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花红花火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铜锣寨。花红和鼻涕在山寨酒坊里听酒。花红蹲在酒缸脚边,像一头蹑手蹑脚的猫,在一只只酒缸之间灵活地蹿跳,耳朵贴着一只只缸壁,不时轻声提醒鼻涕注意要点。鼻涕跟在后头,不管听得懂还是听不懂,都是一个劲儿点头。她轻声说话,是怕惊动了睡醒过来的酒花。
在花红的脑海里,此刻一缸缸酒里正绽放一朵朵胭脂色的酒花。它们像春天田野上的野花,春风一吹,春阳一照,突然从沉睡中醒来,连绵不断地开,此起彼伏地开,高潮迭起地开,呼喊着嬉闹着追逐着开,漫山遍野一大片醉人的酒香。
香雪海突然出现在她身后,手里拎着一个碗。花红凭借多年听酒发酵的耳朵,其实早听出酒花盛开中夹杂的脚步声,并且这脚步有着女性特有的轻软。但她也听出了这脚步并不带杀气,于是花红依然贴着缸壁安心听酒。
香雪海吸了吸鼻子,显得很内行似的问怎么还没酒气。
花红说,三当家的,心急喝不得热粥,酿酒讲究个气定。
香雪海笑了,走进屋子把碗搁在桌上,听说辛浦镇上有户人家,家里死的死走的走伤的伤,老的还瘫在床上只留半条命。
花红的眼神像刀片似的朝香雪海切过来。
香雪海继续懒洋洋地说,听说他们家酿了几代酒,你说他们能气定得下去吗?给我碗酒酿,我让厨子做酒酿炒豆苗。
香雪海走到酒缸边伸手去揭缸盖。花红拦住她说,刚放了药,揭了盖酒就会酸掉。香雪海扳着酒缸盖不放,花红的手紧紧攥住她也不放。两人臂力相握,眼神对峙,彼此眼中蹿出一头狼,爪子死死掐着对方不放。
鼻涕在旁呐喊助威,我娘厉害,我娘威武!
香雪海放弃了,恨恨地松开手,捏了捏手腕,手腕发出格格的声音,转身走出酒坊。
花红说,站住!田家怎么了?
香雪海冷冷地说,你婆婆中了枪伤,差不多快死了。
花红愣了愣,急匆匆地走出酒坊。香雪海在背后冷冷地说,酿酒讲究个气定,你怎么定不下去了?
花红没有停步。香雪海的声音却追了上来,我劝你最好还是离田家远点,人家都当你扫帚星。
花红朝山寨旁的一排土楼快步走去。鼻涕在后面不停地唠叨赛华佗的斑斑劣迹。在铜锣寨兄弟的眼里,赛华佗是个奇怪的活阎王,他总能把小病治大,大病治死,死病治活。他不看病时要么喝酒,要么熬草药。他有名的十全大补汤总能把兄弟们一个个喝得上吐下泻。
花红跨进赛华佗的屋,屋里云蒸雾绕,浓重的中药味差点把花红熏倒。花红扶住门框,挥着眼前的云雾腾腾,试图寻找屋里人。
赛华佗的声音从云雾深处传过来,别找了,我在这里。
赛华佗坐在角落喝酒,面前炉上的陶罐突突叫着冒着水雾。花红冲过去,一把抓过赛华佗手里的酒碗,仰脖就喝。赛华佗慌忙起身,喂喂喂,剩一点剩一点,你倒是给我剩一点啊!赛华佗夺过碗,碗里只有一小洼。他把剩下的酒喝光,用袖子抹着嘴不满地看着花红。
花红笑了,赛华佗,你喝酒多少年了?
赛华佗想了想,很快伸出两根手指,三十年。
花红说,你三十年喝的都是马尿。如果你喝过我酿的酒,你会把三十年的尿都吐出来。
赛华佗无可奈何地翻着白眼。
花红掏出一根铜钥匙晃了晃,十二天后出酒,十八缸。你给我祖传枪伤药。
赛华佗说,枪伤药给几位当家的留着。
花红看着酒坊钥匙,那钥匙只能给其他几个兄弟留着了。
赛华佗失声喊,不能留给孔二己,他是个老酒鬼!他抖抖索索地打开抽屉取出一小盒药粉。花红不耐烦地夺过药粉盒。赛华佗说,剩一点剩一点,你倒是给我剩一点啊!花红把钥匙拍在桌上转身就走。赛华佗大声说,药三次分量,一次不能用太多,要中毒。
陈三炮和铁算盘、香雪海、麻老六等在聚义厅里边喝酒边议事。陈三炮喝光碗里的酒后,遗憾地说这酒跟花红酿的酒相差太远了。很快他高兴地说再过十二天铜锣寨酒坊也出酒了,现在有了花红这个天底下最好的酿酒师,天天能喝到最好的酒。
香雪海和麻老六、铁算盘没有接话茬,他们以不约而同的冷场表示反对。接着他们分别向陈三炮泼冷水。香雪海认为花红是天生带晦气的女人,走到哪都会带来祸害。麻老六说大当家的这压寨夫人娶不娶可要三思啊。铁算盘默不作声,捻着手指头面容平和,神情淡定,眼珠却骨碌碌地在陈三炮身上盘桓。
陈三炮说,我命硬,谁也祸害不了我。老子喜欢的女人,就是克死老子,老子也认了!
