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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里,田树才把田树根的遗像挂在田有粮和田太太的遗像中间。田树根的嘴角有一抹羞涩的笑意,似乎为他自己过早躲了清闲而感到不好意思。田树才凝视了会,眼中不知不觉涌出泪水,他直直地跪下去,爹,娘,大哥!田树才今生不替你们报仇血恨,誓不为人!
田树才把头磕下去时,深深痛悔起大哥活着的时候,他没好好地拿田树根当大哥看。尽管大哥不像做大哥的样,可他又何曾有过像个当弟弟的样?除了年纪大过自己,大哥从小在他面前几乎什么都不是。模样比他难看,身高比他矮,聪明劲远不如他,为非作歹、好吃懒做却远胜于他这个当弟弟的。田家大少爷和田家二少爷等于是一块硬币的正反两面。如果说田家二少爷是田记唐宋酒坊酿出的一缸上好绝佳的花雕酒,则田家大少爷几乎就是一缸酿坏了的醋,甚至连做醋都不配。当年田有粮曾这样恨铁不成钢地吼骂过田树根。因为父亲一直憎恶不成器的大儿子,连带着做弟弟妹妹的田树才和田明媚也对大哥没好脸色。
大哥这辈子其实很苦很苦。他也想做个好人,可是没有人给他做好人的机会。田树才想到这里,禁不住痛哭失声。
田明媚无声无息地进来,也跪下去,爹,娘,大哥,若不能替你们报仇,我嫁谁死谁!田明媚哭倒在田树才身上,二哥,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田树才揽过田明媚的肩,难过地闭上眼睛,沉重地点点头。
在田家兄妹抱头哀哭的时候,花红在自己的房间里,将唐宋花雕的奖杯奖状一左一右摆在一张破香案桌上,中间摆着香炉,还有一把当年花七斤常用的酒勺,恭恭敬敬供奉起来。花红点好香插上,跪下去,爹,田记唐宋酒坊没了,女儿除了这奖杯奖状啥都没有了!求爹在天之灵保佑女儿,重开田记唐宋酒坊,重振田家家业!
然后花红坐在黑夜中的一把破椅子上,静静地听,她想听听花七斤从冥冥之中能传递给她什么样的声音。破庙外的风声像哨子一样呜咽。一根没有旗幔的旗杆,像一个孤独老人站在月光下的庙门口。一只许久没有闻到油烟味的老鼠蹿过箱柜之间,躲在花红看不见的角落里,睁着细小闪亮的眼睛打量不知打何处而来的新邻居。屋顶墙角结网的蜘蛛停在蛛网上,凝神注视一动不动的花红,考虑到这一伙人不太可能给它们造成麻烦后,蜘蛛继续忙碌地织网。而墙角的蟋蟀在经过短暂的安静后,又开始啾啾作响,一声比一声清脆。
花红聆听了一会,什么也没有听到。她叹了口气,开始铺床被。花红洗漱完毕正要上床,门猛然被推开了,田明媚抱着被子惊慌失措地赤脚跑进来,像只小猫似的一下子蹿上花红的床,抓着被子瑟瑟发抖,两眼直愣发呆。花红纳闷地问怎么了。田明媚语无伦次地说,刚才老鼠跑到房里,这里好可怕,太可怕了。
花红扔过去一个枕头,让她今晚就睡这,明天她还得起早办事。田明媚悄悄瞟了眼花红,眼中流露出感激的神色。两人睡下,花红很快响起了没心没肺的鼾声。田明媚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今夜之前,她还住在宽敞明亮的田家大院,做着娇生惯养的田家三小姐。一夜之间,她从宫殿跌落到草舍,从珠玉变成草根。这蛛网虬结鼠虫猖獗,充斥着阴霉之气的破庙,连田家以前的杂物间都不如,却是她今后很长时间里唯一能够赖以栖身的家。
