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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树才在一个清晨带着辛浦镇的百姓们出现在保安团门口,他们坐地请愿,要求沈家门剿匪。田树才把田明媚也叫来了,以此说明兄妹同仇。他突然觉得一个布庄老板娘投井,是要挟保安团剿匪的最好理由,所以他和那些百姓们一起到了保安团门口。他甚至因为肚皮里有墨水,而成了百姓们的主心骨。其实在山脚下举着巨幡的人群中,也有田树才的身影。他比布庄老板更恨陈三炮,他最大的心愿是把陈三炮的皮剥下来。
那天的雾还没有散尽,沈家门从保安团的大门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合身的军服,看上去有些英姿勃发的味道。沈家门抬头望了望天,太阳还没有出来让他觉得十分扫兴。他看到百姓们的头发被雾水打湿了,冬天的这种湿漉漉的味道让他觉得心中郁闷与不快。
田树才说,你当年剿灭铜锣寨匪首铁笊篱的勇气哪儿去了?
沈家门喑哑地笑了,他走到田树才面前说,你算哪根葱?
田树才说,我不是葱,我是辛浦镇的百姓。
沈家门说,那时候我年轻,所以我有勇气。
田树才说,那你拿着辛浦镇百姓的供奉,你情何以堪!
沈家门笑了,什么堪不堪的,老子剿不剿匪你管不着。
沈家门的目光在人群中四处穿梭,他的目光如一只飞累的蝴蝶一般,栖息在田明媚的身上。那天田明媚穿了一件大红的有着牡丹底纹的棉袄,很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这团火把沈家门点燃了,沈家门说,都给我回去。老子答应你们剿匪,但不是为了你们去剿匪,是为田明媚去剿匪。田明媚,你嫁不嫁给我,你自己看着办!
众人的目光齐唰唰地投在了田明媚的身上,这时候太阳穿透了薄雾,洒在田明媚的身上。田明媚一言不发,阳光和目光让她的体内蒸腾出一缕缕一团团的热气,她多么像冬天的一个醒目的符号。
沈家门的脸沉了下来,他转身进了保安团的大门,然后大门合上了。人群开始散去,只有田树才和田明媚还站在原地。他们对着保安团的大门发了一会儿呆,大门口两名持枪站岗的团丁也在发呆,他们的脸容板得像一块清冷的石板。
田树才说,明媚,你等着看陈三炮的下场吧。
这天沈家门回家的时候,看到沈万顺坐在屋檐下的一个火炉边上,他穿着黑色的棉袍,让人觉得十分的沉闷,看过去就是一块巨大的黑炭。沈家门害怕火炉里的火蹿起来,会引燃沈万顺这块黑炭。沈万顺的双手笼在棉袍的袖口里,他看到沈家门的时候突然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溅起来,把在不远处舞着水袖的冯小宝吓了一跳。
沈万顺说,你个天杀的败家子,你剿了铁笊篱还不够,人家还没有寻仇呢。
沈万顺说,你要再剿铜锣寨,那是仇上加仇,小心人家抽你的筋,你小子还能有多少根肋骨?
沈万顺说,铜锣寨易守难攻,上次毙了铁笊篱是人家下山让你逮了个空档。你要是攻山,小心把你那百十个团丁们全给抛尸山脚……你要是敢攻山,你就别认我这个亲爹。反正你也扒弄不出一个小子来,我那么大一把年纪不让我抱个孙子,还想着剿什么匪。剿你个鬼去!
沈万顺还在不停地骂着。沈家门没有理会他,而是走向了冯小宝。他盯着冯小宝的一身戏装看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你怎么神不神鬼不鬼的老套着个戏装。
冯小宝退后一步说,当初你不就是看我穿着戏装扮相好?
沈家门不耐烦地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还没有日本鬼子呢,现在鬼子已经把上海给占了。
沈家门说完,恨恨地踢了一脚经过他身边的一只肥大的黄猫。黄猫惨叫一声凌空飞了出去,气得沈万顺猛咳出一口浓痰来。
沈家门扫了一眼沈万顺,轻声说,你当不当我的爹,我都是要剿匪的。什么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就是!
