回收的流程等。有意收集和分析这些数据的政府机构和企业在设备维护和升级方面通常更加出色。仅仅在欧洲,所谓的“供应圈”行动就已经节省了大约3800亿美元,因为企业会改善对电脑硬件这类产品的回收和优化利用。 注释标题 那些有着相同部件和生产供应商或供应链条的厂商也愿意共同投资来确保生产顺畅经营。埃克森、壳牌和英国石油公司三家竞争企业就联手成立了加拿大油砂创新联盟,实现200多个项目的研发共享,共同寻求更加环保的开采方法。

  经济建设和发展中用过的硬件工具有着很大的剩余价值。在一个高效的供求系统中,吊机、挖掘机以及液压升降机等工具能在所需的城市之间流转,而不是每个地方都要重新制造和采购这些设备。与此类似,西方国家“报废”的车辆其实还可以送到发展中国家再开几年,然后再分解处理。在任何产品都可实现商品化和定价的世界里,垃圾回收也孕育着庞大的经济机会。拉各斯有着大型废旧电脑回收场,孟买占地两平方公里的贫民窟达拉维更是有我所见过的最有秩序的垃圾回收产业,在尘土飞扬的狭窄巷道内,到处可见拾荒者从城市其他地方捡来的垃圾,经过分拣和简单处理后再送到其他地方重新利用。对于每一个工具和产品,互联都可使得我们增加其使用价值、扩大流通和分享。甚至在供应圈里还出现了所谓的升级回收,即材料可通过再处理实现更高的价值:塑料可变成家具,轮胎可变成雨靴,集装箱可变成拥挤城市或难民营中的两居室。只要遵循共享经济的基本原则,供应链世界也会变得更有可持续性:未使用的价值就是浪费的价值。

  回流——但仅仅是回到国内销售

  半个世纪前,通用电气在肯塔基州路易维尔市的电器工业园生产家用电器,这是一个类似经济特区的地方,有着自己的电厂、消防队和邮政编码。但随着成本的上升、劳动纠纷的增加以及产业外包的发展,这个地区的就业人数从70年代最高峰时的2万人下降到了2008年的1800人。但在2012年,通用电气在此设立了新的热水器生产线、冰箱生产线,以前通用电气的热水器都是在中国生产,冰箱在墨西哥生产。现在通用电气计划投资8亿美元来重振电器工业园的雄风。

  近地生产有许多优势,例如可以创造就业、确保产品质量以及保护知识产权。但美国的整体制造业产出还是在下降,现在制造业占美国GDP的比重下降到不足12%。对应每一个新增的近地生产岗位,就有若干岗位转移至海外。因为对于美国制造企业来说,能源通常只占成本的5%,而中国工人的平均工资依然不到美国工人的1/3,因此美国企业要在降低成本和贴近市场之间寻求平衡。

  供应链形态也取决于供求状况,消费者要求越高,厂商就越是需要贴近这些消费者。现在全球范围内2/3的制造已经设在最终消费地附近,通过本地化生产和个性化设计来拉近产品与消费者的距离,这也是与日渐强大的当地企业竞争的唯一方法。吉百利就把西非产的可可粉长途运输到印尼的巧克力工厂,在那里添加符合亚洲人口味的成分。

  随着基础设施的改善、消费群体的崛起、运输成本的下降以及物流效率的提升,未来决定生产地点最重要的因素是市场规模和准入。因为高端车现在基本上是欧洲企业的天下,所以欧洲人购买欧洲车的数量一直以来超过进口车。与此类似,美国人买得最多的也是美国车,但除了福特和雪佛兰,美国道路上也能随时看到丰田、本田和日产等品牌。美国汽车厂商面临的主要问题是,随着亚洲本土汽车势力的崛起,太平洋国家是否还会像过去那样购买美国车。由于各地区的汽车产品质量都在提升,市场竞争也开始在全球各地交叉,汽车厂商之间的合并与合资正呈现上升态势,例如2014年菲亚特和克莱斯勒合并(意大利和美国车企的结合形成了总部在英国、荷兰的集团公司),以及大众和通用在上海的合资企业(大众和通用成为增长最快的汽车市场的主导)。通用汽车自2009年以来投入了160亿美元来升级美国的生产设施,也计划在2020年之前对中国市场投入160亿美元。

  最终会有越来越多的企业变得像戴尔一样。戴尔是世界上第三大个人电脑制造商(排在联想和惠普之后),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戴尔就在尝试通过美国、欧洲、中东和非洲以及亚太地区的总部、装配厂和供应链来实现个性化笔记本电脑的生产。随着其市场份额在本地企业进逼下逐渐缩小,戴尔调整了仓储政策,允许某地区的仓库储存其他地区的畅销型号。戴尔是供应链世界最成功的企业之一,真正将“大众个性化”生产变成了现实。

  西方企业尤其希望有投资和贸易自由,因为世界上大部分消费者并不在西方社会生活。尤其是在电力(核能和风电)和航空领域,只有依靠外国客户,西方企业才可能生存。由于日本人口在不断减少,日本的高科技产业只能依靠国内工业机器人的创新,然后将产品出口到海外。提升价值链不仅能实现可持续生产,也有利可图,这既是过程,也是目标。中国的“十一五”规划强调了石油和航运,其“十二五”规划开始强调可再生能源和新能源汽车,这也是中国想要在国内大力发展并希望增加出口的关键技术领域。

  “新兴市场”一词的提出者安东尼·范·阿格特米尔(Antoine van Agtmael)指出,现在企业战略的核心驱动力依然是“争夺新兴市场中的数十亿消费者”,尤其是占世界人口2/3的非洲和亚洲,中国和印度的公司正在亚非市场上用低成本策略与西方企业展开竞争。西方的分析人士通常会忽略亚洲企业的全球化程度,因为这些亚洲公司常常先进入那些竞争不太激烈的发展中国家,这些市场不像美国那样惹眼,也不会有那么多竞争。华为的首席执行官就说,被美国拒之门外“没关系”,因为华为还在世界其他地方大力扩张,即使没有美国市场也不会影响其利润。

  更加地区化和纵向化的全球化发展?

  互联世界的一个悖论就是,一方面充分显示了全球化的发展,另一方面也放大了不可预测变故的影响。供应链专家巴里·林恩(Barry Lynn)曾这样写道:“我们的企业建立了有史以来最高效的生产体系,如果世界上不发生任何事故,那这样的体系就是完美的。”因此当世界上的经济强国极力争夺全球市场时,他们也在采取各种措施来保护自己免受供应冲击,无论是产品制造、粮食生产、能源供应还是其他必需品的供给。在此情景中,未来地缘政治图景将依然延续奥威尔划定的基本范畴:美洲、欧洲、中东和非洲,以及亚太地区,各地区会加强在自然资源、劳动力和工业体系方面的合作来提升生产效率。那么究竟是美国将赢得伟大供应链之战的胜利,还是说其他地区会捷足先登呢?

  由于能源和粮食生产的提升以及人口规模的相对稳定,西半球比世界其他地区更有可能实现自给自足。如果再拥有高级技术和工业制造潜能,美国将不仅能在国内设计iPhone,也能在国内生产iPhone。这代表了供应链的顶端:不仅占领高附加值生产的高地,还能向世界其他国家出口。欧洲、中东和非洲地区如果能妥善利用北极、俄罗斯、阿拉伯和非洲的能源与粮食供应,也能实现自给自足。亚洲现在要依靠中东的能源进口,但从长期角度看,西伯利亚、中国、印尼和澳大利亚等地的天然气生产有可能会使亚太地区摆脱对能源进口的依赖。

  不断涌现的技术创新也可能会加速能源生产本地化,其规模可能不亚于我们所看到的页岩气热潮。地球每天所接受到的太阳能是其所消耗能源的8000倍。如果现在每年给化石能源行业提供的5500亿美元补贴能用于可再生新能源以及新型电网的研发,那么更多地区将有望实现能源自给自足。德国的“能源转型”行动已经大大推动了欧洲北海地区海上风电场的建设,今天德国27%的能源都是来自可再生能源。

  如果世界上主要的国家和地区都能通过能源和技术实现自给自足,那么全球化的发展就会变得更加地区化和纵向化。各地区之间的依赖程度或许依然很强,但整合的动机会减弱。美国和中国可能会变得更加关注所处地区事务,而不愿干预地区外的事务。这将会变成“活着以及承让活着”的世界,中东和东亚不再需要美国的军事担保,但各主要地区会提升军事力量来保护所属地区,并向海外扩张以获得国际市场。

  供应链世界的一点讽刺意味在于,资本会变得非常容易替换,哪怕是像工厂这样相对“固定”的资本,投资也不像以前那样是长期互信的象征:如果可以非常轻松地在其他地方(例如本国)收购或建厂,那么今天看到的整合明天就可能会消失。产业政策的一个优点,就是政策可改善投资黏性并加强各竞争对手之间的合作。因要求设立合资企业或转让技术而生的摩擦也会巩固经济联系,即使当地缘政治出现紧张态势时,这些经济关系也不会轻易被打破。

  第八章

  基础设施联盟

  制定正确的供应链战略

  地缘政治在过去数百年间仿佛就意味着领土的征服以及对邻国或对手的统治。如今,该原则可被简称为竞争性互联:互联程度最好的国家会胜出。各国必须要保护自己的国界,但最重要的是这些国家可以控制多少供应线:商贸路线和跨境基础设施。所有伟大的战略家都深刻理解这句话的重要性:外行才谈战略,内行谈后勤。

  人类历史上的帝国经常把基础设施当成扩大影响的工具。罗马帝国和奥斯曼帝国都修建了从首都通向帝国远方的道路网,这些道路也被标注在地图上供行军和商旅之用。从15世纪开始,欧洲的殖民帝国开始在大西洋和印度洋各殖民地兴建供应线和海外统治中心。在19世纪中期,英国的东印度公司修建了印度铁路网,几十年之后,塞西尔·罗德斯(Cecil Rhodes)尝试沿着东非海岸修建一条从开罗到开普敦的红线铁路(最终未能成功)。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反对在这样的体系中设立边境,他写道:“设立边境会激起社会力量,这些力量必然使得边境的设立者陷入灾难性结局……不管帝国政府是如何决定的,贸易者、先行者、探险者以及其他人的利益不可避免地会促使其冲破边境。”

  互联设施对帝国兴衰的重要性不亚于地理因素。从门罗主义到美西战争,19世纪的美国用武力将欧洲势力逐出了加勒比海地区和部分太平洋岛屿,由此开启了美国对这些地区的商业统治。地理测绘工程采取的是土地扩张的补充策略:勘察地域、制作地图以及规划必要的基础设施,将影响力推进到未知领域。1803年,托马斯·杰斐逊成立了“探索队”来研究新购入的路易安那州并朝太平洋海岸挺进。这个队伍的首任领导人就包括声名卓著的探险家梅里韦瑟·刘易斯(Meriwether Lewis)和威廉·克拉克(William Clark),这两人在1804~1806年间在美国黄石地区探险,此次探险还让美国在今天的北达科他州的密西西比河岸重设军事据点,保护美国的皮毛贸易不受英法侵扰。美国的西进运动就从那里开始。由于美国国内的可航行水道长度超过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国家,这些河道在各州之间流淌,自然地理条件推动了美国的统一。当然基础设施具有同等重要性:芝加哥河其实就是由人工运河组成的250公里长的河道,这些河道将大湖区与密西西比河联通,最终通向墨西哥湾。这些伟大的运河工程使得芝加哥成为北美大陆的战略要点。只有在有了相应的互联设施之后,地理的决定性作用才能实现。

  正是由于这些伟大的地理工程,北美联盟和大中华区这样的超级区域才能形成。北美联盟正在伸向北极圈,往南则在笼络拉美。大中华区向南触及了印度支那,向北对俄罗斯和中亚形成辐射。这些基于供应链的国家联盟以外交、军事和商业综合手段来扩大影响。现实中的互联路径要比教科书上的教条更能显示未来地缘政治地图的样子。

  掌握供应链是地缘政治地位的最初推动力,甚至要先于军事实力。无论是19世纪的美国还是21世纪的中国,都是在成为供应链超级大国后才慢慢发展军事实力的。中美都是所在洲的大国,通过进口替代实现了工业化,已经是世界上主要的经济体。开明的战略通常都是多维度的:贸易、金融、能源、军事、政府治理等其他领域都是施展实力的舞台。这就是为何大战略不能将国内与国际分离。耶鲁大学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Paul Kennedy)曾将当今时代称为“战略大时代的间隔期”,新的规则还在慢慢形成。在其著作《大国兴衰》(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中,他提出经济和科技实力是军事实力的基础。创新的平衡推动着实力的平衡。

  成功的大战略,即那些手段与目标长期统一的策略,必然善于利用国家的全部公共和私有资源。这些战略包含着对全球复杂局势的清醒评估、对目标的现实把握以及对指定策略的高效执行。这些大战略也必然是全面的。外交人士通常会把政治区分成“硬政治”和“软政治”,硬政治是指安全、联盟以及武器控制等事关国家存亡的事务,软政治是指经济、人权和环境等事务。但在供应链世界,这些问题往往相互交织。例如美国试图在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中推行更高的贸易标准,其结果将影响到美国能否在亚洲重建战略影响力。我们每天看到的全部新闻几乎都可从供应链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理解:田纳西州的汽车工业区为了吸引韩国汽车厂商打压工会,每天都有数千起旨在盗取企业和技术机密的黑客攻击,以及用人民币结算的贸易量增加等。

  因此拔河博弈相比军事冲突要强调的因素更多。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的全球国力指数在衡量各国实力时,给了核武器和国防开支这些指标很大的权重,但由于核武器基本不用,国防开支使用效率存疑,因此还必须要侧重于政府支出规模以及人力资本等指标。国力也像财富那样,存在名义国力和真实国力。美国的名义国力无与伦比,但如果算上核威慑、地理距离和竞争力等因素,美国的真实国力可能并不像纸面上显示的那样强。美军在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困境就清晰说明了这一点,超过20万美国兵力再加上超过1万亿美元的军费开支,但美国就是无法消灭敌军。

  与此相对,美国小布什政府和奥巴马政府都默认军事实力是影响力标志,他们忘记了美国军事干预政策在越南、伊拉克和阿富汗的失败。美国过去二十年发生的最幸运的事,就是国内掀起的页岩气革命,但这场能源革命与军事武力毫无关系。

  伊拉克战争就充分说明了军事策略和供应链策略的高低优劣。如果说美国2003年打伊拉克不是“为了石油”,那么为何美国要白白牺牲4000名士兵的生命(还有10万伊拉克人)?这场战争的最终胜利者显然不是在战场上拼杀的美国和英国,而是中国和欧陆国家,因为这些国家最终获得了石油。

  美国在战场上付出惨重代价或在外交场合耗尽口水的例子还有很多,但最终的果实却落入他人手中。例如美国国务院长年累月都在劝说国际原子能机构允许印度和阿联酋发展民用核能,但开禁后,这些国家却把核反应堆的建设合同给了韩国和法国。伊朗也想这样做:尽管美国牵头对伊朗实施制裁,俄罗斯、中国、印度和土耳其等国还是继续跟伊朗做着大生意;有朝一日当制裁结束时,这些国家在伊朗就有了远超美国的先发优势。从供应链大战略的角度看,这些军事外交等“吃力行为”实际上代表了“省力行为”的失败。

  从小布什到奥巴马,美国的战略实际上经历了从霸权主义到选择性撤退的转变。两任总统都信誓旦旦地要巩固美国的核心价值观,但两者又都在操作性原则和策略上语焉不详。奥巴马的《2015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更像是对过去的辩护,而不是对未来的展望,更多的是空谈,而不是行动。美国大战略的前提更多的是强调对俄罗斯、伊朗和中国等大国的遏制而不是影响,强调徒劳无功之事而不是真正谋划未来,其中代表着极端保守主义的所谓“克制”是老生常谈,缺乏实质内容。美国的外交人士似乎忘记了,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并不一定能成为巨人。现在美国的外交官就像是交际名流,在国际舞台上仅仅留下了自卖自夸的自传,几乎找不出任何实质的影响。可以这样说,在新世纪里,美国领导人几乎没有对推动历史进步做出任何贡献,遑论创造历史了。

  美国必须冷静思考在21世纪接下来的几十年中要做什么,美国必须要找到新的战略。由于军力疲惫以及财政紧缩,只有确实触及核心经济利益时,美国才会动用军事力量。这样的战略与供应链战略不谋而合:只有保护资源和技术流转,这种商业战略性投资才值得采取军事行动加以保护。对于那些危险国家,就可采用所谓的鲍威尔主义:只在不得不使用军力且获胜希望较大的情况下投入大规模军事力量,此外军事行动还可迅速结束,并获得广泛的美国民众和国际支持。

  在经历了两场失败的战争以及一次金融危机之后,美国希望能推掉一些国际义务,这完全可以理解。但在国家存亡都仰仗互联程度的世界里,外交政策有时候并无选择。从这个逻辑看,美国重返东亚并不仅仅是要保护自己的盟国,也要保护太平洋上日渐增长的贸易往来。(美国的出口有1/4是运往亚洲,而进口中有40%来自亚洲。)为了更加有效地保护商业供应链,美国海军将使用航空母舰、潜艇、无人机等其他武器。其目的在于保护供应链,而不仅仅是保护盟国。同样,中国海外供应链保护所投入的资源也跟其在附近海域的航母和潜艇开支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澳大利亚海军正在推行“三大洋”策略,其目的就是要保护天然气运输船不受海盗骚扰,海底互联网光缆免受恐怖分子破坏,甚至是不让满载着印尼非法移民的船舶靠岸,总之应对的都是移动资产和海外威胁。

  与此同时,在供应链大战略中,军事只不过是包括产业政策在内的系列工具的一部分。美国的页岩气革命使得经常账户赤字大减,因为美国大大减少了能源的进口,但现在却没有太多的鼓励措施来激励企业开展国内宽带连接、高铁以及其他设施的投资,这些基础设施对于推动美国的出口增长很重要。此外美国还应该重振其教育和研发体系,要积极培养从机器人到转基因等各个领域的新一代创新者,只有这样,美国才能同时把握数字和农业全球价值链。控制供应链的战略收益要远远超过控制任何一个传统战场。

  传统世界的战略目标是统治和压迫,但供应链世界的战略目标却是资源运用和价值创造。地缘政治在棋盘和网络上都起作用。在棋盘上,美国为欧洲、阿拉伯和亚洲提供了安全保护伞,希望这些国家能实现地区整合,避免与俄罗斯、伊朗和中国发生战争。在网络上,美国需要与其他全球节点实现产业、金融和商业联通,建设国内经济。如果美国能认识到供应链地缘政治的优先性,就不会采取成本远超收益的军事干预行动。

  后意识形态联盟

  过去的25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错误假设,其中包括“历史的终结”和“文明的冲突”。仅仅在过去10年,曾经被寄予很高期望的“大美洲”就出现了明显退步。当学者和研究者试图用意识形态(而不是客观条件)来定义时代的时候,他们默认存在着统一的世界观或有两种对立的世界观,世界总是非此即彼,但这样的基本前提恰恰是错误的。供应链世界是后意识形态的世界。俄罗斯不再对外输出共产主义,美国也不再到处扶持民主。从非洲到亚洲,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在忙着赚钱做生意。

