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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炮在他的屋子里发了一个下午的呆,黄昏时分他走出了屋子来到寨院。在那根标着“陈”字的大旗杆下,他把目光抛向了远方。山风阵阵,暮色从很远的山峦处像海浪一样铺排着滚过来,一路蔓延到铜锣寨。陈三炮看到了和暮色一起向自己走过来的军师麻老六和二当家铁算盘,他们在他的身边站定。铁算盘说,大哥,你千万不能下山。
陈三炮是下午接到眼线的线报的,眼线的线报通过木瓜准确地传达到了陈三炮的耳中。陈三炮开始想象一个明媚的女子被装进猪笼,然后沉入水中,最后水面上会浮起一缕水草一样的黑色头发。陈三炮的心就痛了一下,他的眼前浮起花红拿花锄砸酒缸的场景,突然觉得花红一定就是自己的一场梦。陈三炮大吼了一声,老三,木瓜!
三当家香雪海带着青蛇白蛇向这边走来,而木瓜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跌出来的,他跌跌撞撞地从一堆夕阳里滚出来,迅速赶到了陈三炮的面前。陈三炮眼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峦说,让兄弟们作好准备,明天跟老子下山。
麻老六沉默了一会儿说,大哥,真的不能下山,这明明是个坑,等着你去跳。
陈三炮笑了,回转身望着麻老六说,军师,就算是十八层地狱我也得往下跳!
铁算盘说,那可是只损兵折将,对铜锣寨只有害没有利。
陈三炮的目光从各人面前一一闪过,他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要是我不下山,我心里不安。要是我下山了,拿兄弟们的性命开玩笑,我心里也不安。那就让我一人下山吧!
木瓜说,大当家,要是我不下山,我心里也不安!
这时候鼻涕摇摇摆摆地从不远处蹿了出来,他在吃一个红色的不知名的野果,他手里捧着一捧的野果。鼻涕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救我娘,我也得去!要是我不去,我就不是鼻涕了。
陈三炮又把目光抛向了远方的山峦,他突然觉得,黄昏的夕阳要比清晨的朝霞触目惊心得多,红得就像一大片的血。
光棍潭边放好了两把太师椅,椅子上坐着田太太和田九爷。田九爷眯着眼睛,他的目光有气无力地望着不远处的水面上泊着的一条船。船上两只竹笼子里装着马龙和花红,竹笼子各系着一根麻绳。竹笼边上站着两个大汉,这时候还没有一丝风,从花红的目光望出去,看到光棍潭的水面上,像镜子一样平静。她甚至看到了游在浅水的鱼,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也要成为一条鱼了。她转过头,看到田树才穿着绸衫从不远处的人群中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微笑,走到岸边的时候他抬头望了一下天。
田树才的目光越过了水面,落在船上竹笼子里的花红身上。然后他四处张望着,他看到田九爷显然已经睡着了,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涎水。田树才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看到了不远处的草丛,草丛中全是保安团的人马。每一棵草下面,都躺着亮闪闪的钢枪。田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觉得所有该发生的一切都将要发生了。
在不远的山坡上的草丛中,仰天躺着陈三炮。陈三炮一直看着刺眼的太阳光,嘴里叼着一茎狗尾巴草。一只蚂蚁从他的脸上爬过,爬得他的脸痒痒的,但是他一动不动,他觉得这时候的蚂蚁比他这铜锣寨大当家还大。他的身边躺着木瓜和鼻涕,木瓜伏在地上,他的手指搭在机枪的扳机上。而鼻涕正在吃一只金瓜,他把瓤也吃得干干净净。然后他用衣袖擦了擦粘乎乎的嘴说,好吃。
从他们这儿望下去,可以望一个潭,一条船以及岸上的一群人。陈三炮一直在等待着时辰的到来。他对木瓜说,时间一到,你就响枪。
田树才是没有坐椅的,他找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坐下。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可以看到替田太太打着伞的张妈,也可以看到替田太太扇着扇子的田明媚。田九爷终于被人摇醒了,他仿佛是懵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忘了他是作为族中的长老来监督这次沉笼的。他依稀记得上一次沉笼是四十六年前,一个田家的寡妇和一个下人好上了,结果被沉了笼。但是现在是民国年间,正是奉行新生活运动的年代,这样的旧俗是不是还适合这个时代,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明确地说明。也就是说这样的陋习可以延续,但也可以废除。田九爷第一句话是对田太太说的,田九爷说,有粮家的,我看还是算了吧,抽几板子算是惩戒,你看怎么样?
