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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香炉摆在石头上,一缕细长的青烟,冷冷地飘散在铜锣寨酒坊门外。花红把第一杯酒洒到地上,她先告诉她爹花七斤,女儿不孝,得先打鬼子再开酒坊。以后酒坊会开得很大很大,唐宋花雕的名头会很响很响。花红把第二杯酒洒到地上,她告诉田明媚,见到沈家门跟他说一声,这次死了三十多小鬼子,赚够本了。以后再杀小鬼子,她会数得清清楚楚告诉他们。一家人总算在那边团聚了,要好好过日子。花红把第三杯酒洒到地上,她告诉赛华佗这酒鬼,要好生照应着过去的故人。小病小痛可以有,大痛大伤不能有。
花红洒一杯,唠叨几句。唠叨几句,再洒一杯。好像他们围在一张桌上吃饭,只有她一个人喋喋不休,而他们全都静默地微笑着聆听她的话。慢慢地,她感觉脸上冷冰冰的。一摸脸孔,泪痕结上一层冰冷的霜花,连眼睫毛都是僵硬而冰冷的。
花红站起身正要往房间里走。香雪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两手绞着。她朝花红走过来,脸上现出罕见的腼腆表情,我……求你个……事。花红诧异地看她。香雪海递过一副绣花鞋垫。花红看见是鸳鸯戏水的鞋垫,精致而漂亮。
香雪海低声说,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马龙。
花红没有接,她说这种东西不能乱送,再说马龙是成了家的。
香雪海有点恼怒,这次马龙救了我,我只不过是感马龙的恩。
花红说,既然没别的意思,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送?
香雪海气愤地转身离开,迎面差点撞到过来的何秀莲。香雪海看到何秀莲忙把鞋垫藏到身后。何秀莲向她伸出手。香雪海慌乱地往后退,她不知何秀莲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何秀莲。何秀莲说把鞋垫给我,我帮你送。香雪海的神情越发紧张。
何秀莲笑了,你们都可以喜欢马龙,马龙也可以喜欢你们。
花红讶异地看何秀莲,秀莲,你没发烧吧?
香雪海急忙解释她只是感马龙的救命之恩,给他绣了副鞋垫。何秀莲笑得更加开心,她很平静地告诉她们,她和马龙是假夫妻。
花红和香雪海一下子懵了。香雪海甚至怀疑,何秀莲是不是那回田家大院混战中被枪弹伤到了脑子。何秀莲在石头上坐下,望着很遥远的一颗星星,她告诉她们一个闻所未闻的另一个世界的真相。那是一个与她们平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所有的人都揣着为天底下普罗大众的平等、自由、幸福而争取权利的信念。为了这个信念,他们奋斗,牺牲,潜伏,也将自己的喜怒哀乐深深埋藏起来,扮演另一个自己,甚至是完全分裂内心与自我的自己。她和马龙一直都是纯洁的同志关系。因为接受组织派遣,以夫妻的名义来到辛浦镇共同开展地下工作。
花红入定般呆傻了。花红想起那一年,她掀起红盖头的一角看到了马龙。马龙说他有钱了想找她爹提亲。花红灿烂地微笑着告诉他,三年过去了她涨价了。马龙就不知所措地搓起手来,仿佛很冷的样子;她想起马龙湿淋淋地站在面前。他需要二百斤高度白酒,需要花红给他加急赶出来;她想起马龙艰难地说,花红,这是你嫂子,你就叫……秀莲姐吧。她大你三岁,属龙。然后她笑着说,你是马龙,嫂子属龙,嗯,很般配。