  在“冷战”时期,美苏两国在智利、刚果和柬埔寨等地到处扶持傀儡政权,将毫无关系的国家牵扯到两强争霸中。苏联的目标就是要扩大共产主义联盟,而美国的战略任务就是防止民主政权在共产主义浪潮面前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倒下。

  今天,塑造地缘战略思维的主要因素不是意识形态,而是如何获得资源和基础设施。西方国家在推崇民主方面时断时续,但在追求供应链利益方面从不懈怠。从“冷战”到反恐战争,西方经常为了利益与道德上存在瑕疵的国家结成伙伴:巴基斯坦、埃及、沙特阿拉伯、巴林、卡塔尔、乌兹别克斯坦、越南、埃塞俄比亚、乌干达以及吉布提等国家。美国克林顿和小布什政府常常把民主挂在嘴上,实际上,曾经担任美国驻华大使的骆家辉,反而敦促美国企业去中国基础设施投资最快的地区寻求商业机会。

  传统的同盟被利益联合所取代,现代的联合更多的是基于供求互补的合作关系。中俄关系就是典型的例证。此外亨廷顿所言的“伊斯兰–儒教轴心”也是空谈,其实质不过是“亚洲买了大部分中东石油”,即便是中国和印度有朝一日深度介入中东事务,中印两国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油气供应而不是为了捍卫同盟。供求关系也可解释西方世界的地缘战略变动。当欧洲各国对北约这样的军事同盟的需求减弱时,北约不得不远赴阿富汗来证明其存在合理性。这就是21世纪头十年所说的,北约要么走出去,要么解散。但随着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和对波罗的海国家的施压,欧洲各国对于军事联盟的需求忽然开始增加,北约又重新开始活跃起来。但其实北约的团结是一种表象,许多欧洲国家根本不愿向阿富汗派军,更不用说让自己的士兵在阿富汗战斗,另外经济困顿也使得许多国家不愿意在乌克兰问题上与俄罗斯发生冲突。因此不能将国家联盟组织视为文化一统的共同体。在后意识形态的供应链世界,各国关系网时刻充满变数,每个国家参加所谓的“集体行动”,都会算计自身成本收益。

  如果说贸易仅仅体现了互补,那么投资则代表了更深层次的认同,因此也有助于增进互信。确实,验证两个国家关系稳定性的试金石不是贸易额,也不是共同参与的军事行动,而是两国相互投资的深度。美国、英国和土耳其都是北约成员国,但这些国家不会兵戎相见的最重要原因在于,美国的若干跨国企业总部设在了英国,英国也有不少公司总部设在美国,而土耳其给欧洲输送能源的油气管道设施又基本上是英美企业投资的。这些国家的能源供应链与其国家安全互为表里。即便出现矛盾,例如美国和土耳其对如何介入阿拉伯世界的战争就有不同看法,供应链也可保证同盟不破裂。与此同时,随着土耳其与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和中国边疆地区交通、贸易和能源往来的加深,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也将加入上海合作组织视为外交大事。土耳其可能成为地球上第一个既是北约成员又是上合组织成员的国家,这显示了土耳其在连接东西方面的独特作用和其战略考虑,甚至超越了土耳其“入欧”的意向。

  欢迎来到基础设施联盟年代,物资和外交只不过是硬币的两面。国与国之间关系的牢固程度不是看两国是否同属北约这样的组织,而是看两国互联互通以及物资信息往来程度。基础设施联盟也绝不等同于独裁政权之间的腐败交易,实际上,基础设施联盟更代表创造就业的项目,这使得贫穷落后的内陆国家也能参与到全球经济中来。对传统式的西方援助项目的研究表明,大宗商品和基础设施项目资助中所附带的不现实条件常常阻碍发展,无法带动就业。分享基础设施相当于分享财富。

  长期以来,美国都认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公共品就是“安全”,而美国就是世界安全公共品的提供者,这一点基本上是正确的。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对欧洲的军事保护使得欧洲成为全球最大的经济综合体。如今美国在军事上重返亚洲,也遏制了中国的过快扩张,但中国将重点转向了与周边国家建立互联互通基础设施,由此使得这些国家与中国的关系更加紧密,对此美国毫无办法。美国可能还没想到的是,基础设施以及这些设施所能带来的互联互通实际上是跟“安全”同等重要的全球公共品。

  许多国家都在热切盼望着改善本国的基础设施条件,而中国就是基础设施建设的领头羊。当今世界还有许多基础设施有待建设,因此中国也必然会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基础设施出口国。许多国家至今还希望获得美国的军事保护,但更多国家希望能获得中国的基础设施投资和低价电信设备。中国在海外的建设队伍规模要远远超过其在海外的军警力量。

  欧洲和亚洲国家都开始用基础设施投资来衡量其经济活力,但美国却还在用军事开支来标榜其国力。欧洲和亚洲企业(尤其是中日韩企业)几乎垄断了全球工程采购建设市场,而在此领域,美国只有柏克德、福陆和凯洛格布朗路特等为数不多的几家企业。但是,由于亚洲的全球基础设施承包商要大量使用通用电气、西门子和阿尔斯通的设备,因此你很少听到这些企业出来抱怨“中国统治非洲”。西方的企业不像西方的外交人士,他们早就把中国的基础设施投资看成合作双赢的机会。确实如此,如果东西方国家能在非洲联手,这将极大地促进非洲的发展。美国对反恐合作的预算是300亿美元,这和每年中国对非洲基础设施的投资额相当。在供应链世界,大家关注的焦点应该是劳动分工,而不是势力范围。

  中国希望建好基础设施来获得海外的原材料,将其运回中国用于制造和建设,随后再将产品通过出口加工区运至主要市场。中国善于主动规避21世纪的主权纠纷。实际上,中国完全是在用供应链的视角看待世界。新西兰就是食品供应国,澳大利亚是铁矿石和天然气出口国,赞比亚金属矿藏丰富,坦桑尼亚是非洲海运的重要枢纽,格陵兰岛则有着大量铀矿。阿根廷的农业结构越来越朝着迎合中国需求的方向发展,阿根廷学者马里亚诺·图尔兹(Mariano Turzi)自嘲说阿根廷现在就是“大豆国”。

  中国现任领导人习近平和李克强在上台后短短两年时间里,就出访了各大洲超过50多个国家,签订投资协议。中国供应链地理并不体现在国际军事行动或联盟上,而是体现在寻求互惠的供求关系上。在拉美,中国与委内瑞拉续签了长期供油的协议,与阿根廷签订了货币互换协议,并支持巴西横穿南美大陆的铁路建设。自2008年以来,中国已经对厄瓜多尔提供了110亿美元的贷款,而且还承诺会继续提供90亿美元来买断厄瓜多尔几乎所有的石油出口。中国也是厄瓜多尔矿业的主要外国投资者。尤其是在大宗商品价格暴跌期,例如2013~2014年开始的这轮暴跌,大宗商品出口国对中国信贷资金的依赖达到了新的高度,因为中国信贷资金投放要比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资金下放快得多,此外当某些国家无力偿还贷款时,中国还允许这些国家用原材料来抵债。随着厄瓜多尔债务的增长,现在该国境内基本上1/3的热带雨林卖给了中国石油公司进行勘探开发。

  中国通过贸易来实现互惠,又通过投资来增强影响力。中国的贸易发展获益于人民币的低估,但中国影响力的增强却要感谢强势的人民币,这使得中国的海外投资更加顺畅。即便是中国的大宗商品进口在下降,中国依然希望能控制这些进口源头。购买正在运营的资产(或购买那些离开中国资金就无法运营的资产)可使得中国进入外国市场,也能助推当地经济发展。中国在东道国设立合资企业并获得强势(或主导)股权,实际上是考虑到以后东道国有可能要提高劳动附加值或增加对当地产业的控制。即便非洲国家日后要求所有的冶炼、炼化、制造、装配和其他生产业务在本地进行,这些非洲国家也还是需要中国来提供资金支持和人力资源支持,也要仰仗中国来培训本地劳动力,无论如何,中国还是可以从这些国家的收入和出口中获得很大收益。

  这种实用主义方法其实很老套。中国对资源国的态度其实跟世界上的矿业和能源企业巨头没有太大差别,这些跨国巨头也在想着如何将资源从动荡地区开采出来,实现对全球市场的长期稳定供给。力拓的首席执行官山姆·沃尔什就曾引述采矿业中流传甚广的说法:上帝一定是很幽默的,他把这么多资源放在了这么奇怪的地方。(这还算是相对客气的版本。)能源公司更加相信地理条件而不是政府,地理条件相对稳定,但政权会更迭。无论是赤道几内亚还是东帝汶,对于像马拉松石油、埃克森、壳牌、雪佛龙、道达尔等全球能源公司来说,这些地区的国家的意义仅仅在于能否让当地的油气项目继续开展。这些能源公司在开展投资时就预计到了内战、政府没收以及其他可能影响经营的情况。但这些能源企业还是毅然前去投资,无论是刚果这样的无底洞、利比亚这样的混乱国家还是土库曼斯坦那样的独裁政权。因为这些企业知道,无论是谁当政,当地的当权者都必须与他们做生意才能生存下去。

  希腊比雷埃夫斯——中国的欧洲门户

  希腊、欧盟和中国的旗帜一道迎风招展,但谁都看得出来谁占主导。比雷埃夫斯港是雅典附近的地中海良港,那里只有十来名中国管理人员,但在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的总部大楼内,中文标语总是在英文标语的上方,两侧墙上挂着中国长城和雅典卫城的照片。当金融危机来袭,希腊瞬间成为国际金融市场的弃儿,为此希腊不得不将比雷埃夫斯经营管理权转让给中远集团,中远是世界上最大的散货运输和码头经营企业。自2010年以来,中远已对比雷埃夫斯投入了超过6亿美元的资金,这也让中远成了希腊最大的外国投资企业。

  中远不仅仅是投入资金而已,它对于希腊在全球贸易中的未来地位有着远大设想,几乎可重振希腊曾经的荣光。挂在集装箱码头总部的地图清晰地显示了这种设想:从标注为星号的比雷埃夫斯港出发,向北箭头通过亚德里亚海指向中东欧,向西箭头穿过地中海抵达伊比利亚半岛,西南方向箭头指向非洲海岸,还有东北方向箭头经过爱琴海和黑海直指俄罗斯。比雷埃夫斯将成为中国在欧洲的门户,中国借此地将产品覆盖至整个欧洲、中东和非洲地区,同时也可经由此地通过苏伊士运河。如果货物在比雷埃夫斯港卸下,在港口自贸区直接装上火车,往北穿过巴尔干半岛可抵达捷克首都布拉格。这样通过比雷埃夫斯港转运,相比以前经过鹿特丹和汉堡港口的路程,中国至欧洲主要市场的运输时间可缩短一个星期。2013年,惠普公司就决定将亚洲运货至欧洲的卸货地点从鹿特丹转移到比雷埃夫斯。由于其转运、仓储和清关服务都可享受欧洲免关税待遇,现在比雷埃夫斯每年可获得约10亿美元的物流和海关收入,这不仅可覆盖中远的投资,还有结余,因此现在就有人提出要扩建,要在比雷埃夫斯和雅典之间建立铁路走廊。

  比雷埃夫斯仅仅是中远在苏伊士运河两端投资升级的一个物流枢纽,这样的物流枢纽能使得各方获益,而不仅仅是中远。现在几乎所有的亚洲航运公司都在使用比雷埃夫斯集装箱码头,另外还有30家欧洲航运公司也在使用。现在,比雷埃夫斯全年开放。

  比雷埃夫斯之所以能取得成功,是因为其经营不仅采纳了自由贸易标准,也接轨了中国的规则。集装箱码头总部的走廊上有一个屏幕,屏幕上显示了自2010年以来比雷埃夫斯的发展情况:仓储规模和集装箱吞吐量基本上每年翻一番,这也使得比雷埃夫斯重新成为欧洲最繁忙的十大港口之一。港口效率如此之高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这是无罢工区,因为集装箱码头上没有工会。但在这里上班的1500名希腊工人并没有抱怨,因为这里的工资要远远超过旁边由比雷埃夫斯港口管理局所经营的那部分。当我沿着两边的中间地带开车经过时,一眼就可看出希腊人更希望在哪边工作:左边是陈旧老化的橙色脚手架,右边则是恢宏的蓝色中远集装箱码头。正是由于中国对其互联设施的投入和建设,希腊重新找到了战略要地的感觉。

  从制裁到连接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名义上是不售卖可口可乐的,但现实中,在任何国家,都能买到可口可乐。从名义上看,美国对古巴和朝鲜的可乐禁运已经有50多年的历史,但实际上,中朝边境的走私犯会源源不断地将可口可乐送到朝鲜的高级餐厅里供特权阶级和外国人消费,当然在朝鲜他们说这是“意大利可乐”。我在2012年参观了平壤,几乎每个餐厅都能买到可口可乐。当美国篮球巨星罗德曼在2013年带着篮球团访问朝鲜时,他就坐在篮球场边和朝鲜年轻领导人金正恩一起喝可乐。(可口可乐公司声明其并未参与任何朝鲜的可口可乐违规进口行为。)

  可口可乐公司经营着世界上覆盖面最广的供应链,DHL也是如此,理论上说,不管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DHL都能在短时间内将货物送达。DHL的运输效率甚至要远远高于美国军方,美国军方现在是DHL的最大客户,即使是那些移动战斗站,DHL的运输效率也更高。当缅甸这样的封闭国家忽然说要打开国门做生意,可口可乐就成为缅甸新的外商投资法下第一批获准经营的企业。随后奥巴马政府就需要取消对缅甸的制裁。制裁取消后,可口可乐的供应链立刻开足马力经营。在缅甸茂比镇上的灌装厂,可口可乐公司马上招聘了2500名员工,其分销渠道上更是创造了2.2万个就业岗位,缅甸全国从事可乐销售的商贩数量超过了10万。在可口可乐公司首席执行官穆泰康(Muhtar Kent)看来,可口可乐60年后重返缅甸,其意义不亚于当年柏林墙的倒塌。

  在竞争性互联的世界里,单方面强加的制裁措施注定无法产生效果。伊朗和朝鲜都活生生地展现了隔绝一个国家的难度:即便是在美国制裁措施执行最严格的时候,世界上还有几十个国家的石油商贩或银行机构去跟这些所谓的危险国家做生意。美国采取了胡萝卜(可以进入美国市场)加大棒(通过美国金融机构或合作方清算的金融交易会被冻结)的政策。俄罗斯和伊朗确实有资产被冻结,而西方的某些银行机构也因为涉嫌洗钱(为苏丹)而遭受重罚。但整体而言,美国自身也在强调减少摩擦增加往来,例如美国最近就重启了与伊朗的交流、削减了制裁并为美国企业在伊朗竞争和增加影响力创造条件。古巴的情况也类似,美国和古巴关系实现正常化,会推动两国的互联,在实施制裁半个世纪后,美国将慢慢恢复在古巴的地理影响力。

  在多极化世界,每个国家都会有自己的生命线。俄罗斯其实高度依赖西方国家的投资,其股市和货币也有赖于西方,因此当西方因乌克兰问题制裁俄罗斯时,俄罗斯就遭受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当然俄罗斯并未被隔绝:俄罗斯设立了许多不在制裁名单上的小公司,通过这些公司继续与欧洲国家做生意,此外莫斯科还立刻宣布接受中国的银联信用卡体系。制裁在限制某些往来的时候,往往也打开了其他的往来通道。在如今的世界,每个国家都可以四面出击,因此俄罗斯和中国既能制造蛋糕,也能享受蛋糕。

  面对军事行动代价太大,而制裁这样的经济手段又逐渐失效的现实,美国现在还没有具体的行动计划。全球金融体系正在经历“去美国化”,现在更加流行的是双边或地区协议,这意味着美国和其国际伙伴在对付危险政权方面要找到新的制衡资源。制裁当然还是可以给某些国家造成痛苦,但可惜痛苦的往往是人民而不是政府,而想通过制裁让被制裁方改变政策走向却越来越难。因此美国必须想办法找到其他的经济手段。当然美国必须要考虑以接触而不是遏制为主。

  外交政策的基本原则必须回归现实主义,而不是臆想的道德主义,这将从长期角度推动全球互联的发展。应该基于成本收益进行理性决策,而不是按死板的意识形态教条决策,前者更容易获得接纳、妥协、共存和相互开放的结果,由此就能以更建设性和更迅速的方式来实现道德主义者所追求的目标。在当今世界,要想把俄罗斯或伊朗这样的大国完全隔绝,是不可能的。随着这些国家商业互联的发展,最符合长期利益的做法是进入其市场,而不是开展意识形态对抗。过去二十多年,西方和俄罗斯在基础设施领域里的分分合合说明,消除地缘摩擦最好的长期方法还是推动交往。

  当心友谊大桥

  我在2005年去过克里米亚,从基辅乘坐长途大巴出发,经过两处窄窄的大陆桥就到了克里米亚半岛。克里米亚的风貌跟俄罗斯和乌克兰都不同,这里气候温润,到处可见石崖和黑海沙滩。在“二战”时期,纳粹德国为了加速对北高加索地区的入侵,想在4.5公里长的刻赤海峡上架设桥梁,将克里米亚东部和俄罗斯的塔曼半岛连接起来。纳粹德国到最后也没有建成这座大桥,后来的苏联也没有。在2010~2013年,当欧盟推动乌克兰国内改革失败后,乌克兰和俄罗斯正式达成协议,双方计划共同开展这项大桥计划来推动贸易与合作。这座大桥将成为两国友谊的象征。

  但现在只有俄罗斯一头在施工,同时又在克里米亚的北部边境地区布下地雷。俄罗斯的单边工程行动重塑了克里米亚的地理环境:以前克里米亚仅与乌克兰相连,现在克里米亚却跟乌克兰隔了开来,唯一跟克里米亚相连的变成了俄罗斯。有些人将俄罗斯的做法称为“领土截肢”,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

  基础设施工程改变地缘政治,克里米亚并不是唯一的例子。沙特阿拉伯和巴林之间的法赫德国王大桥于1986年建成通车,随后又在2010年扩建,每年通过这座大桥来往于沙特和巴林的人次将近2000万,但在2011年,沙特的坦克通过这座大桥驶入了巴林,镇压了巴林的什叶派起义,基本上是吞并了巴林。对于所谓的友谊之桥,真的要当心!

