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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嫁娘:抱着酒坛送上门

花红花火 海飞 16258 2021-04-05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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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半仙蜷缩在一把旧竹椅里昏昏沉沉地打瞌睡,“摸骨论相”的布幡依然在风中轻摇。一个穿青花布衫的身影落在辛浦河面上,随着船划过的光影晃成碎片。海半仙从微闭着的眼中启开一道缝,眯眼看着一个身影缓缓地移动到面前,突然举起那只油光锃亮的小铜铃晃了一下,铜铃发出苍老破碎的喊叫。

  抱着酒坛子穿青花布衫的花红皱了下眉,海半仙你还在这蒙人。

  海半仙懒洋洋地起身,耸着鼻子在花红身边闻了闻,皱起眉头,一股杀气!

  花红刚要把手里的酒坛子送到海半仙面前,听得此话,马上把酒坛子又抱回怀里,海半仙,你再胡说八道,看我不踢了你的摊子!

  海半仙说,丫头,我早说过了你是刀枪之命。你这一生必有几个男人要为你动刀动枪,折骨伤命!

  花红心里叹了口气,把那坛酒墩到海半仙的卦桌上,便转身离去。海半仙在背后大笑,去也总须去,住也如何住,该走的终究是要走的。花红停下脚步,片刻后回过头去看。海半仙又蜷缩在旧竹椅里,以亘古未变的姿态睡着,仿佛从未醒来过。刚才搁在卦桌上的那坛酒,早已不见了踪影,仿佛从没出现过。

  田树才跪在父母和田树根的遗像前,垂着脑袋,幽暗的烛光下,仿佛一根巨大的蜡烛杵在那儿。他的身影罩在地面上,随着烛光的摇动,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迷糊。田树才一动不动地跪着,直到田明媚推门而入。田树才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你来了。

  田明媚在田树才旁边跪下,今天是娘五七忌日,我怎么会忘记?

  兄妹俩对着父母兄长的像跪下。田明媚在磕下头的一瞬间,脑袋重重地磕在地面上。这个疼痛带来了无边的无力感。除了叩跪悲泣,她一点点也不能为含恨带屈的父母兄长做些什么。如果不是陈三炮下山打劫,父亲不会浸酒缸而死于非命;如果父亲没有死去,大哥也不会被沈家害得投井,母亲也不会吞毒,她又怎么会栖身于这样破庙里……冤有头,债有主,这一切都是拜陈三炮所赐。然后她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苍白,纤细,细嫩,就凭这双手,她能对付得了令四乡八里闻风丧胆的大土匪陈三炮吗。

  陈——三——炮,田明媚的牙齿缝里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

  田树才转过身来,突然冲着田明媚郑重其事地磕了个头。田明媚惊慌地扶住田树才,二哥,你这是干吗?快起来。

  田树才说,二哥想要你嫁人。

  田明媚直愣愣地抬头看画像上嘴角含笑的母亲。她心里在问,娘,你要女儿嫁给那个害了大哥和你的沈家吗?娘,我可以借刀杀人然后再杀了那个借给我刀的人吗?娘,女儿的一生能换来你和大哥的含笑九泉吗?然后田明媚凄然一笑,沈家门人不坏,对我是认真的,有枪有兵,我答应嫁给他,给咱爹报仇!

  田树才提醒她,可沈万顺也是害死了咱哥和咱娘的仇人。

  田明媚咬着牙冷笑,一个一个收拾,他已七老八十,总会死在我前头。

  田树才揽过田明媚的肩头,抚开她额头的头发,那儿有刚刚磕头撞出的一缕血痕,渗着细密的血。田树才心痛地掏出手帕,按在田明媚的额头上,明媚,你哭一场!