今后她需要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洗衣,做饭,烧菜,扫地……她认为这些粗活会把她娇嫩纤细的手折腾得不成样子。她会从水水灵的姑娘变成像张妈那样苍老不堪的老女人吗?听着花红轻松均匀的鼾声,田明媚几乎要掀开被子,把花红一把揪起来,责骂她男人死了,公公婆婆死了,这个家苦难得像浸在黄连水里一样,她为什么有本事睡得这么没心没肺?田明媚甚至为自己没出息到向花红求救,像个可怜的小丫头似的睡在她脚后而羞愧。田明媚想到这里,暗暗蹬了花红一脚。没想到花红只是侧了个身,哼哼唧唧了几声,继续酣睡。
简直就是个傻婆娘,田明媚想。
风从破庙门里呜呜地吹进来,掀开门帘一角,惨白的月亮照在几尊菩萨脸上,明灭不定。田明媚慌忙把头钻进被子里。半晌,从憋闷的被子里一点一点探出头,发出了羞愧而悲伤的啜泣声。
一大清早,花红拉着一辆木板车走向善元泰酒铺门市,用力拍门。马龙打着呵欠一边穿衣服一边嚷着来啦来啦。打开门看到花红,马龙惊喜不已。花红擦了把头上的汗,说来收田记的酒坛子。
马龙连忙帮花红装空酒坛子,一边装一边说,花红,你可要想开点,这天灾人祸有时候要躲也躲不过去……
花红淡淡地说,不用你担心。我从小被人卖了,不也照样活?只要唐宋花雕的招牌随便哪个地儿一戳,我就不信没人来买我花红的酒!
马龙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相信你一定会东山再起。
何秀莲从卧室往门外望去,见他们忙碌和谐的样子,心头一阵发酸。在何秀莲的心目中,马龙是一个不可开启的隐秘记号。在革命炮火如烟花般浪漫洒落却又极其残酷致命的岁月里,有些感情只能如一缸好酒般深深封存在地底下。没错,她和马龙看起来确是一对天衣无缝的夫妻,但很多时候,她觉得马龙离她很远,离花红很近。
马龙怅然望着花红拉着板车离开,远成一个小黑点,何秀莲走到马龙身边告诉他,留存的两坛唐宋花雕酒,很快就要派上用场了。马龙陡然收回柔情似水的目光,点点头。
花红和随后赶来的牛和栓子一起到镇上又采办了坛罐、木桶、绳子等酒坊工具,三个人拉着咣咣作响的一车货,穿过大街,穿过万顺酒坊,穿过昔日的田家大院,穿过辛浦镇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许多惊讶回望的目光。花红脸上带着微笑,命令自己不许回头去看晨阳照耀下的田家大院。同时花红也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到天黑,田记唐宋酒坊以及花红的名号,又将再一次弥漫在辛浦镇的每一个角落,一遍遍被端着酒碗喝酒的人们乐此不疲地说起。
花红和牛、栓子拉着板车走进破庙大院,田树才和田明媚正费劲地在擦门窗,看见花红拉着一车货,又惊又喜。田树才说,嫂子,真要把酒坊开起来了啊?
花红说,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田树才有些发愁,听说日本人快打过来了。再说米价飞涨,怕是买米的钱……
花红搬着酒坛子,边走边说,没事,有的是办法。
田树才在晚上睡下之后又悄悄起身,他走到庙堂的酒坊工具旁边,抚摸一个个光滑的坛坛罐罐,像抚摸一个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差不多要涕泪交零了。当年他替代田树根做新郎迎娶爹赌博赢来的女酿酒师花红时,怎么都不会想到,日后花红会成为支撑田记唐宋酒坊的顶梁柱,甚至连他这个正宗的田家二少爷也得退居其后。当然他退得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田树才走到花红的房门口,听到了里面传出的轻快均匀的轻鼾声。他听了会,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像条被子一样安静地扔在床上。
