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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门目送陈三炮离开沈家大院,拐进一条小巷。沈家门突然看见一队日军拦着一个买菜的年轻妇女,把妇女手里的菜篮子高高抛起。菜篮子落下的时候,正好掉在走进小巷的陈三炮和鼻涕脚下。沈家门的脑袋轻微地嗡地一声,他仿佛看到了田明媚被日本人拖进破庙的那一幕。沈家门碰了碰腰间的枪,没拔出来,一把拎起门背后的两根铁棍,冲出沈家大院。
一个日军已哗地撕下妇女的衣裳,另外四个持着枪大笑围观。陈三炮一脚挑起脚下的菜篮,将篮里的菜抖掉,猛地抡出去,扣在离自己最近的日军乙的脑袋上,顺手揪住日军乙的脖子,手一用力就扭断了他的脖子。日军乙一声不响地倒地。
四个日军惊呆了,瞬间推开衣服凌乱的妇女,咆哮着冲向陈三炮。沈家门这时飞快冲过来,把其中一根扔给陈三炮,接着手持铁棍猛地横着扫向日军。日军甲肩膀上重重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拔出枪,就被沈家门一棍打在脑袋,满脸是血地倒地。陈三炮的铁棍左右开弓连挥两下,又有两个日军毙命。最后一个日军转身朝前狂奔,沈家门手里的一铁棍呼地飞出去,重重击在他的后脑勺上。日军脑浆迸裂,朝前扑在地上。
一炷香的时辰都不到,五个日军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沈家门和陈三炮两人互相赞扬对方好身手。鼻涕愣愣地看着,惊魂未定。沈家门催促吓傻了的妇女快回家。沈家门让陈三炮赶快离开,现场他来收拾。陈三炮带着鼻涕迅速离开。
唐守成骑着马,带着田树才和一队人马向城外走去。唐守成一路训斥田树才这段时间魂不守舍,若不是他在背后撑着,酒井太君早就要了他的小命了。这回去城外接酒井太君,最好摆张好脸色出来。田树才铁青着脸任凭唐守成训斥,一言不发。唐守成见跟田树才说话就像鸭背上浇水,一点也淋不进,恼怒不已。如果不是怕灵儿难过,他早就找人把田树才揍一顿,让他长长记性。
一个妇女拎着篮子失魂落魄地跑来,边跑边慌张地朝后张望。快跑到他们面前时还摔了一跤,又迅速爬起。唐守成回头一看,妇女衣裳后背沾了一大片血。唐守成让陈结巴赶紧顺着妇女跑来的方向去看。
陈结巴冲进小巷,沈家门带着四个手下在拖日本人的尸体。陈结巴吓得转身跑回去。沈家门扔下尸体,带着四个人跑向小巷另一个出口。唐守成看到地上横七竖八的鬼子尸体,连滚带爬从马背上跌下,俯身去摸鬼子的呼吸,早就没气了。唐守成大惊失色。
陈三炮和鼻涕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一连串枪声,沈家门带着四个手下边还击边跑过来。前面不远处是原来的田记唐宋酒坊,现在的万顺酒坊仓库。沈家门撞开酒坊大门,带着陈三炮和鼻涕跑进仓库去,随手关上大门。
唐守成带着人马跑到酒坊仓库前,四顾空无一人,却听得一声关门声。田树才一眼看见酒坊仓库门前的大红灯笼在轻轻晃动,而门关得死死。田树才对唐守成指了指灯笼,唐守成会意地点点头,觉得这小子有点长进了。
陈三炮把鼻涕塞进酒缸,盖上缸盖,自己刚要跳到另一口酒缸,沈家门拉住他,指了指门口上方的巨大牌匾,让陈三炮上去。陈三炮迅速蹿上屋梁,躲在蛛网虬结的牌匾后。沈家门则提枪躲到一大堆酒坛后面,从缸缝间紧紧盯着大门口。
唐守成的人马撞进仓库。院子里安静得像出了鬼,坛坛林立,缸缸相连,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尽头。唐守成拔出手枪,对着酒坛啪啪啪连开三枪,三个酒坛顿时粉碎。
酒井一郎带着木村出现在仓库大门口,脸色阴沉得要刮暴风骤雨。唐守成的鼻尖冒着汗,赔着笑脸说凶手在仓库里,已被包围了。酒井一郎要他马上把附近的百姓喊到仓库门口。
一群百姓被刺刀赶到门口。人们脸上流露着待宰的鸡群似的表情。酒井一郎默不作声,对准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中年人的身体摇晃起来,酒井一郎扣动扳机,一声枪响,中年人扑倒在地。人群轻微地骚动起来,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恐惧。
木村喊话,里面的人给我出来,不出来一分钟杀一个,一直到杀光辛浦镇为止!
酒坊仓库内没有一点动静。风吹过院子,悠悠落下几片枯黄的树叶。酒井的枪又响,又一个女人倒地,一个孩子尖锐地哭喊妈妈。酒井一郎高喊,二!
两个日军冲进人群,把那个哭喊的孩子拖出人群。孩子惊恐地哇哇大哭。酒井一郎的枪响,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脑门上留着一个洞,血像泉水似的流出来。酒井一郎高喊,三!一个老人冲上来抱着孩子号啕大哭,立即有两把刺刀刺进老人的身体,鲜血飞溅向人群。酒井一郎第三次高喊,四!
