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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5
菲利普对医科学生的生活的想法,和一般公众的想法一样,是以查尔斯·狄更斯19世纪中叶描绘的生活图景为根据的。不久,他就发现,假如鲍伯·索耶真有其人,他也根本不同于现在的医科学生。
投身医界的人鱼龙混杂,自然有懒鬼和冒失鬼。他们认为学校生活很安逸,可以吊儿郎当地混上几年,然后,钱挥霍尽了,或者愤怒的双亲拒绝接济他们了,便离开医学院。另一些人发现考试太难,接二连三的不及格使他们灰心丧气。而且,由于他们惊慌失措,一进入那令人生畏的联合课程委员会的大楼,就把以前背得滚瓜烂熟的知识全忘了。他们在学校待了一年又一年,成为低年级学生嘲笑的对象;他们有些人勉强通过药剂师考堂的考试;有些人没有取得资格,只好当助手,这是一个任凭雇主摆布的不安定的职业。他们的命运是贫穷、酗酒,天知道他们的结局。然而,大多数的医科学生是出身于中产阶级的勤奋的年轻人,他们有足够的津贴,可以维持他们已习惯了的体面的生活方式。许多人是医生的子女,早已有了副医生的派头了。他们的前途也筹划好了:一取得资格,就申请在一家医院任职(也许会当一名随船大夫到远东旅行),然后他们就同他们的父亲一起在乡村开业,安度余生。也有一两个特别出类拔萃的学生,他们将拿走每年向那些当之无愧者设立的各种奖品和奖学金,在医院里谋得一个又一个职位,成为医院的正式职员,在哈利大街开设一个诊所,专门研究某一两个科目,成为一名成功的、著名的和有头衔的医生。
医生的职业是唯一不受年龄限制,随时有机会谋生的职业。菲利普同年级的同学中,有三四个人已过了他们的青年时期:有一个当过海军,据说因酗酒被开除,他三十岁,红扑扑的脸,举止粗鲁,大嗓门儿;另一个结过婚,已有两个小孩儿,由于家庭律师玩忽职守而把他的钱赔光了。他有点儿驼背,好像承受不了生活的重担似的。他默默地埋头苦读。显然,在他这样的年龄要死记硬背点东西是困难的。他脑子迟钝,看他如此用功,实在令人难受。
菲利普在自己那套小房间里住得舒适、自在。他整理书籍,将手头的画和素描挂在墙上。在他楼上,即会客厅那层楼,住着一个名叫格里菲思的五年级学生,可是菲利普很少见到他,部分由于他大部分时间待在病房里,部分由于他上过牛津。这些上过大学的人常常凑在一起:他们采取了对年轻人来说很自然的种种手段,以便使那些运气欠佳的人深深感到自己低人一等,自愧不如。其余的学生发现他们那种尊贵的、架子十足的派头难以忍受。格里菲思是个高挑个儿,长着一头浓密的红卷发,蓝眼睛,白皮肤,嘴唇鲜红。他是人人喜欢的那种幸运儿,总是情绪高昂、喜气洋洋的。他能胡乱弹奏一两下钢琴,津津有味地唱几首滑稽歌曲。而且,天天晚上,当菲利普待在孤寂的房间里看书时,都能听到楼上格里菲思那伙朋友大喊大叫、哄然大笑。他想起在巴黎那些快乐的夜晚。他们常常待在画室里,劳森和他,弗兰纳根和克拉顿谈论起艺术和道德,谈论眼下的风流韵事以及展望将来名扬天下。他觉得很伤心。他发现做出一个英雄的姿态倒容易,要承担由此引起的后果就难了。最糟糕的是,他觉得目前的学习似乎很乏味。他对示范教师没完没了的提问已经厌烦了。他听课心不在焉。解剖学是一门枯燥的科学,净死记硬背一大堆条条框框,解剖实验使他厌烦。当你毫不费劲地从书上的图解或病理学陈列馆里的标本就能够了解神经和动脉的位置时,辛辛苦苦地解剖出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偶尔也交几个朋友,但并不亲密,因为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话可对同伴们说。有时,他尽量对他们的事表示感兴趣,但又觉得他们认为自己是屈尊俯就。他并不是那种谈起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便滔滔不绝而不顾人家讨厌不讨厌的人。有个人听说他曾在巴黎学过绘画,便自以为志趣相投,想和他讨论艺术,但菲利普容不得和自己不同的观点。
况且他很快地发现对方的思想守旧,不久他们便话不投机了。菲利普希望讨人喜欢,可是又不肯主动去接近别人,他因怕遭到冷遇而不敢向别人献殷勤。他以冷若冰霜的沉默来掩饰迄今仍然很强烈的羞怯、腼腆的老毛病。他正在经受先前在皇家公学里经受过的同样的事情。幸亏医科学生的生活自由得多,他可以尽量不和人来往。
菲利普毫不费力地同邓斯福特友好相处起来。他是学期初认识那位气色红润、举止粗笨的小伙子的。邓斯福特同菲利普亲近,仅仅由于菲利普是他在圣卢克医学院认识的第一个人。他在伦敦没有朋友。每逢星期六晚上,他和菲利普习惯一块儿上杂耍剧场,坐在正厅后座,或者上剧院,在顶层楼座观看。他生性愚笨,但为人和善,从不生气。他总是说些大家都很清楚的话,菲利普嘲笑他,他只是微笑。他笑得很甜。虽然菲利普拿他当笑料,但是心里是喜欢他的。他欣赏他的直率,也喜欢他随和的脾气:邓斯福特具有一种菲利普本人所缺少的魅力。
他们经常上国会街茶馆去用茶点,因为邓斯福特喜欢那儿的一位年轻女招待。菲利普看不出她有什么迷人之处。她又高又瘦,臀部狭窄,胸脯平平像个男孩儿。
“要是在巴黎,谁也不会看上她。”菲利普轻蔑地说。
“她的脸蛋儿很漂亮。”邓斯福特说。
“脸蛋儿又有什么要紧?”