  由于欧亚地缘政治高度复杂,因此对于像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这样表面上看上去属于突发的事件,都必须认真分析其深层真实原因。除了乌克兰想要加入北约这样的显性原因之外,普京的逻辑可能也受到了其他看上去与之无关的事件的影响,例如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关闭博斯普鲁斯海峡军事航行的决定(这是俄罗斯海军从黑海进入爱琴海和地中海的唯一通道),埃尔多安说博斯普鲁斯海峡应该用来举办水上运动会,此外叙利亚的垮台(这会切断俄罗斯到塔尔图斯海军基地的路线)也可能会对普京的决策产生影响。

  因此俄罗斯在乌克兰的行动绝非简单的新帝国主义式的土地劫掠,而是俄罗斯数百年来寻求人口、地理和政治空间整合的延续。克里米亚又重新回到了俄罗斯的怀抱(1954年赫鲁晓夫为了讨好乌克兰将克里米亚“捐赠“给乌克兰),俄罗斯在克里米亚塞瓦斯托波尔的海军基地问题得到彻底解决(塞瓦斯托波尔的居民在1994年投票时决定成为俄罗斯的飞地),俄罗斯人和乌克兰人混居的乌克兰东部将变得更加联邦化,俄罗斯还宣称在亚速海域发现了储量丰富的天然气田。

  但重新划定国界并不意味着紧张局势的结束。即便地面上的争斗会停止,对于地下管网控制权的拔河博弈也依然会持续。尽管苏联解体之后,许多国境线都是商量着确定,但固定的跨境管线却与深埋的油气资源直接相连。谁控制管线所经过的土地仅仅是争执的一种,此外还有对管线本身的争夺,这些油气管道通常是由各国财团通过共担成本、共享收入的方式建成的,因此各国也会对资产的归属开展争夺。还有管道里输送的石油或天然气的价值,各方也常有争议。例如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与乌克兰的天然气之争就夹杂了俄乌两国的领土主权之争、资产所有权之争和经营控制权之争,俄罗斯方面称,如果乌克兰敢在俄罗斯通往欧洲的天然气管道上用气,那么俄罗斯就会彻底切断给乌克兰的天然气供给,这基本上是宣布,俄罗斯的主权能随着管道在乌克兰境内延伸。对于俄罗斯而言,阻碍其天然气对欧洲的正常出口就相当于宣战,其严重程度要超过在乌克兰东部杀死几个俄罗斯雇佣兵。

  俄罗斯将乌克兰土地分成克里米亚和顿涅茨盆地两部分,但随着局势的发展,其重要性其实远不如背后所隐藏的供应链拔河博弈。在这场博弈中,美国开始停止发放对俄罗斯出口高科技产品的许可,但俄罗斯立刻采取反制措施,限制对美国出口用于国际空间站的火箭发动机。俄罗斯还禁止美国和欧洲企业对其核心产业开展投资,这使得欧美企业失去了俄罗斯这一重要客户,此外俄罗斯还限制从欧洲进口食品,欧洲农户也因此遭受损失,但俄罗斯居民也承担了食品价格飞涨之苦。越是对俄罗斯施加压力,就越是会疏离与俄罗斯供应链的结合。

  因此,乌克兰危机更多体现了新世纪的供应链地缘政治,而不是19世纪的传统地缘政府,而俄罗斯的错误算计从长期看有利于互联程度更高的西方国家。喜欢危言耸听的媒体评论家通常看不到这样的深层规律:即便是领土摩擦也会创造新的流动和交往。20世纪70年代中苏交恶,但这给中美两国交往打开了大门,中美关系的重要性迅速超过中苏关系的重要性。在强行占领经济落后的克里米亚后(莫斯科不得不将克里米亚变成免税赌场区来产生收入),俄罗斯与后工业时代的落后地带顿涅茨盆地又摩擦不断,俄罗斯其实是获得了尺寸之利,但却失去了真正的乌克兰,现在基辅就铁了心倒向西方。此外,由于俄罗斯经常威胁要切断天然气供应,欧洲国家纷纷开始寻求来自美国和北非的供应。乌克兰自然是输掉了这场战争,但欧洲却在拔河博弈中占得上风,而这场博弈其实早在25年之前就已经开始。

  油浓于血

  参加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的嘉宾都会对从苏黎世出发的阿尔卑斯山景高速公路印象深刻。自1949年以来,这条高速路两旁的加油站都属于埃索公司,但从2012~2013年,沿途160家埃索加油站全都变成了阿塞拜疆国家石油公司(SOCAR)的产业。那么阿塞拜疆的加油站为何要开到欧洲心脏地带?

  苏联解体之后,高加索丰富的油气资源就落到了里海之畔的阿塞拜疆共和国之手,当时许多人都在猜想,这会给全球油气格局带来什么变化。西方能源公司的高管迅速嗅到了商机。英国石油公司和雪佛龙的高层至今仍能回忆起1991年末(阿塞拜疆刚刚宣布独立)的时光,当时他们住在老旧的巴库宾馆里,与新独立的阿塞拜疆签订了所谓的“世纪协议”:西方石油公司决定斥资40亿美元修建世界上第二长的油气管线,将里海的油气(也包括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经阿塞拜疆和格鲁吉亚输送到地中海岸边的土耳其杰伊汗港。

  对于内陆小国而言,其国家战略就是要发展互联设施。正是由于地理位置偏远,互联基础设施和管线就成了这些内陆国家的生命线。阿塞拜疆需要这样一条管线来摆脱依靠俄罗斯出口石油的窘境。如今阿塞拜疆正在开发新阿拉特港,将其作为欧亚货物贸易线上的自由贸易区,这项开发战略也是旨在减少对俄罗斯的依赖。

  自2006年以来,这条管线中的油气资源就日夜流淌,我在《第二世界》中将其称为“反文明冲突”的胜利,因为这条管线将什叶派穆斯林为主的阿塞拜疆与东正教文明的格鲁吉亚的国家利益绑在一起,两个国家都成为欧洲能源多元化战略中的重要节点。2008年3月,《第二世界》出版,两个月之后俄罗斯就把宗教同盟利益扔出窗外,悍然出兵占领了阿布哈兹和南奥塞梯飞地以及格鲁吉亚部分领土,但俄罗斯不敢触碰这条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汗管线。俄罗斯也知道,这条石油管线才是真正的“红线”,而不是格鲁吉亚七零八落的国境线。

  阿塞拜疆国家石油公司在瑞士的加油站提醒着人们,有时候人们要等几十年才能真正“看到”战略性基础设施投资的效果,但这样的投资总是物有所值。此案例就显示了油浓于血的道理,油气管道就是将各种文明绑在一起的金线。

  当欧洲开始与俄罗斯竞逐能源市场控制权时,欧洲各国领导人有必要重新学习这条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汗管线上的经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有限公司对油气管线的布控、对下游资产的鲸吞、对政客的贿赂以及对天然气定价权的争夺,甚至对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这样的欧盟国家都构成了庞大压力,这些国家在协同西方国家对抗俄罗斯上不得不瞻前顾后,尽管它们的国土和俄罗斯之间隔着黑海。正如格鲁吉亚希望摆脱俄罗斯势力范围的结果一样,乌克兰要加入北约的举动也令俄罗斯横下心来决意干涉,双方都在对抗中损失惨重。现在北约变得畏首畏尾,完全缺乏勇气直接将格鲁吉亚或乌克兰纳入其中,这就使得乌克兰加入西方阵营的努力只能获得欧盟道义上的支持。其实乌克兰真正需要的是欧盟主导的工业振兴计划,欧洲尤其应增加对乌克兰制造业和农业领域的投入,这样乌克兰才能减少对那些与俄罗斯能源公司关系暧昧的傀儡国家领导人的依赖。这最终将促使乌克兰加入欧盟,而俄罗斯对乌克兰入欧一事从未表示公开反对。这些实体经济投资的效果将远远大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乌克兰危机时期提供的180亿美元紧急贷款,这笔贷款的数额是开发巴库–第比利斯–杰伊汗油气管道的4倍,但对改善经济基本面毫无裨益。

  乌克兰的未来并不取决于究竟是谁可以控制衰败的顿涅兹盆地,而是乌克兰能否发展起高质量的基础设施,欧洲在给乌克兰紧急输血的同时,也在避开乌克兰这个天然气输送中间孔道。欧盟国家正在加大从阿尔及利亚和北极地区的天然气输入,此外欧盟还在通过经波罗的海的“北溪管道”等设施直接将俄罗斯天然气输送到德国,北溪天然气管道在2011年开始运营,此外欧洲还计划在黑海海底兴建“南溪管道”,将天然气输送到保加利亚及其北边的塞尔维亚、匈牙利、斯洛文尼亚和意大利(还可分岔至波斯尼亚和马其顿)。北溪和南溪两条天然气管道可满足欧洲50%的天然气需求。即便因为欧洲和俄罗斯的矛盾,南溪管道无法建成,另一条经黑海的“土耳其管道”也会建成,给欧洲供气。随着土耳其在欧洲天然气供应中的地位提升,乌克兰的作用会日益削弱。

  但这些新的天然气管道也可能会帮到乌克兰。例如北溪管道就可以在俄罗斯“断供”的情况下给乌克兰输送天然气,油气管道越多,供应者的战略目标就越是难以达成。当外国分析师还把目光放在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动作上时,全球最大的天然气管道公司俄罗斯石油运输公司(Transneft)已经开始建设俄罗斯和西方世界的新管线,这些管线将有可能决定欧亚大陆的未来图景。尽管作为俄罗斯国有的垄断企业,俄罗斯石油运输公司也遭受了西方国家的制裁,但该公司的市值还是因新管线的建设而翻番。在供应链世界中,俄罗斯石油运输公司就是互联互通的践行者,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家公司是在帮助欧洲与俄罗斯进行拔河博弈。

  此外,随着美国的液化天然气码头纷纷从进口作业转向跨大西洋出口作业,欧洲的未来能源设施格局将比乌克兰危机之前更加稳固。截至2014年,立陶宛海岸线外建起了名为“独立”的海上液化天然气码头,波兰也正在建设更多的液化天然气码头,丹麦在北海的天然气码头也可将富余的天然气往南输送,这意味着,或许很快欧洲就可以向乌克兰供气,而不是让乌克兰给欧洲供气。

  百年之前,国际能源市场几乎不存在,也没有任何跨国的石油管线,但如今却有着数百条跨国油气管道。无论在盟国之间还是在相互怀疑的邻国之间,这些管线可将所有沿线国家绑在一起。油气管道将相互仇视的国家结成共同利益体,充分显示出拔河博弈的动态,如果没有这些管道,某些国家就只能兵戎相见。俄罗斯和欧洲之间的管道越多,俄罗斯就越是有理由去保障供应,而不是动辄断供。最终,俄罗斯内部的弱势和其对外国投资的依赖会使得莫斯科重新回到对西方开放的道路上来,而如果俄罗斯能充分履行其全球能源和粮食供应大国以及欧亚通道的角色,对欧亚大陆上的50亿人口来说都善莫大焉。因此,正确的战略是购买俄罗斯,而不是遏制俄罗斯。

  第九章

  新钢铁时代

  穿越心脏地带的钢铁丝路

  2006年,我从西藏首府拉萨出发旅行,剃短头发,刮净胡子,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像一个正在修行的佛教徒。经过两个月的长途跋涉后,抵达了新疆的乌鲁木齐(大概相当于从得克萨斯州出发经加利福尼亚州抵达明尼苏达州),那时的我已经一头乱发、胡子拉碴,看上去就像新疆当地的维吾尔族人。但尽管道路漫长,我始终是在中国的国土上。

  我的丰田陆地巡洋舰淌过了溪流,越过了高山,在无数坑洼的路面颠簸,从拉萨开到青藏高原西部的荒远山谷就足足用了几周时间,那里毗邻阿克赛钦地区。但在我一路开车行进的过程中,中国的解放军工程兵始终在不舍昼夜地清理岩石、铺下沥青,在恶劣环境中兴建路桥。十年之后,这些曾经偏远的地方现在也有了相对便捷的交通基础设施。一条坚实的高速公路纵贯藏南,空气稀薄的高原上出现了新的机场。新疆的乌鲁木齐是地球表面上离海洋最远的城市,但现在却是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的公路和铁路枢纽。借助这些交通设施,西藏和新疆(中国的两个自治区)从落后偏远的地区发展成为中国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西藏和新疆两地的少数民族依然保持着自身的文化习俗,并在基础设施上慢慢融入全国。

  在大学里刚开始学地缘政治学的时候,主要学习内容就是历史上各大帝国的扩张与收缩。态度严谨的大学教授查尔斯·皮特尔(Charles Pirtle)曾对我们说,像苏联这样的现代帝国“不把邻国土地都纳入囊中绝不善罢甘休”。但这样做的可笑之处在于,吞并一个邻国的时候,自然又会有新的邻国出现,这是永无止境的征服。当1991年苏联解体后,中国忽然发现自己多出来好多中亚邻国,中国与这些新共和国的边境线长度超过了与俄罗斯的边境线长度,这给了中国在麦金德所想象的地缘政治“心脏地带”大展身手的良机。

  其实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开始,中国就无意中在为这一时刻做准备。在开发西部边疆的战略中,中国在新疆和西藏修路架桥、铺设电线,更为重要的是,中国数百万军民,还迁居到这些与苏联接壤的地区。当1991年的大变故来临时,中国迅速与中亚各国谈妥了边境纠纷,在过去25年里,对这些国家开展了以经济为主的外交攻势并向其推销基础设施建设。广袤的西藏和新疆曾是横亘在中国内陆和中亚之间的障碍,但正如中国秦朝在统一六国后大修“秦直道”以加强帝国统治,基础设施能将昔日障碍变成势力延伸的通道。

  在历史上,帝国扩张的疆界通常是人力、技术、财力和气候所能达到的极限。1812年拿破仑大军在俄罗斯的恶劣天气中遭遇惨败,这充分说明,即便是最强悍的军队也无法挑战自然的伟力。从成吉思汗到帖木儿,中亚大草原都被证明是容易征服但难以统御的领地,因为从撒马尔罕开始远征,一路都要在荒原设置流动兵营。即便是在19世纪修建了铁路之后,传统游牧民族的领地被纳入苏联的版图,但在和平时期,统治依然薄弱。曾有这样的笑话,说苏联垮台,塔吉克人是最后知道的。

  现在中国要将中亚带入新的历史阶段:欧亚走廊。中国正改变其西部边疆外各国割裂的状态,通过供应链重塑这一地区,将斯大林时代的分裂版图变成油光鲜亮的钢铁丝路。

  今天的宏大工程将奠定明天的地缘政治格局。凭借现代工业设施的力量,诸如俄罗斯或哈萨克斯坦这样的无垠荒原也不再是中国不可逾越的障碍,中国修建的青藏铁路就展现了这种力量。最近哈萨克斯坦就提议要开掘一条“欧亚运河”,可以让船舶从里海进入黑海,再通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地中海。毫无疑问,这样的工程设想定会吸引中国的关注。

  当今时代所出现的高速公路、油气管道和铁路工程建设浪潮前所未有,这将极大改善东西方之间的物流效率。中国的目标不同于19世纪大英帝国和沙俄帝国意图霸占中亚的“大国博弈”,中国现在只是希望能有效控制能源供给。现在中亚的油气资源不用再往北或往西借道俄罗斯,里海周边的哈萨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油气资源正一路向东输送至中国境内的塔里木盆地。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最近提出了“一带一路”战略,这将使得中亚出现众多沿着交通和能源走廊分布的系列中等规模城市。每一条道路、每一座桥梁、每一条隧道、每一条铁路和每一根油气管道都会改变沿途所经过国家的功能定位,新的能源网络和灌溉系统将使得沿途国家可以实现资源共享、互通有无。中国的战略不是去占领这些国家,而是要加强这些国家的互联互通。通过构建“一带一路”,中国正摆开新的大国博弈。

  无论远近,目前各国都在纷纷推出自己的“一带一路”计划。美国将其提出的塔吉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阿富汗的跨境电网倡议称为“新的丝绸之路”,哈萨克斯坦则提议建设通过高加索山和土耳其的“丝路风”综合物流走廊计划,土耳其本身也在谋划其“现代丝绸之路”计划并获得了欧洲的支持。俄罗斯每隔几年就会提出新的名词和规划,但其主旨始终是要建立欧亚关税同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开始涌入本来人口稀少的中亚地区,再加上各国商旅在本地区活动的加强,乌鲁木齐和霍尔果斯等中国西部城市有望成为新时代的撒马尔罕或布哈拉:中国人、俄罗斯人、巴基斯坦人和突厥人共存共荣的熔炉。所以说,丝路越多越好。

  欧亚大陆占了全球总人口、经济总量和贸易额的2/3,这还是在欧亚互联状态相对较为原始时的状态,新建的基础设施势必会促进欧亚各国的商业往来。中欧开展的高铁建设将使得横跨欧亚的铁路旅行时间从以前的几个月缩短至几天。铁路运输速度超过海运,但成本却低于空运,这使得铁路运输越来越受欢迎。2012年,中欧铁路运输的集装箱数量仅为2500个,但预计到2020年中欧铁路运输集装箱数量将达到7500个(依然只是中欧海运数量的1/10)。中俄两国投资了430亿美元来改善互联铁路,包括对西伯利亚铁路线的更新,除此之外,一路直达的免关税跨欧亚铁路也已开始运行,这条铁路将从中国重庆出发,经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白俄罗斯和波兰抵达德国的杜伊斯堡。聪明的跨国企业已开始着手享受中国开辟的欧亚新丝路的东风。惠普70%的中国工人都集中在重庆工厂,惠普现在是这条半私营、半军事保护的铁路线的主要客户,当然华硕也很快会成为主要客户。2013年,从河南郑州(富士康的主要制造基地)出发的中欧铁路也开始投入运营,相比海运,这条铁路将电子产品运送至欧洲的时间缩短了一半。

  这样的铁路通道越多,铁路旅行就越像乘坐飞机,不再需要在国境线上停车接受检查。欧亚铁路线最终会有西南方向的支线,从哈萨克斯坦经土库曼斯坦、伊朗和土耳其抵达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2014年末首届中国–巴尔干国家峰会就在此举行,此外中国还出资建设了横跨多瑙河的一座桥梁,这条铁路的终点是布达佩斯。1241~1242年,蒙古大军趁着严寒天气,踏上了多瑙河的冰封河面并杀到了对岸的匈牙利。如果说蒙古大军可以凭借战马和战旗挺进欧洲西南,今天的中国当然也可借助高铁进入巴尔干地区。

  过去十年,西方学者都在自欺欺人,他们认为中国加入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等其他国际机构,就是要臣服于以西方国家为中心的国际秩序,他们没有看到中国加入这些机构是为了争夺发言权,此外中国也在积极创设自己主导的国际机构,例如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亚投行计划的投资规模将是“马歇尔计划”在欧洲投资总额的10倍,亚投行的资金将主要用来在欧亚大陆修建公路、铁路、油气管道、电网和其他互联设施,由此推动中国向西挺进的战略。时机的选择极为精准:正当后殖民时代秩序开始瓦解,前苏联加盟成员国急需基础设施建设时,中国可将其庞大的外汇储备变成对这些国家的信贷,帮助这些国家发展建设,当然这些国家也必然会购买大量中国生产的钢铁水泥,并为中国劳动提供大量的岗位。

  亚投行也标志着中国开始从外部改革国际体系,因为西方国家不愿意从内部开始改变。实际上,亚投行的出现赢得了西方国家的欢迎而不是抵制:英国、德国、澳大利亚和韩国都加入了亚投行。在亚投行竞争压力之下,日本宣布出资1110亿美元设立专门的基础设施基金,这只会加快亚洲基础设施瓶颈问题的解决并最终有利于中国。日本的投资将助推亚洲大陆互联的未来。