牌匾后陈三炮的眼圈红了,他正欲跳下,沈家门却一声猛喝,屋外的人都给我听好了,老子沈家门一人做事一人当!
沈家门提着一小坛酒,从一堆酒坛后出来。沈家门劈开酒坛泥封,一路走一路喝,酒水不停地从他的嘴角流出来。他全身充满了浓香扑鼻的酒气。沈家门大声说,小日本他妈的杀老百姓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真刀真枪跟老子干!
酒井一郎微笑地看着沈家门,轻轻鼓起掌,一下一下,缓慢而匀称。田树才望着沈家门,不由往后退了一步,一脚踩在地上死去孩子的身上,鲜血溅到田树才脸上。田树才低下头,看见孩子惨白稚嫩的脸,不由闭上眼,抹去脸上的血渍。
数名日军同时对准沈家门。沈家门将酒坛扔在地上,酒坛碎裂,酒水四溢。沈家门拔出枪,将所有子弹退出,噼啪扔在地上,随后将枪也扔在地上,举起手冷冷地盯着酒井一郎,来吧,开枪吧,老子战场上杀过几十个鬼子,够本了!
木村告诉酒井一郎,这人就是上峰最新通报的国军第49团团长沈家门,家住辛浦镇。战场上人称家门虎,杀了很多皇军兄弟。酒井一郎点点头,伸出大拇指向沈家门微笑,随后沉下脸问唐守成,他用什么武器杀死了皇军士兵。陈结巴忙递上一根铁棍。酒井一郎要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陈结巴双手举着重若千钧的铁棍,一步步逼近沈家门。
沈家门的目光越过唐守成和陈结巴,望向畏缩在他们身后的田树才,田树才你他妈的不是个男人!和冯小宝好了一场,却不敢出来承认!现在又叛国投敌认贼作父,老子下辈子宰了你!田树才还在继续擦脸上的血渍,好像那血渍染得很深,眼目低垂,不敢正视沈家门。
陈结巴挪到沈家门面前,高高举起铁棍对着沈家门的头。沈家门冲他一笑。陈结巴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栗起来,左右摇晃,怎么也对不准沈家门的脑袋。
突然酒井一郎喝止陈结巴,你的,住手!陈结巴长长吁了口气,拎着铁棍屁颠屁颠跑到酒井一郎面前。酒井一郎用眼光示意田树才接铁棍。田树才僵着脚步,走到陈结巴面前接过,然后拖着铁棍,一步一步走向沈家门。铁棍在青石板地面发出坚硬刺耳的撞击声。田树才的眼前一晃,仿佛他又走向破庙,面色惨白的田明媚,地面上一大片鲜红的血……
田树才走到沈家门面前,沈家门微笑着看他,舅爷,替我照顾好我老婆,你妹妹。田树才闭上眼睛,举起棍子朝沈家门脑袋砸下去。酒井一郎突然大步上前,伸出战刀架开田树才的铁棍。酒井一郎命令他先砸断沈家门的四肢,最后劈脑袋。
田树才拎着铁棍站在沈家门面前,额头的汗一层层冒出,却不动手。唐守成急得上去对着田树才的屁股就是一脚。沈家门也瞪着血红的眼吼,孬种动手啊!
田树才紧紧闭上眼睛,紧握铁棍横着照沈家门的一条腿打去。沈家门大叫一声,跌倒在地。人群发出恐怖的惊呼。木村挥着大刀,凶神恶煞地命令不许喊叫。沈家门勉强爬起身,踉跄地用另一条腿撑住身体。唐守成对着田树才再踢一脚,田树才咬牙又打在沈家门的另一条腿上。沈家门高大的身躯终于轰然倒地,朝天吼叫,铜锣寨的铁笊篱铁当家的,这是我沈家门还你的人命债,记得收回!
牌匾后陈三炮咬牙拔枪,试探着想跳下。沈家门仰头再吼,铜锣寨的大当家陈三炮听好了,你得给老子报仇,多杀几个日本鬼子!老子来生和你当兄弟杀鬼子!你要是运气不好做了鬼,老子在地下也要找你算账!陈三炮停住往外探的脚,紧紧握枪,泪如雨下。
田树才闭上眼砸向沈家门的左臂。沈家门吼,爹,儿子不孝,没给沈家留后!田树才强忍着眼泪砸向沈家门的右臂。沈家门的嘴角吐出成串的血泡,田明媚,老婆你再嫁个好男人,生十个儿子,一个过继给老子姓沈!田树才手中的铁棍呛啷一声落地,泪流满面地跪倒在沈家门面前,眼泪鼻涕一大堆。
沈家门还在吐血泡,声音弱了许多,再来……一棍……杀我……
花红这时奋力推开站岗的皇协军和日军,疯一般冲进里面,扑下去扶起浸在血水里的沈家门。沈家门的喉咙滚动着,仿佛要说些什么。花红急切地喊,兄弟我来了,想说什么你告诉我。沈家门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眼睛重重地闭了一下,又睁开。花红点点头,突然迅速拔出跪在一边颤抖不止的田树才腰间的手枪,对准沈家门的心窝就是一枪。沈家门圆瞪着双眼死去,脸上却挂着微笑。
所有日军用枪对准花红,酒井一郎伸手制止。花红将枪扔在地上,慢慢捋合了沈家门圆睁的双眼。花红仰起头,满眼的泪水中是一团团旋转的蓝天白云,大哥,一路走好,花红兄弟送你上路了!
