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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刘玄德携民渡江 赵子龙单骑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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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回

  刘玄德携民渡江

  赵子龙单骑救主

  刘玄德三顾茅庐,如果用谦诚二字形容来访者,是一点也不过分的。那么,接下来的刘玄德携民渡江,对诸葛亮而言,则是学习学习再学习了。此人为避战乱,隐居南阳以来,大概是他有生第一次和这么多人混杂在一起,总数应该是十多万,而且是基本失控的人群。诸葛亮读过许多书,但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这支庞杂的队伍除了集体走向死亡,也别无他路。渡江以后绝不是什么安全区,往前走,是死,往后退,也是死,无法救赎的悲剧结果,在等待着这十多万人。更何况曹操的急行军,“一日一夜行三百馀里”的速度,取全面包围之势,就等在当阳,拦住去路。败局是逃脱不掉的,至于怎么败,如何败,按中国人最为宿命的说法,只有天知道了。

  但奇迹在于刘备输了天,输了地,输到极惨,却不曾输了人,这批打散了混杂在乱民中的军人,没过多久,千方百计地重又聚结回到他的身边。那些离乡离土的荆州士民,打散了,打乱了,三五年后又成为进驻益州的骨干队伍。诸葛亮这样的政治家,从没有玩过这种赌命的游戏,其计算胜负的方式比较离奇,是以年头,而不是人头,这是那个特殊年代的计算法。虽然这十几万荆州人最后下落不明,但两三年过去,到了益州的诸葛亮才发现,这些人善面熟的荆州乡党,一见如故。

  “宜速行保江陵,今虽拥大众,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过襄阳,诸葛亮说先主攻琮,荆州可有。”刘玄德回答:“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以人为本”,刊于陈寿《三国志》,创世之先。诸葛亮闻所未闻,不禁一怔。

  结果,“先主弃妻子,与诸葛亮、张飞、赵云等数十骑走,曹公大获其人众辎重”的这场败仗,在《三国演义》中,写得如同胜仗。《三国志》定性的胜和负,乃史官陈寿的一家之言,而要按那十几万追随刘备的新野、樊城、襄阳、江夏老百姓的观点,回答必然是否定的,这也许是刘玄德自举事以来人气最高的一刻。十几万人,明知无望无救也不离不弃,把自己的生命交给他,以死相随。这种磁场效应,绝对是具有感召力的领袖气质。于是令人禁不住想,这个刘备倘不狭隘,倘不小农(这也是我们所有人难以摆脱的紧箍咒),是应该做出一番事业的。所以,这一仗,是曹操赢了,还是刘备赢了,你不能全信陈寿的话,风物长宜放眼量,接下来的赤壁之败,怎么算?

  却说张飞因关公放了上流水,遂引军从下流杀将来,截住曹仁混杀。忽遇许褚,便与交锋。许褚不敢恋战,夺路走脱。张飞赶来,接着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刘封、糜芳已安排船只等候,遂一齐渡河,尽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将船筏放火烧毁。

  却说曹仁收拾残军,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见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诸葛村夫,安敢如此!”催动三军,漫山塞野,尽至新野下寨。传令军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军分作八路,一齐去取樊城。刘晔曰:“丞相初至襄阳,必须先买民心。今刘备尽迁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径进,二县为齑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刘备。备即不降,亦可见我爱民之心;若其来降,则荆州之地,可不战而定也。”操从其言,便问:“谁可为使?”刘晔曰:“徐庶与刘备至厚,今现在军中,何不命他一往?”操曰:“他去恐不复来。”晔曰:“他若不来,贻笑于人矣,丞相勿疑。”操乃召徐庶至,谓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怜众百姓之命。公可往说刘备,如肯来降,免罪赐爵;若更执迷,军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义,故特使公往,愿勿相负。”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见,共诉旧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来招降使君,乃假买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进,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计。”玄德欲留徐庶,庶谢曰:“某若不还,恐惹人笑。某今老母已丧,抱恨终天,身虽在彼,誓不为设一谋。公有卧龙辅佐,何愁大业不成?庶请辞。”玄德不敢强留。

  徐庶辞回,见了曹操,言玄德并无降意。操大怒,即日进兵。玄德问计于孔明,孔明曰:“可速弃樊城,取襄阳暂歇。”玄德曰:“奈百姓相随许久,安忍弃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愿随者同去,不愿者留下。”先使云长往江岸整顿船只,令孙乾、简雍在城中扬声曰:“今曹兵将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愿随者,便同过江。”两县之民齐声大呼曰:“我等虽死,亦愿随使君。”即日号泣而行,扶老携幼,将男带女,滚滚渡河,两岸哭声不绝。玄德于船上望见,大哭曰:“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难,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左右急救止。闻者莫不痛哭。船到傍岸,回顾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云长催船渡之,方才上马。

