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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4
菲利普给会计师当学徒之前曾通过的考试,这个成绩也可作为他进医学院的资格。他选择了圣卢克医学院,因为他父亲曾在这所学校上过学。夏季学期结束之前,菲利普抽出一天去了趟伦敦,找学校的秘书,他从秘书那儿拿到一份寄宿房间一览表,随后他在一幢昏暗的屋子里租了间房间。这儿有个好处,就是上医学院只要走两分钟。
“你得安排好一个解剖的部位,”秘书告诉他,“你最好从腿部开始,他们一般都这样,他们好像觉得腿部容易解剖些。”
菲利普发现第一课是解剖学,十一点开始。大约十点半,他一瘸一拐地穿过马路,朝医学院走去,心里有点儿紧张。一进门,就见到那儿贴着许多布告、课程表、足球海报等。他悠闲地观看着,竭力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一群年轻学生运着球走了进来,一边在信架上翻找信件,一边互相交头接耳,然后下楼进入地下室。学生阅览室就在那儿。菲利普见到好几个样子散漫、羞怯的人在四下闲逛。他推测他们也和他一样是第一次来这儿的。看完了布告,他发现一扇玻璃门,显然,它是通往陈列馆的。因为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他便走了进去,里面陈列着各种病理学标本。不久,有个大约十八岁的学生走到他跟前。
“喂,你是一年级的吗?”他问道。
“是啊!”菲利普回答。
“你知道教室在哪儿吗?快十一点了。”
“我们最好找找看。”
他们走出陈列馆,进入一条又长又暗的走廊,两边的墙上漆成两种深浅不一样的红色。在走廊里还有其他小伙子,这表明前面就是教室。他们来到了一扇写有“解剖学教室”的门前。菲利普发现里面已坐了很多人。座位是阶梯式的。正当菲利普进门时,有个服务员在教室的讲台桌上放了一杯水。然后,又拿来一个骨盆和两块一左一右的大腿骨。又有一些人进来就座,到十一点,教室几乎座无虚席。大约有六十名学生。他们大多数比菲利普年轻,嘴上无毛的十八岁的小伙子,也有少数比他年纪大。他看见一个高个子,脸上长满了红胡须,样子很凶狠,可能有三十岁了;另一个是黑头发的小个子,比前者小一两岁;还有一个戴着眼镜,胡子已经有点儿灰白了。
讲师卡梅伦先生走了进来,他眉目清秀、五官端正、满头银发。他顺着花名册挨个儿点名,然后来了一段开场白。他讲话声音悦耳,用词恰当。他似乎喜欢细心地推敲用词。他向学生推荐了一两本该买的书,并劝他们购买一副骨骼。他兴致勃勃地讲起解剖学:这是学习外科必不可少的,了解解剖学可以提高艺术鉴赏力。菲利普洗耳恭听。后来他听说,卡梅伦先生也给皇家艺术院的学生上课。他在日本待过多年,在东京大学供过职。他自以为对美有鉴赏力。
“你们将不得不学习许多乏味的东西,”他豁然微笑着,结束自己的讲话,“一旦你们通过期末考试就会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就解剖学而言,学了再丢了总比一点儿也不学要强。”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骨盆,开始讲课。他讲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
讲演结束时,那个在病理博物馆跟菲利普讲话的,上课时坐在他身边的学生建议去解剖室看看。菲利普同他又沿着走廊走去,有位服务员告诉他们解剖室的地点。他们一进门,菲利普就明白刚才在过道里察觉到的那股难闻的气味是什么了。他点了一袋烟,那个服务员嘿嘿一笑。
“你会很快适应这股气味的,我已经闻不出来了。”
他问菲利普的名字,并看看布告板上的名单。
“你解剖一条腿—四号。”
菲利普看到还有一个名字同他的名字括在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眼下尸体紧缺,我们只好两个人共同解剖一个部位。”
解剖室很大,漆得像走廊一样,上部漆成鲜艳的橙红色,下部的护壁板漆成深赤褐色。沿房间的两侧每隔一段距离都摆着一块铁板,铁板与墙交成直角,并像盛肉的盘子那样开有槽,上面各放一具尸体,大多数是男尸。由于长期搁在防腐剂里,颜色变得很深,皮肤看上去像皮革一样。尸体干瘦、皱缩不堪。服务员把菲利普带到一块铁板跟前。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人。
“你叫凯里吗?”他问。
“是的。”
“那么我们一块儿解剖这条腿。幸亏是男尸,可不是吗?”
