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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无端的战事

花红花火 海飞 14295 2021-04-05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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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中的百丈崖山顶,大力等八个腰间挂满手榴弹的保安团士兵凭借钩索攀上崖来,像一群猴子一样利索地攀援而上。田树才出发之前告诉他们,沈家门今天故意离开辛浦镇,假装去县城看戏,目的是为了掩护这次偷袭铜锣寨的行动。这次行动配发了最好的武器,所以一定要打好这次偷袭战,不辜负司令的厚望。事成之后,赏金赐银有功封官。众士兵热血沸腾,一个个拍着胸脯说是。

  到了山崖顶,大力悄声吩咐分头行动,东西南北两人一组,共四组布置在四个山头。他们的目的是把铜锣寨炸得四面开花,把陈三炮一伙炸迷糊了轰下山,而山下则有田树才带着一干人在一线天出口处的小山包上,用乱枪伺候着。这样里应外合,将陈三炮一伙包饺子一样包起来,彻底一网扫尽。几个人点点头,像棋子一样撒向四面八方。大力带着士兵甲跑出几步,分别从腰间拔出手榴弹,向不同角度扔出去。爆炸火光顿时四起。大力和士兵甲在烟屑里就地一滚,隐入山林。

  铜锣寨上的陈三炮、铁算盘和香雪海被突如其来的枪炮声震得晕头转向。按照山下眼线的来报,这个时候辛浦镇的保安司令沈家门正带着大肚子的三少奶奶田明媚在县城戏院看绍兴大班,不可能摸黑来袭。所以陈三炮这时候在山寨大厅里跟两位当家在商议下一次收拾沈家门的时辰。

  木瓜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报告铜锣寨莫名其妙地四处遭袭,弟兄们被炸死炸伤了好几个,人家在暗处自己在明处,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想打也找不着对方。几个人紧急商议,当下决定绕开一线天从山路走。一行人在陈三炮带领下,摸黑往山路冲去。

  保安司令部里,刘二狗终于吐出了嘴里塞的破布,嘶声大喊来人啊。士兵石锁破门而入,急忙解开刘二狗的绳索。刘二狗一把拔出石锁腰里的信号枪,跌跌撞撞往外跑。跑了两步,刘二狗才感觉脚上被田树才插了两刀抽筋似的痛,他按着流血的脚坐倒在地。石锁急忙上前来扶,刘二狗踹了他一脚,要他跑到城外小山上打三发信号弹。石锁慌忙冲出屋外,翻身上马往城外奔去。

  百无聊赖的二小靠着戏院门口的柱子,嗑着瓜子,不时打上一枚呵欠。往常这个时候他已收工,会出现在辛浦镇的赌馆里玩牌。赢了去酒馆喝酒,输了对方会请这位保安爷到酒馆喝酒。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不会输的。而今天守在戏院门口嗑瓜子,让二小十分不爽。他很怀念赌馆里昏昏沉沉的光线,像水草一样浮浮沉沉的人头以及乱哄哄的声音。

  二小再次打了个呵欠,这个大大的充满睡意的呵欠使他的眼睛浮上了一层泪水。这时他一歪头,看见远处天边突然亮起水汪汪雾蒙蒙的一点红色,接着第二点,第三点。他打呵欠的大嘴一时合不扰。他用手背抹了把眼睛,瞬时明白是信号弹。二小连忙闭上半圆的嘴,把手里的瓜子一扔,转身朝戏院冲去。

  田记唐宋酒坊门口,花红和田福、二胖站在大门口,仰望着天空中先后升起的三发红色信号弹。三个人议论着什么地方又遭孽了。田福断定是日本人打进辛浦镇了,二胖则认为保安团跟铜锣寨又交上手了。花红若有所思,默不作声。

  这时从山上发完信号弹的石锁骑着马从酒坊门口经过。田福大声跟他打听发生了什么事。石锁勒住马缰气愤地告诉田福,你家二少爷私自带兵偷袭铜锣寨,等着回来挨司令抽筋剥皮吧。花红吃惊地回想起早上田树才跟自己红着眼圈告别,当时他在田有粮两口子和田树根画像前磕头,说要出趟公差不知几时回来。花红当时还暗笑他出个门还这么婆婆妈妈。

