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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树才急匆匆地往外走,准备找沈家门问问那个盘尼西林弄到手了没有。
海半仙的法力似乎不够高,除了骗吃骗喝一顿,他并没有给田太太带来好运气。田太太依然命悬一线,气若游丝。用海半仙那天清醒过来后的话说,田太太这辈子冤孽太重,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法力能解开。
田树才一跨出门,就看见牛和栓子扶着个满身是血的人。
牛结结巴巴,二少爷,是,是花红姐。
田树才愣住,他的脚开始发颤发软。花红艰难地掏出怀里的药粉盒,扬了扬,声音嘶哑地说快带她去见婆婆,她带来了特效枪伤药。田树才蹲下身,示意花红伏到他背上。花红微微吃了一惊,便伏在田树才背上,回过头对牛和栓子挥挥手,让他们回去管酒坊。田树才背着花红跑向后厢房。这个时候,田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他与花红是如此地亲近,如此地肌肤相亲,呼吸相闻。田树才甚至激动地落下了两滴泪。
田树才背着花红进了田太太的房间。田明媚满腹忧虑地守在床边。
花红从田树才背上滑下,一瘸一拐走向床上奄奄一息的田太太。花红发现,在那张庞大的雕满慈眉善目的菩萨的千工床上,盖着绸缎棉被的田太太看起来几乎就剩下一副骨架。花红眼里的恨意迅速转为怜悯。田太太的脸看起来像颗经冬后的冻柿子。如果不是身上的被子微微起伏,没人认为她还活着。
田明媚看见花红,脸上的神色惊讶而警惕。她伸手挡住走向母亲的花红。田树才沉着脸对她摇摇头,拿开她的胳膊。田树才掀开田太太的被子。花红先是给田太太洗创口,接着掏出药粉,细心地撒上,包扎。田明媚冷眼旁观。花红包扎好伤口说一个时辰见效,一个时辰内不见效也就没救了。花红做完这一切,心头一宽,巨大的疲惫像一顶黑色账篷一样从天而降,她眼前顿时一暗。田树才及时揽住她,把她扶到躺椅上,喊田福快去惠民医馆请马大先生,又喊张妈熬参汤给大少奶奶补补元气。
田明媚仔细检查母亲的伤口,回过头用无比怀疑的目光看花红。
田福急急忙忙地奔向惠民医馆。他来田家几十年,跟田太太和田明媚说话时,从来都是弯腰躬背,没说过大声气的话。花红嫁来田家虽然没多久,可她让他挺直背说话,而且声音响一点也不碍事。他认为大少奶奶更像一个做大事体的人。
张妈翻了翻白眼,不情不愿地朝厨房挪步子。这样一个伤风败俗的女人居然能够沉笼不死,浑身带血地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并且还能再次堂而皇之地走进田家大门,简直就是个打不死的小妖精。她觉得在自己快要睡觉时还让她熬参汤,是一件多么讨厌的事。
惠民医馆的马大先生赶到,仔细看过花红的伤口后,认为是皮外之伤,血肉模糊看起来是狰狞可怕了些,不过好在没有伤到要害。马大先生开了七帖中药,让田福去药馆抓药。田树才让他再看看田太太。马大先生摸了摸田太太的脉象,惊奇地说比三天前的脉象要平和得多,气色也好多了,问田太太用了什么药。田树才说敷了花红带来的特效枪伤药。
马大先生临走时,一边收拾医包一边说,这枪伤药治枪伤好,治皮肉伤更好。田二少爷,你们田家的事体我本不该多嘴,不过大少奶奶的为人,田家该看仔细点。她这人有良心。
田太太在他们说话时慢慢醒来,一阵阵爆炒栗子似的枪声还恍恍惚惚挂在她耳边。她轻轻晃了晃沉重的脑袋,试图把这可怕的声音晃走,可那声音还是顽固地粘在耳边。然后她看见屋子里有堆人的嘴巴一开一合,像一群被抛上岸的鱼,她只能听见吧唧吧唧声以及看到一大片令人晕眩的光。她慢慢伸了伸手脚,觉得自己像条被拍酥了骨头的鳝鱼。
这时候,花红撑着一把扫帚朝田太太过来,笑着说婆婆你好点了吗。
田太太半撑起身,抓过枕头,用尽全身的气力朝花红掷过去,滚你个扫帚星!田家没你这种媳妇,快滚!田太太低头看见脚上包扎的纱布,忽然疯子似的乱拉乱撕。田明媚和田树才跑过来,拼命拉住她。
花红猛然跪在田太太面前,婆婆,求你不要撕纱布,求你了!
