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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炮掌心的红盘扣

花红花火 海飞 7267 2021-04-05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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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日光响亮的白天,花红在铜锣寨土匪们的饭堂里看着一帮臭烘烘的男人们喝酒吃肉。在嘈杂的声音里,花红突然想起了花七斤。花七斤是她的养父,从荒地里一群狗的嘴里夺下了她并且把她养大。他当了一辈子的酿酒师,也没有自己的酒坊。所以有一天,从来不赌的他走进了赌馆,找到大名远扬的赌鬼田树根。他花了七天的时间把花红赌输,是因为他想要花红拥有自己的酒坊。

  赌输的那天晚上,花七斤把花红叫到了床前说,你要嫁给田树根。

  花红点了点头说,好。

  花七斤说,我不可能有自己的酒坊了,但是你要有自己的酒坊。

  花红点了点头说,好。

  花七斤的老泪就一下子落了下来说,难为你了。

  花红微笑着摇摇头说,七斤,我从来没有叫过你爹,但我一直当你是爹。有一天我一定会在酒坛子上号上“花”字的。

  花七斤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用手按住嘴,照例的他的掌心里多了一朵鲜血梅花。然后他捧着那朵梅花可怜巴巴地说,你看,我的日子不多了。

  花红却说,人总是要死的。我也会死。

  饭堂里嘈杂的划拳声此起彼伏地响着,花红的目光穿透了众人,飘出饭堂落在了立在饭堂前面一片空地上的旗杆上。旗杆上的一面旗在风中呼呼呼地响着,旗上是一个大大的“陈”字。陈三炮应该在旗上号“炮”字,但是陈三炮觉得“陈”字威武,所以他让人在旗上号了一个“陈”字。“陈”字果然在风中显得瘦长而威武,花红看到了两名持枪的土匪,在旗杆下的风中像两张飘忽的皮影。

  这时候陈三炮端着酒碗到了花红的面前说,听说你是辛浦镇上最有名的酿酒师。

  花红接过陈三炮手中的酒碗,闻了一下说,这酒有些酸了,摊饭的时间长了三分钟,“酒娘”少了,水多了。

  陈三炮说,那你把它喝了。

  花红说,我从来不喝不好的酒。

  三当家香雪海一直远远地望着陈三炮和花红。陈三炮久久地看着花红,无声地笑了,把碗中的酒一饮而尽。香雪海心里泛起了一阵阵的酸意,她端着酒碗走到花红面前说,喝了它。

  花红说,我不喝不好的酒。

  香雪海随即一个耳光甩在了花红脸上,花红也手起掌落,一个耳光甩在香雪海脸上。香雪海再要举手的时候,被陈三炮牢牢地抓牢。陈三炮说,这是你嫂子,是铜锣寨的压寨夫人。

  众人都欢呼起来。香雪海愤愤地甩开了陈三炮的手。

  花红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压寨夫人,我是田有粮的儿媳妇。我昨天晚上嫁人了,后天是我回娘家的日脚。

  陈三炮说,你走不了,你是我的压寨夫人。

  花红说,我不是。

  陈三炮说,你说不是不算数,我说了才算,这儿是铜锣寨。

  花红说,就算这儿是金銮殿,我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

  陈三炮没有发作,而是平静地慢慢走开了。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欢快与温暖,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他甚至想用自己的每一根头发丝来爱她。他一边走开一边随手拿过了一把锡壶,仰着脖子喝了起来。

  这是一个疯狂的白天。花红在土匪中穿梭,她挑了一坛好酒,然后拿着一把锡壶和土匪们喝酒,最后放倒了好几条汉子。二当家铁算盘一直用阴沉沉的目光看着花红,他看出了香雪海心里的不快。所以当他走到香雪海的身边时说,这些人都疯了。

  香雪海没有理会铁算盘。她走到陈三炮的身边说,哥。

  陈三炮笑了,一把揽过香雪海的肩说,老三你要高兴,咱们铜锣寨就要有压寨夫人了。

  香雪海说,她哪像压寨夫人,她就像一个荡妇。

  陈三炮脸一板说,荡妇也可以是压寨夫人,只要你哥喜欢。

  这时候丝瓜和一个土匪提着一个胖乎乎的少年走了过来,他们将少年扔在了地上。丝瓜大声说,大当家,肉票过期八天了,没人来赎,按规矩要斩了。

  陈三炮说,好,斩了。推下断肠崖喂狼算了。

  所有的土匪都没有去理会这件事,撕掉一张肉票对于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仍然在划拳,仍然在喝酒,仍然在疯狂地叫喊。丝瓜和土匪将那名胖乎乎的少年拖了出去,拖到门口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条长凳,长凳上坐着一身红嫁衣、翘着二郎腿的花红。