  花红眉头一皱,当下一把将石锁从马上拽下,翻身上马。石锁被拽得踉踉跄跄朝前蹦了几步,回过神来,只见花红的身影消失成一个黑影。石锁跺着脚喊我还得交差呢。

  沈家门从戏院里出来,嘴里骂骂咧咧。他留下八个士兵保护田明媚,自己带了二小和另一名士兵策马狂奔而去。桃红搀着田明媚匆忙出来,见沈家门已不见。田明媚估摸着事情已出漏子了,急着要桃红备马回辛浦镇。一名带队的士兵拦住她说,司令吩咐明天早上护送回辛浦镇,万一肚子里的孩子有个闪失没法跟司令交待,三少奶奶就别难为我们了。

  田明媚的心头发出绝望的哀叹。她按着肚子要桃红搀她回客栈,连戏也不要看了。

  花红在辛浦镇往铜锣寨的山路上策马奔驰,不时用马缰往马屁股上抽打,马蹄卷起长长的黄色烟尘。她听到耳边的风声像狼一样号叫,两旁的铜锣山飞一样往身后跑。

  如果不是陈三炮在她新婚之时洗劫了田家大院,她也许会是辛浦镇上最辛苦最忙碌也最有名望的酿酒师,安分守己地在酒缸里耕耘播种收获。至于田树根是不是她最爱的男人——自从多年前马龙离开她之后,还有什么是她爱不爱的?而田二少爷田树才也许会继续回到杭州读书,运气好的话娶上杭城药行或扇子铺的小姐为妻,在西湖边买一间屋,赏柳浪闻莺,看苏堤春晓……而不至于过着像现在这样鸡犬不宁狼狈不堪的生活。田树才有足够的理由憎恨陈三炮并将他杀死。可事实上,仇恨支撑不起一个人的强大,也不会让被憎恨的那一方变得羸弱。田树才的最大优势是自信,最大劣势是自信过了头。他根本不懂得自己天生是一只山鸡,不管如何奋斗扑腾,也成不了凶猛强劲直冲云霄的老鹰。

  花红纵马奔进通往铜锣寨的山道时,突然马蹄一曲被绊倒在地,花红从马背上摔下来,滚落地上。木瓜鼻涕冲上去刚要绑上,花红大喊一声鼻涕是我。鼻涕立刻像小马驹一样欢叫起来。花红焦急地要鼻涕赶紧带她见陈三炮。

  山脚下的小树林里,陈三炮几个在商议尽快突破包围口。陈三炮用一根棍子在地上划方位,铁算盘和香雪海在旁边看着。鼻涕带着花红跌跌撞撞冲过来,嘴里喊着娘,因兴奋过度,他脚底打滑跌向陈三炮。陈三炮扶了他一把,说娘什么娘,打起仗来喊爹都没用。

  鼻涕往身后一指,花红像从地底里冒出来一样出现在陈三炮面前。陈三炮的嘴因错愕而张大。花红用极快的语速告诉陈三炮,田树才带人来偷袭铜锣寨。一旁的香雪海冷笑着说等你来报信,铜锣寨早让人一锅端了。

  这时青蛇白蛇奔过来,说一线天出口处发现有保安团的人埋伏着。陈三炮沉着脸让铁算盘立马放四声炮,通知安营驻扎在响鼓山的刘黑子从一线天绕过去,断了田树才的后路。铁算盘答应一声奔向前面。

  花红突然伸手按住陈三炮的手。陈三炮只觉一脉热气从手背直达整个胳膊,他激动而疑惑地看花红。花红目光哀恳地望着陈三炮说,如果抓住了田树才,你要放他一条生路。四声炮响传来,陈三炮指了指天空中渐渐散去的焰花,眼神绝决地对花红摇摇头,率队往前冲去。他边走边大吼,走,兄弟们,包饺子去!