田太太的声音响得吓人,好像喝足了三斤酒似的大吼,到田家祖宗牌位前去跪,给我跪钉板!
田树才痛心地说,娘,你要花红怎么做才肯放过她?
田记唐宋酒坊里,牛和栓子等一群伙计们忙完事围在一起喝酒。牛眉飞色舞地给大家讲遇到掌柜的奇事,栓子添油加醋。身后的炉子上方,悬烤着牛和栓子弄湿的衣裤。
牛说,话说傍晚林子里暗暗的,阴阴的,树上都挂着长长的蛛丝,几条蛇在草地里蹿来蹿去,吐出三丈五寸的火红火红的蛇信子……
小伙计嚷,吹牛,哪有这么长的蛇信子!
栓子说,没有三丈五寸,是五丈三寸。
众人哄笑。牛继续吹嘘,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啊,一下子抓住我的脚踝……
这个时候,炉火已舔到牛和栓子在烘烤的衣服,津津有味地吞噬着。起火的衣服又连累到旁边柴禾。等到有人闻到焦臭味,火势已如一条火红的蛇信子,猛然拉到其他屋子,层层攀跃,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呼啸着在整个酒坊里东蹿西突。
伙计们慌手慌脚地拿扫帚扑火,挑水救火。牛拎个面盆,冲出酒坊拼命敲打,对着大街顿足哭喊,救火啊,快来人啊,田记唐宋酒坊着火了!
田福从惠民医馆配好药从街上经过,他连忙让路人拎着药去田家报信,一边抓起酒坊门外的一把扫帚冲进去。田福看见酿坊的几口大缸被火团团围住,顿时捶胸顿足,兄弟们,快,千万不能让火烧到那几口缸,那里面都是烈性酒引子,一爆炸田记唐宋酒坊就完了!
得知田记唐宋酒坊着火,花红急得往外就跑,跑了两步差点摔倒。田树才背起她往酒坊跑。酒坊上空的天已一片火红。田树才刚放下花红,她就奋不顾身地要冲进去。田树才拉住她。花红声嘶力竭地喊,快弄几条湿棉被,盖在大缸上!别用水浇,用沙子灭火!快!
伙计们铲起沙堆上的沙子,拼命往火里扬洒。田树才和伙计们把水浇在被子上。牛拎着水桶,将田树才、田福和自己淋了个透湿,三个人顶起湿被子冲进去。酒缸已在发出响亮的碎裂声。
人群中看热闹的沈家管家沈二脸上露出笑意,转身挤出人堆。
等到大家把酒缸全盖上湿被子,镇上的水龙也抬到了。火势渐渐压下去。
田树根趿着鞋子哼着小调,眼屎巴嗒地在街上和沈二擦肩而过。今天他小赢了一把,这让他又重振信心。沈二经过他身边时,撞了下田树根的肩头,扬长而去。田树根被撞得原地打了两个圈才立定,不满地骂了声奶奶的。然后田树根看到前面围着一圈人,他兴奋起来,挤进人群嚷嚷,让开让开,看什么好戏呢。
旁边人说,看你田记唐宋酒坊着火呢。田树根骂,你家才着火呢,你二姑家着火,你大姨家着火,你叔伯小舅子家都着火……咦,真是我家酒坊着火了。快让开!
田树根扒开人群冲进去,一只鞋子脱落也顾不上捡。
田树根的眼前是满目疮痍的田记唐宋酒坊,乌黑的房梁冒着焦臭的烟,不时有几根檩木从高处跌落,跌到地面溅出零星的火星。牛和伙计们满脸乌烟,牛吸着鼻子,一脸哭相。栓子抹着脸上的灰,越抹越黑。田树才坐在地上皱着眉头掐着腿,腿部血肉外翻,看起来很可怕。田树根看着发黑的屋架发愣。他刚从乌烟瘴气的赌馆出来,又一脚踏进乌烟袅袅的废墟堆,觉得自己像绕了一圈,又一脚踩进赌场。伙计们看见他,疲倦地翻翻眼皮,没力气招呼他。
花红撑着一根烧焦的木棒,蹒跚地挪向田树才,让他叫几个帮手好好整整酒坊,以后再请个好点的做酒师傅。田树才听不懂花红的话,愣愣地看着她。花红疲惫地说这次回来给婆婆送药,不然绝不会回来。该做的她都做了,现在得走了。
田树才拖着伤腿对着花红跪下去,声音虚弱,嫂子我求你了,为了田家留下来吧。他急火攻心,突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牛和栓子冲过来。田树根愣了下,也跑过去扶起田树才,嘴里嚷嚷,花红,你是我田树根赢回来的,是我爹说定的田记掌柜,我不许你走。以后谁要再敢害你,看我不跟他们拼了!