  专栏:矿产之国蒙古——条条大路通中国

  在2009年的某个时刻,我大概成了蒙古国的全民公敌。当年6月,我在TED(美国一家私有非营利机构)上发表了题为“无形地图”的演讲,在演讲中我把蒙古这个地处内陆、人口稀少的国家称为“矿产之国”。我专门提到,蒙古地处偏远,但自然资源丰富又高度依赖出口,蒙古将成为供应链世界中各方争抢的肥肉。

  随后我的演讲视频在蒙古的电视台和网站播放并引起了轩然大波,蒙古人住在顶部装了卫星接收器的帐篷里,仔细观察我所绘制的中蒙边境融合的动画。虽然地图仅仅是表征而已,但如果你给人看一幅他们无法认可的地图,愤怒情绪就会立刻爆发。如果仅仅是口头警告说,蒙古正在被中国的矿业公司吞噬,那可能只会让人们恼怒,但如果以地图形式,向其展现独立状况的日趋消亡,那蒙古人就坐不住了。我成了不受蒙古人欢迎的人士。

  几个月后,我参加了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参加了蒙古国总统出席的一个早餐会。别人介绍我的时候仅仅提到了我就是所谓的“矿产之国先生”,然后我就坐到了杯盘狼藉的桌前。随后我向总统解释,我仅仅是观察到了中国对蒙古资源的利用,而不是要支持中国吞并其辉煌的历史,此时的气氛才稍微缓和一些。出于典型的亚洲人的热情好客,总统邀请我及早访问蒙古。

  2010年7月,我从伦敦出发,驾驶着90年代初出厂的陆地巡洋舰,朝着乌兰巴托方向进发。这辆车曾是英国军队在波斯尼亚的战地救护车,我们一行三人,所装载的物资许多都是医疗设备,加入了蒙古慈善拉力赛。抵达终点后,这些设备都会捐赠给蒙古的急救医疗机构,包括这辆我们称为“贝西”的汽车。如果“贝西”能在经过13000公里的长途颠簸后还不散架,这辆方向盘装反了的汽车就将开始在蒙古国内为草原深处的游牧民提供移动医疗服务。

  在这4个星期的漫长旅程中发生了5次抛锚事故,耗尽了两辆拖车的补给,在关键时候用了6瓶伏特加贿赂过关,当然还有一次差点在西伯利亚丧命的经历,这一切之后,我们终于看到了乌兰巴托郊外特日勒吉国家公园外的成吉思汗塑像。当时我感觉自己回家了:在高中时只有我的姓氏是“汗”,从9年级开始,我就以“成吉思”的外号闻名。

  在蒙古国的那段时间里,无论在蒙古议会发表演讲还是上当地电视台做节目,蒙古人总是反复问我同样的问题:现在我们成了矿产之国,我们该怎么做?

  蒙古人自己也清楚,蒙古几乎所有的原材料都运往了中国,中国对蒙古政治经济的影响力也在增加,但蒙古尚未采取任何认真的措施来阻止这种趋势的发展。中国企业购买了大量的蒙古矿业公司(低级矿主),由此大大增加了中国在蒙古的开矿许可。在出口高速发展(主要是对中国)的阶段,蒙古并未充分投资改善其基础设施,当大宗商品出口骤降(因为中国需求减弱)之时,蒙古又不得不依赖外国投资(主要是中国)来修建其基础设施(主要是连接中国)。蒙古的石油勘探现在是中石油在领衔,铁路建设则是中国神华在做,而纵贯南北的“草原之路”则是要让中俄通道贯穿蒙古全境。蒙古人口只有300万,却要建设6000公里长的铁路来服务于采矿业。虽然蒙古铁路采取了苏联留下的宽轨标准,但在2014年突然宣布,连接塔本·陶勒盖煤矿(世界上最大的煤矿)和其他煤矿的铁路线将采用中国的窄轨标准。 注释标题 世界上最大的铜矿奥尤·陶勒盖则位于距离中国边境线仅有80公里的戈壁沙漠上。 这就是典型的对国家的购买,而不是征服。

  中国的邻国都在上演这样的故事。内陆国家其实会面对一种地理困境,唯有通过基础设施才能摆脱这种困境。但这些国家的基础设施又要借助邻国,因此就必须让渡部分权利。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到底是谁控制这些设施并从中获利?

  正如俄罗斯天然气工业有限公司在乌克兰修建油气管道,中国在国境线外修建基础设施时,也会沿着这些设施获得部分的权利。中国在成为异国土地上的投资者、资产所有者和设施运营者之后,就获得了市场准入以及如何管理资源的战略决策权。中国并未输出意识形态,但却通过基础设施来影响邻国。蒙古军队与美国海军陆战队开展联合军事演习以及蒙古主办北约演习,都不是应对中国拔河博弈的好方法。

  中国–西伯利亚的回归

  从东北亚到东南亚再到南亚的弧线上聚集了40亿人口,因此冲突和矛盾是难以避免的。疏散人口压力的唯一方式就是鼓励人口的流动。中国现在是世界上邻国最多的国家,虽然在过去几十年里,中国曾经跟越南和印度有过边境冲突,但如今中国的策略是避免冲突,同时尽量保持对供应链的控制。结果就是中国形成了独特的功能性版图,其格局可回溯到700年前蒙古帝国纵横欧亚的年代。

  观察这种动态变化的最好地点就是世界上第二长的国境线:中俄边境。十年前我第一次开始描写中国对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人口和资源利用,远东地区地域广袤、资源丰富,但人口稀少,文章写出来之后就获得了无数来自莫斯科的咒骂。但如果说当时讨论这个问题还是禁忌,那么现在俄罗斯越来越多人开始担忧这个问题。绵延3000公里的黑龙江是中俄界河,但这条河流不像是国境,而是更加宏大的以中国为主的能源、食品和水利体系中的重要自然部分。

  中俄现在建成了供求伙伴关系,但尚未结成地缘政治区块。俄罗斯有土地和资源,中国有人口和资金。俄罗斯的基础设施正在衰败,中国则可以在五年之内彻底重建俄罗斯的基础设施。中俄关系不应看成是反西方的联盟,因为对于俄罗斯来说,最大的领土担忧莫过于中国对其广袤远东地区的渴求。中俄关系的现状恰恰表明没有永恒的盟友,只有互补的利益。交易的方便之门拉近了朋友之间的距离,但也会让敌人靠得更近。

  俄罗斯其实可分为两大部分:一个是乌拉尔山以西的欧洲部分,另一个是乌拉尔山以东的西伯利亚部分,后者面积是前者的7倍,但人口却不足前者的1/10。从地图上无法看到中国渗入俄罗斯东部的程度,许多中国人都在那里季节性或永久性定居,中国商人在那里投资兴业,将俄罗斯的木材和矿产加工为成品。也有不少中国人与当地人通婚,俄罗斯远东人口不足500万,而且至少有一半是突厥人、爱斯基摩人和其他少数族裔,这种现象正慢慢将俄罗斯远东地区变成独特的中国–西伯利亚文化圈。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中国会找到完全正当的理由来深入一步,例如要保护中国资产,保护中国人的合法权益,改善对侨居俄国的中国居民的服务,然后中国就可名正言顺地派出私人保安,甚至给那些远东有中国血统的居民发放护照(俄罗斯在阿布哈兹、克里米亚等地早就这么做了)。但中国或许不会去试图改变中俄的名义边境,中国在乎的是实质边境。因为,如果中国在中俄边境上采取强制措施,那么就可能会让俄罗斯为了保卫国土而亮出家底:核武器。与此同时,中俄实质版图会越来越像13世纪忽必烈统治时期,当时蒙古金帐汗国统治了西伯利亚和朝鲜并征服了中国全境,其统治触角甚至延伸到了乌克兰和伊朗。地图绘制大师弗兰克·雅各布(Frank Jacobs)曾这样幽默地形容边境线:“如同爱情,边境也是要双方都相信才行。”

  目前横跨黑龙江的第一条铁路桥就要落成,在中国一侧,东三省的人口总量超过1亿,俄罗斯铁路方向不得不通往中国。俄罗斯的天然气行业也是如此。2014年,俄罗斯总统普京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签署了价值4000亿美元的合约,按合约,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将开发新的西伯利亚气田,并修建每年可给中国提供380亿立方米天然气的东西伯利亚管道(这大概可以满足中国天然气年需求量的20%)。此前俄罗斯还不太情愿直接将资源输送至中国,因为俄罗斯不想成为被动的资源供应方。但随着全球能源价格的下跌,以及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俄罗斯现在不得不签订有利于中国一方的长期供应合约。俄罗斯石油公司甚至答应将超大型万科尔油田(Vankor)的部分股权卖给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这实质上是承认,这个超大油田的产出未来或许只有中国一个买家。俄罗斯不仅因乌拉尔山分成欧洲和亚洲部分,俄罗斯的供应链也呈现东西分立的态势。

  分析人士通常都嘲讽说,中俄能源协议常常缺乏财务可行性,仿佛能源供给仅仅是钱的问题。这就是为何国家层面的能源战略千万不要找商业管理学院的高才生去做,这些人只会看每个季度的投资回报,而无视能源投资的长期回报。对于中国来说,这些能源合作协议是无价的,因为这些协议可实现中国能源供应多元化的战略目标,并大大减少中国对马六甲海峡的依赖。

  继美国之后,俄罗斯也提出了向亚洲挺进的策略,其中一点就是要将其太平洋海岸的最大港口符拉迪沃斯托克建成“自由港”,这包括关税的削减并创建特殊区域来推动物流、工业、造船、娱乐乃至农业的发展。我在2010年7月开车前往蒙古时,俄罗斯正遭受历史罕见的热浪袭击。俄罗斯境内到处是森林火灾,浓烟遮蔽了城镇,总计有56000名俄罗斯人因此丧生。严重的粮食减产使得俄罗斯不得不禁止所有的粮食出口,这使得国际小麦价格出现暴涨。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是,这正是引发“阿拉伯之春”的原因之一,从太子港到达卡再到突尼斯和开罗,各地的面粉价格出现暴涨,由此触发了民众不满和大规模的政治骚乱(这听上去奇怪吗?实际上,1788年的粮食减产是次年发生巴黎面包暴动和法国大革命的重要原因。)粮食产量的不稳定并不罕见:俄罗斯2012年旱灾严重程度更是超过了2010年。

  在今后几十年时间里,气候变化会迫使俄罗斯将其供应链与东亚各国整合。由于全球变暖,俄罗斯不再需要在保证国内粮食市场和保障出口之间做出选择。俄罗斯的暖化速度超过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随着永冻土的融化和往北缩进,富含磷肥的大量肥沃土地将会在俄罗斯出现,俄罗斯的粮食产量将会大大增加,大多数增产粮食将销往中国。尽管目前俄罗斯出口的农产品还主要是小麦和植物油,但很快就可出口禽肉和鱼类,或许其禽肉和鱼类的出口会是目前伏特加出口额的两倍,此外俄罗斯还可出口大量的矿泉水。俄罗斯要发展自己的矿泉水瓶装工厂,但瓶装水可能不是运往欧洲的超市和餐厅,而是要优先满足中国对淡水的庞大需求。加拿大领导人对于销售水资源有些不太情愿,但俄罗斯却打定主意要出口淡水,2010年俄罗斯的自然资源部部长尤里·特鲁特涅夫(Yury Trutnev)说道:“我们不能老是进口巴黎水……我们应该把自己的水卖到国外。”

  从半个多世纪前的赫鲁晓夫时代,苏联就计划北水南调,赫鲁晓夫觉得大量淡水“白白流入”北冰洋是一种浪费,应将河水引向南方以满足农业灌溉和工业发展的需要。20世纪70年代,苏联甚至使用了1.5万吨炸药当量的原子弹来“平整土地”,修建沟通伯朝拉河和卡玛河的人工运河,其目的就是要将西伯利亚的河水引向靠近欧洲的伏尔加盆地。(爆炸留下了巨大的弹坑,现在被当作鱼塘使用。)所有这些规划都是在几十年前做出的,当时根本就没有料到中国未来15亿人口将出现严重的水资源危机。

  中国自古以来就是水利文明,在数千年时间里,中国人修建水坝、开挖河渠并引导水流经过人口稠密的地区。在公元5世纪开挖的京杭大运河沟通了中国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至今依然是世界上最长的人工河流。现代中国依然拥有大量的可重复利用的水资源,但这些水资源所在地区却与中国人口分布不相匹配。中国有60%的水资源都位于西部和南部,而大部分工业都位于东部和北部,因此现在中国正在进行宏伟的“南水北调”工程,意图分东中西三路,将青藏高原的丰富水资源调往北方,工程预算总计超过400亿美元。控制了河流就相当于控制了国家,中国的水利项目使得数百万人背井离乡,同时也将改变恒河和雅鲁藏布江的水文特征,位于这些河流下游地区的巴基斯坦、印度和孟加拉将有10亿人的生活会受到影响。

  俄罗斯的“北水南调”也可能为中国数亿城市居民提供瓶装饮用水,引来淡水浇灌日益贫瘠的土地,并用来发展工业或开展颇耗费水资源的页岩气开采。毋庸置疑,中国已经在谋划中。黄河水利委员会已派出代表团赴俄就这些水利运河工程展开初步磋商。尽管这些翻山越岭的长途输水工程需要大量的电力供应和沿途电站配套,但俄罗斯恰好不缺能源。俄罗斯的淡水必然会更多地用于中俄两国的农业灌溉。现在的问题只是,中国到底可以在多大程度上掌控这些食品供应链。

  勒拿河流域的现状在很大程度上体现着俄罗斯的未来,这里距莫斯科有5000公里路程,但距离北京只有2500公里。长期以来,俄罗斯都将汹涌的勒拿河视为其民族活力和力量的源泉。地缘政治学大师麦金德甚至提出了“勒拿大地”的概念来形容这片海洋国家难以涉足的广大地区。列宁当年甚至以“勒拿”为假名来纪念其西伯利亚的流亡生涯。但在今天,始建于17世纪的勒拿河西岸上的雅库茨克却像是俄罗斯悲剧的孤独隐喻。以雅库茨克为首府的萨哈共和国面积与印度相当,区域内有着丰富的石油、煤炭、黄金、白银和锡等矿藏,全世界1/4的钻石矿就埋藏在这片土地之下。但雅库茨克却在以惊人的速度下沉,每一年,建筑工人要把地基挖得更深一点才能找到坚实的冰冻层作为支撑。对于雅库茨克人来说,气候变化就好像要把整座城市的基础变成流沙。这座城市的居民将不得不离开养育自己的故土,离开属于自己的历史,这片地区的丰富矿产只能通过驳船运输到贝加尔湖,在那里装上火车,最终借助翻新后的西伯利亚铁路运往中国。

  欧亚资源地理将会主导俄罗斯的政治疆界:上层政治控制可能最终将受制于到底是谁在底层控制着大宗商品的流向。对此,俄罗斯人与蒙古人和哈萨克人感同身受。哈萨克斯坦是地域面积大于蒙古的内陆国家,其边境距离蒙古西部边境只有30公里。哈萨克斯坦的阿尔泰地区是俄中蒙哈四国交汇之地,这片人烟稀少的地区很快就会迎来变化。经由中国同意,俄罗斯和印度计划斥资300亿美元修建经过此地的油气管道,管道将穿过中国西部南下印度。

  这条南北能源管线正好位于中国和阿富汗交界处东边,这片狭长区域就是瓦罕走廊,这条走廊也与塔吉克斯坦和巴基斯坦接壤。在“冷战”结束前夜,苏联从阿富汗撤军,美国则在“9·11”事件后占领了阿富汗,在此过程中,中国逐渐成为阿富汗的最大外来投资国,中国现在收购了艾娜克铜矿并对阿富汗的锂矿资源感兴趣(锂是制造电池的重要原材料)。阿富汗现任总统阿什拉夫·加尼(Ashraf Ghani)就任后出访的第一个国家就是中国,希望中国这个近邻能加大对阿富汗道路桥梁和矿业的投资。在过去数百年来,中阿两国经济关系仿佛只有零星的干果交易,但现在中国准备大举进入阿富汗。这是历史上中国首次决定把地域接近性转变成互联互通优势。或许很快,美国在阿富汗的统治就会变成历史书上的短暂注脚。

  要看地缘政治的未来,最好的方法就是观测地上基础设施的发展。竞争性的互联互通提醒着我们,军事对于最终胜利其实并不十分重要。今天美军在阿富汗的许多物资都将作废,例如标价5000万美元的G222运输机只能当作废铁处理,但中国却在饱受战乱之苦的阿富汗加紧基础设施项目建设。阿富汗的许多设施将联通另一个旨在恢复其欧亚丝路昔日荣光的文明大国:伊朗。

  伊朗——丝路重光

  虽然中国目前从海湾国家和伊拉克进口了大量的石油天然气,这些资源通过印度洋源源不断地运往中国,但欧亚丝绸之路上的真正大国却是伊朗。在经受了数十年的西方制裁之后,伊朗现在开始重新打开国门,这也将为其波诡云谲的地缘政治史翻开新的一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波斯走廊”是盟军向苏联提供武器的重要通道,由此苏联才有实力在东线对抗轴心国。“冷战”初期,1953年在英美策划支持下,巴列维发动政变推翻了穆罕默德·摩萨台领导下的政府,美国也对此表示了支持。但1979年的伊朗伊斯兰革命以及1980年两伊战争的爆发改变了一切,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在掌权之后清除了信奉共产主义的人民党,此后美国开始售卖武器给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当时苏联也在卖武器给伊拉克。但在长达十年的战争中,美国也在偷偷卖武器给伊朗,南斯拉夫和朝鲜等共产主义国家也在给伊朗提供武器。当战争接近尾声时,苏联也开始卖武器给伊朗,而中国则始终在向苏伊两方售卖小型和重型常规武器。美国要同时遏制伊拉克和伊朗,不能让两伊战争的战火蔓延到沙特,同时也要防止苏联入侵阿富汗后进入伊朗,此外还要保障中东地区石油运输的安全,这些多重目标导致了各种前后矛盾的外交政策。

  随着中国加入对波斯能源供应的争夺,再加上美欧对伊朗市场的竞争以及对伊朗核项目的遏制,伊朗未来的局势将更加复杂,西方国家对海湾石油依赖程度的减轻以及伊拉克和叙利亚政权的垮台更是让局势扑朔迷离。在中东地缘政治的浑水中,各种完全相左的情景都可能会同时发生:全球大国甚至某些逊尼派的阿拉伯国家都可能对伊朗开放,但同时沙特和伊朗会各自扶持自己的派系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大打出手(有点类似于20世纪80年代的两伊战争)。与此同时,美国会继续保持在阿拉伯海湾国家的驻军(来应对伊朗的威胁),但又要显示出正在减少该地区军事存在以缓和与伊朗的关系。