花红走到酒井一郎面前,酒井太君,你是不是很喜欢你的妹妹?
酒井一郎疑惑地点点头。
花红望着浸在血泊里的沈家门,我也有个妹妹,他是我妹妹的丈夫。我要带他走!
酒井一郎背着手走到沈家门身边,皱起眉头看了看,再走回花红面前点点头,花掌柜我送你这个人情!等到大日本帝国占领全中国,我邀请你去我奈良家乡参观我家的酒坊。
花红一笑,我去不了。
酒井一郎说,为什么?
花红说,假如真有你们占领全中国的一天,那我花红一定已经战死沙场!
酒井一郎吸着凉气,我今天看到了两个中国人,你是其中之一!
田树才神经病似的自言自语,别的都是中国狗。酒井一郎转身朝外走去,人群纷纷闪开。唐守成带着皇协军匆匆跟上,边走边挥着拳头喊,大东亚共荣万岁!
等到他们走远,人群终于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凄厉的哭喊声。
花红蹲下身,拿着一碗酒,用手绢沾湿了轻轻擦沈家门脸上的血。沈家门满是鲜血的脸渐渐清晰起来。花红仿佛听见沈家门的声音,一来嫂子仗义豪爽,是女中豪杰。二来我要上前线了,把我老婆托付给这样的兄弟,我沈家门就是死在战场上也放心!
陈三炮和鼻涕出现在花红泪眼模糊的眼前。陈三炮缓缓地单腿跪下去,鼻涕跟着跪在沈家门面前,呜呜哭泣。陈三炮轻轻拉起沈家门满是鲜血的右手,慢慢摊开他还有一点点余温的手掌,掌心里有一道明显的伤疤。陈三炮用自己也带伤疤的手紧紧握住沈家门的手,低沉地悲呼,兄弟,我为你报仇!来生,当兄弟,杀鬼子!
铜锣寨山道,陈三炮躬着身,弯着腰,背着沈家门大步向山上爬去。沈家门身上罩着一块白布,白布渗出斑斑血痕。陈三炮牢牢抓着沈家门的两条腿,一路沉默不语,仿佛突然间成了哑巴。花红和鼻涕紧紧跟在他身后。
山路越来越陡峭,陈三炮一手攀着树身,一手紧攥沈家门的身体,显然很吃力了。鼻涕上前要帮他一把,陈三炮让他别碰。鼻涕不听,扶住沈家门的后背。陈三炮大吼一声让他滚开。鼻涕揪着花红的衣角委屈地喊娘,花红安慰地摸摸鼻涕的头。花红心里明白,陈三炮在用这种近乎自虐式的负重,对自己进行严厉的惩罚。因为沈家门为他而死。如果不是为了陈三炮,沈家门或许不会死,还能杀死更多的日本鬼子。所以,从今往后的陈三炮背负起了双重使命。
陈三炮咬着牙,额头汗流如雨,抓着沈家门身体的手臂青筋暴露。汗水滴到眼中,眼眶又酸又涩,眼前渐渐模糊,山影摇动。陈三炮抓住一棵树,停下脚步。山风呼啸,松涛阵阵,风像海浪一样排山倒海般压过松树顶,又万马奔腾似的掠驰而去。山林里响着漫天遍野的松涛哭嚎。花红掏出手绢上前给他擦了擦汗。陈三炮看了她一眼,喉头一阵哽咽,却什么话也不说,继续向前攀爬,像头顽强不屈的山豹一样在山道间负重蹿跳。花红擦去眼角的泪水,拉着鼻涕的手快步追上去。
陈三炮背着沈家门终于爬上山口,刚刚站稳脚跟,前面过来一队黑压压的人马,带头的是满面杀气的铁算盘和气势汹汹的麻老六。地瓜举着一面偌大的“铁”字大旗冲在最前面。陈三炮默不作声地等着他们过来。地瓜抬头一眼看见陈三炮,惊呼一声大当家的,举着旗往回跑。队伍马上发生了一阵小小的喧哗。麻老六高喊不许乱不许乱。
陈三炮久久望着“铁”字大旗,目光杀人般扫过人群。土匪们纷纷低头,地瓜等铁算盘的亲信虚张声势地抬起傲然的头。赛华佗、孔二己、刘黑子等一脸欣喜。陈三炮的目光最后利剑般刺向铁算盘,稳稳地落下。铁算盘像被刺中了,脸上的肌肉猛然抽搐了两下。
陈三炮笑,想当老大是好事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老二你长进了。
铁算盘终于挤出尴尬的笑容,大哥,只要你不跟沈家门联合抗日,你还是我大哥。
陈三炮继续笑,我很想和沈家门联合杀鬼子,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陈三炮把背上的沈家门轻轻放下,稳稳地摊在地上。花红慢慢揭开白布,沈家门依然血痕斑斑的尸体出现在众人面前,胳膊断裂,腿骨破碎,像一个残缺不全的木头人。众土匪惊呼——沈家门!
铁算盘激动地冲陈三炮拱手,你为我大哥铁笊篱报了仇,我铁算盘还认你这个大哥,你还是铜锣寨大当家的!众土匪齐呼大当家。
陈三炮望着静静躺着的沈家门,说沈家门不是我杀的。铁算盘纳闷地问是谁杀的。
花红告诉众土匪,沈家门是被日本鬼子杀死的。他带领保安团在前线抗日,杀了数百日本鬼子。他让鬼子兵闻风丧胆,悬赏拿下他人头的赏银是一万大洋。可现在他死了……
花红环视着众人,厉声喝道,说!你们是不是很高兴?