  行至襄阳东门,只见城上遍插旌旗,壕边密布鹿角。玄德勒马大叫曰:“刘琮贤侄,吾但欲救百姓,并无他念,可快开门!”刘琮闻玄德至,惧而不出。蔡瑁、张允径来敌楼上,叱军士乱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敌楼而哭。城中忽有一将,引数百人径上城楼,大喝:“蔡瑁、张允卖国之贼!刘使君乃仁德之人,今为救民而来投,何得相拒!”众视其人,身长八尺,面如重枣,乃义阳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长。当下魏延轮刀砍死守门将士,开了城门,放下吊桥,大叫:“刘皇叔快领兵入城,共杀卖国之贼!”张飞便跃马欲入,玄德急止之曰:“休惊百姓。”魏延只顾招呼玄德军马入城,只见城内一将飞马引军而出,大喝:“魏延无名小卒,安敢造乱,认得我大将文聘么?”魏延大怒,挺枪跃马,便来交战。两下军兵在城边混杀,喊声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愿入襄阳!”孔明曰:“江陵乃荆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为家。”玄德曰:“正合吾心。”于是引着百姓,尽离襄阳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阳城中百姓,多有乘乱逃出城来,跟玄德而去。魏延与文聘交战,从巳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尽。延乃拨马而逃,却寻不见玄德,自投长沙太守韩玄去了。

  却说玄德同行军民共数万,大小车数千辆,挑担背负者不计其数。路过刘表之墓,玄德率众将拜于墓前,哭告曰:“辱弟备无德无才,负兄寄托之重,罪在备一身,与百姓无干。望兄英灵,垂救荆襄之民。”言甚悲切,军民无不下泪。忽哨马报说:“曹操大军,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赶来也。”众将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拥民众数万,日行十馀里,似此几时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敌?不如暂弃百姓,先行为上。”玄德泣曰:“举大事者必以人为本,今人归我,奈何弃之?”百姓闻玄德此言,莫不伤感。后人有诗赞曰:

  临难仁心存百姓,登舟挥泪动三军。

  至今凭吊襄江口,父老犹然忆使君。

  却说玄德拥着百姓,缓缓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即至,可遣云长往江夏求救于公子刘琦,教他速起兵乘船会于江陵。”玄德从之,即修书,令云长同孙乾同五百军往江夏求救;令张飞断后;赵云保护老小;其馀俱管顾百姓而行。每日只走十馀里便歇。

  却说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至襄阳,召刘琮相见。琮惧怕不敢往见。蔡瑁、张允请行。王威密告琮曰:“将军既降,玄德又走,曹操必懈弛无备。愿将军奋整奇兵,设于险处击之,操可获矣。获操则威震天下,中原虽广,可传檄而定。此难遇之机,不可失也。”琮以其言告蔡瑁,瑁叱王威曰:“汝不知天命,安敢妄言!”威怒骂曰:“卖国之徒,吾恨不生啖汝肉!”瑁欲杀之,蒯越劝止。瑁遂与张允同至樊城,拜见曹操,瑁等辞色甚是谄佞。操问:“荆州军马钱粮,今有多少?”瑁曰:“马军五万,步军十五万,水军八万:共二十八万。钱粮大半在江陵,其馀各处,亦足供给一载。”操曰:“战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领?”瑁曰:“大小战船共七千馀只,原是瑁等二人掌管。”操遂加瑁为镇南侯水军大都督,张允为助顺侯水军副都督。二人大喜拜谢。操又曰:“刘景升既死,其子降顺,吾当表奏天子,使永为荆州之主。”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蔡瑁、张允乃谄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显爵,更教都督水军乎?”操笑曰:“吾岂不识人?止因吾所领北地之众,不习水战,故且权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后,别有理会。”

