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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万顺正襟危坐在沈家客厅,双手握着拐棍,微闭着眼睛养神。沈二带着田明媚进来,老爷,三少奶奶给您敬茶了。沈万顺从鼻子里打出一个嗯,微微启开眼睛的一条缝,露出一点眼白睨视田明媚。
田明媚低下头跪在沈万顺面前,毕恭毕敬地双手高举托盘,爹,沈家老三给您敬茶了。
沈万顺没有接过茶杯,双手牢牢握着拐棍开始训话,田明媚,我们沈家也是个大户人家,讲究的就是个辈份,辈份不能乱,身份更不能乱。
田明媚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明媚记住了。
沈万顺还是没有接茶杯,继续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我和有粮兄是世交,可既然你嫁进沈家,就是沈家的儿媳妇。沈家门虽然是你的男人,但更是你的老爷,礼节不可荒废,平日举止绝不可轻佻!
田明媚皱着眉头,低着头高举托盘的手有点发酸,嘴里应着是。沈万顺接过茶碗,从兜里摸索出一个瘪瘪的红包,扔到托盘里,让她起来。田明媚愤愤地起来立在一边。
沈万顺喝着茶,让田明媚再去小宝屋里送茶,她是二姐,以后两人要齐心协力把共同的男人服侍好。田明媚把托盘塞给丫鬟桃红转身欲走。沈万顺在背后说,别忘了你的赏钱。还有,桃红是给你的丫头,以后就跟着你了。田明媚无奈拿回瘪瘪的红包,憋屈地谢过沈万顺。
沈二轻轻敲了敲冯小宝的房门,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来给您敬茶了。
屋里悄无声息。田明媚端着托盘耐心地站在门外,沈二斜了田明媚一眼,摇摇头,满脸轻视不屑。田明媚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早已把沈二的嘴脸尽收眼底。晨雾打湿了田明媚额头的头发以及眼睫毛。她两手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整理头发,望着纹丝不动的门,咬着嘴唇继续等下去。冯小宝终于打开了门,趿着绣花拖鞋,瞟了田明媚一眼,一大早敲什么敲,昨晚一夜枪声,想睡个安稳觉都没有,是不是想折腾死人,好不碍你们的眼啊。
田明媚闻到了满屋的脂粉味,皱了下眉头忍耐着,端过托盘躬身递给冯小宝,二姐,三妹给你敬茶了。一滴露水这时从田明媚的发梢滴下,滴进茶杯。
冯小宝大惊失色,哎呀呀,这茶还能喝啊。
田明媚只得重新洗杯,放茶叶,沏茶,双手托到冯小宝面前。
冯小宝接过茶碗,哎呀呀,听说有人嫁过来非要当大的,我这还预备着给别人敬茶呢。结果大的没来成,倒是来了三妹你。
田明媚咬着嘴唇忍耐着。等到冯小宝喝完茶,田明媚脸色铁青地说,二姐,没什么事,我先告辞了。冯小宝冷冷地说,不送。
田明媚往房间里走,桃红低着头转溜着眼珠跟在后面。走过一条走廊,桃红跟端着菜盘子的李妈擦身而过,桃红对李妈努努嘴,轻蔑地斜了田明媚一眼。田明媚突然停下脚步,桃红收脚不及,差点撞上田明媚的后背。田明媚冷冷地说,是老爷让你盯着我的吧?
桃红惊慌地摆着手说没有没有。田明媚哧了声,我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下人们的嘴脸看多了,哪个真哪个假哪个肚子里藏奸看得真真的。田明媚从怀里掏瘪瘪的红包,用两根手指挟着,拿去,以后别在我背后做小动作。桃红收下钱包低声说是。
沈二走过来,三少奶奶,老爷让你把后院的马厩清理一下。
田明媚瞪大眼,你说什么?