田树才那天晚上一直躲在房间里擦一支黑亮的手枪,那是他偷偷买回来的。军火商人赵甲在酒馆里边剔牙边收了他三十个大洋,然后把用油纸包着的枪塞给了他。除了枪以外,还有八颗黄亮的子弹。田树才捧着这支沉甸甸的枪,觉得身上长满了力气。那力气像荒野上的草,一长就是一大片,随风起舞。那天他躲在屋里不停地拉动枪栓,后来他觉得烦了,就把枪插在了腰间,推开门去了田明媚的卧室。推开门的时候,他看到屋檐上挂着窗帘一样的雨水。他像是一棵快要枯死的树一样,突然在身体深处发出了一声欢叫。
田树才穿过回廊,去了田明媚的卧室。这个漫长的雨夜,他想要说服田明媚嫁给沈家门当三姨太。他一边走一边听着雨声,雨声里他想起了沈家门的话,沈家门说他去剿匪是为了田明媚,田明媚嫁不嫁自己看着办。田树才的血又热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杀掉陈三炮,踏平铜锣寨。
他敲开田明媚的门的时候,田明媚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田树才愣了一下,讪讪地笑了,然后他跟在田明媚的屁股后头进了卧室。他在一张圆凳上坐了下来,这其实是一张景德镇出产的绣凳,他坐在陶瓷烧制的绣凳上觉得一点也不舒服。这时候他想到了花红,花红是不是还在酒坊里忙碌着。田树才对着空洞漆黑的窗外大吼了一声:张妈!
张妈出现在田明媚的门口,如同一片随便被风吹来的树叶,悄无声息地站立着。田树才说,你去给大少奶奶送把伞。
张妈撑着一顶雨伞,腋下夹着另一顶雨伞,十分不情愿地走在去酒坊的路上。斜雨打湿了她的半边身子,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寥。她在田家已经呆了很多年了,过的日子不咸不淡不好不坏,有时候她觉得她活着和死了也差不多。她最多就像是田家一张陈旧的椅子,有时候可以用来坐一下,不坐也没有太大的关系。她其实一点也不知道,马龙此刻湿淋淋地站在花红的面前。马龙是突然之间造访酒坊的,因为他需要二百斤高度白酒,需要花红给他加急赶出来。
马龙站在花红的面前,像一只冻坏了的黑色的鸟。花红笑了,她的目光从账本上抬起来,落在马龙身上。花红说,你把衣服脱下来,我帮你把衣服烤干了。马龙拘谨地扭捏着,在花红淡如秋天的菊花的目光中,他还是把长衣长裤脱下了,然后他跳进了一只空酒缸里,只露出一个头和花红说话。
花红迅速地升起了一堆火,她一边烤着衣服,望着衣服里升腾起的一股水汽说,高度白酒是干什么用的?
马龙说,急用。有人需要白酒,我想着赶紧贩一票赚点钱。
花红笑了:骗鬼去吧!
马龙望着火光中红色的花红,好一会儿才说,花红,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掉你。
花红说,骗鬼去吧!
马龙就不再说话了。然后他看到大门被推开,黑色的张妈倒提着一把湿答答的雨伞看了看花红的背影,也看了看马龙浮在空缸之上的一个头颅,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马龙急了,他站了起来,像一只青蛙一样跃出水缸,迅速拿起还没有烤干的衣服,胡乱地往身上套着。
花红转过头去,她看到了张妈。张妈十分平静地说,真不要脸。
张妈说完就向外匆匆地走去,她臃肿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酒坊大门口。马龙呆呆地望着花红说,怎么办?
花红说,没怎么办。你坐下来,继续烤火。
马龙在花红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们一言不发,只能听到那些柴块燃烧的时候发出的毕剥声。后来花红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他们就要来了,你还想走吗?想走就赶紧走!
马龙笑了:我不走!我要是现在走,我还像个男人吗?
花红笑了,伸手拍拍马龙的脸:那你三年前一声不响地走,像男人吗?
马龙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不过你的。
然后脚步声果然就越来越近了。田明媚和张妈跟在田太太的身后出现在大门口,她们一言不发,都倒提着一把雨伞,望着火堆边的马龙和花红。马龙的衣服还没干,不停地升腾着热气,看上去他就像一只即将被烤熟的地瓜。接着田树才出现了,他撑着一顶黑色的长柄雨伞,站在田太太的身边。他盯着马龙看了很久,然后笑了,说,你真像一只地瓜。
花红说,他是来订货的,他要二百斤白酒。
田明媚说,骗鬼去吧!