  却说蔡瑁、张允归见刘琮,具言:“曹操许保奏将军永镇荆襄。”琮大喜。次日与母蔡夫人赍捧印绶兵符,亲自渡江拜迎曹操。操抚慰毕,即引随征军将进屯襄阳城外。蔡瑁、张允令襄阳百姓焚香拜接,曹操俱用好言抚谕。入城至府中坐定,即召蒯越近前,抚慰曰:“吾不喜得荆州,喜得异度也。”遂封蒯越为江陵太守樊城侯,傅巽、王粲等皆为关内侯;而以刘琮为青州刺史,便教起程。琮闻命大惊,辞曰:“琮不愿为官,愿守父母乡土。”操曰:“青州近帝都,教你随朝为官,免在荆襄被人图害。”琮再三推辞,曹操不准,琮只得与母蔡夫人同赴青州,只有故将王威相随,其馀官员俱送至江口而回。操唤于禁嘱付曰:“你可引轻骑追刘琮母子杀之,以绝后患。”于禁得令,领众赶上,大喝曰:“我奉丞相令,教来杀汝母子,可早纳下首级。”蔡夫人抱刘琮而大哭。于禁喝令军士下手,王威忿怒,奋力相斗,竟被众军所杀。军士杀死刘琮及蔡夫人。于禁回报曹操,操重赏于禁。便使人往隆中搜寻孔明妻小,却不知去向,原来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内隐避矣。操深恨之。

  襄阳既定,荀攸进言曰:“江陵乃荆襄重地,钱粮极广。刘备若据此地,急难动摇。”操曰:“孤岂忘之?”随命于襄阳诸将中选一员引军开道,诸将中却独不见文聘。操使人寻问,方才来见。操曰:“汝来何迟?”对曰:“为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实悲惭,无颜早见耳。”言讫,欷歔流涕。操曰:“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赐爵关内侯,便教引军开道。探马报说:“刘备带领百姓,日行止十数里,计程只有三百馀里。”操教各部下精选五千铁骑,星夜前进,限一日一夜赶上刘备。大军陆续随后而进。

  却说玄德引十数万百姓、三千馀军马,一程程挨着往江陵进发。赵云保护老小,张飞断后。孔明曰:“云长往江夏去了,绝无回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烦军师亲自走一遭。刘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见公亲至,事必谐矣。”孔明允诺,便同刘封引五百军先往江夏求救去了。当日玄德自与简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间,忽然一阵狂风就马前刮起,尘土冲天,平遮红日。玄德惊曰:“此何兆也?”简雍颇明阴阳,袖占一课,失惊曰:“此大凶之兆也,应在今夜。主公可速弃百姓而走。”玄德曰:“百姓从新野相随至此,吾安忍弃之?”雍曰:“主公若恋而不弃,祸不远矣。”玄德问:“前面是何处?”左右答曰:“前面是当阳县,有座山名为景山。”玄德便叫就此山扎住。时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至四更时分,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玄德大惊,急上马引本部精兵二千馀人迎敌。曹兵掩至,势不可当。玄德死战。正在危迫之际,幸得张飞引军至,杀开一条血路,救玄德望东而走。文聘当先拦住,玄德骂曰:“背主之贼,尚有何面目见人!”文聘羞愧满面,引兵自投东北去了。张飞保着玄德,且战且走。奔至天明,闻喊声渐渐远去,玄德方才歇马。看手下随行人,止有百馀骑;百姓老小并糜竺、糜芳、简雍、赵云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玄德大哭曰:“十数万生灵,皆因恋我,遭此大难,诸将及老小,皆不知存亡:虽土木之人,宁不悲乎!”

  正恓惶时,忽见糜芳面带数箭,踉跄而来,口言:“赵子龙反投曹操去了也!”玄德叱曰:“子龙是吾故交,安肯反乎?”张飞曰:“他今见我等势穷力尽,或者反投曹操,以图富贵耳。”玄德曰:“子龙从我于患难,心如铁石,非富贵所能动摇也,”糜芳曰:“我亲见他投西北去了。”张飞曰:“待我亲自寻他去,若撞见时,一枪刺死!”玄德曰:“休错疑心。岂不见你二兄诛颜良、文丑之事乎?子龙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龙必不弃我也。”张飞那里肯听,引二十馀骑,至长坂桥。见桥东有一带树木,飞生一计,教所从二十馀骑,都砍下树枝,拴在马尾上,在树林内往来驰骋,冲起尘土,以为疑兵。飞却亲自横矛立马于桥上,向西而望。

  却说赵云自四更时分与曹军厮杀,往来冲突,杀至天明,寻不见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云自思曰:“主公将甘、糜二夫人与小主人阿斗托付在我身上,今日军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见主人?不如去决一死战,好歹要寻主母与小主人下落。”回顾左右,只有三四十骑相随。云拍马在乱军中寻觅。二县百姓嚎哭之声,震天动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而走者,不计其数。