田太太笑了,说,九爷爷,你在说笑话呢。
田九爷就无奈地站直了身子,在太阳光底下他就像一只硕大的无力的蚂蚁。他漏风的声音传出来,今有辛浦田氏田东桂二十八代孙田树根之妻花红,不守妇道,与人通奸,违背常伦,伤风败俗,败坏田氏门风,时辰已到,奸夫淫妇沉笼。
田九爷觉得他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刚才的几句话好像是掏空了他的身子骨一样,让他在阳光底下像一张被晒干卷曲的纸张一样,失去了弹性和力道。他面条一样坐倒在太师椅上时,辛浦镇上著名的赌棍田树根不知道从哪儿蹿了出来,他涨红着脸大吼着,谁敢把花红沉了,我跟谁拼命。
田树才站起身来,他慢慢地走到了田树根身边说,哥,你要干什么?
田树根说,马上把花红解下来,他是我女人,沉不沉笼我说了算。
田树才笑了,他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仔细地在阳光底下端详着。他说,哥,你看看这块石头好像是鸡血石。
田树根说,你还有心思玩什么石头,你快让人把花红放下来。
田树才突然举起石头,重重在砸在了田树根的头上,田树根一声不吭地倒在了地上。田树才丢掉石头拍了拍手,沉下脸大喝一声,沉笼。
两名汉子将两只竹笼子踢进了水里,他们的手中其实是牵着麻绳的,他们在等待着田树才一声令下,可以将笼子迅速地拉回到船上。花红的身子往下掉,她能看清不远处一起被沉入水中的马龙,也能看到阳光,水草和鱼,以及隔水看到的从山坡上奔下来的一个人。其实那人简直跑得像一匹马,他朝天开了一枪以后,朝山下狂奔起来。花红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突然在水中哭了,她觉得像这样愿意为她死的人,这个世界上很难再有第二个了。
光棍潭边草丛中的沈家门看到了从山坡上飞奔而下的陈三炮。他得意地笑了,他挥了一下手,草丛中的所有枪开始怪叫着向陈三炮射出蝗虫一般的子弹。而与此同时,山坡上的木瓜扣动了机枪,鼻涕在一边托着子弹带不停地送弹。鼻涕大着嗓门说,木瓜你不能伤着我娘,你要伤着我娘了,我把你脑袋砍下来当尿壶。
木瓜的手指一直紧扣在机枪扳机上,子弹呼啸着射向了草丛,把保安团士兵的步枪子弹给压了下去。而陈三炮像一头黑色的豹子一样跳跃着,他冲向了光棍潭边,冲进了水中,水花四溅。他迅速地扑向了那只沉下去的竹笼,与此同时他连开数枪,两名船上的汉子随即落入水中。他们本来是负责拉回竹笼的,在中枪的同时,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麻绳往水中滑落下去。而围观的人群大乱,田太太在奔逃的过程中不仅被人挤倒在地,而且脚上还中了一粒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子弹。田太太大声地呼号着,田明媚推开了拥挤的人群,迅速地把田太太扶了起来。就在这时候,田明媚看了一眼田太太脚上流下的一汪血。田明媚开始天旋地转,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患了血晕病,根本见不得血。她软绵绵地像一截被风吹倒的篱笆一样倒下来,倒在了田太太身上。
田树才坐在大石头上,子弹在他的身边乱飞。他笑了起来,站起身子拔出了身上的手枪大喊着,陈三炮,你的死期到了。
田树才冲向了光棍潭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香雪海和青蛇白蛇,她们三个人开的都是双枪,子弹嗖嗖地从田树才身边飞过,压向从草丛中钻出来的保安团士兵。沈家门一掌打翻了一名士兵,从士兵手中抢过了机枪向山坡上的草丛扫射。而山坡上木瓜和鼻涕把一挺机枪开得很欢,他们像是在玩一种会响的玩具,子弹嗖嗖地从枪膛里奔出。鼻涕笑了,他大声地喊叫起来,他说让他们见识一下老子的厉害。其实木瓜一点也听不到鼻涕的声音,木瓜耳朵里灌满了噼哩啪啦的机枪声,他突然觉得耳朵里的声音已经装不下了,正在不停地溢出来。
水流湍急地往下奔涌着。装马龙的那只竹笼已经被冲得很远了,陈三炮奋力地抓住了花红的竹笼,但是他忘了自己不会游泳。就在他连喝了好几口水的时候,花红灵巧得像一条蛇一样,从竹笼里钻了出来。她一把环住了水中挣扎的陈三炮,仰泳着往岸边靠。这时候香雪海踏着水奔过来,水花一阵阵地溅起来落下去,像是从水中蹿出的一条白龙。香雪海向陈三炮游去,她和花红一起合力把陈三炮往岸边推。
枪声大概一共持续了十来分钟,保安团的士兵有三个翘了辫子,有五个中了枪。翘了辫子的一言不发躺在地上,中了枪的正在哼哼叽叽地喊着。沈家门阴沉着脸走到了阵亡士兵的身边,蹲下身替士兵捋合了圆睁着的眼。他看到田树才的绸衫上仍然纤尘不染,正向这边走来。他还提着一把手枪,看上去像是打靶归来一般。沈家门站了起来说,都是你出的馊主意。
田树才无奈地摊开了双手,他突然觉得这是窝囊无比的一仗。对方就来了三五个人,结果还是让人逃走了。而且花红和马龙并没有按计划被救起,相反却被水冲走了。这是一次失败的阴谋,说明一个问题,就是田树才实在还不够阴,他的计划实在还不够高明。沈家门狠狠地踢了田树才一脚,田树才没有避,他的绸衫上随即落下了一个鞋印。
田树才说,你想杀了我你就杀吧。
沈家门的气就是在听他这么一说以后消掉的,他十分清楚就算把田树才杀掉十次,他的三名士兵也不可能回来了。
田树才接着又说,如果你不想杀我,那我就得回去料理田家的事了。
沈家门这时候一转身,看到了被田树才用石块砸晕在地的田树根,也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田明媚和田太太,张妈等下人正在不停地料理着地上的一片狼藉。只有田九爷还坐在太师椅上,他打了一个呵欠,像刚刚睡醒似的梳理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双懵懂的却又老眼昏花的眼睛四处扫描着。他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无比落寞地向来路走去,接着打出了第二个长长的呵欠。
沈家门阴着脸对田树才说,你们田家的麻烦事真多!