田树才找到了保安团,在沈家门的副官李二狗的带领下,越过几层哨卡走到了沈家门的办公室门口。田树才看到那些士兵身上的枪时,热血就开始沸腾起来。他太喜欢那些枪了,他觉得自己从赵甲那儿买来的手枪,简直就只是一块烂铁。田树才看到了正在剔牙的沈家门,沈家门盯着他看了好久说,我看你的长相就知道你心眼多,你来找我一定没什么好事。
田树才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坐了下来说,我想把我妹妹嫁给你。
沈家门笑了,舅爷,你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说出来?
田树才说,你想不想杀陈三炮?你要是杀陈三炮,县长一定会有奖励。
沈家门说,怎么杀!
田树才接过一名勤务兵刚送上的茶喝了一口,他突然变得十分从容了。他放下茶杯,抹了一下嘴边的茶沫说,辛浦镇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家大少奶奶花红和马龙通奸,按照俗规就要沉笼。如果陈三炮来救,你刚好可以打个埋伏。
沈家门说,花红是你嫂子,你连这种下三滥的法子都能想出来,你果然不是什么好鸟。
田树才说,只要能吃到虫子,就是好鸟。我把我妹妹嫁给你,我就是你舅爷。你不帮舅爷帮谁?再说沉笼只是个幌子,到时候只要陈三炮现身,我们马上把笼子从水里提起。要杀我嫂子,我不会,我哥也不答应。
沈家门说,你又怎么断定陈三炮一定会来救?
田树才说,他要是不来救,那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账王八蛋。既然他不是王八蛋,那他就一定会来救。
这时候吹来的一阵风,吹起了田树才的头发,田树才又喝了一口茶,他突然觉得心情无比畅亮与愉快。他站起身来走出了沈家门的办公室,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留下了一句话,要是你不吱声,那就说明你答应了。
沈家门的声音追了出来:那令堂也是这意思吗?
田树才笑了,回转身望着沈家门说,如果我连我娘也说服不了,我怎么说服你!
沈家门咬牙切齿地盯着田树才说,你真不是一只好鸟!
田树才说,你还想说什么!
沈家门想了想说,舅爷!
马龙被关在田家的杂物间里,花红被关在了厢房。厢房的门打开的时候,一些光线跳进来,晃得花红睁不开眼来。田树才托着一只木托盘走了进来,他给花红带来了一壶酒,还有三碗素菜,一碗是油豆腐,一碗是蒸藕,一碗是水煮花生。他还带来了两只杯子,他在杯子中倒上了酒,然后他说,嫂子,我要和你喝一杯。
田树才替花红解开了身上的绳子,拔出了她嘴里塞着的一块布头。花红就坐在了田树才的对面,他们喝起了酒,像是拉家常的样子。田树才告诉花红,马龙就关在杂物间里;全镇的人除了正在忙着赌博的田树根以外,几乎全都知道了田太太很震怒,她要将马龙和花红这对奸夫淫妇沉笼,时间就定在明天下午两点;镇外有一片棉花田长势喜人,这种植物是镇东王大麻子新引进的物种,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得出来种这种玩意儿的;镇上的海半仙昨天差点跌进河里淹死了,一个连自己的命都算不好的人,怎么能给镇上的人算那么多的命,而且名气还那么地响亮……
田树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像是在漫不经心地讲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看上去他多么像一个不够敬业的说书人,有气无力地说着一些小闲事。风一阵阵吹来,那些风奔进了田树才的绸衫,然后穿过他的皮肉奔进他的骨头里。田树才觉得自己就快睡着了。他最后问,你为什么不闹?
花红笑了,她抿了一口酒说,闹有什么用?你们不会让我死,也不会让马龙死,你们是想让陈三炮死。
田树才的脸上又是青一阵白一阵的,一会儿他说,我爹选你当掌柜,我爹的眼睛真是太毒了。
花红说,二叔你不累?
田树才说,这是我娘的意思,也是明媚的意思。
花红说,肯定更是你的意思。田记唐宋酒坊是兴还是败,其实你根无本所谓。你有所谓的只有一件事。
田树才说,什么事?
花红说,让陈三炮死!
田树才拿起了酒壶,把整壶酒都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下去,然后将酒壶重重地在桌上一顿说,他如果不死,我活着一点也不快乐。我估计陈三炮已经知道了沉笼的事,他要真的来救了,我不知道对我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花红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田树才摇晃着脑袋,他已经喝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他说,他要真的来救了,说明他要从田树根手里把你抢走。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