  在小布什当政时期(甚至在奥巴马第一任期内),美国与伊朗发生冲突似乎是必然,但现在伊朗却成了拔河博弈的最佳案例。有关地区主导权的地缘竞争依然在持续,但与此同时,各国又都试图及早进入伊朗8000万人口的国内市场——大部分都是消费能力很强的年轻人。对于东西方大国而言,这意味着双方都要建立更多通往伊朗的丝绸之路。

  全世界都希望跟伊朗做生意。正如1998年印巴核试验之后的局势,地缘战略和经济利益最终会冲破制裁的藩篱。在伊朗受制裁期间,俄罗斯与伊朗签订了重要石油协议并计划对伊朗出售地空导弹,中国与伊朗签订了数额巨大的天然气和基础设施协议(包括在厄尔布尔士山脉打通若干隧道,由此来缩短德黑兰和伊朗北部里海城市之间的行车距离),印度卖了大量的成品油给伊朗,土耳其在交易黄金,而法国的金融机构则完成了高达数十亿美元的洗钱。尽管伊朗银行被排挤在全球银行电汇体系之外,这也无碍伊朗继续开展实物贸易。此外,在美国主导的对伊朗的制裁过程中,恰恰是美国企业对伊朗的出口要远远超过欧洲企业,这些美国企业往往能通过“接触美国”这样的游说组织来开展对伊贸易,食品和药品等大量贸易品都可豁免。

  缅甸的情况表明,如果美国能建设性地妥善利用胡萝卜加大棒政策,那么将可以把握对伊朗拔河博弈的主动权。从2012年开始,美国开始迅速取消对缅甸的投资限制,但同时又保留了有关缅甸企业和个人的黑名单,美国企业严禁与黑名单上的机构和个人发生业务往来。尽管有这些限制,包括可口可乐和通用电气在内的美国企业已开始加强对缅甸的投资,这也使得缅甸政府更有底气取消与中国签订的协议,因为他们知道有更高质量的西方合作伙伴可以选择。

  伊朗也希望能获得这种对外交往选择权。如今伊朗在迪拜和伦敦的代理正在推销总值高达700亿美元的招商引资项目。伊朗还有意无意提醒着西方听众,伊朗在2014年取消了与中国石油天然气集团签署的价值25亿美元的合同,本来中伊两国将合作开发南阿扎德甘的油田,这是伊朗发出的明确信号,即伊朗可能会选择西方的高质量产品和服务,为此不惜放弃中国所能提供的技术。从2014年开始,波音和通用电气都获得了在伊朗销售航空设备和维修飞机的执照。甚至是伊朗的革命卫队都开始在为制裁取消做准备,数家由革命卫队控制的企业实行了私有化,由此来吸引投资并躲开美国财政部的制裁雷达。

  伊朗的政治和经济触角已伸向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汇流之后的南部流域(即阿拉伯河),所在区域就是伊拉克境内石油储量丰富的什叶派居民占主导的巴萨尔省。现在轮到伊朗而不是伊拉克对科威特采取强硬态度,因为科威特正在计划修建庞大的港口,一旦建成大型船舶将无法进入伊拉克的唯一深水港乌姆卡斯尔,同时伊朗还坚决反对科威特在边境线下进行水平开采,1990年科威特的这一举动就触发了萨达姆的侵略行动。

  此外,尽管什叶派伊朗和逊尼派阿拉伯国家相互仇视,双方也在寻求进入各自市场,例如阿联酋航空公司就开通了进出伊朗的若干航线。阿联酋的农业部也在寻求投资机会来提升伊朗的农产品产量,由此来缩短自身的食品供应链,而卡塔尔和伊朗则会共同开发南帕尔斯大型天然气田的一部分。

  土耳其跟伊朗打交道完全没有任何心理障碍,此外土耳其也是欧洲避开阿拉伯混乱世界的通道。除了正在规划中的从中国出发经中亚和伊朗到土耳其和欧洲的铁路线,一条“波斯管道”也将大大增强这条线路上的天然气供应。欧洲人也在朝着伊朗进发。目前土耳其航空公司(以及阿联酋航空)控制了伊朗75%的国际航空市场,但随着西方旅客的增加,德国汉莎航空公司在伊朗市场的份额预计将会有明显提升。

  伊斯坦布尔和开罗等城市吸引大量游客时,德黑兰似乎有些被冷落,但这种情况很快就会得到改善。有些陆上线路已开始在恢复昔日荣光:英国经营的“波斯之珍”(Jewels of Persia)奢华铁路游从布达佩斯出发,经土耳其后抵达德黑兰并会带领游客欣赏其他波斯古城。最终伊朗将会融入里海铁路圈,联通土库曼斯坦的玛什哈德和阿什哈巴德并一路通往阿拉木图和中国。

  当我在2015年中访问伊朗时,伊朗外交人士对核计划谈判所言不多。相反,他们拿出了大幅地图来说明未来的油气管道如何连接起土库曼斯坦和巴基斯坦,以及未来的铁路线会如何通往阿富汗、塔吉克斯坦和中国。在未来几年,或许我们会越来越多地听到“经济合作组织”这一名词,这是在20世纪60年代成立的国家间组织,但现在却有了新的重点,即要在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以及所有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之间推动铁路建设和贸易往来。在过去数百年间稍显沉寂的波斯文明将会在未来十年奋起直追,利用其地理区位优势成为全球互联互通的重要节点。

  伊朗社会也在等待这样的时刻。现在伊朗人口中有2/3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伊朗是陷于革命状态的后革命国家。其反动的神权政治体系或许能在孤立状态下获益,但其年轻的国民却渴望与世界连接。当我在德黑兰周边开着摩托车四处游逛时,我遇到了数十个从海外归来的伊朗人,他们正在建立高科技孵化器,希望在伊朗的低成本生活环境中追寻自己的创业梦想。手机在伊朗已经基本普及,现在互联网覆盖率也接近60%,这是中东国家中最高的。由于eBay(易贝)和亚马逊等西方购物网站在伊朗被封,Digikala和Esam等本地电商正在飞速壮大。

  油价的低迷意味着伊朗要迅速实现经济发展的多元化,伊朗需要投资现代基础设施并建设汽车制造等出口导向产业。20世纪80年代的两伊战争使得伊朗的许多交通设施都遭到严重损毁,现在伊朗境内的高速公路通车里程不到1000公里,铁路里程不足5000公里。要想真正吸引大量的外国投资,伊朗必须要设立至少六七个自由贸易区,这些区域无须签证,并对外商独资企业提供税收减免。

  伊朗的开放不会解决中东各国的领土纷争。实际上,伊朗的开放只会给纷乱地区局势增添一层经济互惠和政治缓冲,中东局势将会变得更加复杂,尽管其透明度可能会有所提高。那么,最后能证明“流动对摩擦,流动胜”的国家就是:朝鲜。

  朝鲜——钢铁丝路穿过隐士国家

  除了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国两个内陆大国之外,与俄罗斯和中国接壤的还有一个脆弱国家:朝鲜。哈萨克斯坦和蒙古采取了政治和经济改革措施,但朝鲜在过去几十年里始终保持了令人绝望的封闭状态,朝鲜追求的是其过时的意识形态指导下所谓的“自主”政策,当然这也与朝鲜所遭受的国际经济制裁有着密切关系。但朝鲜非但没有实现自给自足,反而在几乎完全孤立的状态下形成了对外部世界的单向依赖:几乎所有的朝鲜出口都是运往中国,而几乎所有的食品、能源和必需品进口都必须经过中国。

  我在2012年访问了朝鲜这个“隐士国家”,在行程中我被安排去参观革命雕像并观看反对韩国和美国的宣传材料。但同时我也觉察到,这个国家的意识形态和基础设施都快走到生命的尽头。平壤的水泥建筑里的自来水系统已经接近崩溃,街上的公交车破旧不堪、燃料不足。中朝两国经济差距在拉大,隔阂也在迅速加深:现在中国按某些方法测算已经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而朝鲜到目前为止连主权信用评级都没有。

  中国在朝鲜罗先投资建设了一个工业区,天气寒冷的罗先正好位于中俄朝三国交汇之处,毗邻日本海。在修建了通往罗先的铁路线后,中国几乎是在朝鲜的另一侧获得了出海口,这会极大强化中国对北极航行路线的控制权。

  俄罗斯对朝鲜这个似乎被遗忘的邻国也有计划。2014年,普京派出俄政府副总理兼俄总统驻远东联邦区全权代表尤里·特鲁特涅夫出访朝鲜,此行不仅豁免了朝鲜对俄债务,还重启了此前搁置的投资项目,此外俄朝两国还讨论了修建跨境天然气管道的可行性。几乎与此同时,在韩国进行国事访问的普京表示,应该修建一条从莫斯科通往首尔的钢铁丝绸之路特快,途中可在平壤停靠。现在俄罗斯也开始给朝鲜输送石油来减少朝鲜对华能源的依赖,为此朝鲜可能会同意其数百万后备军作为劳动力去帮助建设俄罗斯的远东边疆。同根同源的韩国也想在朝鲜的生态恢复中发挥积极作用,韩国也在加大对开城工业园的投资,此外也在筹划从首尔到平壤的铁路线。即便是封闭如朝鲜,竞争性互联也会寻找机会。

  尽管步调缓慢,时断时续,但朝鲜成为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策源地的风险还是在慢慢降低。相反,大型供应链整合正在试图将朝鲜纳入进来。最明显的信号就是朝鲜所推行的经济特区。开城工业园里有5万多名朝鲜工人,他们给韩国现代汽车制造零件,同时因为劳动力成本较低,中国的部分手表和制鞋企业也在此设厂。我还碰到了一个在这里生产DVD(数字多功能光盘)的外国投资者,朝鲜人常常购买之后用来播放走私进来的韩国节目。如果韩国取消对朝鲜的计算机和电子产品出口禁令,开城工业园的年销售额将有望从目前的5亿美元增加至数十亿美元。2014年,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宣布说,朝鲜每个道都应该开发自己的经济特区;其实这些道也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朝鲜中央政府对除平壤外的道、市基本上没有提供任何支持。朝鲜向越南和新加坡派出了数个规划代表团,去学习如何管理元山自然保护区这样的地方,元山保护区内有黄海滩涂,附近还有滑雪场。我们是希望看到朝鲜成为美元假钞以及鸦片种植和毒品制造的基地,还是希望让朝鲜融入正规国际制造业和旅游业的产业链?

  从地理上看,朝鲜注定会成为供应链的节点。朝鲜的稀土储量非常丰富,而稀土又是高科技产品必不可少的原料。澳大利亚和蒙古的采矿企业都希望能到朝鲜开采金矿和镁矿。这些稀有金属目前都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中国的庞大电子制造产业需要这些金属。正如某位朝鲜经济的专家所指出的,“中国想要的是整条供应链”。2014年,按美国《多德–弗兰克法案》要求,各企业披露了更多的经营信息,这些文件显示,IBM和惠普的产品都含有利用朝鲜矿物加工而成的部件,尽管其高管和股东对此一无所知。

  单看某一项,朝鲜所采取的经济开发和改革措施似乎都无足轻重:工业合资企业,进口外国车辆,部分开放互联网接入,可以拨打国际号码的手机,以及新的滑雪场。但如果加在一起,这些措施看上去就有点类似于中国在20世纪70年代末所采取的初期开放措施。预计未来几年,中国将有数百万的制造业岗位转移到朝鲜。此外朝鲜还有其他资源,朝鲜的汹涌河流适于开发水电,不仅可满足朝鲜本国电力需求,还有望出口给中国和韩国。另外,朝鲜也是大米、玉米、大豆和马铃薯等主要粮食的重要产地,现在已经有私募股权公司决定去朝鲜投资农业。

  高丽交流中心是在朝鲜境内活动的最著名的国际非营利性机构,这家机构正在培养成千上万的朝鲜年轻人的创业和职业技能,尤其是女性,这家机构甚至会组织西方的风险投资者考察朝鲜。

  当然即便所有在规划中的港口、经济特区、工业园、房地产项目、矿产项目、员工培训项目和高山滑雪场都可以顺利建成,15年后朝鲜的社会经济条件充其量也只能与罗马尼亚在东欧剧变时的情况相当,初级工业、农业和采矿将依然是经济的主要组成部分。朝鲜将依然是世界上最贫困的国家,但或许会变得更加开放和自由。

  所有的朝鲜人都在遭受压迫,至少1/3的人口还在挨饿,但朝鲜并不是人人都是疯子。外国人对其文化的赞许提醒着他们,朝鲜也曾拥有辉煌的文明,但现在却陷于错误制度的桎梏。随着越来越多的游客、商旅、文化代表访问朝鲜,朝鲜也会越来越多地看到外面世界的富庶与知识,这些将反过来驱使朝鲜人去靠近外部世界并寻求自身的发展。朝鲜人不是机器,他们忠诚,但缺乏对外界的了解。正如伊朗和古巴国民一样,长期以来他们都在接受同样一套逻辑的灌输,但媒体和旅游业的发展让他们碰到了不同的观点。现在许多伊朗人提到“最高领袖”,就想到其对自己生活方式的管制,朝鲜人也几乎难以遏制对全面变革的向往。

  平壤的少年对比萨,而不是朗诵革命诗篇更感兴趣。无论是在学校、台球厅还是在歌厅,朝鲜人都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关切。我碰到了许多朝鲜家长,他们对自己的孩子参加阿里郎表演颇有微词(阿里郎是世界上最大的集体舞表演,十万演员借助纸板和彩旗组合成各种巨型图案),他们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去学钢琴、做数学作业和学习英语。

  所有的独裁者在看到利比亚和埃及政治强人的结局之后,一定会感到脊背发凉。通常的反应是变本加厉,将所有的不安定因素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如同伊朗,坐等朝鲜变天或崩溃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相反,政权变更的威胁只会让朝鲜不愿意开展有望让朝鲜缓慢变化的外交接触,由此也就丧失了化解敌意的机会。2014年,韩国总统朴槿惠在德国莱比锡发表演讲,她谈到了朝鲜半岛的统一,工业化韩国和农业经济体朝鲜将会存在自然劳动分工。或许这会是朝鲜半岛的未来,但其统一进程将有别于1990年的德国,当年德国统一时,在精心谋划的国际进程中,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最终完全并入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朝鲜半岛现在正慢慢从核战争缓冲地带变成中俄的重要通道,一边是朝鲜,一边是韩国。在此变迁中,朝鲜或许可保持其独裁政体,而不是实现骤然民主化。这就是为何供应链整合所带来的负面效果要远远小于政治上的孤立。尽管朝鲜的现代化可让各方都受惠,但从中国地缘外围以及更广阔的角度看,更长远的问题是,中国是否能有效控制其供应链。

  供应链的反击

  历史上的供应链帝国常常因为国内的债务和通胀以及国外的动荡和竞争而垮塌。南美洲白银输入的减少加速了西班牙帝国的分崩离析,而百年内四场英荷战争也使得荷兰丧失了对南非和斯里兰卡的控制。帝国首都的目标变化也常常是帝国分崩离析的重要原因。英国投资者曾对英属印度的铁路建设投入巨资,他们想象着英国永远可以维持在印度大陆的统治,但印度风起云涌的独立运动以及英国首相克莱门特·艾德礼(Clement Attlee)的默许使得许多心灰意冷的英国投资者撤出了印度。

  中国在历史上也经历过许多供应链战争,只不过当时的中国处在落后挨打的状态。1839年清朝道光皇帝下令没收和捣毁英国商人在广州的鸦片库存后,英国人就派来了炮舰,英国人占领了香港岛并获得了在华领事裁判权。对中国而言,鸦片战争意味着中国150年丧权辱国近代史的开端,直到今天中国依然无法遗忘这种屈辱感。

  对于当今世界的许多国家而言,最大的地缘政治问题不是中美两国是否会在太平洋直接开战。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中国就开始借助“撒钱外交”来支持其海外商业扩张,从阿根廷到安哥拉,中国签订了大量的长期合约来购买海外原材料,作为回报,中国在当地修建了学校、医院、政府大楼和高速公路。在政治上,中国奉行不干涉主义。中国跟许多地区死敌都维持了良好关系,例如巴西和委内瑞拉、沙特和伊朗、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以及印度和巴基斯坦。

  但在许多国家,这种蜜月关系结束了,冲突开始出现。所有的超级大国最终都会遭到这种反击,这仅仅是时间问题。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正是美国中情局在伊朗的所作所为,最终导致了伊朗在1979年革命之后的强烈反美情绪。也同样是在1979年,中情局发起了史上最大的秘密行动,暗暗给反抗苏联入侵的阿富汗抵抗组织提供资金,虽然最终帮助阿富汗圣战者击败了苏联红军,但这也导致了随后塔利班的上台“9·11”事件幕后主谋本·拉登也藏身于阿富汗。

  但中国在海外面对的反作用力与国内不同。中国的全球扩张主要是靠供应链而不是靠武力。中国在海外利益的代理是国有企业。对于中国来说,供应链反作用力就是地缘政治意义的反作用力。同时,中国虽然可以在海外建设大量的基础设施,但这并不一定能保证中国最终能控制这些设施。究竟谁能成为供应链地缘政治较量最后的赢家,一切都还未定。

  这些反作用力的存在提醒着我们,我们所处的世界是高度复杂的,而不是简单线性的,此外在当今世界,扩张与反扩张的发生时间会大大缩短。欧洲帝国延续了600年才看到反殖民运动的兴起,欧洲帝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元气大伤,退出了历史舞台。中国在全球舞台上的扩张才仅仅十年,但已经遇到了各种阻力。对于中国来说,必须要在短时间内学会欧洲列强用了上百年才学会的本领。殖民主义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国际格局相对透明,另外各国对外国势力也保有怀疑和抗拒。供应链也会反击。

  当中国在赞比亚或蒙古签下每个合约时,反对合约的警钟也往往会敲响。目前中国努力在各大洲建立起合作关系,而不是通过武力去保证合约执行。这样的克制策略使得中国建立起了全球供应链,不费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但摩擦正在增加。英国前首相哈罗德·麦克米兰在1960年承认,殖民地的“国民意识”苏醒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现在全球范围所发生的对中国扩张的自发抵制也将是中国不得不面对的拔河博弈的冷酷现实。

  对国家资源的民族主义保护政策也是各国应对中国供应链扩张的有效法律工具。哈萨克斯坦和蒙古就将其主要矿产资源定位为“战略资产”,不容外国投资者直接购买。这些国家仅仅希望中国能提供开采矿产的技术服务。有些国家还聪明地要求中国企业雇用更多的本地劳动力、提供更多的技能培训、提供更多的技术转让并尽量让制造业留在当地。这些国家希望供应链的增值环节能留在国内,而不是被带出国外。这些国家不想成为水平供应链上的某个节点,而是希望能获得垂直供应链。中国曾对西方实行以技术换市场的策略,现在这一策略正在越来越多地被用于对付中国。

  由于中国还需要大量的原材料来满足其城镇化发展所需,因此至少在目前,中国还需要积极投身于这场博弈。中国有能力承担风险、有实力支付要价,而且中国对资源的需求之大也是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都无法比拟的。因此有着强大财务实力支持的国有企业还是有很强的谈判底气。在刚果、缅甸和蒙古这些资源型国家找到新的出口市场之前,这些国家将无法摆脱资源人质的弱势地位。

  如果被逼过甚,那么中国也可采取金融反制措施。自2001年以来,中国进出口银行在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区的信贷额度超过世界银行同期发放信贷额度200亿美元,这导致许多人担忧是否会酿成新一轮非洲国家债务危机。安哥拉让中国感到舒心:中国在安哥拉修筑公路开发工程,安哥拉也有足够的资金来还债。赞比亚则(再次)走上了无度举债来维持高额开支的道路。现在赞比亚已将某些中国矿业经营收归国有,显然赞比亚无法再提高对中国企业的征税,以次增加财政收入。财政吃紧的国家只能通过售卖资产和转让产业来避免破产。这些国家都变成了供应链上的加盟共和国而不是主权国家。如果赞比亚发生无法还债的情况,中国会要求用哪些资产来抵债呢?