沈二口齿清楚地重复了一遍,又加了一句,这是做沈家儿媳妇的老规矩。
这天吃晚饭时,沈家大厅里只有沈万顺和冯小宝两个在吃饭。冯小宝挑挑剔剔,说菜有点咸了。沈万顺眼一横,咸了喝点汤!冯小宝挟了另一碗菜,又嫌弃菜淡了。沈万顺说,淡了加把盐!
冯小宝说,爹,好像碍着您的不是我冯小宝吧。沈万顺气哼哼地喝了口粥。冯小宝溜了眼一身红马褂的沈万顺,小声嘀咕,穿得像个老新郎似的。沈万顺一顿粥碗,说啥呢说啥呢。冯小宝说,我说这粥厚得像砧板。
李妈匆匆走进来,老爷,田家大少奶奶花红来了。
沈万顺惊讶地张大嘴,嘴里含着的粥吱溜溜地滑下来。冯小宝瞪大眼,她来干什么?
沈万顺抹了抹嘴说,快请她进来,这田家就看花红顺眼点儿。
冯小宝哼了声,你不就是挖空心思想让她做你儿媳妇嘛。
沈万顺大声说,人家又会酿酒又会撑家,哪像你,连个鸟蛋都不会生。
花红提着一盒点心大步进屋。沈万顺迎上前去,花红,你说来就来吧,提个礼盒干什么?
花红说,这盒点心是给田明媚吃的,她人呢?
沈万顺迎接礼盒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冯小宝不自然地看了一眼沈万顺。沈万顺没作声,坐回桌子边继续喝粥。花红逼视着冯小宝。冯小宝被花红凌厉的眼神逼得手里的汤勺掉在桌子上,爹让她……扫马厩去了。
花红把目光转向沈万顺,沈老爷,田明媚可是刚进门的新媳妇啊。她在娘家可是横草不拿竖草不捏的大小姐,怎么能让她干这种粗活呢?
沈万顺把粥碗重重地墩在桌子上,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么点事儿不是沈家儿媳妇该做的吗?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花红将点心盒递到李妈手里,大声说送到三少奶奶房间,谁也不许动。
田明媚满脸黑灰,吃力地在打扫马厩。沈二在不远处百无聊赖地抱着双臂站着,不时指指点点这儿不够清爽那儿不够干净。花红风风火火地跑来,一脚踹在沈二的屁股上。沈二被踢得一个趔趄趴在地上,回头正想骂,一见怒气冲冲的花红,只得抚着屁股爬起来。田明媚继续扫马厩,连头都不抬。
花红一把夺过田明媚手里的扫帚。田明媚固执地伸出手,还给我。
花红说,你是来沈家做儿媳妇的,不是做下人的!
冯小宝晃晃悠悠地走到马厩门口,倚着门框嗑瓜子,阴阳怪气地说,咱沈家儿媳妇可不是观音菩萨,你以为得每天供起来啊。
花红顺势将手里的扫帚扔过去,扫帚柄擦着冯小宝的脸划过,啪地稳稳竖在门口。冯小宝如挨了一记巴掌,脸孔火辣辣地作痛。冯小宝杀猪般尖叫,我的脸儿,我好好的脸儿被你弄破了。你们两个贱女人合起来欺负我!
沈万顺过来,重重地用拐棍敲旁边的水缸,反了反了,你们都给我反了!
沈家的长工牵着一头水牛这时候进来,水牛慢悠悠地反刍着嘴里的食料走向牛栏。水牛望见沈万顺身上的红马褂,愣了愣,突然发疯般冲向沈万顺。众人惊叫着纷纷闪避。沈二张开双臂把沈万顺护在身后,沈万顺吓得左躲右藏。水牛用犄角挑翻了一条凳子,所有人吓得目瞪口呆。
花红疾步奔上,飞身跃上牛背,两只手死死地扳住牛犄角,任凭水牛狂奔乱甩。水牛驮着花红在院子里狂奔。沈万顺脸白得像一张纸,颤着手指着水牛,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时沈家门提着盒点心从外面进来,见此情形一拉枪栓,奶奶的,都闪开!
田明媚一把拽住沈家门,急切地说,不行,会伤了我嫂子!