有人进来说,放心吧,克不死你,你想克还找不到机会呢。
众人的目光落在一身短打、背着个包袱进来的花红身上。花红说,大当家的,酒我已做上,钥匙给了赛华佗。我要下山!
陈三炮拧着眉头看花红。
花红说,我婆婆枪伤快不行了,我跟赛华佗讨了点枪伤药,要给她送去。
陈三炮说,那个老太婆对你毒如蛇蝎,你管那么多干嘛?
花红说,她这次受伤因我而起,她不仁我不能不义。我是田家长媳,当初就是田家赢来的赌注。我这人最不喜欢欠别人。
陈三炮沉着脸不说话。花红又说,大当家的,吃了你山上这么些天饭,我以酒还饭,也算了清了你我之间的恩怨。告辞!
花红拎着包袱向山崖边走去。鼻涕追在后头,追着哭着喊娘别走。陈三炮对木瓜勾勾手指,对他低语几句。木瓜惊慌失措地失声叫,大当家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陈三炮拍了一下桌面喝道,照我说的办!
木瓜脸色发白跑向外面。香雪海疑惑地看陈三炮,铁算盘和麻老六不解地对视。
花红走到断肠崖边,一条贴着崖壁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地通向山脚,一根粗大的绳索沿崖壁一段一段结实地拴着,以作拉手。花红朝山崖走去。突然两把刀一左一右挡住去路。花红把包袱扔到两个土匪脚下,平静地说,拿去看,我没拿铜锣寨一根鸟毛!
土匪甲说,压寨夫人,铜锣寨上山有上山的规矩,下山有下山的道理,你下山得按山规走。
花红说,哪条山规?
土匪乙说,蒙眼滚崖,生死由命!
花红怔愣。鼻涕喊娘的哭声又追上来,陈三炮带着一干人朝这边过来。
陈三炮对木瓜使了个眼色。木瓜上前犹豫着,压寨夫人……
花红大声说,我不是压寨夫人,我说过一百二十遍了。
木瓜嗑嗑巴巴地告诉她,铜锣寨以前有六个兄弟退寨下山,都是从断肠崖蒙面滚崖的。穿山甲断掉了一只手一只脚,万年青滚掉头颅和命根子,其他几个都碎成一块一块,没有囫囵尸首……木瓜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变腔的恐惧。
陈三炮轻描淡写地说穿山甲那是最轻的,另外几个滚得像一堆酸掉的酒渣。
土匪们的脸色突然像岩灰一样白。他们想起那个削骨钻髓般寒冷的冬天,万年青非要遵从父命下山娶媳妇传宗接代,结果滚崖的时候摔死。三天后才找到,他的头颅连着颅腔悬挂在一株粗大的老树杈上晃荡,身体和四肢跟溪石冻成结结实实的一大坨,肿胀而发黑。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还能称为万年青的这一坨和溪石分开。而断了左手和右脚的穿山甲,十多年来一直安静驯服,像只被阉割的兔子一样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由兄弟们伺候着。
鼻涕紧拽花红的胳膊不放,娘,你滚死了,我长大了孝敬谁去。
花红脸上现出犹豫的神情。陈三炮的声音慢悠悠地飘过来,回去吧,以后不许再提下山两个字!鼻涕,给你娘拎包袱。木瓜,跟花红去酒坊看看,我估摸着,赛华佗憋不住酒虫在偷酒喝了。陈三炮转身就走,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笑意。一干人马紧跟其后。
花红冷冷地说,别说滚山崖,就是滚钉板滚油锅,我花红说下山就一定要下山!