花红很想哭,但她发现自己一点流泪的感觉也没有。香雪海的声音却充满了喜悦与希望,她急切地问何秀莲和马龙的假夫妻做到什么时候。何秀莲说现在起可以不假了。香雪海欢喜起来,她很想迫切地跑到马龙那里,把鸳鸯戏水的鞋垫送到马龙手里,或者亲手给他垫进鞋子里。她甚至想替马龙洗一洗衣裳。
何秀莲依然对着遥远的星空说话。她说她有个未婚夫,是大学同学。他们一起从家里偷跑出来参加革命。所以她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香雪海对马龙的喜欢她能看出来。香雪海的喜悦更加深了,她甚至确信她能够真正地毫无顾虑地和马龙在一起,虽然马龙没对她表露过哪怕一点点意思。香雪海迫不及待地问何秀莲的未婚夫什么时候回来。何秀莲的声音忽然像失去了所有的光泽与水分,她声音喑哑地说他早就牺牲在华北抗日战场上。
香雪海欣喜的表情僵住了,像一朵花开到一半凋零。花红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何秀莲。这三个原本毫无交集的女人,从不同的路走来,走到这个充满太多男人气味的铜锣寨上,走到了彼此的面前。这一刻让她们如此的悲欣交集,无以言喻。花红恍惚地想,原来在这个充满太多枪声的世界里,带刀枪之命的女人不止是她一个。
田树才攥着一块抹布,抱着小炮弹壳,把弹壳上的字擦了又擦,最后觉得总算干净了,才小心翼翼地摆到桌上。炮弹壳上是“胞妹田明媚之灵位”字样。田树才的脑袋一会朝左歪,一会儿朝右歪。瞄了好一会,觉得没有放歪,才缓缓舒了口气。接着田树才做第二件要紧事体。他捋起胳膊,用匕首刀尖在胳膊上刺字。血一点一滴从他胳膊上淌下。田树才咬紧牙关,一气呵成,拿过抹布擦去胳膊上的血。两个清晰的字出现:日本。
傻姑拿着两个橘子蹦蹦跳跳跑进来,嘴里喊着大,大,橘子!
田树才急忙穿上衣服,怕傻姑看到自己身上的血,强忍着疼痛挤出一丝微笑。傻姑攥着一大一小两个橘子,看了好一会,恋恋不舍把大橘子递给田树才。田树才把橘子剥开还给她,说自己不爱吃橘子。傻姑想了想,还是掰下一瓣塞到田树才嘴里,才开心地吃起来。
田树才掏出一盒雪花膏递给傻姑。傻姑闻了闻眉开眼笑,用手指沾了一些涂在田树才脸上。田树才拿起桌子上的梳子,说要给灵儿梳头发。傻姑听话地坐在凳子上。田树才一边梳头一边跟灵儿说话。他说人活着真累啊,他真想像灵儿一样没心没肺地活着,真想带灵儿去一个什么人也不认识的地方,过没有仇,没有恨,没有烦恼的小日子。
唐守成在外面听了,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爬到脸颊,再爬到下巴,滴到衣襟。他感叹总算没有看错人,灵儿的终身到底有靠了。唐守成悄悄走远一点,威严地喊田树才出来。傻姑开心地拿着毽子跑出去,脸上抹着雪花膏,头上扎着田树才给她戴上的大红蝴蝶结。
傻姑先是在院子里踢毽子,踢着踢着跑到院子外。这时她看见远处有个花花绿绿的皮球。她觉得圆圆的皮球比老是只能踢两下就掉地上的毽子有趣多了。她就去追逐皮球。她没有看到皮球下抻着一根细绳。皮球像只顽皮的兔子,越跑越远,傻姑也越追越远。