  田明媚的脸上却浮出笑意,僵僵地笑了会,眼中终于流下两行泪。她开始低低地哭,然后哭声渐渐放大。田明媚明白,这是一场一生之中最酣畅的痛哭。

  花红麻利地把被子抖开铺好准备睡觉,想了想又起身走到田明媚房间。此时田明媚弯着腰,面向床铺正在整理衣物。一套红色的嫁衣被一块包袱皮盖着若隐若现。她的手迟疑着伸向嫁衣。那是少女时代的田明媚一针一线绣成的。那时她的心是一块清水池塘,水色澄澈无比。她在春天开满桃花的田家大院一针一线刺绣的时候,也绮梦串串地憧憬过,将来会有哪一个儒雅的白面书生骑马佩剑来迎娶她。那时她的发梢落满了细碎的绯色桃花瓣,那时她的情怀满是春天的芳香。后来沈家门果然骑着高头大马向她奔来,他十分鲁莽粗俗地强行闯入她的清水池塘,搅起了一池水深火热。

  田明媚正在拿起红嫁衣,花红推门而入,明媚,该睡觉了。

  田明媚迅速用布盖住红嫁衣,没有回头,低声说今天她自己一个人睡。花红迟疑着转身欲走。田明媚在背后说,嫂子,你为了田家不容易,以后我们田家还指着你兴旺。

  花红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刚才喊我什么?

  田明媚继续整理床铺,以后明媚不劳嫂子多操心了。

  从未听过田明媚喊嫂子的花红有点尴尬,我是田家媳妇,干什么都应该。你自己睡……不害怕?

  田明媚摇摇头。

  花红经过田树才的房间,见烛光还亮着,随口问树才你睡了吗?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发呆的田树才,听到花红的喊声,没有作声。花红走了两步再回头,发现田树才屋里的烛光已经灭了。花红纳闷地嘟囔这兄妹俩今天怎么这么怪里怪气的,她觉得这是一个奇怪的夜晚,依然那么漫长,却充满着不可思议。

  天蒙蒙亮,田树才悄悄打开庙门,朝外面张望了下。庙门外雾气弥漫,空无一人,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几个零星的猫脚印落在地上,像一朵朵好看的白梅花落在地上。田树才朝身后招招手。穿着嫁衣的田明媚出来,怀里抱着一坛系了大红花的唐宋红。两兄妹悄无声息地出门。田明媚的火红嫁衣在苍白惨淡的冬天显得突兀而怪异,犹如旷野中飘移的一点磷火。

  田树才抱着酒坛在辛浦镇大街上匆匆前行。地面有些湿滑。雾气像一张巨大无边的白纱幔将他们整个笼罩起来。街上高悬的几盏红灯笼亮着凄凉的光线。远处传来低沉的更声,几只狗随后叫起来,狗吠声很快消失在惨白的雾气里。整条大街被雾冻住了似的化不开。

  雾气迷蒙上田树才的眼睛,他眼前一片迷迷糊糊。大街斜了,房屋倾了,灯笼糊了,仿佛世界整个失真了。田树才停下脚步抹了把眼睛,发现抹到了一手湿淋淋。我哭了吗?他想。田树才站在原地等后面的田明媚,田明媚赶了上来。

  田树才盯着苍茫的前方,轻声说,明媚,如果后悔,我们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田明媚的声音结了一层白霜一样清冷,二哥,你妹子从来不懂得“后悔”二字怎么写!田明媚拿过田树才手里的酒坛子,大步向前走去。田树才愣了片刻,忙拎起长衫下摆追上去。

  天色已微微发亮,沈家的朱漆大门紧紧闭着。田明媚站到沈家的台阶下,对田树才说,二哥,你回吧。

  田树才神情黯然,明媚,我和你一起等。

  田明媚轻轻笑道,没有喜船,没有顺利嬷嬷,没有鞭炮,我是自己送上门的,你这当舅爷的丢不起这个面子。二哥你回吧,田家就拜托你了。

  田明媚一步一步踏上沈家高高的台阶,在大门前站定,没有回头,背影凄凉而坚定。田树才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开。直到退无可退,他猛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田明媚的眼角缓缓流下泪,在她苍白的妆容上冲开了两道浅浅的泪痕。

  田树才回到破庙,一推开门吓了跳,花红正坐在庙堂中间,瞪着一双大黑眼睛,明媚呢?

  田树才一屁股瘫坐在门槛上,明媚今日大喜!

  花红大声斥责,明媚疯了,你也疯了吗?你怎么不拦住她?

