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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有粮出殡的那天,花红还没有从那长久的醉事中醒来。一口大红棺材已经停在了院子里,八名丧甲站在一边,像八棵一成不变的矮脖子树。所有的亲人们都在低声哭泣。花红是被田明媚从屋子里揪出来的,被凉风一吹花红的神志清醒了不少。田明媚松开手的时候,才发现花红脖子上的那粒盘扣不见了。田明媚愣了一下,然后她将花红推倒在棺材前,那是儿媳妇应该跪的位置。花红的头低垂着,凌乱的头发就在她的目光中晃来晃去。然后她听到二踢脚的声音响起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红色的炮仗纸屑在空中乱舞,有些纸屑挂在光光的树枝丫上,显出触目惊心的一点红。
纸幡飞扬,长长的铜号吹着呜咽的哀乐。沈大善人沈万顺主持出殡仪式,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褂子,脸上难掩悲伤,一行老泪无声地从他脸颊上滑落。田明媚一身白衣跪在田树才的身边,她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骑着洋车穿着保安团长服装的沈家门。沈家门从洋车上下来,他高大的身影摇晃着向这边走来,他也看到了田明媚。他看到田明媚的双眸里含着两潭深不见底的水,他突然就觉得,他很想娶这个女人。
太太已经哭得不省人事,她被安顿在那张和田有粮睡了几十年的朱漆大床上。沈万顺曾经站在太太的床前说,老姐,你不要起来,有我呢。我一定好好地把有粮兄弟送上山。
但是现在田树根又不见了。田树才差田家的工人们去辛浦镇上所有的赌馆查看,最后却是从醉红楼找到了田树根。田树根被灌在一只麻袋里带了回来,工人们按田树才的吩咐,将麻袋扔在了棺材面前。袋口解开了,田树根像一只即将冬眠的刺猬一样,缓慢地蠕动着从麻袋里滚出来,他怯怯地看了板着脸的弟弟田树才一眼,然后学着田树才的样,在花红的身边跪了下来。田树根的双手仍然捧着自己的裆部,仿佛那儿藏着一个巨大的宝藏,这令田树才感到万分奇怪。如果田树根真的伤了命根,他去醉红楼难道是去喝茶?
道士们的长号吹得越来越起劲,他们穿着鲜艳的衣衫,头顶着八卦帽,鼓着腮帮像是要把这个冬天吹暖。为首的道士因为寒冷的原因,鼻孔里挂下了清水鼻涕。他挥了一下手中的宝剑,大喊一声,伏妖降魔,送田老爷上路。
这时候八名丧甲一声喊,起。棺材离地,向山上进发。
而完全没有从酒中醒来的花红身子一歪,再一次瘫倒在地上。田树才一把扶住了花红,他叫来了两名老妈子,把花红扶回房中。又一个二踢脚腾空而起,然后,辛浦镇酒业协会会长、田记唐宋酒坊掌柜田有粮正式在辛浦镇消失了。
沈万顺坐在田有粮家八仙桌边的太师椅上,抬头望着墙上田有粮的黑白画像。画像里田有粮显得十分精神,嘴角还牵起了一丝笑意。太太就坐在沈万顺的对面,看上去她的头发一下子白了不少。沈万顺叹了一口气说,花红确实不像话啊,你说花票是不能在山上过夜的,可是她在山上过了夜?
太太平静地说,沈大善人,你想说什么?
沈万顺说,让辛浦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还不如趁早休了她。
太太说,田家的事,田家自然会有人作主。
那天沈万顺反背着双手回到了家里,他的心脏一向不太好,所以他的口袋里永远备着一盒东洋产的救心大力丸。沈万顺本来想让田家休了花红,然后他再去请花红当万顺酒坊的酿酒师,可是田太太这个老狐狸却没有上当。沈万顺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儿子沈家门正起劲地在院子里蹬着洋车,这是他从一位外国神父手中用大洋换来的。他热爱着洋车,差点有些忘乎所以了。
后来热气腾腾的沈家门还是从洋车上下来了,他走到沈万顺的身边说,给我去提亲,我要娶田家小姐。
沈万顺白了沈家门一眼说,田明媚有什么好,还不如她嫂子花红。
沈家门说,花红已经嫁人了。
沈万顺说,嫁人有什么关系?旧房子不照样住人。
沈家门说,要住你住吧,我要住新房子。再说人家前面的人还没搬走呢,你住什么旧房子?
沈万顺说,可是花红会酿酒。花红这样的酿酒师在辛浦镇已经找不到了。
沈家门说,我又没有酒坊。万顺酒坊是你的。
沈家门的一句话,差点让沈万顺背过气去。在他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是两件事,一件是万顺酒坊成为辛浦第一坊,第二件是让冯小宝赶紧给他生个孙子。但是冯小宝的肚皮一直不争气,像秋后佃农们收割的稻田一样平整。
花红是田家出丧回来后的下午被田明媚带人从新房里揪出来的,那时候花红的酒还没有完全醒来,有点儿醉眼惺忪的味道。她一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田明媚,田明媚身边是两名神情木然的家丁。田明媚朝家丁看了看,两名家丁随即将花红拖到了田家祠堂里。花红看到了大厅里列着的上了暗淡红漆的神位牌,她看着祠堂里飞舞着的灰尘说,你想干什么?