唐守成告诉田树才,酒井一郎之所以没有把死了三十多名日军官兵的事找他们翁婿算总账,是因为不得不派他们的用场。根据上面部署,近日就要出发去衢州,摧毁中国东南地区供美军使用的航空基地,这个行动叫滚雷行动。酒井一郎下了死命令,必须在近日内攻下铜锣寨一线天,打通这个交通要道,这样才有机会以最快的速度奔向衢州。只有通过一线天,他们翁婿才有活命的可能。铁算盘和麻老六从铜锣寨下来后天天混吃混喝,一点用场也没派过。唐守成让田树才找这两人,两天内把铜锣山和铜锣寨的地形图画出来。田树才点点头,阴郁苦纠了许久的心忽然宽松了亮堂了。他马上就要亲手解决陈三炮了,他等了许多年要亲手杀死陈三炮的机会终于来到眼前了。田树才的心激动地颤栗起来。
直到吃晚饭的时候,屋里商议了半天事体的唐守成和田树才才发现,灵儿不见了。院子外面的地上只有一个毽子孤零零地站在泥地上,沾着灰尘。唐守成让士兵们先是找遍了院子里里外外,再是附近几个地方,再是整个辛浦镇。找到半夜,依然没有找到灵儿。
唐守成在发过巨大而骇人的脾气后,忽然像所有的父亲一样衰老下来,他像根苍老的黄瓜一样垂头呆坐在客厅里,两眼发直望着屋顶。田树才也不声不响两手按在膝盖上坐着,背挺得直直的。翁婿俩像两个木头人似的一言不发。客厅里只有挂钟老迈迟钝的撞击声。
陈结巴这时跌跌撞撞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封插着飞镖的信喊,团团团……
唐守成一把夺过信说别团了,他随手就把信打开。田树才急忙凑过去看。唐守成看到了这样一些字:你女儿在我手上。明天一早,光棍潭边树林子里一手交人一手交货。老子要两门小钢炮,三挺机关枪,二十支三八大盖,再加二十支快慢机、五十颗地雷,一千发子弹。少一样就剁你女儿一根手指头。铜锣寨陈三炮。
唐守成带着田树才来到日军小队长山本房间里。山本毫无通融余地一口回绝,他说只听酒井长官的。田树才把一个沉重的小布袋放到山本高翘着两脚的桌上。山本用脚尖勾过袋子,打开看见三根黄澄澄的金条。山本暴怒,把红包摔到地上,大骂八嘎,说大日本皇军不要什么黄鱼,他们要的是胜利!田树才弯腰从地上捡起金条,一根一根放在桌上,微笑着说山本队长连黄鱼也知道,只有中国人才会把金条叫成黄鱼。
屋外的光线从窗口照进来,雨点般洒进屋里,照在金条上。金条折射的光线刺到了山本的眼睛。山本把脑袋往旁偏了偏,移开盯牢金条的眼神,沉默片刻,说明天一早会带山本小队出兵协同皇协军出战铜锣寨。
晨雾迷朦的光棍潭,湍急的水流打着漩涡。对面是陡峭的山崖,山崖上密林从生。光棍潭的岸边乱石堆耸,灌木林立。一根枯枝从上游漂来,随着湍急的水流迅疾地漂往下游。
密林静寂无声,几声鸟鸣啄破这片宁静,显得更加空寂。马龙、香雪海、刘黑子、何秀莲等人的脑袋相继从灌木丛中探出,向外张望。陈三炮躺在他们身后的草地上,嘴里咬着一根草,像牛一样咀嚼着。刘黑子盯着远处,轻声说他们过来了。
几个皇协军抬着几箱武器过来,放在光棍潭岸边。唐守成的目光扫过寂寂落叶的山林,拿过铁皮喇叭大声喊,山上的土匪给老子听着,枪炮老子给你们运来了,有种就下山来拿。好好地把我女儿送过来,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老子就轰平你们的铜锣山。
刘黑子在陈三炮的示意下,把手拢在嘴边喊,山下的听好了,等会把武器绑到竹排上,顺水放过来,老子拿到武器就放人。刘黑子说完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花红带着傻姑躲在光棍潭上游的山湾林子里。四个竹排拴在岸边的石头上。木瓜听到口哨声,立马回了一声尖利的口哨。鼻涕用力砍断了一个竹排的缆绳。