  西方国家政府和企业不应袖手旁观,等着看中国过度扩张然后遭遇反弹。如果西方国家不能积极面对中国的供应链竞争,那么发展中国家就只能倒向中国。令人扼腕的是,美国国会竟然关闭了美国的进出口银行,这家银行机构常常被戏称为“波音银行”,因为美国进出口银行会提供买方信贷,帮助波音、通用和卡特彼勒等企业向海外市场销售设备,美国进出口银行不仅能使得美国产品在海外更具竞争力,而且本身也在赢利,每年都在给美国国库贡献收入。

  从全球范围看,各国对中国依赖度,无论是像俄罗斯这样的大国还是像赞比亚这样的小国,这种依赖度一方面创造了稳定和繁荣,另一方面又导致了紧张与冲突。缅甸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尽管中国利用了与缅甸接壤的优势,在缅甸建设石油管道和道路,但开放后的缅甸却并不惧怕中国。

  随着帝国的收缩,基础设施的所有权和经营目的也会发生改变。沙俄帝国的工程师将西伯利亚铁路修到了贝加尔湖的东部,越修越远,结果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无法坐视,在1904年悍然发动了对俄占旅顺港的袭击,挑起了日俄战争。但当日本输掉“二战”后,俄罗斯马上接管了油气资源丰富的北方四岛上的日建铁路。当美军撤出伊拉克后,伊拉克军队和伊斯兰国就开始接管留下来的硬件设施。

  中国的供应链扩张最终无可避免要有军事实力来配套保障。委内瑞拉以及南苏丹等地局势动荡,中国需要加强对其在那里的设备和经营的保护。中国还对联合国在海地和黎巴嫩的维和行动派出了数千名人员,也在跟许多伙伴国家开展联合军事演习,甚至有人说,在南苏丹的油田上有许多穿着便装的解放军战士在负责保卫。终有一天,中国海军会在环印度洋区域扩大军力(比如中国计划在吉布提发展海军基地),由此来应对突然需要撤侨或增派安全力量的突发事件,当然现在可能还不至于出动大军,而是更多依靠私营的安保公司。

  供应链战争可能真的意味着战争。巴基斯坦的俾路支省有着丰富的黄金、石油、天然气和铀矿储备,这意味着巴基斯坦政府要压制俾路支省的民族主义运动来确保稳定。因此在俾路支人看来,中国正在建设的瓜达尔港就是旁遮普省人在其境内开发的殖民项目。2013年巴基斯坦同意中国将瓜达尔港用作军舰停靠港,这一点更加深了俾路支人的猜忌。“俾路支解放军”攻击了油气管道、放置汽车炸弹并在瓜达尔港附近暗杀了不少中国工程人员。2014年,这支地方武装袭击了巴基斯坦的一个重要发电站,这导致巴基斯坦出现了大范围停电。如果俾路支范围内的瓜达尔港不是主要的航运和海军基地,或许他们会相安无事,但现在发展蓝图已定,俾路支人会加紧抵抗来寻求对这一供应链的控制。

  中国不希望派出军队去保护在中亚的投资,但最终中国可能不得不这么做。随着美军从阿富汗撤离,中国需要跟喀布尔签订更多的协议。当然现在还难以想象,有朝一日,中国会像苏联或美军那样派出大量军队进入阿富汗这一大国坟场,但中国是否能在阿富汗独善其身确实值得思考。

  “软实力”无法替代公正的交易。如果建设铁路和普及英语能维系帝国,那么英属印度就应存续至今。殖民主义时代已经远去。在没有国家愿意成为殖民地的现代世界,每个国家都在努力成为供应链枢纽。

  第十章

  海洋超级版图

  飞地帝国

  哈尔福德·麦金德曾说中亚“心脏地带”是历史的地理枢纽,但早在他提出这一著名观点400年前,即1524年,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科尔特斯(Hernán Cortés)就有过一番同样夸张的论断:“谁控制了海洋之间的通路,谁就可以成为世界的主人。”16世纪初,马尼拉日益成为塞维利亚环球贸易的重要中途点。西班牙商人通过与中国明朝的巨额贸易为王室增进了收入,与此同时,他们一路向东穿过东印度群岛,经太平洋抵达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当时被称作新西班牙),之后再经大西洋回到西班牙。当时,国王菲利普二世的2000吨远洋大帆船仍垄断着包括丝绸、瓷器、珍珠等奢侈品交易在内的“香料贸易”。

  西班牙大帆船贸易500年后,人类再次进入海洋文明时代,数十个主要港口密切相连,巨量的大宗商品和货物在港口间流转。但是这一次谁是海洋之间通路的控制者?

  2014年2月24日,在位于委内瑞拉东海岸的小型岛国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中国港湾建设(集团)总公司副总经理施颖陶签署了一项建设新经济特区和中转港的协议。尽管特立尼达以其卡里普索(calypso)音乐闻名于世,但它与其他加勒比国家的真正区别却在于:该国经济的主要推动力不是可可和甘蔗,而是石油。目前该国石油收入占其国内生产总值的一半,几乎贡献了全部的出口总值。由于巴拿马运河的扩建使得更多更大型的船只可以通行,与此同时,美国东海岸从新泽西到迈阿密的港口停泊能力也进一步增强,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就成了理想的干船坞建设地,在这里中国货物可以进行分装然后再向北进入美国或者向南运到巴西。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中国进出口银行几乎全程为这个项目提供了融资。

  学者们一直试图界定中国在21世纪的崛起。在亚洲,有不少观点将其与明代的朝贡体系相提并论,当年,来自中亚和东南亚的地区小国通过向中国皇帝叩头以表示归顺。有些观点则提到俾斯麦,这位19世纪的普鲁士政治家在没有破坏欧洲大陆整体稳定的情况下提高了德国的地位。但是俾斯麦建立的秩序持续了不到30年,接下来的事情众所周知。

  一个能更有助于理解21世纪中国的类比是欧洲的海上历史——尤其是17世纪的荷兰帝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可谓第一批真正的全球帝国(在1640年前两国有半个世纪是统一的),他们实际上(通过暴力政府甚至种族灭绝)控制了拉丁美洲、非洲、亚洲以及大洋洲的大片土地。对于里斯本和塞维利亚而言,这些殖民地是他们伊比利亚家乡的延伸。相比之下,荷兰人扩张的方式就不那么血腥并且更加商业化。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于1602年获得专营权,是世界上第一家发行股票和债券资助探险活动的跨国企业。为了削弱葡萄牙对暴利香料贸易的控制和西班牙低地国家(今日的比利时)的掌控,荷兰在200年间派遣出的商船(5000艘)和贸易人员(近100万)比其他欧洲国家的总和还要多。实际上,伊比利亚——荷兰以及英国——荷兰的对抗并不是为了争夺海上霸权,而是争夺苏伊士运河东部港口的控制权。“公海自由通行”这一概念就是由荷兰的法律学者胡果·格劳秀斯(Hugo Grotius)提出的,他在1609年的著作《海洋自由论》(Mare Liberum)中表示,海洋应当是国际性的,不应该是主权领土。

  今天北京的策略和400年前阿姆斯特丹的策略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中国遵循的是荷兰的资源基础设施模式,而不是学习英国或法国的殖民主义去寻求对整个国家的管辖与对社会的控制。虽然荷兰也会同本土统治者结盟,以武力驱赶葡萄牙人,建立管辖控制(尤其是在斯里兰卡和印度尼西亚),但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保证贸易站点的安全以及控制自然资源财富,而不是以上帝或国家之名征服世界。在荷兰人远航前200年,也就是15世纪,中国明代的郑和也曾指挥“宝船”下西洋,与远在东非的王国建立了和平关系。荷兰和中国的明朝一样,关注的是贸易而非领土:他们都是飞地帝国。

  中国有充足的时间研究如何建立和管理这些海外飞地,因为这就是欧洲强权数百年来在中国的香港和澳门这种殖民地租界所做的事情。在最近几十年,中国在亚洲、拉美以及非洲等地区建立起了数十个供应链世界的商业要塞,可以使中国避开殖民政府这样的政治麻烦,保证资源的安全。

  但是,在美国具备唯一全球海军军事投射力并且能够切断主要“海上交通线”的前提下,中国怎样才能安全地获取资源?中国只有一艘航空母舰,但是如同17世纪的荷兰,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商业舰队——超过2000艘驳船、散货轮、油轮以及集装箱船,它们在包括北冰洋在内的所有大洋航行。相比之下,今天在海上挂着美国国旗的商船不超过100艘。中国也一直在认真向19世纪美国海军战略家阿尔弗雷德·赛耶·马汉学习。马汉曾经说,海上军事投射的最重要目的是扩展商业。早在一个多世纪前,他就主张吞并夏威夷和建造巴拿马运河,以更好地参与蒸汽机和电报电缆所推动的全球经济快速增长。他写道:“世界已经变小,以前遥不可及的地方现在变得至关重要。”今天,很多的关键港口和运河都是由中国建设、运营甚至实际控制的,这进一步巩固了中国的全球供应链。(巴拿马运河的两端都是由中国香港的和记黄埔运营。)随着贸易触角的海上扩展,未来中国是否会派遣军舰在全球护卫他们的油轮和货运船?

  “移动的主权”

  2014年5月2日上午,一个深水石油钻井平台开始在北纬15°29′58″,东经111°12′06″,即中国海南岛以南180英里、越南李山岛(Ly Son Island)以东120英里位置作业。两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名为HYSY 981(海洋石油981)的钻井平台就打出两口油井,7月15日撤走。

  当我们想到主权时,我们想到的其实是(有边界的)领土。然而,地球的大多数区域都被海洋覆盖,其所有权属一直非常模糊。在荷兰学者格劳秀斯倡导公海航行自由后不到20年,英国法学家约翰·塞尔登(John Selden)提出了一个旨在控制离岸海域的对应观点:领海。今天,许多沿海国家都宣称自海岸向外延伸的200海里区域为本国的专属经济区,但由于各国的这些主张区域往往出现重合,因此导致法律摩擦和小规模军事冲突出现。中国在为了商业利益全球航行时,会让人想起格劳秀斯和荷兰人。但当涉及中国南海时,中国将这片海称为自己的“蓝色国土”。

  虽然中国在南海寻求能源的时间较晚,但它聪明地将重心集中到了那些已被越南勘探的区域——越南国家石油公司将这些区域的开发权售予埃克森石油公司,此外在越南授权下,印度、俄罗斯等多国公司也长期在此经营。中国还将HYSY 981移动深水钻井平台这类新技术运用于南海,使得海洋钻井变得和在陆地上作业一样灵活机动。中国时任海洋石油天然气集团董事长王宜林曾将这种牵引式深水钻井平台称为“战略武器”,是中国“移动国家主权”的组成部分。

  “移动主权”可不是一个在17世纪技术条件下就能想出来的词,但像HYSY 981这样坚固而灵动的平台,却是今日地缘政治的移动供应链岛屿。无须领土占领和宣称海洋主权,它们悄悄进入争议区域,开采深海之下的能源储备,之后再撤回国际海域。它们无须永久性的周边防御,只需要在钻井开采地下黑金时有临时的海上警卫和军舰提供保护。当紧张升级到沸点时,它们就被撤走以示善意。如今,中国已经掌握了这一最新技术,再也无须求助于那些不愿意在争议水域合作开发的石油公司,中国可以自己搞定。中国在建的海洋石油平台要比在建航母多得多。

  中国还在南沙和西沙群岛链的无名或废弃岛屿上修建简易机场、灯塔、军事驻点、信号站以及行政中心等。南沙群岛的永暑岛已经变成了有些人所说的“岛屿工厂”中心,即通过大规模采沙和土地复垦来建设岛屿,并将孤立的沙洲连接成为面积更大的群岛。

  沙子已经成为一种武器。沙子的本性是易变形的,它是不可再分的颗粒物,又是混凝土的一种主要成分。虽然硅基石英是地壳中含量最丰富的矿物质之一,但要找到符合全球建筑强劲需求的沙子却需要寻遍江河湖海。每年都有大量沙子漂洋过海,市场价值超过700亿美元,甚至全是沙子的迪拜也要从澳大利亚进口沙子。沙子在地形工程中的使用是供应链服务国家建设的一个实际例证:新加坡对沙子永无止境的需求导致印尼的小岛完全消失在海水侵蚀之中。马来西亚已经禁止了沙子的出口,然而其他沙子丰富的国家,例如缅甸和菲律宾仍然在进行着这项有利可图的贸易。

  中国的做法没有激起任何真正战略反制。对抗确实出现过,但局势升级已经得到控制。虽然美国可以凭借其强大力量对他国的行为加以威慑,但是对于供应链扩张主义却几乎束手无策。毫无疑问中国在南海和东海的单边主张已经刺激到了美国,并使其匆忙将海空力量重新向亚洲倾斜,但即便是有更多的军舰和轰炸机驻扎在亚洲,美国是否有使用它们的足够意愿?

  所有的军队都喜欢速战速决而不喜欢长期持久战。对未来看得越远,不确定性就越多。美国在日本、菲律宾和澳大利亚获得了更多的驻军权,但是新的B-1轰炸机只会围绕这些基地“轮换”,而不会真正“驻扎”。与此同时,美国海军正在中国战斗群无法企及的关岛附近建设漂浮移动基地。但是一切会很快改变。随着中国先进攻击潜艇、导弹以及其他武器的配备,美国的巨型航母将处于灾难性威胁之下,与此同时,随着中国的海军现代化和势力扩张,中国终究会在太平洋上显示自己的实力。飞机隐形斗篷、大量的自动隐形无人机,当然还有无处不在的网络实力,这一切都预示着,在未来的高科技亚洲舞台上,冲突的地点和性质都将十分具有量子特性。

  在硬件之外,如果不从供应链角度着眼,我们根本无从预测美中冲突会如何上演。1917年,德国潜艇对协约国商船的攻击将美国拖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在“二战”期间,美国的潜艇毁灭了日本的商船舰队。任何对中国商船的攻击肯定都会被视为战争行为,招致对美国军舰和军事基地的报复,同时美国的沃尔玛也一定会马上破产,因为它70%的商品都是从中国进口的(如今沃尔玛购买了1号店等电商企业以提升其在中国的销售)。就连美国军队现在也离不开中国,因为其所使用的一切,从电脑芯片到灯泡都是中国生产的。所以,只要中国需要和平发展的环境,美国需要中国制造的硬件,东南亚需要中国南海作为其几乎全部出口的通道,直接的对抗就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

  供应链为那些貌似法理上的问题提供了一个事实上的解决方案。在战略水域共同开发能源储备不乏先例。近100年前,挪威和俄国解决了遥远北冰洋北部斯瓦尔巴群岛(Svalbard)斯匹次卑尔根岛(Spitsbergen)的争端,双方同意将管辖权交给挪威,但所有人都有权在此开展商业开采活动。1979年,泰国和马来西亚针对两国大陆架上的十几个天然气田建立了联合开发机构,并创建了由知名政治人物和能源公司高管组成的董事会来管理和监督利润分配。“波斯湾”只是名字里带波斯,但其中的全球最大天然气田却为卡塔尔和伊朗共同拥有,中国南海也应如此,在实际中,各国应当共同开发这里的资源并从中获利。20世纪70年代泰国和马来西亚的口号很好地反映了这种今日仍可借鉴的明智之举:“让我们共吃一口井。”

  促进油气供应多元化以避免资源争夺战,最关键的就是亚洲。技术和贸易的共同发展,已经可以将地方的天然气等资源通过液化石油气船运往全球。自1964年第一艘液化石油天然气船从阿尔及利亚驶向伦敦以来,全球将需求与供给连接的液化石油气船已近600艘。(而且和石油不同,不存在一个天然气的卡特尔。)雪佛龙在亚洲的经营历史已近百年,印度尼西亚、泰国以及孟加拉国的近半天然气储量由该公司开发,此外,雪佛龙也是西澳大利亚天然气的主要生产者,全世界需要液化石油气船运输的天然气几乎都集中在这里。液化石油气终端网络、亚洲的石油管道网,再加上以弹性定价替代固定合同的天然气交易中心,这三者共同代表着供需互补性对地缘政治分化的胜利。对亚洲人而言,“开采吧,亲,开采吧”已经变成维护能源安全和地区稳定的战斗口号。

  海洋之主

  中国的国有石油公司和美国海军并非海底资源伟大博弈的仅有参与者。力量强大的准无国界全球企业同样发展出了自有类型的移动主权:超大的浮式结构。例如,壳牌的Prelude就是一个浮动式液化石油天然气平台,它的体积是悉尼歌剧院的3倍,重量比美国最大航空母舰大5倍。它可以一体化完成天然气的开采、液化、存储、运输及卸载。与旧式钻井不同,Prelude以及其他20多个在巴西及北极海域深水钻井的新平台不再需要固定到海床,而是通过使用GPS驱动的动态定位系统,利用水力喷射就可以持续固定钻井位置。没有了接触国家主权海岸的管道,他们就能够在管道和炼油、东道国员工雇用、环境影响措施以及其他在传统合同下必须履行的义务等方面节省大量成本。第一个Prelude平台已经前往西澳大利亚的布劳斯盆地,其他Prelude平台还在韩国巨济造船厂由三星重工负责施工建造。未来这些建成平台将会在马来西亚、东帝汶以及莫桑比克沿海作业。这些新平台将为壳牌带来数十亿美元的收入,同时又可以让公司再也不必和过去几十年深陷尼日利亚那样,为混乱的地方政治所拖累。

  在韩国的造船厂里,壳牌的Prelude是最大的在建浮动钻井平台,但却不是最为机动灵活的船只。最灵活的当属丹麦航运巨头马士基的Triple-E集装箱船。Triple-E是供应链世界的真正吉祥物,其相对于一般轮船恰如空客A380相对于一般飞机,可谓超级全球化的超规模体现。和Prelude一样,Triple-E的长度近乎美国最大航母的两倍,但同时又和A380一样永不停歇地运转。因为太宽无法穿行巴拿马运河,又因为太高无法在美国的任何港口装卸货,它只好定期往来于欧亚航线:从鹿特丹出发,穿过苏伊士运河,然后跨越印度洋,到达新加坡、中国香港和上海后折返。目前全球Triple-E巨型轮船的数量已经达到20艘,超过了全球航空母舰的总数。预计在2020年之前,该船也将在太平洋、大西洋以及北冰洋上畅行。

