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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炮睡了一天一夜,他是被他肚皮里传来的咕噜声吵醒的。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是找东西吃。他让伙房的小匪给他送来了好多吃的,猪脚、鸡爪、花生……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啃着猪脚,然后他看到花红的人影一晃出现在他的面前。
花红望着他笑,笑了好久以后说,你真能吃。
陈三炮说,我饿了五百年。
花红说,我要五斤白蜡烛一对,纸钱二十串,檀香一把,大三牲小三牲,牌位木主各一件。其他的你看着办。
陈三炮仍然在不停地吃着喝着,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山上什么都有。兄弟们的牌位木主十年前就备了,早晚等用。
花红点烛燃香,对着马龙的牌位拜了拜。抬起头来的时候,眼里已蓄了一汪泪水。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少年辰光,一个干净清爽穿粗布衣的马龙,咧着他十八岁的年轻嘴巴对着她笑。她的心哗啦啦地一下动了,然后就是马龙有一天消失了,然后就是马龙回到辛浦镇,再然后,就是马龙被淹死了……
花红对着牌位恨恨地骂,马龙,你个没用的东西!从小是浪里白条水上漂,临了还让龙王爷给收了,你个窝囊废!我看不起你!她擦了擦眼泪,把三炷香插到香炉里。
陈三炮捧着一只猪脚啃着骂,狠狠地骂,这么好的女人他怎么抛得下?不过,端得起放得下,以后你当我的压寨夫人吧。
花红剪了剪蜡烛挑了挑香灰说,马龙因我而死,我不能负了他!我也当不了你的什么压什么寨什么夫什么人……
陈三炮终于站了起来,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油腻的手。他走上前点了三炷香,把香高高地举到额头前,定定地看着牌位,好像马龙就坐在桌子对面喝酒。然后他重重拜了三下说,马龙你个混蛋,你小子什么时候修来的福。花红能这么念着你,你小子死了也值!
三天后,焕然一新的陈三炮出现在山寨的旗杆下,号着“陈”字的旗帜在他头顶上方猎猎作响,听起来像有人在响亮地抽鞭子。陈三炮把自己收拾得很清爽,眼睛发亮,下巴上的胡子刮得发青,看起来像一块刚刚削平的青草地。木瓜等几个小土匪围在他身旁。他肩上搁着一对箩筐,像要下山去装什么东西。
陈三炮说我要下山。鼻涕你要保护好你娘。你娘要你朝东你不许往西,你娘要吃香的你不许给辣的,你娘要你烧香你不许插蜡烛。老子走了。
鼻涕欢喜地说,大当家你给我多带几块焦饼,上回木瓜偷我的。
木瓜和几个小土匪在陈三炮身边像棋子般撒开,香雪海也要跟上去。陈三炮说,你留山上,告诉兄弟们,谁也不许得罪压寨夫人。
香雪海的脚收住了。然后她在山崖边站了很久,看着陈三炮像一头有着漂亮花纹的豹子在松林间的山道上蹿走,迅速闪进大片松林消失了。香雪海一扭身闪进旁边的小树林。当她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惊惶失措地拍打翅膀的山鸡。她走到花红面前,突然拔出腰里的刀,一挥手斩掉鸡头。花红看到一条笔直的血线在眼前一划而过。香雪海把山鸡朝花红面前一扔说,拿去厨房,晚上我要吃香菇炖山鸡!
没头的山鸡扑进花红怀里,疯狂地拍打翅膀,鸡毛纷纷脱落,断脖子涌出的血染了花红一身。花红身上开出一大片灿烂的桃花。
铜锣寨的厨房里,花红像回到酒坊操持酒勺竹耙水桶一样自如地操起菜刀。三个女匪厨子齐齐靠在墙边,看着花红将山鸡扔进滚烫的热水,迅速褪毛,开膛,斩鸡块。她手起刀落的姿势像一个老练的裁缝师傅在一匹绸布上裁剪。然后厨房里的牛肉、猪肠、青菜、萝卜也都成了她刀下的布匹。三个女匪互相看了看,无趣地走了出去。
鼻涕吸着鼻子走进厨房。他看着雾气里的花红时隐时现,就说娘你怎么长成年画上的七仙女了。花红笑了笑,啪地斩下一只鸡腿,蘸了蘸盐巴扔给鼻涕。
鼻涕啃着鸡腿,嘴角淌油,含糊不清地说,娘,当大当家的压寨夫人。
花红往灶洞里塞进几根木柴,盯着劈劈啪啪响的火焰问为啥一定要她做压寨夫人。灶洞里的柴块发出火焰的声音,在摇摆不定的火的姿态中,花红听到了鼻涕的声音。鼻涕的声音不急不缓,他从容得像在说梦话,告诉花红关于陈三炮的陈年往事。
这个被土匪们敬为山神的陈三炮,经常挎一支盒子炮四处闯荡。十五岁那年同一天失去父母的陈三炮,烧了田家酒坊,为活命用红布缠起一把木头勺子充当土造手枪,单枪匹马从水里冒出来,跳上船只抢劫货物,很快成为威震浙东的水匪。不料不懂江湖规矩的陈三炮误闯铜锣寨大当家铁笊篱地盘,二人竟不打不相识,最后被铁笊篱收为义弟。因陈三炮救过铁笊篱一命,为人又豪爽义气,在土匪中有号召力。在铁笊篱被沈家门打伤后,临死前竟然传位给陈三炮,而没有传给亲弟弟铁算盘。
陈三炮枪法很准,闻声就能回手打野兔野鸡,两根指头能夹住背后飞来的刀把。有一年一个小兄弟犯了山规要断手,二当家挥刀的一刻,陈三炮夹住刀口不让落下,然后他捏住小兄弟手背,咔啦两声,整条胳膊断了,那皮肉完好无缺,软软地像块抹布一样搭垂下来。
鼻涕把鸡腿啃完,也把他所了解的陈三炮往事说得差不多了。
厅堂饭桌上摆满了十多碗菜,红红绿绿摊开在黑沉沉的八仙桌上,十几颗脑袋齐齐朝菜碗凑上去。除了雪亮的汽油灯嘶嘶作响,他们还听到彼此的口水声和肚子发出的咕噜声,听上去像一箩筐田鸡倒翻在春天的稻田里。
孔二己吸了口气长叹道,有肉无竹令人俗,有竹无肉令人瘦。他刚念完,已有五六双筷子伸向鸡肉碗。孔二己忙伸出筷子挟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他用一连串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示赞赏。所有的人把八仙桌团团围住。二当家和三当家被挤出桌子,两人手里拎着一个空碗,看着众人像一群饿昏的蝗虫扑在一块绿油油的田地里。
鼻涕跟一山匪碰酒碗,高声喊,娘!另一个喊,压寨夫人!