  花红纠结地跟着陈三炮的队伍跑,香雪海用凶狠的制止的眼神瞪了她一眼。在香雪海的眼里,花红是她眼中怎么也拔不出来的一枚钉子。花红没有停步,仍然向前大步走着。鼻涕拉住花红,说前面太危险要她在这里等着。花红摔开鼻涕的拉扯,说不能眼看着陈三炮把田树才打死。鼻涕反问,那你想让田树才把大当家打死吗?花红愣住了,好一会她说我谁都不许他们死。

  没过多久,陈三炮出现在一线天出口附近的大石头后,望见山头上的田树才等人背对着这边埋伏的身影。他们就像一群笨拙的顾头不顾腚的鸭子,以僵硬的姿势伺候着迎面而来的群敌,却忘了身后的暗箭。

  陈三炮大喝一声包饺子,香雪海、铁算盘等纷纷开枪。田树才背部受敌,急忙掉转枪口仓皇开枪,几名士兵已很快死去。田树才这才想到孙子兵法上似乎还有暗箭伤人这一招。他十分懊恼很久没有重新拾起兵书了。

  双方开始了血与火的疯狂扫射,激烈的枪炮声响彻一片,震天撼地。

  花红坐在一线天附近的一个小山包上,这里是枪弹擦不着的地方,但能清晰地听到枪炮的声音,看到枪炮的火光像除夕夜的爆竹一样照亮了半个天空。鼻涕坐在她旁边,紧紧地用乌黑的手抓着花红的胳膊,生怕她突然冲下山去。在花红的脑海中,这个时候田树才已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甩开衣襟,竖着头发,血红着眼,抱着机枪疯狂地向陈三炮扫射。而陈三炮的队伍像一面厚实的饺子皮,像一圈铁箍,慢慢地从四面八方包抄。陈三炮的脸上满是炮灰烟屑,只有两只眼睛闪动着发亮的火光。但陈三炮显然很高兴,他挥着手枪大喊包饺子。

  事实正如花红想的那样,田树才的人马接二连三被击中,铁算盘和香雪海也收拾了不少人。田树才所学的兵法显然很不适合用在活生生的战场上。田树才看看身后横七竖八向夜空摊开手脚或蜷缩成一团的士兵,巨大的悲凉感涌上心头。他指着枪命令士兵老蔫巴带着七八个人和七八条枪冲出包围,自己断后。

  老蔫巴还想说什么,被田树才凶狠的眼神吓坏了,赶紧带着人往一线天的哨卡奔去。田树才抱着机枪疯狂扫射。老蔫巴带着人马冲到哨卡处,一枪收拾了管哨卡的小土匪,连滚带爬冲下山。刘黑子这时带着人马才刚刚赶到一线天,与老蔫巴等人隔了个山头打了个擦边球。

  田树才一个人孤身奋战,土匪们的子弹不断打在田树才身边的石头上,擦出火花。田树才的子弹打光,不得不停下来。铁算盘止住往机枪里送子弹的土匪,疑惑地问陈三炮那边怎么没动静了。陈三炮皱着眉头想事儿。田树才的手碰到身边一具尸体,碰到了一颗手榴弹。田树才拍了拍那僵硬冰冷的手,低声说兄弟谢谢你了。田树才将手榴弹的盖轻轻拧开,把弦扣套到手指上低声说,陈三炮,老子今天和你同归于尽了!爹,娘,大哥,为你们报仇的时辰到了,儿子会来找你们的!

  片刻安静下来的战场上,突然响起了一个划破黑夜的响亮声音,树才,树才!