众人面面相觑,惭愧地低下头。远远的松涛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呼啸。
花红的泪水掉下来,沈家门临死前说要还铁笊篱铁当家的人命债,这回你们可以原谅他了吧?他被日本人打断手脚,没有叫一声痛。他是顶天立地的真汉子!
陈三炮环视众匪,他的骨头比铁还硬。他也是老子陈三炮打心眼认下的好兄弟!
陈三炮重新背起沈家门,缓缓走向铁笊篱的墓前。众人默默地跟着过去。到了铁笊篱墓前,陈三炮放下沈家门的身体。他拔着墓前的杂草告诉铁笊篱,仇人沈家门终于死了,铁大哥在天之灵也可以瞑目了。可现在才知道,沈家门是这样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现在铜锣寨的仇人只有一个,全中国的仇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小日本!陈三炮轻声说,大哥你活着也会支持我的是吧。陈三炮举起枪高声说,从今以后,老子陈三炮只和小日本有仇!
陈三炮的枪口一抬,“铁”字大旗旗绳被打断,大旗迅速滑落。麻老六、地瓜等立刻拔枪对准陈三炮。一名土匪惊惶中走火,子弹打了个空。陈三炮一枪命中那土匪。麻老六、地瓜等纷纷对准陈三炮。花红顺势捡起那土匪落地的枪,对准铁算盘身后的麻老六。
这时苦瓜带着香雪海、马龙、何秀莲等匆匆赶来。香雪海看着铁算盘冷笑。铁算盘心虚地不敢看她。刘黑子把钱袋扔到麻老六脚下,现大洋散落一地,银元在地下滚动。越来越多的土匪扔出钱袋,一时间地上现大洋乱滚。
铁算盘的脸色越来越青。陈三炮走到铁算盘面前,铁算盘恐惧地往后退。
陈三炮轻声说,兄弟一场我不难为你。不想杀鬼子你离开铜锣寨。
铁算盘硬着嘴,铜锣寨是我大哥的。
陈三炮笑,不,铜锣寨是弟兄们的!
铁算盘看着突然涌向陈三炮身后的众土匪,一咬牙朝山口走去。麻老六、地瓜等十几个土匪紧跟在他身后。铁算盘走过香雪海身边时,轻声说,老三,在山上过不下去了来找我,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香雪海笑,我就算死在山上,也不会跟你当汉奸。铁算盘尴尬地摇摇头,带着匪众向前走去。
陈三炮对着铁算盘的背影高声说,老二,兄弟一场,我可以把响鼓山给你,铜锣寨有多少大洋你都可以带走,你可以另立山头。铁算盘停了一下,没回头,继续往前走。陈三炮继续说,可如果你敢去日本人那里当汉奸,下次见面你就是我的敌人!
铁笊篱的墓旁又堆起了一个同样高大的坟墓,墓碑上刻着血红的“杀鬼子大英雄沈家门之墓”。陈三炮和众土匪肃立在沈家门的坟前,一串串纸烟烧起,一缕缕青烟袅袅升起。
这一天,整座铜锣山上空响彻许多年没有用武之地的孔二己的吟诵声,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众土匪在他的带领下,吼叫着,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沈万顺呆坐在卧室里,目光发直,原本黑亮的头发花白了一大半,牙齿漏风地哼着不成调的绍剧《狸猫换太子》,肝胆裂呀,心悲怆!可怜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为保太子她敢舍命啊,看来她招与不招皆要亡。恨不能代她一死将她保,怕只怕真情败露太子难留三命啊丧。我死也难来保也难。为报仇只得含悲忍痛活世上……
花红贴着墙壁在卧室外听着,问沈二他是不是一直在这样唱。沈二悲伤地点点头,说老爷把自个儿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了,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让人耳朵都起茧了。花红沉思了会,让沈二准备三斤上好的五花肉,小坛唐宋花雕酒,砂锅、火炉端过来,她要做一锅黄酒焖肉。沈二听了眼珠发直,满脸疑惑。
花红走进田明媚卧室,田明媚默默地擦着沈家门留下的一把刀。刀已擦得一尘不染,锃亮的刀身映出了田明媚惨白的脸色。恍恍惚惚中,沈家门突然从身后上来,一把将她扛上肩头就走。田明媚拼命捶打,放开我放开我,你这个混蛋;田明媚大声说,沈家门,只要你出兵剿灭铜锣寨,我田明媚愿意嫁给你。沈家门大声回应,老子答应你了,只要你嫁给本司令,本司令就去剿匪;沈家门激动地抱着田明媚奔向大院,奶奶的,老子终于抱得美人归了!老不死的快来看,给你生孙子的女人来了;田明媚说,你得给我先发誓,替田家报仇,出兵剿灭陈三炮。田明媚把头簪对着自己的咽喉更近了一点,刺出一滴血珠,你给我发毒誓!沈家门慌张地举起手,我沈家门今日向田明媚发毒誓,若不出兵剿灭铜锣寨,就被人……碎尸万断,不得好死!