田明媚说,我娘说让你在祖宗面前跪三天三夜,向祖宗谢罪,你跪下吧。
花红说,我为什么要跪?
田明媚说,因为你衣服上少了一粒盘扣,还因为你在我爹的棺材前醉倒。
田明媚带着两名家丁走了,他们合上了祠堂的大门,这时候花红才跪了下来。她望着一块块的神位牌和厢房里一口口空置的棺材,突然觉得这被大门和高墙隔断的祠堂,很像是另一个世界。
马龙是第三天中午的时候翻墙进入田家祠堂的,那时候花红还跪在地上,身边是一只托盘,托盘中是花红吃过的饭菜。那是田树才每天端来送给她的,田树才只说过一句话,田树才说,你挺过去这三天。
三天就要挺过去了。马龙却出现在她的面前,马龙蹲下身说,你跟我走吧。
花红说,我生是田家人,死是田家鬼。我已经嫁人了。
马龙说,你是人不人鬼不鬼。知道我这三年干什么去了吗?我去赚礼金去了。你爹向我要五十大洋的礼金。
马龙说完去拉花红。花红笑了,站起身子来说,我不会和你走的。
花红跪了三天,她并没有站稳,因为她的脚麻了。她的身子一歪倒在了马龙的怀里,这时候祠堂的大门大开,田太太领着田明媚和田树才及几名家丁走了进来。
田太太望着花红,说吧,这个男人怎么会在这儿?
花红说,他是马龙,是我的好朋友,他来……看看我。
田太太说,我活了几十年,什么样的鸟儿没看到过。好朋友?我看你们是有奸情吧。
花红急了,大声喊起来,你胡说。他是为我送嫁的舅爷。
田太太的脸随即沉了下来,你敢这样跟我说话,你大概不想做田家的儿媳妇了?
花红不再说话,她看到田树才不停地向她使着眼色。然后黄昏就来临了,花红抬起头,看到祠堂的屋檐上涂着一抹血红。她的眼睛不由地痛了一痛。
在田家的客堂间里,田太太在喝茶,田明媚把一纸休书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推到了花红的面前。花红说,这是什么?
田明媚说,休书。
花红说,是田树根想休我,那他人呢?
田明媚说,他当然在赌馆里。他懒得休你,他连休你的时间都没有。
花红拿过休书,三下五除二撕碎了,扔在地上说,那我不让休。
田太太将杯盖合拢,将茶杯放在桌子上说,那我可以把你扔到大街上喂狗去。你被人绑了花票,在山上过了夜,还少了一粒盘扣。你在老爷的棺材前醉得东倒西歪,你成何体统?!
这时候田树才领着田九爷走进了家门。田九爷已经很老了,他小小的身体就藏在一乘眠轿里,状若绿豆芽的头颅从衣领里伸出来。他睁着一双昏花的老眼,深深地看了花红一眼。
田九爷是田姓族长,他并没有从眠轿中出来是因为他实在太老了,他患了白内障的眼看出去总是白晃晃的一片。他是被田树才请来的,田九爷让田太太尊重田有粮的遗愿,不要赶走花红,并且按田有粮的意思让花红当田记唐宋酒坊的掌柜。
那天田树才像一个恭敬的孩子,伺立在田九爷的边上。他看到母亲田太太恋恋不舍地将那枚手指头长短的铜钥匙递到了花红的手中时,心里欢叫了一下。田太太深深地看了田树才一眼,她能断定她曾寄予厚望的田树才的心长歪了,她不由得有了深深的担忧。
那天晚上,田树才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喝酒,他开着窗户,让冬天冷而热烈的风涌进来。花红经过他的窗前时,微微颔了颔首说,谢谢二叔。
花红将铜钥匙塞进花七斤的手心时,花七斤已经奄奄一息了。他的耳朵里灌满了仙乐的声音,仿佛是在为他送行。这让他想起了他跪在花红面前的情景,当他把花红输给田树根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流着眼泪给花红跪下,他说花红,我太想要有花家自己的酒坊了。
花红也跪了下去说,爹,我欠你的我一定还你。从今天开始咱们两清了。
花七斤的手指头轻微地颤动着,花红俯在花七斤的耳边说,这是田记唐宋酒坊的钥匙。花七斤显然是听到了,他脸上密集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菊花一样。但是他一句话也不会说了,花红将手指头和花七斤的手指头轻轻一搭,仿佛当初花七斤教她土法测酒温时,用手指头轻搭缸沿的模样。然后花七斤的眼睛闭上了,如同一朵枯萎的植物。
花红的眼泪滚滚落了下来,仿佛看见多年以前,花七斤从一群野狗口中夺下襁褓中的她的情景。她想,那一定是一个多雾的清晨……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