  现在假设有一艘马士基的Triple-E从上海返回鹿特丹,船上满载着3.6万辆日产汽车、1.8亿台苹果iPad、1.1亿双耐克鞋——或者其他这样那样的商品组合。当这艘船穿越中国南海的西沙和南沙群岛时,不小心被中国潜艇的远程鱼雷击中并沉没了——鱼雷本来是针对骚扰中海油HYSY 981钻井平台的越南军舰的。那么,这到底是针对谁的战争行为?轮船的运营者马士基?轮船所有者的政府丹麦?船的建造者韩国?将价值40亿美元货物置于集中风险之中的生产企业?因商品未能运出售卖收入遭受损失的包括越南和中国公司在内的各种供应商?无论这样的情形是否会发生,任何对马士基Triple-E的攻击都是对全球化的攻击,也就是对所有人的攻击。

  作为无国界企业的最早原型,航运公司更为重视的是商业流动而不是国籍。掌控这些企业的多数为德国、挪威、丹麦、荷兰、希腊以及中国的富豪,他们会通过开曼群岛的离岸实体控制公司,将利润存放在瑞士,把信托和账户放在新加坡。每艘船实际上都是带有某种量子特性的资产:在利比里亚注册,挂着巴拿马的免税“方便旗”,为了控制因沉船或环境灾难而产生的连带责任,它们又归于塞浦路斯具有特殊目的公司名下。1990年,全球超过1万艘商业船只中只有23%是离岸挂牌或者注册的,如今这一比例为72%。

  航运业在数千年来都是洲际贸易的基石,在今天仍然承担着全球90%的货物贸易运输。实际上,全球的主要航运线对如何保证复杂的全球资本主义运行无师自通,因为全球资本主义就是它们发明的。美索不达米亚经过波斯湾到印度的航运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000年,与此同时,地中海罗得岛的古希腊商人开始缴纳保费,以防止船只失踪或者货物沉没造成损失。中世纪时,北欧的汉萨同盟和威尼斯的海上力量不仅颁布了保险合同的法律规范,而且推动了保险的保险——再保险行业的出现。当时,如果没有再保险,为资本密集型航运业融资的风险就会变得异常之大。自17世纪80年代起,爱德华·劳埃德在伦敦的咖啡馆逐步从水手和船东的酒吧发展为世界上最大的海上保险和信息中介,并一直持续至今。可以说,航运和保险的合作构成了全球化的基础。

  在经济增速放缓的时刻向市场投放如此多的新油轮引起了许多经济学家的质疑。实际上,最大的航运企业都在相互支持以求共渡难关。为了降低集体运营成本,马士基、达飞海运以及地中海航运组成了非正式联盟。不过,预计从2015年到2030年间,全球的航运量仍会翻倍,达到10亿集装箱。这意味着,谁在今天投资于互联互通,谁就会在明日的贸易交通中占据上风。劳斯莱斯公司甚至考虑测试原型越洋无人驾驶货轮。或许终有一天,全球的海洋供应链网络会实现自动运行。

  逃离“马六甲陷阱”

  供应链基础设施于全球相互协同,于不经意中就实现了全球流动的同步快速转换。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横贯美国的铁路同巴拿马运河削弱了南美南端麦哲伦海峡(合恩角)的地位。21世纪初,能源与商品最重要的战略水道,与印度另一侧的霍尔木兹海峡地位相当的马六甲海峡如今就横亘在我的前门外。在新加坡南端的马六甲海峡最窄处,2.8公里外的印度尼西亚最大岛屿苏门答腊岛清晰可见。在这里,慢跑者、骑行者、高尔夫球手、游泳者、太极拳练习者以及摩托艇玩家成群结队,数百艘小心穿越海峡的轮船和超级油轮则是他们每天可见的风景。这里已经被理所当然地当成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间最繁忙的通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虽然新加坡南面的菲利普通道(Phillip Channel)是多数船只的唯一通路,但新加坡实际上是海峡内的一个岛屿。早先,希腊人和罗马人、阿拉伯人和印度人都从这里驶过。16世纪初,葡萄牙人在中国澳门建立了定居点,开始频繁从这里穿行。荷兰人和英国人为了这条海峡的控制权争斗了上百年,最后同意双方和友邦都可以自由通行。没有任何重要自然资源的新加坡利用其地理优势,逐渐成为一个贸易、中转、炼油以及服务的枢纽。1819年新加坡建国时,斯坦福·莱佛士爵士(Sir Stamford Raffles)就说:“我们的目标不是领土,而是贸易。”

  西方分析者将注意力放在了中国在南海的军事行动,但在马六甲海峡以东获得足够的原材料并最终摆脱对这一狭窄瓶颈的依赖,才是中国岛屿建设活动的真正目的。中国并不想控制印度洋和太平洋之间的这一“咽喉”,而是想尽量避开它。竞争性连通也逐步升温,身处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的马来西亚、泰国以及印度尼西亚等国,都希望利用地理优势赢得更多利益。在中国的帮助下,它们都在努力提升连通能力,而这威胁到了新加坡在该区域的核心作用。

  像公路和铁路一样,能源管道和运河也能通过对国家的重塑来提升全球互联互通的效率。油气资源丰富的马来西亚发展迅速,如今成了一个天然气进口国(与此同时,其本国的油气产出在下降)。2013年,在安达曼海(印度洋)古老的马六甲香料贸易中心附近,马来西亚建设了一个对抗新加坡的新天然气贸易枢纽——一个液化石油气进口和再气化接收站。一年之后,该国又宣布在新加坡东边的柔佛(太平洋)开建一座石化设施。

  马来西亚正企图在能源市场取代新加坡,而在泰国狭窄的克拉地峡修建运河的宏伟计划却可能完全切断新加坡和马六甲海峡。在克拉地峡修建运河的计划最早可以追溯到17世纪。苏伊士运河的开凿者法国人斐迪南·德·雷赛布(Ferdinand de Lesseps)于1882年造访了克拉地峡,不过英国人最终保住了新加坡的主港地位。但时至今日,技术的进步、亚洲的能源需求以及中国意志,使得泰国运河不再只是一个理论可行方案,而是变成了一种对“马六甲陷阱”合乎逻辑的理想替代。不过,有南苏丹的前车之鉴,克拉运河也有可能成为供应链分离主义的一个新样本。数十年来,泰国一直无法有力平息与南部北大年省及周边穆斯林民众的纷争,因此,如果南部同意修建运河,中国以及以穆斯林为主的马来西亚很可能抓住机会共同支持这一地区脱离泰国。2013年军事政变后,泰国的经济一直蹒跚不前,因此修建克拉运河虽有可能导致泰国失去对南部动荡省份的部分主权,却是提升该国战略地位的最大希望之所在。

  这条泰国运河的修建也同时得到了中日这对巨型工程对手的共同认可。在日本1941年12月7日偷袭珍珠港的数小时之前,日本发动了太平洋战争。日本军队在克拉地峡登陆,泰国、英属马来亚以及新加坡相继被入侵占领。这一连串的陷落被丘吉尔称为英国“最大规模的投降”。70年后,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都无意征服泰国或者新加坡。截至目前,日本是泰国的最大外国投资者,它和中国可以共同支持200亿美元的运河项目。此外,中国还能够提供30000建筑工人。对中日两国而言,建设运河是以极小的代价缩短航运时间,提升战略弹性。军事力量无法做到的,基础设施却可以。

  日本还大举加紧在缅甸的投资,而这从根本上也符合中国的利益。在日本的支持下,仰光翻新的港口可以获得部分来自孟加拉湾的集装箱运量。一条120亿立方米天然气管道从马德岛(Maday Island)直通中国云南,一条造价25亿美元、从缅甸的皎漂港(该港口已被发展为350平方公里的经济特区)出发的石油管道每天可以将50万桶来自中东和非洲的石油输往中国。这两条线路都绕开了马六甲海峡航运。

  在邻国孟加拉国,一条由中国修建的大桥跨越博多河两岸,将这个被河流割裂的国家连接在了一起。在孟缅边界附近,中国正在争取承建索纳迪亚(Sonadia)港口。该港口若建成,可以更方便附近许多“服装村”的商品出口,而在中国这类低工资制造业早已转移到海外。孟加拉国和缅甸如今都成了绕开马六甲海峡直接将商品和资源运往中国南方的通道(或许是从安达曼海沿翻新的史迪威公路北上)。

  中国的总体战略是经典的《孙子兵法》策略:兵者诡道,利而诱之。尽管中国在南海和东海的行动已经让太平洋重新发出地缘政治的警报,但中国的长期策略是要建设印度洋——太平洋基础设施(包括欧亚大陆上的陆路基础设施)以绕开马六甲海峡。再过一代人的时间,跨欧亚铁路和新的东南亚运河对于马六甲海峡的影响,就会如同一个世纪前横贯美国的铁路和巴拿马运河对麦哲伦海峡的影响。最重大的地缘政治干预并非靠军事,而是要靠基础设施。

  海上丝绸之路

  港口之于集装箱和货物,恰如机场之于旅客及其行李,是每天数以百万航行、交易以及交付的通路。机场到达和行李提取服务越来越自动化,港口也同样如此。从上海沿着东海大桥走32公里就能直达洋山港,这里拥有中国最为先进的交通控制塔和管理神经中枢,可以同时跟踪数百艘轮船、数万个集装箱以及数百辆卡车(卡车很快也会变成无人驾驶车)。从洋山到墨尔本再到长滩,码头运营商都在用电子数据交换软件来优化靠泊方案,利用自动车和虚拟现实加快装卸速度。此外他们还同Shipwire等物流公司合作,将仓库库存和铁路货运数据捆绑,以求如同循环系统里的血管一样,实现货物的高效配送。

  自古至今港口城市之间的竞争已经告诉了我们谁会是这场供应链较量的赢家。从古时候起,港口的作用就是通过加强海防抵御入侵,同时对进口产品征税,以腹地的前端通道身份获利。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城邦就联合击退了薛西斯的波斯军队。在中世纪,汉萨联盟联合了170个波罗的海和北海贸易港共同保卫他们的贸易圈。

  维护一个互联互通的枢纽或者通道成本高昂,这也使得今天的海上竞争比以往更加激烈。过去的20年全球货运量翻了一番,全球的主要港口和运河因此也必须扩建、升级、加宽、挖深。2014年,全球25%的货运都必须经过的苏伊士运河也宣布进行扩建。未来的苏伊士运河将允许南北双向并行,这就意味着其容量将增加一倍。苏伊士运河的扩建是迄今为止埃及对当今世界的最大贡献,而在洲际连通中地位的提升也增加了埃及的收入。预计到2020年,苏伊士运河通行费收入将实现翻番,达到130亿美元。

  但贸易量增长最快的部分却完全是在苏伊士运河以东。在20世纪70年代,跨大西洋航运占据全球贸易的80%,但到了2013年,这一比例下降到40%。中国、中东和非洲如今占据了全球贸易量的一半,大量新港口的建设、运河的开挖、管道的铺设,以及超大型油轮的运行扩大了跨印度洋的商品和能源流动。这条从中东到远东、从迪拜经新加坡到上海的“海上丝绸之路”重新成为全球的主要贸易通道。

  和在东南亚一样,原本绕马六甲海峡的通行线路也在向陆路发展。印度一直以来就自视为南亚的地理霸主,然而却一直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明,这就使得中国取代印度,成为周边邻国(除尼泊尔)最大的经济伙伴。50年来,中国一直资助高海拔喀喇昆仑公路网的建设。该公路北起中国新疆,沿着印度河横穿巴基斯坦并一直延伸至阿拉伯海。如今这条线路已经升级为投资数十亿美元、包含铁路线和发电站在内的中巴经济走廊——巴基斯坦军方设立了专门部门保护这一线路,其力度甚至超出对边界的保护。基础设施正在让中国成为太平洋和印度洋两个大洋上的强国。一旦巴基斯坦的石油管线建成,中国就可以把中东的能源直接从陆路输送到经济快速增长的西部省份。沉寂的阿拉伯海港口瓜达尔可以成为中国最为可靠的海外海军基地,在附近卡拉奇建造的攻击潜艇将可以驻扎在此。无怪乎有一位中国将军曾经将巴基斯坦称为“中国的以色列”——一位永远不离不弃的盟友。

  在瓜达尔以西不到100公里处,伊朗的恰巴哈尔海港也希望成为货物(尤其是前苏联的加盟共和国和阿富汗)从中亚到阿拉伯海的出口门户。印度在恰巴哈尔港的开发上抢先一步,从而在巴基斯坦的另外一侧站稳了脚跟,并且使得阿富汗的贸易绕开了巴基斯坦。但由于中国资助了伊朗和巴基斯坦之间一条关键石油气管道的修建,两国关系正日益加强。印度对阿富汗西部扎兰季至迪拉腊姆公路的援建则可能正好为中国打通了另一条通向阿拉伯海的道路。

  伊朗和巴基斯坦都对阿曼存有天然的亲近感。作为一个绿洲的集合体,阿曼曾在数百年间将桑给巴尔的人口贩卖到南亚从事渔业和珍珠采集工作(桑给巴尔在18和19世纪为阿曼所统治)。实际上,在印度次大陆的分离和独立运动期间,瓜达尔一直为阿曼所有。1958年,在地质勘查发现瓜达尔具有伸向阿拉伯海的锤形结构,是一个天然的深水港口之后,阿曼就把它卖给了巴基斯坦。如今,大批来自伊朗、巴基斯坦以及阿富汗的俾路支人仍旧居住在阿曼,他们在阿曼军中服役,是苏丹的忠诚宫廷卫士。

  鉴于复杂的人口构成和航海传统,阿曼是阿拉伯世界中唯一将信仰自由写进法律的国家,同时也力图在外交上同样保持中立。阿曼对待伊朗的方式与众多海湾阿拉伯邻国全然不同。2013年,该国同伊朗签署了一项为期25年的天然气进口协议。此外,阿曼还同印度一道(阿曼1/3的人口来自印度,其中许多公民已经通过经商积累起财富),计划在海底铺设用以输送阿拉伯天然气的管道。

  中国对印度洋也不陌生,明朝曾经派遣郑和乘“宝船”南下,最远到达东非,比葡萄牙人绕过非洲南部海角的时间整整早了一个世纪。欧洲殖民列强为利润丰厚的印度洋香料贸易展开竞争,其程度之激烈堪比在拉丁美洲抢夺黄金白银。葡萄牙人在卡利卡特、果阿、高知和坎努尔(Kannur)等沿海印度王国以及岛国科特建立炮台,逐步取代了原先主导印度洋贸易的威尼斯人和奥斯曼帝国商人。

  科特,即后来在葡萄牙治理下为人所知的锡兰,曾经是肉桂、豆蔻、黑胡椒以及宝石的重要交易中心。在又历经荷兰和英国的控制之后,锡兰于1948年独立。心怀主导印度洋豪情壮志的锡兰原本可以走在迪拜和新加坡之前取得相似的成就。1965年新加坡即将独立之前,李光耀甚至还跑到科伦坡寻求一种兼具多元文化和英式议会民主的后殖民地发展模式,而且认为锡兰就是他学习的榜样。然而,僧伽罗民族主义者对政府的把控以及泰米尔少数民族的疏离,包括把国家的名字改为斯里兰卡,这些因素都导致了民族的内乱、分离主义以及持续40多年直到2010年才结束的内战。

  郑和印度洋之旅的600年后,中国重返斯里兰卡,在这里展开投资,建设现代化港口,以期为中国的巨量出口货物提供转运枢纽。通过所谓的珍珠链战略,中国已经在印度洋两侧缅甸的马德岛、斯里兰卡的汉班托特港以及巴基斯坦的瓜达尔创建了海上接入点。2004年印尼海啸中,汉班托特港遭到毁坏,中国提供资金对其进行了重建。此外,中国还修整了大多数国道和公路,斯里兰卡任意两城市之间的旅程都因此而减半。

  在前强人总统马欣达·拉贾帕克萨任内,基础设施和资金支持让斯里兰卡成了中国在印度洋上最好的朋友,更不用提中国还帮助他以强力结束了内战。但正如缅甸为了摆脱对中国的依赖而接纳更多国际投资者资金,斯里兰卡现任总统迈特里帕拉·西里塞纳也告诫国民说,斯里兰卡对中国的债务已达80亿美元。

  印度正在充分利用斯里兰卡对中国日益增长的猜忌。得益于中国修建的基础设施,斯里兰卡的旅游业和纺织、服装及茶叶的出口大获发展。如今印度可以利用中国修建的基础设施,更有效地在斯里兰卡进行住房和铁路等的投资建设。另外,印度也可以将这里作为呼叫中心的可靠后台和外包点,以及南印度3亿人汽车市场的零部件装备基地。

  印度洋再次成了全球竞争性互联互通的中心。在15和16世纪,印度的沿海王国与欧洲殖民贸易者讨价还价,为的就是争取到将本地商品输送到远方市场的最优惠条件。虽然自15世纪斯里兰卡就成为欧洲殖民地,但如今他们反对中国在此进行任何互利互惠以外的过度扩张——尤其是那类带有军事目的的项目。

  大西洋城市

  同太平洋和印度洋一样,大西洋海上贸易航线的竞争也变得日益激烈。1914年巴拿马运河的开通令智利的殖民地港口瓦尔帕莱索遭遇重创,因为不会再有商船在此停靠然后继续绕行南美南端的麦哲伦海峡。如今,巴拿马城将自己定位为中美洲的迪拜(世界上距离最远的航线将这两座城市连接在了一起),大举发展地产、自由贸易区以及飞机制造等产业,还吸引飞往南美的亚洲航班在巴拿马中转。目前巴拿马运河正在进行一次大型的拓宽工程(可惜未能在运河开通百年时完成),等建成之后,该运河将能够实现后巴拿马极限型油轮的双向并行。近年来,许多无法通过巴拿马运河的大型船都选择在瓦尔帕莱索港停靠,但一旦巴拿马运河扩建完成,瓦尔帕莱索的地位将会再次受到打击。瓦尔帕莱索与美国之间的集装箱货运量每年都在以两位数的速度下滑。未来,随着瓦尔帕莱索逐步转型为文化旅游中心,该港口的游船数量恐怕终将超过油轮。

  如何更高效地抵达美国东海岸,是日本、韩国以及中国等消费和科技商品出口国首要考虑的战略问题。即便巴拿马运河进行了拓宽,它仍然无法让马士基的Triple-E或者淡水河谷的Valemax矿砂巨轮通行。因此,巴拿马运河势必会迎来一个新的对手,而这一幕出现的时间最早可能是在2020年。西半球最穷的国家之一尼加拉瓜正计划在其与哥斯达黎加边界的北部修建一条长达220公里的大运河(比巴拿马运河更长更宽)。大运河及深水港项目得到了中国电信业大亨王靖的支持,后者声称这一总价500亿美元的项目(是尼加拉瓜国内生产总值的两倍)可以创造5万个就业岗位。关键的问题是,尼加拉瓜运河并非只为了集装箱船的通行,还包括运输铁矿石、煤炭、液化天然气、巴西高蛋白质牛肉和大豆的各种大宗商品货轮和油轮。