  陈三炮浑身一震,他清楚地看到花红从山头冲下来,像一只受惊的鹿往一线天出口处奔去。陈三炮把手一按,制止土匪们对准花红的枪口,大喊一声,不许开枪。田树才听到花红的喊声,浑身一哆嗦,探头从山豁口处望去,花红正跌跌撞撞疯狂地跑过来。田树才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

  刘黑子从一线天的对面冲过来,朝四处张望喊大当家。

  陈三炮大声说,刘黑子,那小子没子弹了,在小山包上,给我抓活的。

  陈三炮布下的饺子皮一前一后缓缓向躲在石头后的田树才围了过去。田树才很显然已成了这张饺子皮里的肉馅。

  花红疯狂地奔向田树才,像一匹受惊的野马,掠过山石,蹿过树林,趟过浅溪,跑到距离田树才两三丈远的地方时,她两腿一软跌倒在地,膝盖重重地撞在石头上。她顾不得去抚痛处,撑起身子,看见田树才手里的手榴弹。她向前伸出手,树才,我想跟你说句心里话。

  田树才紧捏手榴弹的手慢慢垂下,如同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他呜咽着,嫂子,估计我就快死了。我只想听你说一句实话,你喜欢过我吗?

  花红说,这个,我只能小声告诉你。花红缓缓地一点一点爬向田树才。

  不远处的陈三炮看着两个越来越接近的身影,烦躁地踢了下身边的一块石子。石子踢在旁边一个小土匪的脚上。那个小土匪吃痛而惊讶地抱起脚。陈三炮举了好几回枪对准田树才,又纠结万分地放下枪。香雪海冷眼旁看,眼神流露不屑。

  田树才吃惊而热切地望着爬到面前的花红,他甚至忘了去扶她一把。花红终于靠近他身边,一把抓住田树才的手腕,厉声说,把东西给我!

  田树才挣脱着,嫂子,你别管,我今天要跟陈三炮同归于尽!

  争抢中,手榴弹被田树才一不小心拉开弦,手榴弹哧哧地冒出蓝烟,把花红和田树才的脸色映得古怪而恐怖。陈三炮像匹猎豹一样从山包后跃出,矮着身子迅速蹿向他们,铁算盘、香雪海也围上去。

  田树才看着手里哧哧作响的手榴弹呆愣了。花红大喊快扔,手榴弹从田树才的手心滑出,却跌在了自己的面前。陈三炮冲上前,一把拉过花红入怀,同时狠狠将手榴弹踢出。手榴弹凌空,飞向不远处的空旷处。巨大的爆炸声后,一阵泥浪冲天而起,离爆炸点最近的田树才被震昏过去,随即被一阵泥浪覆盖住。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田树才从折骨剔肉般的疼痛中醒来时,感觉到嘴唇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壳。他费劲地动了动嘴唇,立时感觉嘴唇一阵清凉。他拼命地撑开像压了铅块似的眼皮,看见蓬头垢面的花红用一片树叶往他嘴里滴水。田树才的眼圈红了起来。

  花红对他摇摇头,树才你个混蛋,你可把那些兄弟们害惨了。

  田树才顺着花红的目光望向不远处。七个士兵五花大绑,一个个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像一根根柴禾杵在地上,随时等待着被劈开的命运。田树才一阵头晕,但他没法向后跌去,因为他的两手被牢牢地反绑在一根粗壮的树上,身后有两名持枪土匪用枪管捅了捅他的身体,让他的肋骨一阵剧痛。

  陈三炮充满血腥的声音响起,上次你们杀了我七个弟兄,这次正好也是七个。一命抵一命,不赔不赚!

  木瓜这时押着大力等三个攀岩偷袭的士兵过来说,这就是昨天晚上扔炸弹的几个狗东西,死了五个还剩三个。

  陈三炮朗声大笑,好,三个算利息,老子陈三炮这回够本了。

  保安团丁们一片痛哭哀号,大声求饶命,有几个高声喊田树才。田树才的脚底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啃噬,拼命地向前挣脱,两手被绳索勒出了血痕,脚下的泥土像狗刨灰似的刨出一个小坑。田树才红着眼睛嘶喊,陈三炮你有种朝我来,你别伤害我兄弟!

  陈三炮一挥手,地瓜手里的枪声响起,一名士兵立马爆头,血像漏了底的红油漆似的喷溅出来。一会儿又是一枪,又一名士兵喷着血倒下。士兵甲涨红着脸吼,田树才你个王八蛋,你倒是有女人护着,你救救弟兄们啊!地瓜一枪打在士兵甲的头上,士兵甲倒地,大睁着眼睛死去。枪声中田树才泪流满面,朝天空发出中弹似的嘶吼,老天无眼,杀了我吧!