陈三炮愣在原地没回头。他没想到好不容易出的主意居然变馊了,更没想到花红这个女人聪明起来绝顶,倔强起来却近乎愚蠢。他给花红搭了个下台梯子,花红不但不领情,还把梯子一脚蹬开。铁算盘和麻老六窃窃私语。香雪海的目光在陈三炮和花红之间冷冷地游走。陈三炮觉得自己被无数目光推着搡着架到了一台熊熊燃烧的火炉上,炉火毕剥有声。
花红走向断肠崖,陈三炮转过身绝望地看着她,恨不得眼里蹿出一个钩子,一把钩回花红的身子,然后给她一个结实的耳光。这个时候有人高喊,花红姑娘暂且留步!众人看去,孔二己抱着一床花被子,喘着气跑到花红面前。
陈三炮郁闷地想,这个孔二己真是老糊涂,花红又不是出趟远门,让她背着被子上路?
孔二己二话不说和鼻涕一起将花被子披挂在花红身上,然后两人一边一个用绳子将被子绑在花红身上,边绑边说,花红姑娘,老孔和鼻涕为你绑条被子,滚崖时或许能少遭点罪。福兮祸相依,祸兮福相依。这是鼻涕想出来的法子。
花红揽过鼻涕摸着他的头,好儿子,娘没白疼你。又对着陈三炮说,大当家的,鼻涕这孩子憨头憨脑,往后你要多照应着点儿。
陈三炮嫉恨地盯了鼻涕一眼,难道这铜锣寨上就没有别的让你惦记了?
花红沉思片刻,有!
陈三炮眼里闪烁喜悦。花红说,十八缸酒不晓得发酵得怎么样,出不好酒,你们喝不到好酒是小事,毁了我田记唐宋酒坊的好名声是大事。
陈三炮脸色一沉。花红继续说,还有……
陈三炮脸上露出笑意。花红说,马龙的灵位你帮我看好了,每七天让鼻涕替我上次香。
陈三炮眼一瞪,好好!在你心里老子陈三炮连个死人都不如!他一把抓住花红的肩膀猛晃,放着好好的压寨夫人不做,非要回去做受罪小媳妇!老子真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
花红拍掉他的手,别啰嗦了,我要下山了。
香雪海脸上露出幸灾乐祸的微笑,她还从白蛇手里拿过瓜子轻快地嗑起来。
陈三炮拿过木瓜手里的黑布,上前蒙扎花红的眼,给老子记住了,老子陈三炮这辈子只认你这一个压寨夫人。你要是死了,老子终身不娶!随后他将一把小手枪迅速插进花红的后腰间,然后捧住花红被黑布蒙住眼睛的脸,恶狠狠地说,蠢女人,死了千万别喝孟婆汤,奈何桥头等着老子,老子把山上的事安排好了,立马来找你!记住暗号,三声炮!
香雪海一把甩掉手里的瓜子,脸阴得能拧下水。
陈三炮把花红扶到悬崖边,花红面向千丈悬崖绝壁,山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遮头遮脑。陈三炮站在她背后,声音有悲怆的温柔,在山风中一寸寸撕裂,花红,你还来得及后悔……
花红说,我花红一辈子不懂得“后悔”二字是怎么写的!
她转身迈向崖壁,摸索着绳索下山。山谷里不断传来石头滚下山的声音,久久听不到落地回音。几只夜鸟惊起,发出凄厉的鸣叫,直蹿向摸不到边际的黑色远空。花红的身影在悬崖边十分狭窄的小道上,像条鱼一样在逆流中艰难潜行。
鼻涕撕心裂肺地哭喊,娘!几个土匪高呼,压寨夫人!压寨夫人!声音在山谷久久回荡。花红的声音远远传来,像一张纸在天上飘飘拂拂,我不是压寨夫人。我是田记唐宋酒坊的酿酒师——花红!