田明媚的泪水不断滴落在刀上,泪痕擦干又湿,我为什么要逼他发毒誓?是我害了他。
花红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我把沈大哥埋在铜锣山上了。那里风水很好,可以看到辛浦镇,看到沈家大院,也能看到你。
田明媚点头,我知道,他说山上的太阳很好,天很蓝。
花红拍拍田明媚的肩膀离开,走到门口说,沈大哥让你再嫁个好男人,生十个儿子,有一个过继给他姓沈。
田明媚摇摇头,这辈子除了沈家门,我田明媚不会再有其他男人,更不会再为其他男人生孩子。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只嫁沈家门。
沈万顺的卧室门外,小砂锅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沈万顺紧闭的房门,传出更加沙哑的戏声,恨不能代她一死将她保,怕只怕真情败露太子难留三命啊丧……
花红一边往砂锅里放陈皮、八角茴香、草果、花椒、桂皮、小茴香、大蒜,一边自言自语,家门是给你沈家长脸了。黄酒焖肉香三天,你就慢慢唱吧。
三天之后,花红又来到沈万顺卧室门口。沈万顺的唱戏声已气若游丝,我死也难来保也难,为报仇只得含悲忍痛活世上……
花红拎起砂锅盖,浓郁的奇香像一匹小兽一样猛然蹿出,四处飘溢,无孔不入地钻进沈万顺的卧室。里面的戏声戛然而止。花红静默地注视着房门。过了会,房门吱呀打开,沈万顺佝偻着腰走出来,孤魂野鬼似的,动作轻缓身影凋零。沈万顺的脸像橘皮一样又松垮又苍老,长长的头发已由花白变成雪白,整个人像一根突然失了水分的丝瓜。
沈万顺走到火炉前的桌椅旁坐下。花红把砂锅摆到沈万顺面前,打开盖子,腾腾热气直冲沈万顺的鼻孔。沈万顺颤抖着手夹起一筷子肉,酒!花红提起酒壶给沈万顺斟了一盅黄酒。沈万顺喝下一盅酒,吃了口肉,慢慢地咀嚼。几盅酒几块肉下肚,沈万顺苍老的面孔泛起了一点红晕,像濒死的人缓过来一口气。沈万顺又端起一盅酒一饮而尽,死鱼般僵直的眼珠盯着苍茫的远方,好一会声音嘶哑地说,我要见陈三炮!
深夜的沈家大院酒窖,树影幢幢,风声掠过树梢,几只夜鸟惊叫了几声,然后又静寂无声。沈二带着一帮家丁,把酒窖里的酒坛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刨出来。旁边地上摆着一个个像巨大的番薯一样的酒坛。沈万顺拄着拐棍死死地盯着。沈二捧着酒坛子问怎么这么沉。沈万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沈二连忙闭嘴。
一个家丁抱不住了,酒坛从手上滑落,白花花的大洋滚落一地。所有人都愣住。沈万顺缓缓躬下腰,捡起一块现大洋,吹了下放在耳边听响。沈万顺喃喃,一辈子啦,这些现大洋我存了一辈子啦。沈二问是不是都挖出来。沈万顺说都挖出来,一坛都别给我剩。
花红大步走在前头。沈万顺由沈二搀扶着跟在后面,颤颤巍巍地走进铜锣寨大厅。四个家丁抬着两个沉重的大木箱,吭哧吭哧地跟在后头。陈三炮从虎皮椅上急步下来迎接。两个大木箱沉重地落地。花红掀开第一个木箱,白花花的现大洋露出来。花红再掀开第二个木箱,又是一箱白花花的现大洋。众土匪目瞪口呆,陈三炮也无比吃惊。
沈万顺抓起一把现大洋,目光贪婪地盯了会,瞬间眼神又呆滞起来,松开手,现大洋洒下去,大厅里响着一片哗啦啦的撞击声。沈万顺对陈三炮说,我费尽心机攒了大半辈子现大洋。现在家门走了,孙子也没了,一个子儿也没用了。你去换成一颗颗子弹,全都给我射进日本鬼子的脑壳里。
陈三炮眼眶泛潮,告诉沈万顺就是不送来这钱,老子陈三炮也一定会给好兄弟沈家门报仇血恨。沈万顺点点头,他说来对了铜锣寨。
木瓜刚要合上箱子盖,沈万顺伸手挡住,木瓜以为他反悔了。沈万顺哆哆嗦嗦地往身上的口袋里摸索,好久掏出一个被他摸了许多年的光滑的现大洋,扔进箱子。沈万顺拍拍手掌,好了,最后一个现大洋也放进去了。记住,都给我换成枪弹,一个铜板也不要给我剩!