  花红捡起身边的一把砍刀,挥手就把田树才身后的绳索砍断,田树才像个球似的扑在地上,半天起不来。花红在旁边的灌木丛中砍下一捆荆条,撕下衣服上的一条布就把荆条捆在一起,一会儿花红的手被荆条扎出一片血糊糊。花红把荆条绑到田树才的身后。田树才挣扎开,奋力摇摇晃晃地站起。

  花红厉声喝道,跪下,向大当家负荆请罪!

  花红被陈三炮一把拖过。陈三炮抓住花红的手,猛地撕破自己的衣服,迅速将花红的伤手包起来。陈三炮攥着花红的手,心痛地瞪了她一眼,你要心疼死老子吗?

  陈三炮上前一脚把田树才踹倒,田树才挣扎着站起,陈三炮再一脚把他踹得仰面躺下。陈三炮一脚踩在田树才的胸口,拔出枪指住他的脑门怒吼,今天老子心情好,给你个痛快的!

  田树才脖子上的青筋暴跳,嘶吼着,来吧,你爷爷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香雪海诧异而敬佩地望着田树才。她觉得以往有点看轻了这个田家的白面书生。

  花红走到陈三炮面前,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陈三炮发现花红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一绺头发疲倦无力地垂下来,遮住她一只眼睛的半边。她看起来无比憔悴。陈三炮伸出手,想把遮住她眼睛的头发捋到边上,这样好让他看清她的面容。他心痛地想这回得让她留在山上,烧上一大锅水,让她好好地洗个澡,舒舒服服地睡个觉,让她再也不要为那个烽火连天的田家卖命了。

  陈三炮的手刚刚碰到花红的头发,却落了个空。花红跪在陈三炮面前说,陈三炮,我花红这辈子从来不给人下跪。今天我求你饶了我小叔子,田家只有他这一棵独苗了!

  陈三炮倒退一步,花红,你给老子起来!

  花红却猛然抱住陈三炮的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我是田家当家的,我不能任由田家的血脉一根根在我眼前断掉!

  田树才的眼泪突然奔出眼眶,嫂子别为我求情!

  陈三炮握着枪的手在发颤。铁算盘在旁边暴跳如雷地吼叫,铜锣寨被炸毁了好几处,再加上死伤的好多弟兄,我们不能做赔本买卖!

  麻老六也火上浇油,不杀了他,怎么向死去的和活着的弟兄们交待?

  陈三炮纠结地望着跪地仰望他的花红,艰难地把脸侧过去。他怕再看下去,花红眼里的哀求会像一锅开水一样融化了他。他想刚才一厢情愿地要把花红留在山上的念头真是多想了。不管多么尽心尽情,在花红眼里,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多余的。

  陈三炮低声说,花红,你给老子滚!

  花红仍然没有动,陈三炮,你不放了田树才,我不会滚!

  陈三炮拉动枪栓,所有的人都盯着他的枪。陈三炮缓缓地抬起枪管对准田树才。花红大喊陈三炮你不能……陈三炮突然把枪口朝上一抬,将一根高高的树枝打落在地。陈三炮一脚踹在田树才的身上,滚!在老子没改变主意前,滚得远远的!

  花红站起身,拉起田树才的手腕,深深地盯了陈三炮一眼,拉着田树才迅速朝山下奔去。陈三炮看着他们两人像一对患难夫妻一样相扶相搀的背影,狠狠地朝旁边的树砸了一拳,树哗哗地抖落了一大堆树叶,在地上虚虚地浮起来。

  铁算盘和麻老六互相看了看,铁算盘一脸阴郁,麻老六朝陈三炮摇摇头,大当家的,你定了的事我们不好多说,可为了铜锣寨,你不该有妇人之仁啊。

  陈三炮冷冷一笑,我倒要看看,沈家门怎么收拾他。

  香雪海笑了,大哥这招不错啊。既给了花红人情,又能置人于死地。大哥到底是大哥。

  陈三炮把枪往腰里一插,转身就朝铜锣寨走去。鼻涕紧紧跟在他身后,唠叨着说娘走得太急了没能把牛肉干塞给她。

  陈三炮边走边说,你娘迟早会回来,你娘是老子的压寨夫人。

  铁算盘在背后嘀咕,没见她愿意压寨啊。

  陈三炮大声说,迟早的事!