湿漉漉的花红一直守在陈三炮的身边,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是一团巨大的水蒸汽,随时会被蒸发掉。陈三炮灌多了水,赛华佗用一匹马倒挂着他,让他肚里的水基本上流了出来,但是陈三炮仍然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青得像青萝卜一样。这让香雪海的心一直都拎在喉咙口,香雪海想,这个会使双枪的男人会不会永远也醒不过来?
香雪海斜了花红一眼说,要是大哥醒不过来,我会给你点天灯。
花红没有说话。其实她并不懂得点天灯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这不会是一句好话。她一言不发是因为她希望陈三炮能活过来,她的脑海里始终浮现着陈三炮从山坡上往下跳跃前进的画面。这是一个为了她可以不要命的男人,这个男人最后让水给淹得神智不清生死未卜。她望着正在忙碌的赛华佗说,你有没有别的法子了,你要是能让他开口说话,你一辈子的酒我都包了。
赛华佗用他白多黑少的眼睛白了花红一眼,你就是给我金屋银屋也没用,大当家能不能活,得看他的造化。
后来赛华佗开始使用艾炙,他像一个乐此不疲的实习医生一样,拿所学过的本领一次次在陈三炮身上做试验。最后在烟雾缭绕中,陈三炮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柔弱无力地四处游曳,他当然看到了焦急万分喜极而泣的香雪海,当然也看到了木瓜和鼻涕,以及围在身边的众人。他甚至听到了孔二己在屋外带着匪众们的低沉吼声。孔二己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大当家侠骨柔肠,当是辛浦人杰之类一大堆半生半熟的话。这些对于陈三炮来说,其实都不重要了,包括铁算盘和麻老六的悄无影踪,也不重要了。他的嘴角又挂下一汪从胃中泛上来的苦水,这让他想起了自己从山坡上豹子一样奔跑的身影,以及纵身跳进光棍潭的十分新鲜的往事。他知道他是被花红和香雪海救上岸的,他根本就不会游泳却要下手救人,就等于是根本没有枪却嚷着要上山用拳头打老虎一样滑稽可笑。
陈三炮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花红。花红就跪伏在地,不喜不悲,定定地看着嘴角不时流水的他。陈三炮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他的第一句话是对花红说的,我要你当我的压寨夫人。
花红笑了,除非我死了!
你死了,那我就是那个垫背的!
花红不再说话,她缓缓地起身对香雪海说,三当家,不用点我天灯了吧。
香雪海没有说话,别过脸去,她突然发现无论陈三炮救活还是没有救活,在花红面前她好像都输了。她看到花红慢慢地走出门去,无视门口孔二己和那些匪众们,走到了那根巨大的“陈”字大旗的旗杆下。花红把目光放远,眼里装下的是层层山峦,山风一阵阵吹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场梦中一样。梦中的马龙不见了,被水冲向了远方,就像是把他从她的记忆中冲走了一样。
远处是麻老六和铁算盘的身影,他们知道陈三炮已经活过来了。麻老六盯着花红的背影对铁算盘说,这个女人,一定是祸水。
祸水花红没有能顺利下山,陈三炮对木瓜轻声说,不能让压寨夫人下山。陈三炮又转头对鼻涕说,不能让你娘下山。香雪海十分清晰地听到了陈三炮的话,陈三炮说完这些,头一歪又从嘴角冒出一股水来,然后他沉沉地睡了过去。这时候,香雪海的胃里开始冒一阵一阵的酸水。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