沈家门的墓前已长出几簇细嫩的青草。天很蓝,云很白,风很轻。墓前还在燃烧的纸钱飘着白茫茫的烟灰,把沈万顺的脸遮得云里雾里。沈万顺抚摸着墓碑上“杀鬼子大英雄沈家门之墓”几个字,先是轻轻喊儿子的名字,接着声音一声声凄厉,家门,家门!败家子,你个败家子,你快起来喊我老东西老不死!你咋能跑得比我早,咋能呢……沈万顺剧烈地咳嗽,泪水不断往下掉。忽然沈二急促地喊老爷,沈万顺慢慢地费劲地扭过头。
陈三炮带着一大群土匪静默无声地站在他身后。陈三炮一挥手,是男人的都给我跪下!众土匪齐齐地跪在沈万顺面前。陈三炮高喊,爹,请受儿子一拜!马龙和众土匪高喊,爹!请受儿子一拜!众土匪跪倒在地,只看见一大片黑压压的脑袋。
沈万顺满脸眼泪鼻涕,好好,我沈万顺又有儿子了,好多儿子啊。哈哈,老沈家又有后啦……
茶碗重重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沈万顺指着辛浦镇维持会会长徐掌柜,暴怒地让他滚出去。徐掌柜吓得连连后退。沈万顺一步一步上前,指着徐掌柜的鼻尖说,要让他沈万顺好吃好喝招待途经辛浦镇的日军军事考察团和护送考察团的日军小分队,门儿都没有。徐掌柜要是敢把日本人领到沈家,他就把他们一个个像捏酒糟一样全捏成一团糊。
徐掌柜无奈地边往外退边说,可作为辛浦镇酒业同会会长,一顿酒饭无论如何得准备,不然他这个维持会长真的没法交差。沈万顺抓起桌上的花瓶朝徐掌柜砸过去。花瓶落在徐掌柜脚下,瓷片飞溅。沈万顺气得按着胸口倒在椅子上,沈二手忙脚乱地从沈万顺身上掏出救心丸塞进他嘴里。徐掌柜惊慌地往外走。
田明媚出现在门口,笑着让徐掌柜放心,沈家愿意招待大日本皇军。田家老宅院一直空着,不如腾出来招待皇军。酒呢沈家有的是,别让徐掌柜太难做。徐掌柜高兴地连连拱手,说还是三少奶奶明白事理。怕田明媚反悔,徐掌柜赶紧提着一角马褂溜出沈家。
沈万顺看着田明媚镇定自若的样子,半晌点点头,说知道她想做什么了。
田明媚平静地说,知道就好,您别拦着。家门一个人冷清,我得早点过去陪陪他。
沈万顺沉痛地摇摇头,让沈二带人去把田家大院好好收拾收拾。自打他把田家大院赢过来,一次都没进去过,每天晚上净梦见田有粮找他打架要房子。报应啊。沈万顺长叹。
徐掌柜举着膏药小旗,点头哈腰地领着唐守成和田树才朝田家大院走。田树才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跟在后面。唐守成一边走一边低声骂酒井老鬼子,挑这个时辰躲清闲开什么破会,把这吃力不讨好的招待日本人的差事扔给他,万一出个岔子又得找他麻烦。
徐掌柜跑到田家大院门口,伸手示意唐守成进去。田树才抬头一惊,随后像拨开一只陀螺一样拨开徐掌柜,脸色阴沉地跨进高高的门槛。徐掌柜原地打了两个转才站定。唐守成纳闷地问怎么回事,徐掌柜苦笑着说这是田少爷家的老宅子,当年被他大哥田树根这个辛浦镇的头号赌棍输给了沈万顺老爷。
田家大院门口正中,沈万顺很舒坦地靠坐在太师椅上,两手拄着拐杖闭目养神。沈万顺半边面孔在树影下,半边面孔在阳光里,看起来像阴晴不定的样子。田树才低声喝问他想干什么。沈万顺微微睁开眼看了他一下,又很困倦地闭上眼。他说他身为辛浦镇酒业同会会长,怎么也得为日本皇军效劳,把招待大日本皇军的活儿尽心尽责地做好。
田树才朝里屋直奔。唐守成问这大模大样坐在太师椅上的是谁。徐掌柜吭吭哧哧地说这人姓沈,辛浦镇酒业同会会长,沈家门的老爹。唐守成从旁边士兵手里拿过长枪,一枪托打在徐掌柜屁股上。徐掌柜又原地打了两个转,抱住廊柱才没有跌倒。陈结巴跑进来,结结巴巴地说皇军考察团和护送考察团的日军小分队来了。唐守成只得命令沈万顺不得玩什么花招,否则拧下他的脑袋当夜壶使。沈万顺像个顺民一样和气地点点头,并且还露出了微笑。
田树才走进田明媚的卧室。田明媚对着镜子把自己打扮得十分漂亮。田树才低声叫了她一声。田明媚一边画眉毛一边冷冷地问你叫谁。田树才心头扎上一枚尖锐的刺。他说小时候带她去庙会看戏,后来她走丢了,他哭得眼睛都肿了,在戏场里一遍遍跑,一遍遍高喊妹妹的名字。他当时以为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田明媚从镜子里看到田树才头发间突然多出来的几绺白发。田明媚说也许有一天那个在戏场走丢的妹妹永远也找不到了,但希望他再也不要哭。田明媚说着把一片红纸放到嘴唇上,细心地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立刻染成桃花般鲜艳欲滴。田明媚起身朝屋外走。