  花红搀扶着田树才,跋山涉水地走出山道密林,走上通向辛浦镇的路时,太阳从东面天空的云层里一点点挤出脑袋。空气中浮着一层稀薄而湿润的雾气,在他们的面前油油地流动。花红再也抗不住满心的疲惫与惊魂,脚头磕上一个坑,一下子跌倒在地。摇摇晃晃的田树才也跟着栽倒在地。

  两人索性摊开手脚,像两张大饼一样摊开在地面上。田树才的脑袋抵着花红的脑袋,一丛丛青草从他们的发隙间钻出来。田树才感觉从没这样接近过花红,尽管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与枪炮气息。

  田树才慢慢地将脑袋侧过去,他看到了花红头发凌乱、满面烟灰的侧面,他还看到花红的眼睛是闭着的,眼睫毛坚挺地矗立在她眼皮上,像一排浓密的草丛,脸颊上的绒毛带着淡金色。田树才抬了抬手,想抚摸一下这淡金色。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力气抬手。

  田树才无奈地转过脸,他望着遥远的一丝丝明亮起来的天空,看着天空中由厚重而渐渐拉薄的云彩,轻声说嫂子这样躺着真好。花红没作声。她似乎疲倦地睡着了。田树才便也合上了眼。他觉得这样的辰光越长越好,能睡上长长的一觉那更好。

  一只蚱蜢从草丛中跳出来,先是跳上花红的头发,然后又跳到田树才额头上,再跳到他鼻孔上,探出细长的脚去试探他的鼻孔。田树才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蚱蜢惊慌地逃走。花红那边动了动,她慢慢地撑起身子,然后站起来,费劲地拉田树才。田树才不能再假装在草丛上睡觉了。两人相扶着,继续往辛浦镇方向蹒跚走去。

  走了没多久,一辆板车骨碌碌地朝他们过来,拉车的边走边探头探脑四处张望,满脸焦灼。花红看见他们,心头一宽。那回从铜锣寨断肠崖滚下来,她看见牛和栓子拉着板车的身影,当时也是心头一宽。花红朝他们挥挥手,声音嘶哑地喊我们在这儿。田树才目光呆滞地看着拉着板车朝他们奔来的两个人,奇怪地说这两个人真像田福和二胖。

  田福和二胖用板车拉着花红和田树才奔向辛浦镇大街,经过田家酒坊的时候,花红挣扎着爬下车,让田福和二胖拉田树才赶紧去惠民医馆。田福和二胖马不停蹄地往前奔跑。板车从沈家大院门口经过,田树才捶打着车板连连喊停。田福停下脚步回过头擦汗,少爷还没到惠民医馆啊。田树才从车上滚下来,二胖慌忙去扶。田树才抬头看了看“沈府”二字,跌跌撞撞朝里面走去,气若游丝而又坚定地说,我要见沈家门。

  二胖背着血痕斑斑的田树才冲向沈家客厅。沈二厌恶地拦住他们,捂着鼻子要他们等着。二胖将田树才小心地放在客厅门口的石墩子上,让他靠着自己的身体,从怀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一点一点替田树才擦额头上的血渍。二胖心疼地骂,他奶奶的陈三炮,下手这么狠,下回我见着非把他往死里揍不可。

  话音刚落,一声响亮的鞭子声在空中抽响,沈家门怒气冲冲地跨出门。田树才的身子一矮,顿时从石墩子上落到地上,他双膝跪地,呆呆地看着沈家门。

  沈家门的鞭子几乎要戳到田树才的额头,田树才,还有胆回来,看我不抽死你!话落鞭起,田树才被撕破衣裳的肩头立刻出现一道血红的鞭痕,一排血珠顿时铺在田树才白生生的皮肤上。胆小的仆人惊叫一声撒腿就跑,胆大的却围上来抱着胳膊看热闹。