沈家门的枪瞄准水牛,紧张地盯着来回奔跑的疯牛。沈万顺软着腿正要被沈二搀走,水牛驮着花红再次冲向沈万顺。花红大声地说,快剥掉他的红马褂。沈家门醒悟,一把撕下沈万顺的红马褂。沈万顺瘫软在地,沈家门急忙从沈万顺的口袋里掏出药,塞进他嘴里。
水牛在花红的驾驭下喘着粗气。花红喊,绳子。立即有麻绳甩出来,花红麻利地用绳子缠住牛犄角,结结实实地绑定在柱子上。水牛喘着粗气渐渐平息下来。
沈万顺缓缓苏醒,哎哟哟地呻吟。沈二摩挲着沈万顺的前胸,老爷你好点了吧。
沈家门向花红伸出大拇指,花掌柜,真是女中豪杰!
花红扫了一眼沈万顺,从水缸里舀水洗手,漫不经心地说,收拾一头牛算得了什么,有人胆敢踩踏我田家人的尾巴,我连人都敢结结实实地收拾一顿,信不信?
沈万顺气喘吁吁地听着,对沈二断断续续地说,这个花红真厉害啊。
花红盯着呆若木鸡的冯小宝,我小姑子田明媚可是我们田家的大小姐,不是来你们沈家做下人的。要使花枪当面来,背后耍花招,我这个当嫂子的可不会答应,就算是一头疯牛我也能摆平了!
冯小宝怨恨地翻一眼花红,一甩手绢离开。田明媚的眼里滚动着感动的泪花。
沈家门拿过一旁的点心,明媚,我给你买了盒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田明媚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咬着牙捶打沈家门的胸口。沈家门一边给田明媚擦眼泪,一边把田明媚拥到怀里,别哭别哭,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花红冷冷地看着沈家门,沈家门,我跟你说过,你老沈家要是敢对不起我田家的女儿,我这个当嫂子的绝饶不了你!看样子你做得并不灵光。
沈家门嘿嘿地笑着,把点心盒递到花红面前,嫂子,来一块桂花糕。
花红拿过糕狠狠地咬了一口。田明媚一边吃,想对沈家门笑,却又流下眼泪,眼泪冲开了脸上的灰黑。沈家门点着她的鼻子心疼地说,看看,多像一只猫。
沈家门和田明媚坐在同一匹马上,后面跟着挑着礼担的士兵,另一队持枪士兵跑步跟随,一行人耀武扬威地走在大街上。百姓艳羡的目光中,田明媚有些骄傲地靠在沈家门的怀里。沈家门搂着田明媚的腰,不时用嘴唇擦着田明媚娇嫩的脸蛋,哼唱着越剧,走一堂来又一堂,前面就到观音堂。观音堂来观音堂,观音大士在堂上。日间同坐香烟受,夜间可以来同床……田明媚娇嗔地在沈家门怀里扭了扭,沈家门哈哈大笑。
路人小声议论,“哟,听说田家大小姐真嫁给沈家门当小妾了。”“今天是三朝回门吧。”“看这气派,当小妾也算值了。”也有人嗤之以鼻,“都忘了娘和大哥是咋死的。”田明媚默默地咬住嘴唇。田明媚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错了,你们都错了,你们都看错我了。
土地庙门口,沈家门先跳下马,又扶着田明媚下马。一队团丁持枪列队站在祠堂的大门两侧。沈家门拥着田明媚进入庙堂。刘二狗手一挥,挑礼担的士兵挑着担进去。正在酒坊干活的田树才听到动静,甩着手上的水往外看。田福和二胖拿着木耙、酒坛子相继探出头来。田树才把湿手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田明媚亲热地喊出二哥。
田福把沈家门让进田树才的卧室。刘二狗把礼物一件一件放到桌上,桌上很快码起一座小山。二胖忙着沏茶倒水。田明媚正要跟进去,被田树才一把拉住问,报仇的事说了吗。田明媚沉重地点点头。田树才想了想又问,沈万顺那老狗对你好吗,沈家门呢,对你好吗。田明媚停了停,还好。
田树才叹了口气,那我就放心啦。
沈家门的目光扫了扫墙上田有粮、田太太、田树根的遗像,低声说,丈人,丈母娘,大舅子,田明媚嫁给我,你们就放心吧。我爹他老不死的,我沈家门可半点亏心事也没做,不怕你们半夜敲门。以后,我还得让明媚给你们生个大胖外孙,等着。
田树才和田明媚走进屋,沈家门坐在椅子上翘起二郎腿喝茶,田树才,酒坊生意还行吧?