她相貌端正,小巧玲珑,蓝眼睛,前额宽且低,莱顿男爵 、阿尔马·塔德马 及其他许许多多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画家,劝诱世人相信,这种宽且低的前额乃是一种典型的希腊美。看上去她的头发长得很密并梳理得特别精致,她自称为亚历山大刘海儿,垂在额前。她患有严重的贫血症。薄薄的嘴唇十分苍白,细嫩的皮肤呈淡绿色,连双颊也没有一丝血色。她的牙齿洁白、整齐。工作时,她小心翼翼,生怕糟蹋她那双又瘦又白的手。她以不耐烦的神色伺候客人。
邓斯福特见到女人十分腼腆,迄今未能同她搭上腔。他怂恿菲利普帮他的忙。
“你只要开个头就行了,”他说,“然后我会自己来。”
菲利普为了使他高兴,主动和她搭一两次腔。可是她只是冷冷地回答。她打量过他们,他们不过是孩子罢了,她推测他们是学生。她不愿意再和他们打交道。邓斯福特每次上茶馆,总是发现有个长着沙茶色头发,留着胡楂儿,样子像个德国人的人,颇得她的青睐。而他们想要什么,非得招呼两三次她才答应。她对不认识的顾客冷若冰霜,傲慢无礼。她和朋友谈话时,有急事的顾客喊破了嗓子,她都全然不理。她对前来用点心的女客人,自有一套应付的本事,她傲慢无礼地激怒她们,却又掌握分寸,不让她们抓到向经理告状的把柄。有一天,邓斯福特告诉菲利普,她的名字叫米尔德里德。他听到茶馆里另外一个女招待这么称呼她。
“多讨厌的名字。”菲利普说。
“为什么?”邓斯福特问道,“我倒挺喜欢这个名字呢!”
“太矫揉造作了。”
碰巧这一天德国人没来。她端来茶点时,菲利普微笑着说:“你的朋友今天没有来。”
“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冷冷地说。
“就是那位留着沙茶色胡子的贵族呗。他甩掉你另觅新欢了吗?”
“有些人最好少管闲事。”她回嘴道。
她撂下他们走了。过了一两分钟,因为再没有别的顾客,她便坐下来看一份顾客留下来的晚报。
“你惹她生气了,真是傻瓜。”邓斯福特说。
“哼,我才不理她这一套呢!”菲利普回答说。
但他生气了。他本想迎合一个女人,可是她却不识抬举,这怎么不叫他恼羞成怒。付账时,他又斗胆同她搭腔,想逗她开口。
“我们互相再也不说话了吗?”他微笑道。
“我在这儿只是端茶送点心、伺候顾客的。我没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说的,也不要他们对我说些什么。”
她丢下了一张写着他们该付的款项的纸条,扭头朝刚才她坐的餐桌走去。菲利普气得满脸通红。
“凯里,你碰钉子啦!”他们到了外面时,邓斯福特说。
“没礼貌的臭婊子,”菲利普说,“我再也不上那儿了。”
他的话对邓斯福特很有影响,能叫他乖乖地跟他上别的地方用茶点。而邓斯福特很快又找到了另一个同他调情的年轻女人。可是那个女招待对菲利普的故意怠慢激起他内心的阵阵隐痛。假如她待他彬彬有礼,他将会对她全然不理。不过,很显然她不喜欢他,他的自尊心被伤害了。他内心有种想要报复她一下的强烈欲望。他为自己的心胸狭窄而生自己的气,因而他一连三四天不上那个茶馆去,但并不能使他克服这种报复欲望。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去看看她,这是最省事的办法,以后他就再也不会想她了。一天下午,他托词有个约会,甩掉邓斯福特,直奔他曾发誓再也不去的那家茶馆,心里却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他一进门便一眼看到那个女招待,就在她负责的餐桌旁边坐下来。他巴望她会问起他为什么一个星期没有来之类的话,哪知她走过来后一声不吭,只等他点茶,刚刚他还听到她对别的顾客说:“你好面生,是第一次来这儿的吧?”
她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先前从不认识他似的,为了弄清她是否已真的把自己给忘了,当她为他端来茶点时,他便问道:“今天晚上见到我的朋友了吗?”
“没有,他已经好几天没上这儿来了。”
他想以此为谈话的开端,和她交谈几句,可心里一紧张,反而想不出什么可说的话来。她没有给他斟酌的机会,马上一扭头走开了。一直等到他向她要账单时,才又抓住谈话的机会。
“天气太糟了,是吗?”他说。
他预备了老半天,到头来冒出的竟是这么一句话,真是气死人。他弄不明白,在这个女招待面前,自己会弄得如此狼狈。
“天气的好坏同我没有多大关系,因为我整天都得待在这儿。”
她的语调那么傲慢,特别叫他恼火,可想好的挖苦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忍了忍,强咽了下去。
“上帝啊,但愿这女人说出些不知羞耻的话,”他很气愤地对自己说,“这样我就可以到经理那儿告她一状,把她解雇,那她才真是活该!” 人生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