  冯小宝抱着小狗袅袅娜娜从后院走过来,边走边哼戏,见围着一圈人,便上前踮着高跟鞋看。冯小宝看到像只落水狗一样伏在地上的血人,连忙退出来,用手绢掩着鼻子,厌恶地问旁边的李妈怎么弄了这么个血人进来。李妈幸灾乐祸地告诉她,田树才私自跑到铜锣寨攻打陈三炮,结果被土匪打得半死不活,司令这几鞭子下来还活得成啊。

  冯小宝手里的小狗跌落在地,小狗四脚朝天汪汪乱叫,委屈地看冯小宝。冯小宝焦急地问田明媚在哪儿,李妈说昨晚去看戏还没回来。冯小宝向前院跑去,跑得太急,旗袍下摆哗地撕开了一道口子。冯小宝低头瞅了一眼,跑得更快。李妈在背后纳闷二少奶奶怎么这样,是三少奶奶的二哥又不是她二哥。

  冯小宝跑到大院门口,纠结地拧着手绢向远处焦虑地张望。旁边绸缎庄的老板跟她打招呼,要她进来看看新到的杭州缎子面料。冯小宝像什么也没听到,踩着高跟鞋扭着屁股朝前跑。跑了一段,一只鞋后跟脱落在地。冯小宝索性拎起鞋子就跑。辛浦镇的人们惊讶地看着一向袅娜如柳的沈家二少奶奶赤着脚、拎着鞋子、披头散发一脸焦虑地奔跑在大街上。

  这时候一辆马车急速地朝辛浦镇方向的另一条路奔来。八个气喘如牛的士兵跟在后面奔跑。田明媚不断催促马车夫快点再快点。马车夫的马鞭在空中不停地甩响,车轮朝前迅速翻滚。桃红担忧的目光落在田明媚高高隆起的肚子上,欲言又止。田明媚再次高喊快快。

  冯小宝跑到辛浦镇的桥头,没等到田明媚,却迎面遇上急匆匆赶来的花红。冯小宝一把拉起花红就往回跑说,花掌柜你家小叔子快被沈家门打死了。花红甩开她的手往沈家跑。冯小宝的脚步慢下来,看着花红英姿勃发的背影,惊慌不安的心稍稍有了点着落。她套上掉了一只后跟的鞋,一脚高一脚低地往回走。

  花红跑进沈家大院,看见沈家门用枪顶着田树才满是血渍的脑袋,瞪着红灯笼一样的眼珠,像一头被击中了要害的熊一样大发雷霆。沈家门握枪的手由于气愤而剧烈颤栗,把田树才的脑袋顶得像风吹葫芦瓜一样东摇西晃。

  花红的身后掠上几条身影,几个人边跑边喊,枪下留人,司令枪下留人!沈家门转脸一看,是死里逃生回来的老蔫巴等几个士兵。他们缠着纱布,吊着胳膊,绑着小腿。沈家门怔愣,他娘的你们几个不好好养伤,跑这儿捣什么乱。

  老蔫巴等跑到沈家门面前跪倒在地,说如果不是田队长逼着他们先撤退,他们几个早见阎王爷了,司令枪下留人啊。

  沈家门脸上的神色怔愣而吃惊。其他几个伤兵也替田树才求情。田树才费力地转过沾满血糊的脸,对着几个伤兵难堪地笑笑,从嘴里挤出一句,对不起,我害了你们,你们不用为我求情。然后田树才看到不远处一棵开花的海棠树下站立的花红,望着他满脸不忍。田树才干涸的心头忽然像洒上了一瓢清凉的水,软软润润起来。接着田树才又看到再远一点,冯小宝揪着一块手绢靠在暗红色的廊柱下,神情悲伤地望着他。田树才缓缓地收回目光,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脚下多了一把乌黑的手枪。