  花红穿过大街,惊醒了树上夜宿的鸟,吓跑了两只野合的猫,差点撞上一个打更的老人,凌乱了地上平整的白霜。她像一阵风,划破了纱幔一样的晨雾包裹的大街。几个早起的行人显然认出了这位重振河山之后的田记唐宋酒坊女掌柜,惊讶地向她打招呼。而花红来不及回应,径直朝她的目的地奔跑。

  沈家大厅里,冯小宝穿着戏装甩着水袖唱戏。沈家门跟着冯小宝唱越剧。冯小宝唱男腔梁山伯,沈家门唱女腔祝英台。

  冯小宝唱,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寝食废……

  沈家门捏着鼻子唱女腔,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饭无滋味。

  冯小宝唱,贤妹妹,我想你,衣冠不整无心理。

  沈家门唱,梁哥哥,我想你,懒对菱花不梳洗……

  花红跑到沈家大院门口,她松了口气。她发现沈家大门还关着,穿一身触目惊心的红嫁衣的田明媚,像一株孤独的树,种植在沈家大门口。花红跑上台阶,一把抓住田明媚的手,田明媚你疯了吗?

  田明媚没有回头,面对着大门,好像在对里面的人说话,嫂子,我没疯,爹娘都不在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可以做主!

  花红说,既然叫我嫂子,那么长嫂为母,我不许你这么糟贱自己!

  田明媚扭头盯着花红,目光中射出寒气,你能帮我杀了陈三炮吗?你能报得了田家的血海深仇吗?

  花红一时无语。田明媚冷哼了声。花红拉起田明媚的手臂往外扯,田明媚倔犟地挣脱花红的手,两人呈胶着状。

  大院里面,沈万顺咳嗽着出来,大声骂大清早的唱这么丧气的玩意。沈家门颇为败兴,揽着冯小宝的腰欲往卧室里去。沈万顺挥起拐棍打去,整天就知道瞎乐乐,也不知道好好找个女人给沈家传宗接代,天天唱这淫词烂调,你是想气死你爹啊。

  沈家门说,爹,您可真是老不死的。

  沈万顺气得又挥起拐棍,畜牲,敢咒我!

  沈家门一把抓住拐棍,爹,老不死老不死,就是长生不老,老也不死嘛!您好好活着,儿子孝敬您的日子在后头呢,您等着抱孙子吧。

  沈万顺骂道,娶了个不下蛋的母鸡,还抱孙子?抱个屁!

  冯小宝横了沈万顺一眼,翘着嘴唇挥了个气呼呼的水袖,坐到旁边椅子上。屁股就沾了个椅角,叉着二郎腿,白花花的小腿对着沈万顺轻轻晃,斜着冷眼看气呼呼的老公公。当初为了嫁到沈家,冯小宝竭尽唱念做打之能,哄得犹豫不决的沈家门将自己娶过门,终于坐定了沈家二太太的交椅。随后她想趁热打铁,一直在努力让自己的肚子鼓起来,以便将沈二太太的木交椅坐成铁的。可要命的是,不知是早年戏班子里的冷药吃多了,还是沈家门那里出了问题,不管她与沈家门如何抵死缠绵,那肚子还是像秋收后的稻田,荒无人烟,连只田鼠也拱不出来。

  且不说沈万顺指着葫芦骂瓢,指着桑树骂槐药,当面背后不知损过她多少回;就是沈家门,也三番五次在她面前放言,要娶田家三小姐田明媚过门。惯于察言观色的冯小宝面上不敢逆着沈家门的意思做事,笑着说那可不是多了个妹妹嘛。

  可意外的是,雷声大雨点小,田明媚端着酒坊千金的架子迟迟不肯过门,甚至连田家成了破落户也不肯放下落泊凤凰的架子,惹得沈家门一回回吃空心汤团。这事使得冯小宝偷着乐地烧了好几回香,祈求田明媚早点嫁到八杆子打不着的十里八乡去。

  沈万顺此时一抬眼,正好与冯小宝对着他晃悠的白嫩小腿撞了个正着。沈万顺慌忙转过脸,面上已气得忽红忽白。冯小宝看在眼里,乐在心里,愈发将小腿晃得起劲。

  大门外的田明媚大声对花红说,放手,再不放手我不客气了!

  大门里的三个人惊着了。沈家门举起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沈万顺和冯小宝也惊讶地对看一眼,又迅速移开目光。沈家门奔到大门口,拉开门大惊失色,明媚,你怎么穿成这样?