  美国弗吉尼亚州的诺福克、佐治亚州的萨凡纳等东海岸港口正密切关注着中美洲的运河竞争,有些港口已经迫不及待地加深泊位、增添巨型起重机以及安装3D扫描仪来提升货物处理速度。为应对竞争对手的种种升级举措,2014年迈阿密在加深航运泊位的同时还耗资10亿美元修建了一条隧道。通过这条隧道,每天进出港口的5000辆货车可以从底下穿过游船码头,然后直接开上前往亚特兰大的95号州际公路——如此就可以避免货轮绕过迈阿密直接到萨凡纳。

  但迈阿密很快就得面对来自波多黎各这个拉美好表亲的竞争。免税和位于美国的安全边界之内是波多黎各的优势,该国的大型新港口美利坚港将包含整个南部城市蓬塞(Ponce),并能够为进出整个美国东海岸的小型货轮提供高效中转服务。波多黎各也是美国人钟爱的避税天堂。2013年,为吸引超高净值对冲基金经理的投资,该国修法取消了资本利得税。约翰·保尔森甚至称波多黎各是“加勒比的新加坡”。正如田纳西和密歇根为汽车组装展开激烈竞争,如今在港口、航运以及金融方面,美国正面临着越来越多外部竞争。

  过不了多久,美国的南部港口也会迎来自古巴发出的货物,而这在前几年是完全不可想象的。在哈瓦那以西30英里处的马里埃尔,曾经有10多万失去苏联补助的古巴人从那里绝望地逃到佛罗里达。但如今,一个自由贸易区和一个新加坡港务局负责管理的集装箱港口已经由巴西的奥迪布里切特集团(Odebrecht)在此开建。为了创造制造和物流业工作岗位,马里埃尔港允许外国公司建立独资企业,同时提供免税优惠。中国的商务代表团已经多次访问古巴,提前规划由美国恢复与古巴的外交与经济关系所带来的未来商机。

  并非所有的新港口或海上枢纽都可以从全球供应链模式转变中获得成功。有的可能永远都不会建成,有的可能会被位置更佳或运营更好的对手所替代,有的可能毁于海平面上升或者自然灾害,有的可能毁于恐怖袭击或内战。但是,所有这些大型基础设施以及把它们连接起来的运河和超级油轮都在告诉我们,我们不断发展的海洋城市文明正在进一步增加各个大陆之间的互联互通,让供给更好地满足了需求。其实在海上流通方面,世界上还有一个能打败今日多数过境走廊的高效之地,那就是北极。

  北极的首府

  2013年,Facebook在瑞典北极圈的数据中心投入使用。作为该公司美国以外的最大数据中心,它可以充分利用北极圈的自然冰寒为成千上万台服务器降温。但是北极的冰寒却在年复一年地减少。由于人类活动导致的气候变化,北极的气温仅仅在过去半个世纪就上升了整整4摄氏度。同1979年相比,如今北极夏天的冰川覆盖面积下降了一半。近200座阿拉斯加城镇面临沉入松软地基或者大海的风险。安克雷奇以西480英里处纽托克的因纽特人村庄,正因面临冰雪融化带来的倾覆之灾而实施整体搬迁。与此同时,从加拿大到瑞典,不少以往唯有冻土的地带如今都已是欣欣向荣的新城,成了新北极经济的重要节点。讽刺的是,格陵兰岛在摆脱丹麦取得自治的同时,它融化的冰盖却成了印度和太平洋岛屿下沉的重要推手。

  北极,这座星球上我们曾经难以企及的整片地域,如今正越来越多地为人类所用,与此同时,我们的人文和政治地理也同时得以发展。过去的北极,一年中有一半时间都无法通行,如今的北冰洋一年到头畅行无阻。2010年,俄罗斯只发出4张通行许可,到2013年,这一数字就增加到400。同一年,1.9万吨的“永盛”号从大连出发,经35天到达鹿特丹。目前,经苏伊士运河的货轮是经北极货轮的50多倍。然而,随着地球两极温度上升速度的加快(赤道的海平面则上升得更快),北极将在2020年成为一条主要的可靠航线。

  无冰的北极航行有两条主要通路。一是连接欧亚大陆两端(北欧和远东)的北海航线。该航线从欧洲经俄罗斯以北,穿过白令海峡,再通过俄罗斯的堪察加半岛到达亚洲,比苏伊士运河航线缩短了整整两周的航程。另一条是连接东亚和北美东海岸的西北航线。该航线无须经过俄罗斯,而是从阿拉斯加和加拿大以北通行,比巴拿马运河航程缩短了10000公里。

  第三条极地航线则可能以近乎穿越北极点的方式抵达冰岛或者正在规划北极转运枢纽的苏格兰,然后自那里分路前往欧洲或北美。在北美方向,货船可以驶入加拿大雄伟的哈得孙湾,然后一路往南进入距离多伦多不超过1000公里的詹姆斯湾进行货物装卸,或者驶入加拿大地理中心——马尼托巴的丘吉尔港,在这里有通往加拿大全国各地的铁路网。

  北极于全球未来的关键性不仅在于航运,也在于资源。随着西西伯利亚气田开发殆尽,北极已经成为俄罗斯最大的新天然气生产来源。为了开发石油和天然气储备,西方的能源巨头,包括美国的埃克森、法国的道达尔、挪威的国家石油公司等同俄罗斯石油公司和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密切合作,从挪威附近的巴伦支海到阿拉斯加附近的楚科奇海,调配先进的钻井平台,并在数十万平方公里海域的巨型冰川间巡航。制裁只会让这种合作受到短暂的侵扰:虽然俄罗斯武力进入了乌克兰的边界,但为了确保北极理事会成员之间的良好合作,俄罗斯妥善处理了与挪威在巴伦支海以及与美国在白令海问题的争端。2015年,俄罗斯声称对120万平方公里的北极海床拥有主权,而这一区域大约拥有800个油气田,油气储量预计占俄罗斯现有储量的一半。俄罗斯石油公司的董事长伊格尔·谢钦(Igor Sechin)曾称俄罗斯是在努力创造一个新“油区”。在一个供应链世界的功能性版图上,这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到目前为止,各国之间尚未在北极因资源争夺而开战,反倒是为了吸引更多投资资源而迅速解决争端。加拿大学者迈克尔·拜尔斯认为,北极是最接近国际关系白板之地,因为按照国际法,没有国家拥有北极主权。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国家对北极声称主权。实际上,俄罗斯和加拿大毫无争议地控制着其北部沿岸附近关键航道的多数部分。与此同时,美国、挪威和丹麦都规划了200海里的专属经济区。2007年,俄罗斯在北极附近海床插了一根1米高的钛制旗,2014年又在北极高纬度地区开展了自苏联解体之后的最大一次军演。如今俄罗斯组建了拥有两个永久旅的北极司令部。此外俄罗斯还在北极部署了更多核潜艇,并且在国际日期变更线附近的楚科奇海弗兰格尔岛设立海军前哨站。加拿大也把北极政策放到了优先以及核心位置——按前总理斯蒂芬·哈珀的名言来说就是“用进废退”。作为“北方战略”的一部分,加拿大已经组建了海警护卫队,投资修建新的破冰船,在西北领土上建设军事物流中心,还进行了一项代号为“洛基”(Loki)的隐形雪地车测试。加拿大的努纳武特是2010年七国集团财长会议的举办地,这个位于北极的省份居住着3万因纽特人,面积堪比西欧。魁北克雄心勃勃的北方计划(Plan Nord)将目前无人居住但水电资源丰富的北部延伸区纳入了其能源网络。连美国海军也在2014年发布了名称古怪的“北极路线图”,以指导海军如何在极少基础设施的环境中展开长程海上行动。由于奥巴马2015年批准了北极钻井,阿拉斯加沿海水域的海军巡逻也将更为密集。

  如今在北极宣称拥有主权者众多,如此一来,对于如何在这片之前地图上未标识的地理区域上确定领土权利,测绘工具就变得至关重要。最近对北冰洋海底200公里山脉的调研确认该山脉与格陵兰岛的大陆架相连,而这也让丹麦对之前为加拿大和俄罗斯所拥有的北极宣称主权。但是丹麦有几艘核潜艇?

  随着北极冰盖的融化,同样的竞争也开始在地球的另一极——南极上演。南极是世界上唯一没有本地居民的大洲,但每个夏天,来自30多个国家的近4000名科学家在这里的100个研究站和野外营地中工作。如今,每年来到南极的观光客就接近4万,其中多数都是乘坐阿根廷的游轮而来。尽管有大约12个国家宣称对南极拥有各种主权,让南极的政治版图看上去像是一张被以不同形状重叠切割的比萨,但1961年的《南极条约》禁止在此进行任何军事活动或石油勘探。

  任何北极、南极能源新发现都会令亚洲的经济强国兴奋不已,因为这意味着可以更少地通过马六甲海峡从动荡的中东进口油气。中国、日本和韩国乐于提供运输工具,自2009年以来就建造了100艘新的液化石油气运输船(以及数艘破冰船)。中国一直想加入北极行动。在冰岛,中国试图购置大片的土地,但这一购买意向被该国国会否决。不过,中国亿万富翁黄怒波在挪威最北部的灵恩(Lyngen)买下了大片原始山地,同时还在竞标斯匹次卑尔根岛上一个矿产丰富的峡湾。中国在数年的游说之后获得了北极理事会的观察员地位,然后就企图在理事会中说服丹麦,使之允许中国在格陵兰岛展开规模更大的铁矿和油矿投资。

  北极是一个面积巨大、跨越多国的交通与资源区,但它仍需要一个首都。和加拿大阿尔伯塔省的麦克默里堡一样,挪威的希尔科内斯也正在成长为北极的一座新兴城市,每年都有数千人口的增长,来自其他地区的按周工作者数量更多。作为本区域物流潜力的核心供应链节点,希尔克内斯终有一日会成为北极事实上的首都。位于北纬69度的希尔克内斯是世界上最北的城市,虽然它的经度位置和伊斯坦布尔接近,但却和奥斯陆和苏黎世处在一个时区(希尔克内斯位于东一区,伊斯坦布尔位于东二区)。不过时区问题也许并不重要,因为这里一年中会连续三个月没有白昼,三个月没有黑夜。随着温度上升,这里冬天的温度或许将不会像现在这样低至零下40摄氏度,而越来越多的北极商业机遇开掘者,则可以在这里享受到一个商业广告所宣称的“日不落波西米亚夏夜”。

  200年前,先住民萨米人还可以在这片布满驯鹿与峡湾的雪域世界信马由缰。在冷战期间,这片叫作芬马克的地区成了北约和苏联唯一直接接壤的边界。与俄罗斯交界的希尔克内斯是最后并入挪威王国的一片土地,仍然被挪威人称为“挪威的俄国城”。数千俄罗斯人仍居住在这里,所有标识都是挪俄双语。E105高速公路自希尔克内斯出发,一直向东延伸至250公里外的摩尔曼斯克,继续向南2000公里就到了莫斯科——到奥斯陆的距离也大抵相当。在希尔克内斯,居住于两国边界30公里(很快会扩展为60公里)以内的任何俄罗斯人或挪威人都可以凭借一张特殊的“边界签证”在两国之间自由往返。

  新的巴伦支海合作框架支持了区域的石油开采、捕鱼、航运、旅游以及工业升级,俄罗斯则是这一框架的最大受益者。尼克尔(Nikel)是希尔克内斯的姊妹城市,其位置就在挪俄边界另一侧的几公里处。附近的矿山让这座城市蒙上了黑色的烟尘,其出产的基本金属镍(Nickel)则赋予了这座城市尼克尔的名字。这里的镍便宜而丰富,在希尔克内斯的帮助下,俄罗斯人大量开采并更快速地将其销售至亚洲市场。从希尔克内斯到坎达拉克沙的白海一带正成为俄罗斯最为现代化的工业区,引得俄罗斯铝业等公司从西方进口顶级设备到此,以满足全球对高品质铝的需求。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边境地区生活的人们却没有境内同胞们的那种边境思维。在希尔克内斯,几乎没有一单生意不需要边境对面的俄罗斯伙伴,反之亦然。对于他们而言,跨境互联互通是一种持久的存在,而制裁不过是其中的一段插曲。在此处,人们通常更喜欢的是商业,而非边境。

  希尔克内斯正成为一个多国首都,只不过负责其运营的不是政客,而是周边各国的商会。在这里,我们看到供应链促进了区域经济的成长,同时也扩展了整个区域与世界的连通。以挪威楚迪集团(Tschudi Group)为首的众多企业在这里建设新的巨型港口、油品码头以及各类交通设施,希望重要区域枢纽之间更加无缝接合,并有效促进货物的进出流通。希尔克内斯装运速度的提升也有利于瑞典和芬兰的铁矿石出口。为了满足中国的需求,瑞典北部城市基律纳扩大了矿采规模,并为此迁徙安置了1.8万人口。芬兰正在修建一条从拉普兰首府罗瓦涅米(据说是圣诞老人的“官方”故乡)到希尔克内斯的国家南北高速,同时还在扩展铁路线,以便于矿业企业将矿石运往港口——巨型的中国干散货轮正在那里等待装船出发。

  整个巴伦支海区域的现实告诉我们,一个看起来空空如也的地方可以和一座生机盎然的全球城市一样具有世界性,与此同时,深入的地缘政治纹理亦可以令一个看似无政府状态的系统运转起来。此外,这里也日益成为一个超越本地区国家界限的文化社区。安德烈亚斯·霍夫曼(Andreas Hoffmann)博士是“北欧主义”(北方主义)项目的负责人,他从18世纪的画家和音乐家那里寻求北极身份认同的根源,并举办一系列挑战本地区肆意政治分立的常规展览。例如,他在挪威同俄罗斯之间结冰的湖面上举办冰球比赛,并在冰面上沿着两国的“边界”画出比赛的中线;又或者做出一个代表北欧四国边境区的棋盘,上面所有的棋子都是白色的,每走一步,棋子之间的身份就越加融合。在他主持的跨境咖啡馆(Transborder Café)的月度主题活动上,来自70多个民族的人们齐聚于这间舒适的咖啡馆中,提出区域性倡议,赞美本地的萨米文化。如今,远近的游客可以在这里享受到崭新而趣味盎然的旅游项目,例如参观巴伦支野生动物园,或者在体验北极苔原生存训练的同时用钢夹子捕螃蟹——这些个头巨大的堪察加螃蟹不久之前刚从俄罗斯引进,生长于本地的峡湾中。(过去10年,观赏鲸的人数一直在增长,然而随着水温上升,鲸已经迁徙到更远的北部。)

  从北部而非侧面的全球观察,视边境为无物的极端气候生活,以及一种共同北极文化的塑造,促成了一种地理关系新思维的诞生。“中国如今也是我们的邻居,”霍夫曼开玩笑说,“它离这里不过20天的船程!”

  到2100年,变得更为辽阔的波斯湾海峡预计将愈加湿热难当,人类在此处的户外安全活动时间将不超过几个小时。20世纪见证了全球南方人口的增加与北方人口的消减。然而在21世纪,大批人口将从南方迁移至北方:在气温上升、干旱以及海平面上升三重灾害之下,赤道地区和南方的人口将会涌向气候更加温和、更适合农业生产的地区。加拿大和俄罗斯将成为巨大的农业生产基地,可以为全世界绝大多数人口提供口粮,如此一来,这两个国家如今几乎完全无人居住的地区将会出现经营农业的劳动者。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地区将会出现更为坚实的公路、铁路以及城镇。如今北极地区的人口只有400万,但在我们的有生之年,这里的人口将增至4亿。

  管理一个越发拥挤而繁忙的北极区域将成为挪威的一项全职工作。“奥斯陆在中东的外交努力和诺贝尔和平奖不过是因富裕而生的奢侈行为。随着挪威的石油日渐减少,他们将会逐渐将重心转回北极,并在这里打造一种能够成功运行的新模式。”北极首席战略思想家、前巴伦支海秘书处负责人、现希尔克内斯市长鲁内·拉斐尔森(Rune Rafaelsen)如是说。拉斐尔森所言极是。一个世纪之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挪威以非军事化为前提条件,向所有国家开放了其战略要地、资源丰富的斯瓦尔巴群岛,从而创造出了一种解决冲突的新模式。如今在斯瓦尔巴群岛最大的岛屿斯匹次卑尔根岛上,一个现代艺术博物馆正在建设之中,而在2008年,这里就建立了种子库——一个储藏了150万颗种子、覆盖数千植物物种的高科技设施。这些种子可以作为DNA(脱氧核糖核酸)备份,以预防全球性大规模农业歉收。

  但北极地区本身可能就需要这些种子,因为如果全球的气温比现在升高4摄氏度,整个星球的加拿大和俄罗斯以南地区会出现大规模沙漠化和农业歉收。事与愿违的是,俄罗斯西伯利亚以及加拿大西北地区融化的永久冻土层使得全球的北部纬度地区变成了一片大沼泽,每年释放的甲烷(一种温室气体)多达500万吨,而这进一步加剧了这些地区以南生态系统的消亡。未来全球变暖的主要表征将不再是中国冒烟的工厂或者洛杉矶拥挤的高速公路,而是加拿大和俄罗斯无边无际的苔原。也正因此,即便它们的地理特征成了气候变化的罪魁祸首,这两个世界上最大的国家无疑也是全球变暖的赢家。

  北极地区人口激增后的情况可以参鉴南美。南美洲首先是被伊比利亚帝国主义者殖民,然后是非洲奴隶涌入,而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爱尔兰1845——1852年的饥荒、德国1848年的革命、日本“一战”时期的大米危机、“二战”大屠杀以及黎巴嫩内战等又送来一拨又一拨的游民。如今的南美具有极为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实现了几乎完全的城市化以及种族混居。

  在新兴的肥沃之地上,对90亿潜在人口的更积极再分配不仅可以使得这个星球变得更为开放,而且能使其更为公平、可持续以及高效率。在20世纪中期,对全球人口增长与食物短缺的忧虑曾经让不少法律学者发难,称在数十亿人营养短缺之时,几百万澳大利亚人无权拥有整个大洋洲大陆。随着人口密集的赤道地区迎来越来越多的干旱、农业歉收与荒漠化,北部高纬度无人区则日益融化、变暖、草木茂盛,涌入加拿大和俄罗斯的大规模移民是否会将这两个国家变成国际管制的农业产业殖民地?

  因为这两个国家无法在短时间内承受新公民大量出现所带来的压力,初期的财务和行政成本势必需要由国际机构和投资者承担。但是,俄罗斯和加拿大都会从人口的一倍或两倍增加中受益(加拿大人口可以增加四倍)。气候移民不会转移到贫瘠的地方:俄罗斯人口少于百万的城市超过十几个,其死亡率和移民率远远高于出生率。即使新的移民不会成为国家公民,他们的存在也会为政府和企业创造大量的经济活动。100年以后,中国——西伯利亚地区可能会住满中国人和来自全世界的气候移民。 应对丛书·国际关系与格局(套装共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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