田明媚嘟起了嘴,叫二哥!
沈家门哄小孩似的对田明媚说,好好好。转过脸对着田树才,二哥。
田树才说,托你的福,将就着还能养活我们这几个人。田树才的目光落在沈家门腰里的盒子炮,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触碰。沈家门警觉地一把按住枪。
田树才干笑了两声,妹夫,跟你说个事,我想进保安团。
沈家门睁大眼睛,站起来绕着田树才转圈,摇头,就你这身板,风一吹就能刮跑。你以为进了保安团就能上山剿匪?别以为我娶了你妹妹,你就能拿着舅爷的身份压我。你就算给本司令三跪九叩……
田树才突然“扑腾”一声跪在沈家门面前。
沈家门愣住,把剩下的话弱弱地说完,老子还要考虑考虑。
田明媚拉着田树才,急得对沈家门直跺脚,你这算什么事儿啊。
田树才对着沈家门连磕了三个响头,他不是要三跪九叩吗?他就是让我喊爷我也愿意喊。
沈家门一时手足无措。他发现在这个书生意气多过血性阳刚的田树才面前,不知是拿出妹夫的姿态好呢,还是拿出保安司令的架子更合适。很快他发现对于这种读死书、一根筋通到底的人,还是干脆当他一团空气更好。沈家门这么一想,任凭田树才跪在地上,划着茶杯盖悠悠地喝茶。田明媚恼怒地推了沈家门一把,沈家门端着溅出水的茶杯哎哎叫唤。
庙门外,推着板车和牛卖酒回来的花红看见院子外排列的团丁,牛有些畏缩地不敢进院。花红略一愣,欣喜地扔掉车把,风风火火向里屋跑去。
花红进门愣住了,随手一把拎起门边的洗衣棒槌打了田树才一下,起来,你是沈家门的舅爷,怎么能跪妹夫?田树才紧盯着沈家门笑。花红质问沈家门怎么能让舅爷跪。沈家门梗着脖子说膝盖长在他腿上,我又没让他跪。花红扬起棒槌朝沈家门打去,我这个当嫂子的要教训你这没规矩的妹夫。
田明媚一把拽住花红说是二哥自己要跪的。花红无可奈何把棒槌扔到一边,一脚踢到田树才的屁股上,让他别给田家丢人现眼了。
田树才固执地直着身子说,沈家门不答应我进保安团,我就不起来,这头不能白磕。
沈家门烦躁地挥手,好了好了,看在嫂子和明媚的份上,答应你了。
田树才惊喜地站起身,身子一摇晃,田明媚赶紧扶住他。
沈家门摇摇头,瞧瞧你这豆芽菜身板,子弹可是不长眼睛的,不会因为你是我沈家门的舅爷就绕着你走。本司令不会照顾你,一切从大头兵做起!
入夜,田树才光着膀子跪倒在田有粮、田太太和田树根的遗像面前,咬着牙用针往左肩肩头上刺着字,血珠从胳膊上一点一点渗出来,汗珠从额头上一滴一滴落下,渗进伤口,愈发疼痛难忍。田树才实在痛得受不了了,顺手抓过旁边一件月白小褂,紧紧咬住衣领,防止自己因疼痛而喊叫。田树才每划一下,都轻声地告诉自己,田树才谁让你这么贱,田树才谁让你膝盖骨这么软,田树才谁让你手头没有一把枪,田树才……
门外有脚步声过来,花红敲着门问他睡了没有,怎么灯还亮着。田树才继续刺完最后一笔,匆匆披上月白小褂开门。花红一眼望见田树才的肩头渗出的血渍,一把掀开他的衣服。田树才下意识地用手掌去遮。花红掀开田树才的手掌,这是干什么,为什么刺字?