压寨夫人!压寨夫人!压寨夫人!满屋子都是压寨夫人的声音,震得屋檐上的灰尘扑扑地落下来,掉进汤碗里。鼻涕用筷头搅了搅,灰尘洇进碗里。麻老六端起汤碗,伸直脖子大口喝。连孔二己也一甩长衫,一脚蹬上凳头,拍拍鼻涕的肩膀忘乎所以地高喊,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小兄弟,喝!
懊恼的香雪海把空碗掷到碗箩里,砸破了三四个碗。吃饭的人们都转过头来。香雪海转身朝外走去,青蛇白蛇紧紧相随。二当家连忙追上去。麻老六扭过头,扔下酒碗跟着跑出去。
花红煮好满满两大锅水,解下围裙洗了把脸,正要往西厢房走。白蛇提个大木脚盆进来,抱着胳膊依在门框边嗑瓜子。花红看了她一眼,给脚盆舀满水。白蛇轻轻吐出一片瓜子壳,瓜子壳落到花红头发上挂着。白蛇对花红一笑说,你把脚盆端过去。
花红笑了,摘掉头发上的瓜子壳,端起木脚盆就走。
香雪海坐在梳妆凳上,青蛇给她一下一下梳头发。香雪海盯着镜子问,我难看吗?
青蛇说,谁要说你难看了?他要么瞎了眼,要么猪油蒙心。
香雪海说,我好看吗?
青蛇说,我跟着你跑了十几年,没有一个女人有三当家生得漂亮。
香雪海叹了口气,女人说女人好看,总归不牢靠。
花红端着脚盆进来,把脚盆放在香雪海脚边转身就走。白蛇伸脚挡住去路。花红看着她将一颗瓜子放在门牙上,头一侧,一句话跟着瓜子壳吐出来,你给三当家洗脚。花红看着脚盆冒出白茫茫的雾气,像白纱布一样罩住整间屋子。香雪海微笑着伸出脚。
青蛇说,给三当家脱鞋。花红慢慢脱下香雪海的鞋。这是双非常漂亮的绣花鞋,鞋面上散开小朵梅花,鞋底却极厚实。花红又脱下香雪海的袜。她抬起头看着香雪海认真地问,你受得起吗?
香雪海说,姑奶奶还没有受不起的……
青蛇提起一壶凉水要往热水里添,花红迅速按下香雪海的脚。香雪海惨叫一声,从脚盆里拎起脚要往上提。花红紧紧按住不放,大声说,你不是说你受得起吗?
青蛇一脚把花红踹翻在地。花红从地上起来往外走。香雪海赤着脚喊着追出来时,手里多了把明晃晃的大头刀,姓花的我要杀了你!
香雪海嘶喊的声音传到饭厅,有几个正在吃残菜剩饭的山匪警觉地摸身边的枪。花红闯了进来,趁一个人还醉醺醺地闭着眼胡乱摸身边的长枪,脚尖一挑,枪到了她手里。花红用枪口抵住冲进门来的香雪海的脑门说,我没打过人,但我打过野鸡野兔打过獾,我知道脑门中枪的话,面孔会撕得像一张破布一样七零八落。
香雪海这时才开始感觉到两脚像扎进铁荆棘一样生疼生疼,她低头一看,脚背红肿得像两个刚出笼盖了红印的大馒头。二当家和麻老六跑过来。麻老六猛然抽枪,枪对准花红的后背。这时候陈三炮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盯着就要火并的一帮人轻声说:想杀人?
没有人说话。香雪海提起脚给他看,大哥——
陈三炮把枪往桌上一拍,冷冷地说,我走时怎么说的,谁也不许得罪压寨夫人!都当我的话是放屁?!老三你做得不地道!二当家你没管好寨子!
香雪海嘴一撇,还想说什么,铁算盘扯了她一下让她噤声。香雪海恨恨地咽下话头赌气往外走。陈三炮的话追了出来,老三,以后长点记性,她是你嫂子,是铜锣寨的压寨夫人!
铁算盘跟香雪海穿过长廊,穿过屋檐,穿过厅堂。他觉得香雪海就像在他心头栽了很多年的一棵树,这棵树有一点点风吹叶动,都会让他心头发疼。在香雪海屋子里,铁算盘把一盒烫伤药膏递到香雪海面前。铁算盘说,大当家的晚来一步,我就让他替姓花的收尸。香雪海咬着牙对铁算盘吼:走开!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