沈万顺听完沈二添油加醋的汇报,脸上的皱纹像熟透的稻浪在风里一层层荡开。他喝了口茶,用杯盖撇着杯里的茶沫子,纵声大笑。他仿佛看到万顺酒坊里的酒缸盛开出了一大片一大片金灿灿的酒花,铺天盖地向他涌来。这时候茶水洇进他的气管,害得他连连咳嗽。沈二慌忙拍他的后背。沈万顺好一阵才顺过气来,高兴地唱起绍兴戏。
沈家门匆匆进屋,听见他爹为田记着火而高兴,就不高兴地说田家怎么着也是他丈人家。然后沈家门告诉沈万顺,他喜欢当儿媳妇的那个花红又回来了。
又一口茶水洇进沈万顺的气管,他咳得前俯后仰。沈家门说盘尼西林还没弄到手,见了田明媚真不知怎么交待,就搔着头皮往外走。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沈万顺恨恨地骂,差点要拿茶杯砸沈家门的脚后跟。他对沈二说,你说我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这不是遭罪吗?
田记唐宋酒坊重兴木土,泥水匠砌砖抹石灰,木匠叮叮当当钉房梁架檩条,牛和伙伴们抬缸搬瓮,花红坐在太师椅上指挥若定,胳膊还扎着纱布。一切看起来像一户红红火火的人家在兴兴旺旺地过日子。
木瓜和鼻涕探头探脑,张望到花红活生生的模样,鼻涕高兴地要冲进去。木瓜抓住他说赶紧回去告诉大当家的。两人迅速离开。
一群敲锣打鼓的人群在辛浦镇大街上走过来,七拐八弯后走进酒坊。这一走,把辛浦镇上好热闹的人都招了过来,队伍像加足了发酵粉的面条似的越拉越长。前面的两个人举着扎红绸带的竿子,绸带红艳艳地在半空中一飘一飘。
田九爷让人扶着走进酒坊,这回他没坐眠轿,看起来像两个人抬着一把干柴在磕磕绊绊地走路。花红迎上去,九爷这是怎么了?谁家有喜事啊?
这把干柴杵在地上说话,田家有喜啊。
花红苦笑,老话是说火烧旺运,可这一烧把田记唐宋酒坊整了个底朝天,能喜到哪儿去?
田九爷躬着背让出一个位置,一个肚子微凸的官员施施然上来。田九爷说这位是县酒业同业公会王会长。王会长从秘书手里接过奖状,满面笑容地宣布了一件事,唐宋花雕荣获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银奖。他说县长特意嘱咐王某亲自来颁发奖状奖杯。
众人冲着田家人连连拱手说恭喜恭喜。王会长递给花红奖状:这是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颁发的奖状,收好了,这可是你们田记的镇宅之宝啊!
花红怔愣。外面涌进辛浦镇上大大小小的酒坊主,他们像螺蛳靠近河埠头石一样,黑压压地团团围住花红。花师傅,恭喜恭喜,给咱们辛浦镇长脸啊!花师傅,以后得多照应着我们小酒坊啊!花师傅,以后咱们抱团做生意吧。
花红看着他们像鱼嘴巴一样一张一合的嘴,再回头看看百废待兴的酒坊,忽然觉得有许许多多事体等着她去做,她确实不能一甩手说走就走,离开田记唐宋酒坊。牛把一张太师椅放在她身后。花红坐下。然后一个响亮的声音在酒香夹杂着焦土气的酒坊上空响起,田记着火,大家都帮衬着救火,花红都看在眼里。只要辛浦镇上还有花红在,我会把大家的酒坊当田记唐宋酒坊一样做!
王会长又把银奖杯递给花红,这是获奖的银奖杯,虽说是银奖,可比金子还值钱。有了这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以后你们田记的生意不火也得火。
花红豪气地说,牛,栓子,摆两桌,我请大家喝酒!
沈二悄悄溜出人群。当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沈万顺时,沈万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并且他几乎要扯下沈二的耳朵,骂他道听途说些没眼没鼻子的瞎话回来气他。沈二忍着疼痛表示是亲眼所见。沈万顺一挥手将桌上的两个茶杯一碗银耳汤扫到地上,把在走廊依依呀呀唱戏的冯小宝骂得扯着手帕掩脸而走。沈万顺跌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铁青地怒吼,瞎了眼,他们一个个全都是瞎了眼! 花红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