田树才咬着牙,说娘和大哥是被姓沈的害死的,他得记住。花红看清了田树才肩头渗血的“沈”字。花红说冤冤相报何时了。
田树才咬牙切齿,今天我跪的是沈家门手里的枪。哪一天我田树才也有枪有兵马了,我要所有人向我下跪,包括沈家门!
花红惊愕,树才,你现在心里除了仇恨,好像再没有别的了。
田树才火辣辣地盯着花红,不,还有你,嫂子。我要让嫂子跟着我过上好日子。
花红转开脸回避田树才的眼神,让他早点休息,别胡思乱想。花红离开时带上门。田树才的额头抵着门框,仔细听着花红的脚步消失,然后倒退几步,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慢慢闭上眼睛,轻声说,我要让嫂子跟着我过上好日子……
保安司令部大院,全体士兵已经集合完毕,昂首挺胸地持枪站在院子里。沈家门威严地踱着步审视着士兵们的军容,不时满意地点一下头。他觉得在他的严厉调教下,这支地方保安队简直抵得上国军正规军的素质。穿着士兵服的田树才从屋里跑出来,边跑边把帽子戴得歪歪斜斜。田树才刚要跑进队伍,沈家门大喝一声,田树才站住。
田树才纳闷地站住。沈家门上前帮田树才把帽子戴正。田树才挺胸敬礼,跑步归队,悄悄地打量着沈家门,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妹夫变得遥远而陌生,身上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霸气。田树才的背脊不知不觉挺直起来。他忽然意识到,在沈家门的手下当兵,也许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简单。田树才觉得自己将自己扔到了没有回头路可走的羊肠小道。
沈家门往队伍里一左一右扫了两眼,突然眼睛一瞪问刘副官呢。众士兵面面相觑。这时刘二狗仓皇地从院外跑来,一边跑一边系着腰里的武装带。沈家门死盯着刘二狗,所有的士兵大气都不敢出。刘二狗陪着笑脸走向自己的位置。
沈家门倒背着手踱到刘二狗跟前,刘副官,集合迟到怎么个处罚?
刘二狗立正敬礼,报告司令,迟到处以五军棍以示警戒!
沈家门大声说,虽然你是副官,也不例外。田树才出列。军法伺候!
两个团丁马上抬来一条木凳,刘二狗无可奈何地趴到木凳上。田树才愣愣地站着,一名士兵上前递给田树才一根扁平木棍。田树才犹豫着掂了掂手里的木棍,走到刘二狗的身边,举起来轻轻拍打了一下刘二狗的屁股。刘二狗装腔作势地哎呀一声,众士兵发出压低的笑声。沈家门上去踹了田树才一皮靴,喝斥道,挠痒痒啊,把吃奶的劲使出来,给我狠狠打!
田树才咬牙用力,沉闷的棍子重重落下。两下后,刘二狗的屁股马上见血。刘二狗呲牙咧嘴,不敢叫出声。士兵们紧盯着田树才手中的棍起棍落,大院里只听得重重的啪啪声,像河埠头里的女人在槌打一堆衣服,响亮而利落。田树才打完五下,提着木棍望着沈家门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士兵跑过来接过木棍。
田树才忐忑不安地看着刘二狗,怕他憎恨自己。刘二狗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回队伍,脸上没有半点怨恨的表情。田树才看着沈家门的目光中多了份复杂的敬佩,也不期然地渗透进了一份微妙的畏惧感。一个疑惑打进田树才心里,沈家门也许并不像自己认为的是个只知骑马挎刀、耀武扬威、追逐漂亮女人的丘八,这个保安司令还有几两真货色。
沈家门走到队伍前面正中大声说,弟兄们,我沈家门的兵个个都是一个顶十个用,决不允许出现一个兵油子。刘二狗是我的副官,可犯了军规老子一样要打。军纪如铁,军法如山,棍棒底下出铁兵,老子是要你们打仗的时候,关键时刻能保住小命。明白不明白?!