  田明媚淡淡地说,我是来给沈家生儿子的。

  沈家门懵了,好像没听懂,眨巴着眼睛,你再说一遍,你来干什么?

  田明媚大声说,我来给沈家生儿子!

  沈家门此刻脸上的表情受惊多过喜悦,他半信半疑地打量田明媚,又打量花红。他从花红脸上看到了愤恨。他又赶紧看田明媚,那惊心动魄的红嫁衣点燃了他眼中的光。红嫁衣映着田明媚苍白的脸,像一只白雪覆盖之下的红柿子,冰冷而艳丽。他伸出一根手指,触到田明媚的脸。沈家门的手指一颤,倒吸了口气,似乎被那冰冷冻到了手指。沈家门的眼圈忽然发红,也许是伤感,也许是激动,又似乎是被田明媚的红嫁衣映红。他正想伸手去抱田明媚,田明媚却弯下腰,冲着花红鞠躬,嫂子,田家就拜托你了!

  花红从田明媚的脸上看到了“决绝”二字。花红长长地叹了口气,对沈家门说,好好待她!你老沈家要是敢对不起我田家的女儿,我这个当嫂子的绝饶不了你!花红一扭头,愤愤地快步离开。沈家门尴尬地对田明媚笑,你嫂子吃了什么枪药。

  田明媚横了他一眼,你以为我抱着这坛子唐宋红不累吗?

  沈家门伸手捧过田明媚的脸,像捧着一个易碎的酒杯。他盯着她看了会,蹲下身将她一把抱起来。于是田明媚抱着一坛唐宋红酒,沈家门抱着田明媚和酒坛子,大步跨进沈家大门的门槛。沈家门的两脚一前一后跨在门槛上,大声说,田明媚,你可看好了,跨进沈家的门槛,就没有后悔的退路了。

  田明媚紧紧抱着酒坛子,大声说,迈进这道门槛,我田明媚生是沈家人,死是沈家鬼!

  沈家门激动地抱着田明媚奔向大院,奶奶的,老子终于抱得美人归了!沈家门一边走一边大声喊,老不死的快来看,给你生孙子的女人来了!马上给你传宗接代,本司令说到做到!

  沈万顺和冯小宝像两根惊讶的蜡烛,杵在大厅里一动不动。沈万顺拄着拐棍忿恨地瞪着沈家门,冯小宝攥着水袖嫉恨地看着田明媚。两人在这一刻同仇敌忾。

  沈万顺又跺拐棍又跺脚,你个败家子,当初弄了个不下蛋的母鸡,现在又弄来个小妖精,放着好好的花红不要,你你你,想活活气死我啊!

  冯小宝气愤地一甩水袖离开,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一家子混蛋!

  沈家门抱着田明媚向前走去,边走边说,爹,田明媚一定会给你生孙子!你霸占了田家的产业,我霸占个田家的姑娘有什么不可以的!沈家门大笑着走到一间空房门口,一脚踹开房门,走了进去。

  这是间新房,到处贴着鲜红的喜字。宽大的雕花大床上,铺着鸳鸯戏水的鲜红织锦缎被子,灯光下泛着菜油般的柔软光泽。田明媚的眼睛被这片红刺得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像条鱼一样游进一片红色的水流。沈家门把田明媚扔到床上,田明媚迅速地从床上爬起,把酒坛子放到床脚下,然后缩到床角用警惕的眼神瞪着沈家门,像一只受惊的小鼠。

  沈家门开心地说,奶奶的,自打你答应嫁给本司令的那天起,本司令就布置好了新房,每天晚上都亮灯,天天等,夜夜盼,把老子的脖子都等长等细了。

  田明媚双手抱住胳膊,一副御敌千里之外的样子。沈家门抱住田明媚的腰,明媚,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朝思暮想的一天,就他奶奶的呼地一下子来了。

  田明媚把身子往里缩,冷淡地说放开,洞房还早着。

  沈家门愣了下,听话地放开手,一屁股坐在床上,等着,明天大摆喜宴,本司令的女人不能太委屈了。

  田明媚摇摇头,不必,又不是娶大老婆。再说你大老婆死于水命,我不想填那个空缺。

  沈家门想了想,也好,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明媚,这小房呢还真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我沈家门一定当你比大老婆还大老婆,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