孔二己虚弱地坐在石头上,抱着鼻涕的头长吁短叹,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啊过江东……
陈三炮一巴掌重重地击在自己面孔上。片刻,一条细蛇似的血线从嘴角爬下来。香雪海盯着那条血线看了一会儿,转身对青蛇白蛇嘀咕。青蛇白蛇的脸上划过瞬间的惊讶后,很快点点头,快步离开。二当家铁算盘和军师麻老六对视眼神,发现彼此眼里有满意的笑意。
花红摸索着悬崖绝壁,紧攥着绳索贴着羊肠小道缓慢前行,碎石不断被她踢入万丈深渊。紧身短打的青蛇白蛇悄无声息地紧跟其后,她们身后的带钩绳索紧抓岩石和树木,一直护卫在她后面。花红警觉地停下脚步,青蛇白蛇也随之停下。花红心下明白,继续往前攀走,与她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青蛇眼看着花红走出了最险的路段,低声对白蛇说,没事儿了,算她运气,出了最险的杀虎关……话音刚落,花红的脚下一滑,身子重重一挫,向下急速滚落,瞬间无影无踪。白蛇青蛇大惊,向前疾奔,连连抛出绳钩,却救之不及。青蛇白蛇望着黑黝黝的崖谷,脸上一片惊恐之色。
铁算盘和麻老六两个人各对着树根撒尿。静寂的林子里,他们发出的声音像泉水欢唱。几只小虫子从树根处飞出,惊恐地四下逃蹿,铁算盘满意地看着它们飞离。
铁算盘说,麻老六,明天你让人去山脚收那小娘们的尸。
麻老六说,陈三炮为了个娘们都快走火入魔了!二当家,陈三炮要是真殉情,你可得早做打算。
铁算盘说,陈三炮要真殉情死了,会不会老三来当这个家?
麻老六说,二当家的,你可别学陈三炮,为了个女人连大当家的位置都不想要了。女人是祸水!
铁算盘惆怅地望着黑黝黝的远山,叹气,要是老三愿做我的女人,当不当这个大当家,还不是一样的?
麻老六觉得不可理喻地摇头,他认为铁算盘没比陈三炮聪明到哪儿去。
断肠崖山脚下的溪滩上,裹着一团棉被的花红蜷缩在水里,看上去像一堆乱七八糟的枯草堆。一只鸟飞过来,停在花红的手指上。花红的手微微动了下,鸟惊慌地飞走了。花红艰难地撑开眼缝,灰白的嘴唇微微颤动,终于什么也没喊出来。
牛和栓子拉着装满酒坛子的木板车在断肠崖的山道上走,山林静寂无声。枯叶在他们的脚下发出沙沙的声音。老鸦凄然惨叫,牛的背脊上升起一层层冷汗。推车的栓子突然咳嗽了声,牛扔掉车把往旁边林子里蹿,差点要把脑袋夹进裤裆里。
栓子连声叫,你干嘛呀你?
牛颤着声,你没事干嘛咳嗽,你把我的魂都吓跑了!
栓子说,我嗓子痒咳两声,你的魂拴在耳朵口啊,动不动就跑走。快出来!
牛的腿肚子打着颤从草丛堆里起身,刚要迈出脚步,一只冰冷的手从草丛里伸出来,扳住他的脚腕,一个轻轻的声音,救我……牛只觉五雷轰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鼓足勇气奋力地一脚踢开那手,回头一看,一颗满脸是血披头散发的脑袋。
两人撒腿就跑,手拉车上的酒坛子发出叮叮咚咚的撞击。牛惊恐万状中把车子拉进溪坑,两个酒坛重重一磕,瞬时碎裂。两人的裤子和鞋子都湿透了。
花红伏在地上,拍着水绝望而虚弱地喊,牛,牛!
两人费劲地把板车拉出水坑,越跑越远。花红触到腰间的手枪,艰难地掏出来,朝天开了两枪。牛和栓子像中了枪似的僵住,接着他们发现彼此并没有倒地。牛说谁放炮仗。栓子说好像是女鬼在放炮仗。牛说会放炮仗那就不是鬼,是人。牛抽出车上的扁担,两人胆战心惊地往回走。牛举着扁担远远指着花红,虚张声势地说,喂,你是人是鬼?你是鬼的话我一扁担拍死你!
栓子说,她已是鬼了你还怎么拍死?
花红声若游丝,牛,你个混蛋!
牛一愣,听出了花红的声音。他扔下扁担冲过去,花红姐?你真的还活着!
两人小心翼翼地把花红扶上车,拉着车拼命往辛浦镇跑。木板车进入辛浦镇的青石板路,高高低低的石板磕碰着浑身是伤的花红。花红望着天上的一朵朵白云,感觉自己像一条被抛上空中的鱼,艰难而舒畅地呼吸着。花红忍着痛说,快去田家!
牛咬牙切齿,先去惠民医馆。田家把你害得这么惨,还去干啥?花红重重地拍打木板。牛和栓子无奈地拉着车往田家跑。车上的酒坛子叮叮咚咚撞击着,几个酒坛一点点裂开缝,酒水从裂缝里徐徐溢出。浓郁的酒香铺满了整条街。有个跌跌撞撞的酒鬼走过来,贪婪地吸着酒香,纳闷地说,田记的酒今年咋香得有点杀气?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