  丝瓜说,闪开。

  花红说,留下他!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丝瓜说,你又不是和尚尼姑。

  花红说,不是和尚尼姑也可以救人一命。我拿我的命来和你们赌,谁愿意赌?要是我赢了,你们信我一句话,他家里人一定会来赎,再等个十天半月的。要是我输了,我赔一条命。

  陈三炮一直远远地注视着她,他认为自己见到了一个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的女人。军师麻老六嘴里叼着一根细竹签走到花红的面前,他零星的头发软软地耷拉在脑门上,像荒冷的秋天的原野。麻老六说,要是我输了,我输一只手……不过我从来没有输过。

  花红说,赌什么?

  麻老六说,划拳。

  少年鼻涕一直都记得,那天花红划拳的声音特别清脆和响亮,她一只脚踩在长条凳上,卷起袖子杀气腾腾地和麻老六划拳。麻老六划起拳来,在铜锣寨无人能敌,但是这一天他输给了花红,而且是连输三拳。麻老六一下子瘪了,他回头悲凉地望了一眼陈三炮。

  陈三炮说,铜锣寨的人说话算话,铜锣寨的人输得起。放了鼻涕,你再留下一只手。

  小土匪木瓜很快将一把雪亮的刀子送了上来,平举着送到花红的面前。麻老六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从来不会输的他突然间怎么就输了。他缓慢地卷着衣袖,装出丝毫都不惧怕流血的样子来。

  花红笑了,说你怕了吧。

  麻老六甩了一下稀疏的头发说,谁怕谁就是给大当家脸上抹黑。

  花红拿起了刀子紧握在手中,麻老六将一条手臂放在了油腻腻的小方桌上闭上了眼睛。花红突然一挥手,割开了地上鼻涕身上的绳子,随后刀子飞了出去,直直地钉在木柱子上。

  花红说,我不要你的手臂,但我要你买个教训,我拔你一颗大牙。

  花红说完一翻手夺过了身边一个土匪手中的盒子炮,一手抱住麻老六的头,枪管迅速地套在了麻老六嘴里的那颗尖细的大牙上。花红一用力,牙齿被枪管扳了下来,随即麻老六满嘴都是血。众人都欢呼起来,欢呼声中鼻涕慢慢地爬到了花红面前,突然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他的额头上随即一片血污。

  鼻涕的双手平伸着,手里托着的竟是一片牛肉干。鼻涕说,娘,你吃,牛肉干好吃。

  花红说,我大你没几岁,你叫我姐,你跟我下山。

  鼻涕说,不,我叫你娘。海半仙给我算过命,我命中无姐。

  这时候陈三炮扔掉酒碗奔了过来,突然将花红横陈在肩上向里洞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吼,谁说你可以下山的。

  在陈三炮的房里,众人的欢呼声仍然在隐隐地传进来。陈三炮将花红扔在床上,然后扑了上去。他一用力,红嫁衣上领口的盘扣像子弹壳出枪膛一般跳了起来。花红一动不动,只是冷冷地看着气喘吁吁的陈三炮。

  你不是个男人。花红说,你真不像是个男人。

  陈三炮涨红着脸吼了一声,我就不是个男人!

  花红说,那你动手吧。

  陈三炮果然就动手了,他的手向下伸去,然而很快地,他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的手停止了动作,索性从花红身上下来说,你简直不是个女人。

  花红也涨红着脸吼,我就不是个女人!