  田明媚的长睫毛微微一颤,两行泪水潸然而下。沈家门伸手擦去田明媚的泪水,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他的手指抚过田明媚光滑的脸,手臂和腰肢,再不敢造次往深里探。他只是一遍遍确认似的抚摸着,低声问这是真的吗,明媚你说这是真的吗。

  沈家大院内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厅里却只有孤零零的一张桌子,摆满了大鱼大肉。这孤单的喜气就像一个人丧服外面裹了件喜衫,显得怪异而突兀。沈万顺拄着拐棍板着脸坐在正座上。冯小宝坐在一边,扭着身子,屁股还是沾了个椅角,整张脸像涂了一层水银一样冰冷僵硬。穿着新郎衣衫的沈家门和田明媚双双站在沈万顺面前。

  沈家门碰了碰田明媚的胳膊,叫爹。

  田明媚一脸平静,上前道了个万福,爹。

  沈万顺把脸扭向一边,鼻子里打出一声冷哼,哼!什么世道,没有三媒六聘也就罢了,还有这么不知羞耻送上门来做妾的。有粮兄要是在天有灵,估计都得给气活了!

  田明媚平静的脸上顿时风起云涌,一下子瞪圆眼。沈家门一把拢住田明媚的肩头,把她按坐在自己旁边的椅子上。冯小宝赌气地往旁边移了移,眼中的嫉火恨不得一把烧了田明媚。一大早抱着酒坛子送上门来的田明媚,使她忘记了当初自己也是藤缠树一样纠缠着沈家门把她娶过门的旧事。

  沈家门给田明媚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吃!今天是我沈家门娶三姨太的大喜日子,谁也不许给我摆脸色!

  田明媚刚要挟起菜吃,沈万顺重重咳嗽了一声,田明媚筷子上的菜抖落在碗里。沈万顺说,你既然嫁到沈家,冯小宝就是你二姐。不管怎么样,你得给我按当小的规矩来。以后每天早起给我请安,给她敬茶,叫二姐!

  田明媚的手在发颤,脸上却露出微笑,转向冯小宝叫了声二姐。冯小宝哎哟一声,爹,您这不是诚心让人折我的寿吗?我还得多活些日子啊。

  沈万顺白了她一眼,你当得起!吃饭!

  一对喜烛燃烧过半,烛焰里的灯花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几滴烛泪无声地淌下来。田明媚一身红嫁衣,坐在桌前盯着喜烛看。烛焰中的灯花越结越大,宛如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红球开在淡蓝的烛焰中,室内的光线因灯花的盛开而骤然变暗。田明媚从头上拔下一根细长的银头簪,把灯花轻轻挑下来。离开喜烛的灯花落在桌上,瞬间消失了艳红,变成了一只小黑球。田明媚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失去光华荣耀的小黑球。她用银头簪轻轻一按,小黑球成了一堆碎片。她轻轻一吹,碎片消失了。

  沈家门推门而入,回身把门紧紧关上。然后他急不可待地把上衣脱掉,一甩扔到椅子上,接着一边解腰带一边坏笑,明媚,等急了吧。

  田明媚冷冷地笑,是,我一直等着你。

  沈家门觉得田明媚笑得很诡异,停止了解腰带的手,半边裤子松着,坐到床沿上,一把搂住田明媚,怎么,不是后悔了吧?

  田明媚手里的银头簪一转,对准自己的咽喉,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嫁给你!

  沈家门连连摆手,别动别动,我的姑奶奶。你这细皮嫩肉的伤着了,我不得心疼死啊!

  田明媚一字一句,你得给我先发誓,替田家报仇,出兵剿灭陈三炮,不然我田明媚就是死在这张婚床上,也不让你动我一个手指头!田明媚把头簪对着自己的咽喉更近了一点,刺出一滴血珠,你给我发毒誓!

  沈家门慌张地举起手,我沈家门今日向田明媚发毒誓,若不出兵剿灭铜锣寨,就被人……碎尸万断,不得好死!