晨雾迷蒙,寒气一层层降临。花红披着旧大衣,打着哈欠开门。她打算再去一趟辛浦镇,跟几家米店说说,看能不能先赊几百斤米给她,日后以酒还米,一步步打好田记唐宋酒坊重振河山的基础。虽说眼下时局开始吃紧,米商们未必肯痛痛快快赊账,但田记几十年的信誉放在那儿,她花雕酒头脑的名号放在这儿,贼偷不走,火烧不尽,水冲不垮。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花红边琢磨着说辞,边打开吱吱嘎嘎作响的庙门。
一大车米孤零零地停在空空的白霜初起的地上,像有人昨夜经过忘记了抛在这儿的。地上还有几道淡淡的车辙痕迹。花红惊异地四处张望。王大山等几个佃农蹲坐在四周石墩子上,像一只只夜宿的鸟,好像早在等着花红开门。他们的头发沾上了早晨的露水,看起来像赶了很远的路过来而满头大汗。
带头的佃农王大山过来,花掌柜,虽说现在的田地已不是田家的了,可我们这么多年没少受田家恩惠。大家商量各家把余粮匀了点出来,都是上等的精米。
花红看看他们一双双无比信任的眼睛,再看看那一大车米,突然不可抑止地红了眼圈。当初聚在田家大院门口,高举着手里的契约,斤斤计较要加米价的是他们。花红还出手打落了其中一个人的门牙。现在,拉着家里匀出来的不多的米,在田记唐宋酒坊最困难的时候出手相援的,也是他们。花红看到其中一个人张着缺门牙的嘴,傻傻地笑着。花红觉得,就算不为田记,就算为了他们仍然虔诚地笃信田记的名头,她也得把田记这条破大船修修补补,重新在惊涛骇浪里撑下去。
田树才和田明媚闻声出来。田福和二胖也擦着眼屎从后院赶来。花红冲着大伙一抱拳,诸位的大恩大德,花红谢了!
看到此情的田树才和田明媚,忙向这些佃农们深深鞠躬。花红吩咐田福把各家拿来的米登记下来,等第一批酒卖出,加倍奉还米钱。
王大山连忙说,花掌柜,米钱就不用给了,到时候我们等着喝你酿的新酒。
花红一拍巴掌,好,一言为定!花红从墙角拎过一桶油漆一把刷子,递给田树才,你是洋学生,给我在这墙上写上咱们酒坊的名号。
田树才接过刷子,在油漆上重重地沾了沾,凝神思索片刻,然后在照壁上一笔一划地写。所有的人都在背后静静地看着。田树才的一笔一划仿佛画出了田记唐宋酒坊数十年来的风霜雨雪,沧桑兴衰一字一句刻在晨阳斜照的墙上。然后四个鲜艳触目的大字出现在大家眼前:田记唐宋酒坊。田树才在收笔的时候,一大点油漆滴在墙上。他略一思忖,索性画了一个斜放的大酒坛子,酒水从坛子口淌出来。众人拍起巴掌大声叫好。这时候田福和二胖拖着两挂鞭炮,他们点起了鞭炮。花红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站在鲜红的大字前冲佃农们拱手,大声说,各位乡亲,田记唐宋酒坊今天就算是重张开业了!大伙儿互相转告,要买田记的酒尽管来找我花红!
这时候田明媚发现,田树才投向花红的眼神,像早晨的白霜被太阳融化,湿润,温暖,闪光,仿佛早晨的太阳整个跌进了他的眼眶。
铜锣寨高高的木头搭成的瞭望哨上,两个小土匪看到一男一女挑着晃晃悠悠的两坛酒,正朝寨子过来,酒坛上贴着“田”字。两个小土匪哗地紧张地拉起了枪栓。
地瓜指着下面说,那两人敢大摇大摆上铜锣寨,真不要命了。苦瓜用枪管瞄准那两人,奶奶的,胆子不小,敢闯咱们铜锣寨来。这时苦瓜看清了男人肩上缠着红布的扁担,马上放下枪,不对,他们扁担上缠着红布,是大当家订的货。地瓜踹了苦瓜一脚,要他赶紧去接货。苦瓜拖着枪往山下跑去。而一路往上走的何秀莲观察着山上的地势,这铜锣寨果然是易守难攻,山势险峻,是个好据点。
马龙说,老顾同志说过,铜锣寨下的一线天是日军途经辛浦镇的咽喉要道,要想把日军拦截在辛浦,就必须争取到陈三炮!