田树才和众士兵大声回答,明白!
沈家门一挥手,一个士兵递上一杆长枪。沈家门麻利地拉动枪栓朝天一枪,新兵田树才出列,授枪!田树才走到沈家门面前,沈家门把枪两手横拿着郑重其事地递给他,田树才,你给本司令记住,老子今天发给你的可不是烧火棍。人在枪在,枪毁人亡!
田树才跟着全体士兵大声吼,人在枪在,枪毁人亡!
田家坟地上,摆着水果糕点等祭祀用品。四周是一片荒凉的林子,树叶在风里瑟瑟颤栗,有几片枯叶从枝头脱落,晃晃悠悠地落下来,掉在地上的糕点上。
田树才蹲下身,细心地给三座坟头拔杂草。坟头的草似乎比任何一个地方的草都长得葳蕤,充满了不可抵挡、死去又活来的勃勃生机。他一边拔一边轻声说,爹,娘,大哥,屋顶长草了,我给拔掉些。然后又拿出一块抹布,小心地擦着每块墓碑上的泥灰,爹,娘,大哥,大门蒙了灰尘,我给擦掉些。
田树才收拾好后,退到坟头前面歪着头看了看,觉得比刚才清爽多了。他从脸上挤出个笑意,你们活着的时候,我没给你们收拾过屋子,家里连酱油瓶倒了我也不会搭一把手。现在你们看看,我多能干。
田树才捡掉落在糕点上的几片叶子,然后他跪在父母和大哥的坟前连磕了三个响头,爹,娘,大哥,从今往后我田树才也是拿枪的人了。你们放心,咱家的仇我一刻也没有忘记。陈三炮、沈万顺他们一个也别想好死!不报此仇,我田树才枉为人子!
田树才拉动枪栓,朝天连开三枪。几只鸟惊慌地从枝头扑腾着翅膀飞走,林子里几只不知名的小禽兽在荒草间蹿动。硝烟缓缓散去。田树才垂着脑袋站了会,正准备转身离去,一阵踩着树叶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田树才一紧手里的枪,迅速转后,枪口对准来者。
田明媚和花红一前一后走过来。田树才舒了口气。田明媚走到坟前磕了三个头,爹娘,大哥!明媚这辈子会和二哥一起为你们报仇。
花红蹲在田树根的坟头,田树根你个赌棍,你倒是躺这里轻松了,可害苦了我们三个。
田树才说,嫂子,明媚,以后酒坊的事要你们多操心着点了。
花红看着他的目光略有担心,树才,当兵归当兵,在保安团里你可要多尊着点儿沈家门,不能拿捏着舅爷的架子。她转向田明媚,明媚,你也要分清是非,别到时候让你男人夹在中间难做人。
田树才慢慢地举起枪,对准枝头的一只鸟。花红顺着他的枪口看去,很为那只无忧无虑地啾啾欢唱的小鸟担心。田树才瞄了很久,那只鸟忽然拍拍翅膀飞走了。花红松了口气,田树才缓缓地放下枪,拿出抹布细心地擦枪口,嫂子,你知道,很多时候我并不想主动开枪。如果我开枪了,那一定是被逼的。田树才把枪搭在肩上,走出坟地。花红和田明媚跟在田树才身后,他们踩到一片片凌乱的草,就像田记唐宋酒坊不寻常的歪歪扭扭的路。
几只鸟从枝头飞落下来,停在坟头前的水果糕点上,小心地张望了会四周,然后探头轻轻地啄食。一个馒头上面很快布满了千疮百孔的小洞洞,像一只只眼睛,木然地瞪视着这一片荒无人烟、枯叶不时簌簌落下的坟地。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