  田明媚手中的头簪当地落在桌上。沈家门一把将田明媚拥到怀里,用一块白手帕给她擦去脖子上的血滴,心疼地说,傻丫头,以后不许你做这样的傻事了,你爷我心疼你!

  田明媚眼泪立刻涌了出来。沈家门用嘴唇碰了田明媚的额头,一把将田明媚抱进床里。

  田明媚侧过脸去,看到一滴巨大的烛泪,从喜烛上缓缓地淌下来,然后定定地凝结在烛盘上。田明媚感觉自己像一坛珍藏多年的唐宋红,沈家门正在一点点揭开坛盖子。沉睡了许久的琼浆被惊醒,纷纷扬扬地逸出来,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飞舞、飘散。田明媚从滚落的泪水中,感受到了女人的疼痛与喜悦。

  好久以后,欣喜若狂的辛浦镇保安团司令唱出了响亮的越剧唱词,九天仙女我不爱,单爱你贤妹田明媚,咿咿呀……

  唱戏声飘到冯小宝的屋里。坐在黑夜的床沿上的冯小宝赤着脚跑到窗口,将窗子猛然关住。然后紧紧捂住耳朵,身子贴着墙壁缓缓滑下,坐在冰凉的地上,眼里慢慢地爬出了绝望的泪水。过去戏声里唱的是她的春风得意,而这样的好辰光,显然已渐渐远去了……

  田明媚沉沉地睡过去。沈家门后来慢慢地坐直了身子,他长时间地看着沉睡中的田明媚,然后他开始穿衣。他仿佛听到了脚步声正向沈家大院逼近,于是他笑了一下。他觉得这个漫长的夜晚,将是不安稳的夜晚。好在沈家门从来都不怕不安稳,如果太安稳了,这哪儿还叫保安团司令的人生。

  桌上的喜烛已烧到底部,脸色严肃的沈家门已经穿上一身戎装,紧紧腰间的板带,套上军靴,回头端详香甜酣睡的田明媚。他发现田明媚的嘴唇像个孩子似的微微上翘。他的心隐隐地牵痛,涌起从未有过的柔情。他忽然觉得昨天之前的几十年人生都变得无所谓起来,因为田明媚不在那里。他暗暗说,明媚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明媚以后我要和你好好过日脚,生一堆儿女,像世间所有的夫妻那样安安稳稳过日脚。他蹑手蹑脚地向门口走去,又回过来吹熄了喜烛,轻轻带上房门。

  沈家门一出院门,门外一个团丁牵着马过来,一见沈家门马上递上马绳。沈家门骑上马,一夹马肚子飞奔向前。沈家门跑到进入辛浦镇必经的一所空落大院,刘二狗带着一队团丁正焦急地候在院子里。一见沈家门,刘二狗松了口气,司令,铜锣寨那帮土匪真会来吗?

  沈家门冷笑,再过几天就是铁笊篱的祭日,我今天故意让你把我娶媳妇的事放出风声,铜锣寨的那帮土匪闻着味,准会来掏老子的热被窝。去,好好给我盯着!

  此刻的破土地庙里,田树才和花红无言对饮着田明媚的喜酒,却没有任何人感受到一丝喜气。凄凉的笑是唯一的下酒菜,花红第一次从自己酿的酒里喝出了苦。

  田树才挺了挺腰决定说点什么,嫂子,今天是明媚大喜的日子,咱们娘家人也应该庆祝庆祝。

  花红一仰脖喝下,把碗重重墩在桌子上,树才,你们两个玩火玩过头了。

  田树才端起酒碗笑了,嫂子,我想明媚早生贵子,也想沈家门早日杀了陈三炮替我爹报仇!咱田家的破落,就是拜陈三炮这个狗土匪所赐。

  花红纠结地端着碗发愣。田树才见花红不动,就把自己的酒碗移过去跟花红撞了一下,一口喝干。花红放下酒碗摇摇头,树才,看样子你真的喝多了。

  田树才笑了,说,我就是喝得再多,我也是清醒的。

  铜锣寨通往辛浦镇的大路上,一队人马摸黑夜行。

  铁算盘阴沉沉地笑,上次田家办喜事让咱一锅端了,这次沈家门娶小老婆也没算好时辰!大哥,看样子我们总跟人洞房夜犯冲,太不招人喜欢了。哈哈。

  麻老六说,再过两天是铁大哥的祭日,这回一定能好好祭祀铁大哥了!