两人加快步子朝山上走去。拐弯处,一根枪杆挡住他们的去路,苦瓜嚷着要他们放下酒担站在那儿,不得近寨子一步。马龙放下酒担,让他告诉大当家的,有个叫马龙的要见他。苦瓜不耐烦地说一个卖酒的还想见我们大当家的。何秀莲在旁边说话,小兄弟,别忘了皇帝老子还有几门穷亲戚呢,你不去报,待会吃亏的只能是你。苦瓜怀疑地打量了他们几眼,让他们呆着,便朝山寨大厅匆匆走去。
大厅里烟雾弥漫,酒气蒸腾,嘈杂的划拳声此起彼伏,土匪们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铁算盘和香雪海端着酒碗走到陈三炮面前,庆贺此次下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个酒碗撞得酒水四溅,陈三炮大笑着一饮而尽。
放下酒碗,陈三炮再一次疼痛地想起花红。此次下山前,陈三炮还打算跟姓蔡的军火商做完生意后,绕到田家大院看看花红过得怎么样。如果她过得不如意,没二话,他立马带她上山。可两件事结果一件也没做成,如果不是马龙两口子,他可能连命也要丢在辛浦镇,更别说见到花红了。鼻涕告诉他花红已在一座破庙落脚,并且打算重振旗鼓,再开田记唐宋酒坊。他每一次回想花红一身素白的模样,心头就一阵阵抽痛。真不知道这个女人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就那么死心眼!之前她男人活着还说得过去,现在男人死了,田家半壁江山塌了,她居然还要死心塌地地拖着不死不活的田家几口人过活。
傻女人!陈三炮烦闷地又仰脖喝了一大碗酒。苦瓜咽着口水穿过喝酒吃肉的人群,走到陈三炮旁边耳语几句。陈三炮一扔酒碗,还不赶紧请老子的大恩人进来!
马龙挑起酒担正要往里走,陈三炮率一干人浩浩荡荡地迎出来。陈三炮一拱手,果然是二位朋友!随后抓住马龙的手就大步往里走。
陈三炮举起满满的酒碗,朗声说,弟兄们,老子陈三炮和二当家、三当家这次能在沈家门的眼皮子底下平安脱险,多亏了马龙两口子舍命相助。咱们铜锣寨一向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来,我敬二位恩人!
孔二己端着酒碗文绉绉地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恩不言谢,杯酒表谢意,请二位满饮此杯,我等在此替大当家敬二位恩人!
铜锣寨大厅里再一次响起碗盏叮当相撞的声音。马龙放眼望去,铜锣寨的大厅宽敞粗犷,人头济济,旁边厢房堆满了一堆堆山货。马龙不由赞叹道,铜锣寨家大业大,大当家的在这铜锣寨占山为王,广招天下英雄,杀富济贫,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啊!
陈三炮叹了口气,斧头大了好砍树,针小了能穿布,小有小的好处,大也有大的难处!
麻老六说,狗日的飞山豹这次派人背后捅刀子,铜锣寨可不能吃这个哑巴亏,得想法子把他收拾了。香雪海骂飞山豹最近越来越猖狂了,不但一点点扩张地盘,还不守道上的规矩,铜锣寨插了旗子的商号他们也敢抢。
陈三炮咬牙切齿,这个王八蛋比他娘的小日本还坏!匪有匪道,山有山规。本来老子收过保护费的商家,他飞山豹就不应该多看一眼。可飞山豹这个混蛋竟然敢剜老子的肉吃!
马龙和何秀莲很快弄明白了铜锣寨大当家陈三炮与响鼓山大当家飞山豹之间由来已久的血海深仇。飞山豹仗着人多枪多,一直想吞并铜锣寨。十多年来不知交过大大小小多少回手。要不是这铜锣寨凭借着一线天的地势险要,早就被响鼓山吃掉了。
两天后,马龙和何秀莲摸清了铜锣寨山山沟沟的情况,告辞陈三炮挑着空担下山了。
回到善元泰酒铺门市的当晚,一个黑影儿以三长两短的叩门声敲开店门。马龙夹着账本开门。来人告诉他,国军已在抓紧收编土匪,得抢在他们的前头行事。马龙点点头,告诉来人,铜锣寨的大当家陈三炮因为泰和茶楼相救之事,已与自己义结金兰。接下去需要做的事是,继续摸清周边其他大小山寨包括与铜锣寨结仇的响鼓山的情况,为继续收编土匪扩充抗日部队做好准备。
黑影消失了。辛浦镇的夜晚无比宁静……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