  沈家门把枪狠狠砸在田树才面前,冷酷地要他自行了断。田树才迟疑地用沾着血的手慢慢伸出去,终于把枪握在手里。田树才把枪举到眼前端详,精致,乌黑,冰凉。他想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东西,只要对准脑袋,扳动枪栓,人活在世上的所有烦恼、仇恨或爱恋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这东西真好。

  但这么好的东西他不能要,因为这不是属于他的东西。田树才双手捧枪送到沈家门面前,看着沈家门认真地说,还是你来吧,我家仇未报之人是绝不会自杀的!对了,你得记住你是田家女婿,我爹的半个儿子。我死后,为田家报仇的事我就交给你了。

  沈家门听得难受得要命,也火大得要命。他抄起枪再次顶住田树才的头死命地捅,你他娘的死到临头了还敢威胁老子,老子非毙了你不可!

  花红冲上去张开双臂护住田树才,沈家门,我求你放了树才,他是你舅爷啊。

  沈万顺这时拄着拐棍咳着空空的咳声从客厅里出来,他脸上挂着平和的微笑观望着一切。这个时候他发现,总是被他骂成败家子的保安司令儿子,一旦用得着的时候,是非常非常有用的。沈家门可以对万顺酒坊不感兴趣,可以不继承万顺酒坊的产业,但他给酒坊带来的好处,远远不止一坛坛万顺元红酒所带来的好处。这个儿子没有白生白养,何况儿子眼看着就要给他带来孙子。沈家后代必将瓜瓞连绵,永保百年基业。

  沈万顺不由得微微闭上眼睛,让透过树枝间的阳光温和地打在他这张老脸上。他轻轻地打着拍子哼起戏来,锵令锵,我手持钢鞭将你打……好像在为沈家门助兴。

  花红转向沈万顺大声说,沈大善人,你让沈家门放过田树才,我花红愿意一辈子做万顺酒坊的酿酒师傅!

  沈万顺睁大眼,阳光一下子照得他眼前一片白光。他用手遮着额头,觑着眼追问,花红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端着大肚子急匆匆奔进院子的田明媚大声说,不行!嫂子,你绝不能改投万顺酒坊。

  田明媚走到沈家门的面前,轻声说放了我二哥。沈家门的眉头打成一个结。田明媚把沈家门的枪口挪向自己的脑门,声嘶力竭地喊,这主意是我出的,要打你就打死我!

  沈家门一愣,推了把田明媚。田明媚被沈家门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桃红慌忙扶住她。田明媚转脸发现身后一个看热闹的丫鬟端着洗衣盆,里面有根洗衣棒槌。田明媚随手拿过棒槌,对准自己的肚子,沈家门,你敢杀了我二哥,我现在就打掉肚子里的孩子,让沈家断子绝孙!

  所有人都愣住。沈家门脸色发白。沈万顺捂住胸口,大口喘气,停停,家门你快放了田树才,不然老子撞死在你面前!沈万顺说着晕过去,沈家门在沈万顺的衣兜里一阵乱翻,终于找到救心丸,急忙塞进沈万顺嘴里。

  沈家门走到还举着洗衣棒槌对着自己肚子的田明媚跟前,伸手拢了拢她凌乱的头发,拍了拍她因激动而涨红的脸,轻声说,你的儿子打败了他爷爷!田明媚像听不懂似的望着沈家门。沈家门轻轻拿走她手里的棒槌。田明媚整个人忽然像被抽走骨头似的松软下来,沈家门抱住她。田明媚捶着沈家门的胸膛号啕大哭。沈家门将她的脸嵌进怀里,接着他高声喊将田树才拖出去重打五十军棍,逐出保安团。

  两个身强力壮的士兵立马上前,将田树才拖走扔在地上,抡起棍子就打。挨了十来棍后,田树才终于忍不住呼痛。沈家门一把抱起田明媚急步走出,田明媚哭喊一声二哥,捶一拳沈家门。花红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各色人等的各种表情都落在了她的眼里。她看到冯小宝用手绢塞着嘴,转身就往后院急步走去,眼里噙着一汪泪水。

  沈家大院没有一个人知道,沈二少奶奶冯小宝将房门紧紧锁住,扑倒在床上,发出哀痛的哭泣。 花红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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