  香雪海骑在马上感慨这田家真是败落到家,竟然舍得女儿嫁给沈家门做小妾。陈三炮默不作声地提起腰里的酒壶,一仰脖喝下一大口,挥了一下马绳,马朝前奔去。香雪海和铁算盘紧跟其后。

  陈三炮一行来到辛浦镇外一片小树林,陈三炮把马缰绳交给身边的木瓜,让他和鼻涕几个把马看好了,留在镇子外头等他们回来。木瓜点点头。陈三炮一左一右双枪在手,铁算盘、麻老六、香雪海等跟在他后头大步向前。

  沈家门贴在门边听到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缓缓举起手里的枪,团丁们纷纷拉开枪栓。陈三炮带着众人走进大街,两旁黑黝黝的屋墙阴影像一张巨大的渔网,从头顶铺盖下来。陈三炮突然停住了脚步,抽抽鼻子,他闻到了空气中异样的杀气。

  沈家门扣动板机,一声枪响,众团丁也纷纷开火。房上,墙上,屋里,所有埋伏的士兵纷纷开火,火力像雨点般封锁了街道。走在前头的几个小土匪纷纷中弹倒地。

  陈三炮双枪齐发大吼一声,狗日的有埋伏,快撤!香雪海等纷纷贴着墙根向后撤退,一边开火还击。

  喝醉了酒的花红和田树才伏在桌上睡着,两人被密集的枪声惊醒。花红猛然甩了甩头,又听了一阵枪声说,不过年过节的,哪来的炮仗声?田树才想了想说,日军还没打进辛浦镇,除了官兵捉强盗,还有别的吗。花红担心地说,会不会是陈三炮和保安团交火?

  田树才阴冷地说,除了他们谁还有枪?就是陈三炮!

  田树才的话音未落,花红已焦急地向门口奔去,田树才一闪身挡在门口,说外面太危险千万不能出去,万一强盗土匪混战,你这不是送死嘛。花红走回桌旁,随手拎起酒壶倒酒,六神无主神志恍惚中,酒洒了一桌子。酒壶盖掉了下来,滚落桌上又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花红颓然坐在板凳上。田树才十分认真地捡起碎了的酒壶盖瓷片,拿在手心里,站起身走到窗口向窗外望去。眼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手暗暗用劲攥紧,瓷片割开手掌。低头看时,手心里渗出一片血。田树才笑了。

  陈三炮喝令铁算盘带着几个兄弟分开逃走,到小树林集合,随后带着香雪海等人往外撤退。沈家门一脚踹开破窗户,从窗口跳出,跑到大街上挥枪开火大喊,弟兄们,别让这帮土匪跑了,快给老子追!

  枪声惊醒了沉睡的辛浦镇,大街上的狗狂吠不止。陈三炮带着众人往一条弄堂跑去,跑了一段愣住了,前面是条死弄堂,回过头一看,沈家门已带着几名士兵锁住了去路。

  沈家门提着铁皮喇叭对着弄堂大喊,各家各户都听着,本司令正在带队剿匪,浴血奋战,谁都不许出门!陈三炮,你跑不了了,识趣的快点出来投降,本司令赏你个全尸!

  香雪海甩出一个手榴弹,死弄堂的墙被“轰”的一声炸出缺口。

  陈三炮眼也不看地回手一枪,去你大爷的!沈家门的铁皮喇叭被打穿一个洞,子弹擦过沈家门的脸颊,沈家门手一抖,铁皮喇叭落在地上。沈家门大吼,他奶奶的,弟兄们,给我往死里打!

  陈三炮从死弄堂的半截围墙跳出来,接着香雪海、刘黑子等人奔出,一帮人往前急奔。突然前面枪声骤响,一架机枪架设在前方大街正中的几个沙袋后,正喷出血红的舌头朝他们喷发而来。陈三炮和香雪海就地十八滚滚开。

  坐在小板凳上的花红一咬牙,推开田树才,一脚踹开庙门朝外奔去。田树才来不及呼喊,眼睁睁看着花红像匹愤怒的母马,奔跑在硝烟弥漫的夜色中。

  陈三炮带着众人跑到小树林,手里的枪一声空响,显然已经没有子弹了,奶奶的,看来老子陈三炮这次是被狗日的算计了!