田树才愣了一下,一把攥住田明媚的肩膀,不许她做任何不该做的事。田明媚没有回头。她说沈家门一个人太冷清了,她得早点去陪他过日脚。她会好好地给他生一大窝像小老鼠一样活脱脱的孩子。
田树才的眼泪哗地落下。田明媚用手帕轻轻擦去田树才的泪水,然后绝决地走出卧室,穿桃红色旗袍的背影无比妖娆。
两辆绿色的吉普车在田家大院门口停下。一队像骄傲的鸭子一样的日军从车上跳下。大院里的红灯笼瞬时亮起,红光晃荡。日军大佐咧开嘴,哟西。
院子里已摆开五张圆桌,桌上摆着红红绿绿的水果糕点。日军大佐用蹩脚的中文问酒井一郎怎么没来。唐守成的脑袋几乎贴到膝盖,解释酒井太君去师团司令部参加紧急军事会议,嘱咐他一定要好好招待诸位太君。唐守成一拍手掌,沈二带着下人端上一道道菜。各处警戒的日军一个个表情严肃,持枪挺胸站立。皇协军们吊儿郎当地站在一边,不时疲倦地打几枚呵欠。日军吴翻译在人群中忙碌地穿梭,在日军军官与士兵之间递话。
田明媚微笑地抱着一坛酒走过来,放在桌上。接着田明媚端着一碗水走向沈万顺,提醒公公该吃药了。她把三粒芝麻大小的药丸递给沈万顺。沈万顺接过和水吞下去。沈万顺想起那天他一个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上街头,向缩在墙角的海半仙要来六颗药丸。海半仙告诉他,这药叫百解丹,不管什么剧毒,吃了三粒管保不死。提前吃一粒药,就会延缓毒发时间。沈万顺让田明媚记住也吃药。田明媚默默地点了下头。
日本中佐看见穿着旗袍的田明媚,伸出食指喊花姑娘的过来陪酒。田明媚转过身,脸上挂着不易觉察的一丝微笑。她抱起酒坛,穿过坐满日军的酒桌,向日军军官桌走去。田树才手按枪柄跟在田明媚身后。唐守成上前一步将田树才揪住。
日军大佐喊吴翻译过来米西米西,吴翻译不胜欣喜地穿过酒桌小跑步前进。经过皇协军队伍时,他听到低低的一句话,沈家门……吴翻译猛地站住,缓缓转过身,紧盯着那名士兵。那名士兵立刻惶恐起来。吴翻译对他勾勾手指,让他走到边上说话。
田明媚在军官一桌坐下,脸色平静,光艳照人。中佐斯文地替田明媚倒了一碗酒。一直板着脸的大佐,眼神无比温和地在田明媚身上停留了会,举起酒碗站起来,他提议为大东亚共荣干一杯。众日军纷纷举起酒碗。
吴翻译冲过来,一把夺过大佐手里的酒碗,大喊停下。全场静寂。吴翻译用日语告诉大佐,这个招待皇军的老头,他儿子是皇军悬赏捉拿的沈家门,已死于酒井联队长之手。日军大佐恼怒地大喝八嘎。众日军刚刚端起的酒碗纷纷放到桌上。
日军大佐冲田明媚勾勾手指,让她把酒喝下。田树才的脸疼痛而抽搐,唐守成命令两名皇协军在背后揪住他。田明媚举起酒碗的时候,手指头一抖,一粒解药溶进酒碗。田明媚面带微笑喝下一整碗酒,然后把碗底亮给日军大佐看。日军中佐又让沈万顺喝下一碗酒。沈万顺端起酒碗,也从从容容地喝下去。日军中佐放心地点点头,要大家继续喝酒。众军官和日兵又端起酒碗。日军大佐一声断喝,要大家过十五分钟后再喝。
这时日军中佐拿起桌子上的一根猪骨头,他问唐守成选了名震浙江战场的一个大日本帝国皇军对抗分子的家来招待大日本皇军军官是什么意思。唐守成掏出手帕不断擦着头上的汗,一叠声说唐某忠心耿耿,只是这一回调查不力。
中佐把手里的骨头扔出去,要唐守成像忠实的狗一样,爬过去把骨头捡回来。唐守成愣住了。田树才上前,他说中佐先生一定不清楚,这儿是中国辛浦镇,中国人是主人,主人是不可以当狗的。中佐眯起眼,充满浓郁兴趣地看着田树才。
唐守成蹲下身准备当狗。中佐突然命令他不必去了,要田树才去捡回来。田树才的身体僵硬了会,缓缓弯下腰,爬在地上,一步步爬向那根沾满灰尘的骨头。众日本官兵兴奋地鼓着掌,大叫支那狗支那狗。田明媚满是泪水的眼眶里是一步步爬行的田树才,田树才模糊的眼眶里是日军狞笑的脸。他咬着牙,一步步接近猪骨头,缓缓伏下身,用嘴叼起骨头,转过身微笑地看着日军军官。所有的日军笑得前俯后仰。日军大佐忽地没了兴趣,他让这些没出息的支那人全都滚出去,包括那些皇协军,免得他没了喝酒吃饭的胃口。
日军中佐和大佐看看田明媚艳若桃花的好脸色,放心地点点头,让大家放开肚子吃喝。大院里响起一片杯盘碰撞胡吃海喝的声响。
田明媚的手紧紧抓住身后的柱子,微笑着注视着那些开怀畅饮的日军。沈万顺看着痛苦难忍的田明媚,心如刀割,颤抖着手摸出一个小酒壶来。缓缓喝了一口酒,又喝一口。他的手不时颤抖,衣裳前襟湿透,地面洒得湿漉漉。
田明媚终于顺着柱子慢慢滑下,嘴角挂下了一缕血。欢饮的日军突然静场。日军大佐刚要抽出战刀,突然腹痛难忍,抱着肚子倒下。剩下的日军军官和士兵相继一个个倒下。沈万顺笑呵呵地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一个个日军倒地,继续喝着小酒壶里的酒。