“为什么?”菲利普问。
“他们一般较喜欢解剖男尸的,”陪从医生说,“女尸多半脂肪太多。”
菲利普看着那具尸体,胳膊和腿瘦得不成样子。肋骨突起,外面的皮肤绷得很紧。这个人大约四十五岁,留着稀疏的灰白胡子,脑门儿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失去光泽的头发。眼睛紧闭,下颚凹陷。菲利普想象不出这也曾经是个人,那一排排的尸体给人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我想下午两点开始解剖。”和菲利普一起解剖的年轻人说。
“好吧,我两点来。”
前一天菲利普已买好了所需要的器械箱,现在又给了他一个小柜。他看看那个陪他到解剖室的学生,发现他脸色苍白。
“你感到不舒服吗?”菲利普问他。
“以前我从未见过死人。”
他们沿着走廊走,一直走到校门口。菲利普想起了范妮·普赖斯。她是他第一次看到的死人。他还记得那具尸体给他多么奇怪的感受。生者和死者之间仿佛有无边无际的距离,他们似乎属于不同的物种;想起来也觉得很奇怪,不久以前,这些人还在说话、走动、吃饭、嬉笑呢。死者身上有一种令人恐怖的东西。可以想象,死者会给活人产生一种不祥的影响。
“去吃点儿东西你看怎样?”他的新朋友对菲利普说。
他们走进地下室,那儿有一间昏暗的房间装修成餐厅,在这儿,学生可以弄到在用二氧化氮发的面包店里能吃到的那一类食品。吃饭时(菲利普要了一份烤饼、奶油和一块巧克力),他知道这个同伴名叫邓斯福特。这小伙子气色不错,有一双可爱的蓝眼睛和一头黑色的卷发,四肢发达,说话和动作都慢条斯理。
他刚从克里夫顿来。
“你打算修联合课程吗?”他问菲利普。
“是的,我想尽快取得医生资格。”
“我也要修这门课程。但之后我将修皇家外科医学会会员的课程,我要当外科医生。”
大多数学生修内外科医学会联合委员会规定的课程;然而,那些更有抱负更勤奋的学生,还要攻读一段时间,以取得伦敦大学的学位。菲利普进入圣卢克医学院时,规章刚刚有所变动,学制改为五年,而1892年秋天以前入学的学生实行四年制。邓斯福特对自己的计划了如指掌。他告诉菲利普课程的一般情况。第一次联合课程考试包括生物学、解剖学和化学,但可以分期分科考试。多数学生入学三个月后参加生物学考试,这门学科近来才列入必修课程,但需要的知识量很少。
菲利普回到解剖室时已迟到几分钟了,因为他忘了买保护衬衫的袖套。他看到很多人已经在解剖了。他的同伴按时解剖,正忙着解剖出皮肤神经。另外两个人在解剖另一条腿,多数人在解剖上肢。
“我先开始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继续做吧!”菲利普说。
他拿起书,翻到腿的解剖图,看看他们必须找出的部分。
“你这方面可是个老手啊!”菲利普说。
“噢,你知道,我以前读预科时,做过大量的动物解剖。”
解剖时,有不少人在谈话,有谈解剖工作的,有谈足球比赛季节的前景的,也有议论解剖示范老师和讲座的。菲利普觉得自己的年纪比他们大了很多,他们都是单纯的学生。然而关键问题是知识问题,而不是岁数问题。纽森,这个和菲利普一起解剖的年轻人很活跃,对这门课很熟悉。他也许觉得卖弄学问并没有什么不好,因此,详细地向菲利普解释自己的做法,尽管菲利普满肚子学问,也只好洗耳恭听。接着,菲利普拿起手术刀和镊子开始解剖,纽森在旁边观看。
“太妙了,碰上这么瘦的尸体,”纽森揩着手说,“这家伙可能有一个月没吃东西了。”
“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菲利普小声说道。
“噢,我不知道,凡是老家伙,差不多都是饿死的,我猜想……喂,注意,别切断动脉了。”
“别切断动脉,说起来倒很轻巧,”解剖另一只腿的一个学生说道,“这个老蠢货的动脉长错了地方。”
“动脉总是长错地方的,”纽森说,“实际上,正常的你一次也遇不到,正因为如此,才称之为‘正常’。”
“别说这种话了,”菲利普说,“否则我会割破手。”
“假如你割破手,”见多识广的纽森回答说,“立即用防腐剂洗,这一点你必须当心。去年这儿有个人扎了一下,他不当一回事,就染上了败血症。”
“他好了吗?”
“噢,没有,不到一星期就死去了,我还上太平间去看他。”
到了用茶点的时候,菲利普已经腰酸背疼了。他午饭吃得很少,所以早就盼望用茶点了。他的手发出当天早上在走廊闻到的那股特殊的气味。他认为手中的松饼也有这种气味。
“唉,你会习惯的,”纽森说,“闻不到解剖室那股臭味时,你还会觉得很寂寞呢!”
“我可不想让这股臭味来弄坏我的胃口。”菲利普说道。松饼刚吃完,他马上又拿了一块蛋糕。 人生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