  花红吼完,酒劲上来,她的身子一歪就倒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花红仍睡得昏天暗地,门敞开着,门口的海碗里放了两只大馒头。花红翻了一个身,从床上侧着脸望出去,可以看到门口不远处鼻涕在吃大馒头,他一边吃大馒头一边打着饱嗝。当他看到花红醒来的时候,手里抓着两个大馒头奔了过来。他摇晃着手里的大馒头,并且塞进花红的手中说,娘,好吃。

  这个清晨花红看到了上山来赎鼻涕的孔二己。孔二己穿着一件长衫,头发蓬乱着,背着一只布袋,像是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他的胡子上挂满了白霜,身后跟着两名持枪的土匪。当他看到正在吃馒头的鼻涕时,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大叫一声,孙子。

  陈三炮带着二当家铁算盘、三当家香雪海和军师麻老六从聚义厅走了出来,木瓜一脚将孔二己踢翻在地。木瓜吼,见了大当家,你竟敢不跪。

  没想到孔二己巍颤颤地站直了身子,他盯着陈三炮一字一板地说,士可杀,不可辱也。男儿膝下有黄金,我孔二己膝下没有黄金,但必有尊严。

  孔二己的话听得陈三炮云里雾里,他皱了皱眉说,带钱了吗?

  孔二己将那只布袋扔在地上说,尔等要五十大洋,吾倾其所有只凑到二十五大洋。实乃尔等绑错了人,错将和少爷绸衫换了穿的吾孙当作了少爷,故而老朽以为减半赎人乃最为公平也。老朽乃一私塾先生,授课为业,一生积蓄也凑不到五十大洋。请大王网开一面,放吾孙一条生路。

  香雪海嚷了起来:什么大王,是大当家。

  孔二己竟然侃侃而谈:大王者,山大王是也。大当家叫得,大王也叫得。

  众人被孔二己搞得晕头转向。陈三炮挥了挥手说,带着你孙子滚蛋。你孙子太能吃了,再吃下去把我铜锣寨给吃穷了。

  孔二己说,非也非也,要知人铁饭钢,米食乃五谷之精华……

  二当家铁算盘一声断喝,你孙子一餐抵得上我们兄弟两餐,而且兄弟们得在刀尖枪口讨饭吃,你孙子张口就吃,你算算这笔账。你孙子占了兄弟们四倍的好处……

  这时候鼻涕一直盯着木瓜手中的枪看着,那枪有些陈旧了,枪管被擦得锃亮。鼻涕的呼吸急促起来,仿佛是看中了一位少女一般,他冲上去一把夺过了枪,朝天就是一枪。枪声撕开了白亮的天空,大家望着抱着枪不停喘息的鼻涕目瞪口呆。

  鼻涕吸溜了一下鼻涕说,爷爷,我要留在山上,我不想下山。

  孔二己望了一下山下,叉着腰大声地说,大好风光,气象万千,这铜锣寨风水好啊。大王你看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孔二己不才,愿与吾孙孔鼻涕一起留在山上。

  香雪海说,你能干什么?

  孔二己说,老朽熟读四书五经,通晓天文地理,精读二十四史,能倒背红楼梦水浒传……

  陈三炮想起了四当家。四当家进城的时候,站在通缉自己的布告前竟然不认字,被人团团围住,结果被县政俯处决了。陈三炮把孔二己留在了铜锣寨当教书先生,教他的土匪们断文识字,至少得认识通缉令上的字。然后他看到了从山脚气喘吁吁上山的田树才。田树才在两名土匪的押解下,手里拎着一只皮箱。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学生装,走到陈三炮面前说,我来赎花红。

  田树才把皮箱扔在地上,皮箱的搭扣松了,大洋落了一地。

  田树才盯着陈三炮的脸说,她在哪?

  陈三炮的脸歪了过去,刚好看到屋子里的一张门板床。门板床上可以看到的是一头凌乱的黑发,和像火一样红的嫁衣。田树才向屋里走去,却被陈三炮挡住了去路。陈三炮无声地将双腿叉开,两眼圆睁逼视着田树才。

  田树才笑了,他微笑着伏下身去,慢慢地向前爬。他爬得平静而缓慢,穿越陈三炮胯下的时候花去了他一炷香的时间。就在陈三炮的裤裆下他努力地微笑着,并且向着前方张望。前方就是那间小屋,小屋里是烂醉如泥的花红。

  当田树才背着花红下山的时候,陈三炮一直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在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成了一个黑点的时候,陈三炮伸开了手掌,手掌中躺着一粒花红嫁衣上的盘扣。冬天的风一阵阵吹来,山上已经是光秃秃的一片,陈三炮觉得铜锣寨其实和冬天一样荒凉。

  香雪海就站在陈三炮的不远处,她分明看到了陈三炮掌心的那粒盘扣,她的心里也飞快地升起了同样的荒凉。 花红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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