  铁算盘和麻老六带着几个土匪从旁边的一条小路赶来,擦着头上的冷汗,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沈家门已从后面追上来了。

  众人脸上挂着硝烟乌灰。香雪海忍不住埋怨铁算盘太性急,一定要趁沈家门娶媳妇端了他的热被窝。铁算盘忍气吞声地说这不就是人算不如天算嘛。麻老六接上说上次端田家的老窝,那活不是干得挺麻利的嘛!

  陈三炮一脚踹向小树,小树拦腰折断。他粗声吼道,都别废什么话了!

  一个黑影气喘吁吁地朝他们奔来。陈三炮一拉枪栓,对准黑影,什么人!

  鼻涕喊出声,是我娘是我娘。

  花红压低的声音传来:跟我来!

  陈三炮的人迅速像一串带鱼一样跟上了花红。一会儿沈家门带着一队人马赶到小树林,四周静寂无人,只有风晃动树杆发出的哗哗声。沈家门持着枪四处乱蹿,奶奶的,这帮龟孙子难道会土遁,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了?给我搜!

  刘二狗等保安团士兵端着枪,朝林子里小心翼翼地分散前行。

  花红带着陈三炮一行人来到破土地庙。伏在桌上继续沉睡的田树才被香雪海一把抓起,三下两下绑在柱子上,嘴里塞了块臭抹布。田树才的身子因一阵阵作呕而像只虾一样抽搐,他只能以瞪圆的眼表示内心的愤怒与憎恨。

  众人稍稍安歇下来,陈三炮因落荒而逃残兵败将的样子被花红尽收眼底,颇有几分尴尬。他走到花红面前,花红,没想到你会跑出来救我……

  花红叉腰怒视陈三炮,你以为我救你?我是为了田明媚,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你们凭什么给人添堵?你不打家劫舍不杀人越货你会死啊?!

  陈三炮被骂愣住了。香雪海上前亮出手里的枪,在花红面前晃,凭什么,就凭这个!再过两天是铁大当家的祭日,我们要割了沈家门的颈上人头祭祀铁大哥!

  花红冷笑,现在到底是谁能割了谁的人头?谁又能让谁立马死?

  陈三炮看到东面的天空已亮出微薄的亮光,硝烟气息正在被清朗的晨曦一点点吞噬,这又是全新的一天。他走到五花大绑的田树才面前,注意到了田树才要吃人的凶煞眼神。陈三炮摇摇头,你应该是个很好的书生料子,你的眼睛里不应该有这种杀人的目光。我知道你恨我,你恨不得沈家门把我抓了清炖活煮,这样你也能分得一杯羹。不过让你失望了。

  陈三炮的手一扬,坐在地上的众人唰地站起身。陈三炮走出庙门口,鼻涕把马缰绳递给他,陈三炮翻身上马。鼻涕拉了拉花红的衣裳一角,轻声说,娘跟我们走。

  陈三炮大声说,鼻涕快走,别为难你娘了。你娘走不了!

  陈三炮一夹马肚子,放马朝前奔去。香雪海、铁算盘等人也纷纷追上前,木瓜拉起鼻涕把他拖上马,两人骑着同一匹马朝夜色里奔去,鼻涕眼神悲伤地一直回望花红。

  花红走到田树才面前,用菜刀麻利地割断他身上的绳索,扯掉他嘴里的抹布。然后花红把菜刀塞到田树才手里,树才,要杀要剐随你。不把陈三炮领到这儿来,陈三炮活不了。

  田树才手中握着菜刀说,你不知道陈三炮是田家的仇人。

  花红说,可我也知道他是我的恩人。你要是想动手,你就动手吧。我不怪你。

  田树才目光悲凉地看了花红一会,握着菜刀的手紧了紧,突然手一甩,菜刀飞向了屋柱,颤颤地钉在了木柱子上。田树才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庙门口,蹲在地上,像个孕妇似的发出了一阵阵响亮而难听的干呕声,跟着干呕声出来的是一串串辛酸的泪水。 花红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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