唐守成没想到陈三炮来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招,顿时气急败坏。田树才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他派铁算盘和麻老六等在下游,等武器一过去,他这儿放信号弹,他们就动手把武器劫回来。这时鼻涕放下来的竹排已经飘到附近水流中。田树才带着几个皇协军从灌木丛冲向岸边。两个皇协军跳进水里,把刚刚过来的竹排拖向岸边。
花红指着一个有竹椅的竹排,对傻姑说玩一个游戏,把她绑牢坐竹排上,那等会儿就能见到她的大了。傻姑开心地直拍手连声说好玩。
几箱武器绑上竹排,田树才大声警告陈三炮不许玩花招。陈三炮让他往上游看。田树才抬头往上游看,傻姑已绑在小竹椅上,拿着一根柳条撩水玩。木瓜跳上竹排,给傻姑脖子挂上两个炸弹,吓唬她不许摘下。花红回头一看,气愤地直踹木瓜。木瓜揉着脚笑着说是假的。田树才大骂陈三炮连这种下三滥的事都做得出。唐守成咆哮着要陈三炮先放灵儿,再换武器。刘黑子斩钉截铁,要他们先放装武器的竹排,收到武器自然会放人。唐守成万般无奈,只得让皇协军先放竹排。竹排载着武器,顺着湍急的水流迅速顺水而下。
躲在光棍潭岸边乱石后的山本小队长眼见武器顺水而下,焦急地命令日军快去拦截,几名日军扛着一挺机关枪沿着山路没命地追去。
光棍潭下游岸边,麻老六看着上游飘下来的竹排,赶紧问铁算盘用不用劫。铁算盘懒洋洋地躺在岸边,说姓田的小子不发信号咱管个屁。这时候,他们的对岸伸出两根长长的铙钩,稳稳地搭在竹排上,将竹排缓缓拉向岸边。铁算盘惊醒过来,大骂陈三炮真是老奸巨滑。
然后很快,竹排载着傻姑顺水而下,傻姑开心地拍着手咯咯直笑。
几个日军飞奔到光棍潭下游岸边,架着机枪朝对面竹排上正在卸武器的土匪就是一梭子。两个小土匪被一梭子弹打倒,鲜血染红水面。已搬下武器的土匪们立刻抬起武器仓皇向山上跑,其余几个向对面的日军开枪。竹排上的傻姑不住傻笑着,挥舞着手中的柳条撩着水。头上戴着野花的傻姑,在突然升起的太阳下,显得非常耀眼。
子弹横飞的光棍潭里,竹排载着傻姑快到岸边,田树才冒险跳下了水,向傻姑的竹排游去。流弹不时在田树才的身边滑过,啾啾地钻入水中。田树才终于抓住竹排,把傻姑脖子上的炸弹小心地取下来,一看是假的,气急地抛出去。田树才又急忙掏出匕首割断傻姑身上的绳子。傻姑欢快地站起来,把手里的野果递到田树才的嘴边让他吃。
山本抱起机枪向对面疯狂扫射。一颗流弹打中傻姑。傻姑立刻倒在竹排上,鲜血染红了水面。傻姑虚弱地说了声大我疼,便歪头死去。田树才凄凉地哀嚎,灵儿!
唐守成哆嗦起来,瞬间挺直的腰佝偻下来,踉跄着向前几步,大声喊灵儿灵儿。突然,他把愤怒的目光转向山本,疯子一样嚎叫着冲向山本,一把推开山本正在开火的机枪。机枪落地依然在旋转扫射。唐守成不顾一切冲上去抡起机枪往石头上使劲砸,机枪很快被砸烂。
陈三炮大喊一声风大扯活,土匪们扛着抢到的武器纷纷收枪下山。
田树才抱着满身是血的傻姑,一步步走到岸边,把傻姑平放在地上,细心地帮她把脸上的头发拨开,用袖子擦她脸上的血渍。唐守成被山本一顿暴揍后,鼻青脸肿地过来。他死命揪扯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灵儿,跟你娘说,都是大不好,大没有照顾好你……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