沈万顺仰着脖子,把酒壶举得高高的,喝完最后一滴酒,把酒壶扔得很远,高喊沈二拿火把。沈二深深地看了沈万顺一眼,颤着腿登上凳子,摘下一个高挂的灯笼,扯开灯笼外糊的纸,把熊熊燃烧的灯笼递给沈万顺。然后沈二在田家大院四处洒上烈性酒引子。沈万顺微笑着举着灯笼走向门窗。灯笼一倾,门窗迅速燃烧起来。沈二摘下一盏又一盏灯笼,沈万顺点燃一处又一处门窗。主仆俩兴奋得像在玩什么游戏。
一个还没死透的日军慢慢地将手移向腰间的手枪,费劲地扳住枪栓。枪声惊动了沈家大院门外站岗的日军。
日军甲嚎叫着冲过来,向着沈万顺猛刺刺刀,沈二大喊一声老爷小心,挡在沈万顺前面。刺刀深深刺穿沈二的胸膛,沈二嘴角流血死去。日军甲踹开沈二,拔出滴血的刺刀,一步步逼近沈万顺。沈万顺晃着手里光秃秃的灯笼,对日军甲挑逗似的晃着。
屋外猛然响起一连串枪声,陈三炮、花红、香雪海、马龙、何秀莲等已赶到。冲进院子的花红迅速一脚勾起地上的一支三八大盖,一枪击中正要将刺刀刺向沈万顺的日军甲。日军乙狂叫着冲过来。花红再扣扳机,一声空响,枪内已经没有子弹。花红一甩手,枪打着转击中日军乙的脑门,日军乙满脸是血倒地。花红背起地上的田明媚冲向大门口。
陈三炮在大门外击毙了两个往外逃的日军。马龙冲进院内,日军丙向香雪海投来手榴弹。马龙飞身冲过去扑倒香雪海,抱着香雪海快速滚到一边。手榴弹在香雪海的身后爆炸。香雪海整个人被压在马龙身下,一抬头望见马龙涨红的脸,怦然心动。马龙尴尬而迅速地起身。陈三炮冲进院子,顺手一枪击中对准马龙后背的日军丙。
大院内火光熊熊,映红了半边天,房梁屋瓦噼噼啪啪往下砸。香雪海命令青蛇白蛇把沈万顺带走。沈万顺却一步步走向熊熊火场。青蛇白蛇冲过去,被烈火热浪赶回来。花红急得直跺脚。所有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沈万顺,中了邪似的走进冲天的大火。
已是一堆废墟的昔日田家大院,响起了沈万顺烈火里的苍凉声音:万顺酒坊第三代传人沈万顺,一生为酒坊之兴隆呕心沥血、兢兢业业。未曾想万顺万顺,诸事不顺,遭遇战乱,家毁人亡。万顺不孝,未能光宗耀祖,未能传宗接代,未能四方通达,未能振兴酒坊……不孝子孙沈万顺有愧。但,万顺之犬儿家门,抗日杀敌,威震日军。万顺亦能生死相搏,与敌同归于尽,未给列祖列宗丢脸!
火越来越大,沈万顺的身影若隐若现,沙哑的戏声从火光中传出,肝胆裂呀,心悲怆,可怜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一根燃烧的巨大横梁落下来,沈万顺的声音戛然而止。花红满眼含泪。陈三炮撕心裂肺大吼,爹!众土匪也跟着悲呼,爹!
田树才这时带着皇协军赶来,远远看到火光里的陈三炮。田树才疯狂地冲陈三炮开枪,赛华佗纵身上前挡住子弹,倒在地上。两帮人马猛烈交火。陈三炮红着眼睛朝田树才扫射。花红将陈三炮扑倒在地上。花红的声音压过枪声,我不许你杀他!
马龙扔出手榴弹,趁着炮灰弥漫陈三炮等迅速撤离。花红背着田明媚在队伍最后面奔跑。一会儿跑到左边,一会儿跑到右边,挡住身后田树才人马的视线。田树才吼叫着不许伤我妹妹和嫂子,焦虑万分而又无可奈何地放下枪。
深夜小巷中,海半仙戴着一副墨镜静静坐在卦摊后。“摸骨论相”的四字布幡依然在风中轻轻摇晃。花红背着田明媚飞奔而过。海半仙的声音在花红背后慢悠悠地响起,花掌柜,我早说你是刀枪之命,没算错吧。花红背着田明媚往前奔,同时一手摸出两块大洋,往身后随手一抛,算你准,卦金!大洋呼啸着划过夜空,准确地扔到海半仙面前的盘子里。海半仙捡起两块大洋,高喊一声,收摊!
铜锣寨的空地上,“陈”字大旗疲倦地低垂着。火把发出毕剥声响,照着花红怀里奄奄一息的田明媚。田明媚白雪一样的脸上映出桃花一样的气色。陈三炮和众人静静围在四周。田明媚费力地指指自己的胸口。花红从田明媚身上掏出一只精致的小锦囊。花红打开小锦囊,里面是一把铜钥匙和剩下的两粒百解丹。花红的眼泪瞬间落下。
田明媚的嘴唇已成黑紫,她用很微弱的声音告诉花红,她想家门了,要快点去见他。求嫂子把她和家门埋在一起。田明媚用劲全身的力气指指小锦囊,微笑着,嫂子,田记唐宋酒坊的钥匙……收好了。田家亏欠你太多……千万别怪我二哥,他心里苦……田明媚的眼睛缓缓闭上。花红眼里的泪水潮水般涌出,紧紧攥着手里的钥匙,仰天发出悲凄的长嚎。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