  赵云正走之间,见一人卧在草中,视之,乃简雍也。云急问曰:“曾见两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弃了车仗,抱阿斗而走。我飞马赶去,转过山坡,被一将刺了一枪,跌下马来,马被夺了去。我争斗不得,故卧在此。”云乃将从人所骑之马,借一匹与简雍骑坐。又着二卒扶护简雍先去,报与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寻主母与小主人来。如寻不见,死在沙场上也!”说罢,拍马望长坂坡而去。忽一人大叫:“赵将军那里去?”云勒马问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刘使君帐下护送车仗的军士,被箭射倒在此。”赵云便问二夫人消息,军士曰:“恰才见甘夫人披头跣足,相随一伙百姓妇女,投南而走。”云见说,也不顾军士,急纵马望南赶去。只见一伙百姓,男女数百人,相携而走。云大叫曰:“内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后面望见赵云,放声大哭。云下马插枪而泣曰:“使主母失散,云之罪也。糜夫人与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与糜夫人被逐,弃了车仗,杂于百姓内步行,又撞见一枝军马冲散。糜夫人与阿斗不知何往,我独自逃生至此。”

  正言间,百姓发喊,又撞出一枝军来。赵云拔枪上马看时,面前马上绑着一人,乃糜竺也。背后一将,手提大刀,引着千馀军,乃曹仁部将淳于导,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献功。赵云大喝一声,挺枪纵马,直取淳于导。导抵敌不住,被云一枪刺落马下,向前救了糜竺,夺得马二匹。云请甘夫人上马,杀开条大路,直送至长坂坡。只见张飞横矛立马于桥上,大叫:“子龙!你如何反我哥哥?”云曰:“我寻不见主母与小主人,因此落后,何言反耶?”飞曰:“若非简雍先来报信,我今见你,怎肯干休也。”云曰:“主公在何处?”飞曰:“只在前面不远。”云谓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寻糜夫人与小主人去。”言罢,引数骑再回旧路。

  正走之间,见一将手提铁枪,背着一口剑,引十数骑跃马而来。赵云更不答话,直取那将,交马只一合,把那将一枪刺倒,从骑皆走。原来那将乃曹操随身背剑之将夏侯恩也。曹操有宝剑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倚天剑自佩之,青剑令夏侯恩佩之。那青剑砍铁如泥,锋利无比。

  当时夏侯恩自恃勇力,背着曹操,只顾引人抢夺掳掠;不想撞着赵云,被他一枪刺死,夺了那口剑,看靶上有金嵌“青”二字,方知是宝剑也。云插剑提枪,复杀入重围。回顾手下从骑,已没一人,只剩得孤身。云并无半点退心,只顾往来寻觅,但逢百姓,便问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着孩儿,左腿上着了枪,行走不得,只在前面墙缺内坐地。”赵云听了,连忙追寻。只见一个人家,被火烧坏土墙,糜夫人抱着阿斗,坐于墙下枯井之旁啼哭。云急下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见将军,阿斗有命矣。望将军可怜他父亲飘荡半世,只有这点骨血。将军可护持此子,教他得见父面,妾死无恨!”云曰:“夫人受难,云之罪也。不必多言,请夫人上马。云自步行死战,保夫人透出重围。”糜夫人曰:“不可!将军岂可无马?此子全赖将军保护。妾已重伤,死何足惜。望将军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为累也。”云曰:“喊声将近,追兵已至,请夫人速速上马。”糜夫人曰:“妾身委实难去,休得两误。”乃将阿斗递与赵云曰:“此子性命全在将军身上!”赵云三回五次,请夫人上马,夫人只不肯上马。四边喊声又起,云厉声曰:“夫人不听吾言,追军若至,如之奈何?”糜夫人乃弃阿斗于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后人有诗赞之曰:

  战将全凭马力多,步行怎把幼君扶?

  拚将一死存刘嗣,勇决还亏女丈夫。

  赵云见夫人已死,恐曹军盗尸,便将土墙推倒,掩盖枯井。掩讫,解开勒甲绦,放下掩心镜,将阿斗抱护在怀,绰枪上马。早有一将引一队步军至,乃曹洪部将晏明也,持三尖两刃刀来战赵云。不三合,被赵云一枪刺倒,杀散众军,冲开一条路。正走间,前面又一枝军马拦住,当先一员大将,旗号分明,大书“河间张郃”。云更不答话,挺枪便战。约十馀合,云不敢恋战,夺路而走。背后张郃赶来。云加鞭而行,不想趷跶一声,连马和人,颠入土坑之内。张郃挺枪来刺,忽然一道红光,从土坑中滚起,那匹马平空一跃,跳出坑外。后人有诗曰:

  红光罩起困龙飞,征马冲开长坂围。

  四十二年真主命,将军因得显神威。

  张郃见了,大惊而退。赵云纵马正走,背后忽有二将大呼:“赵云休走!”前面又有二将,使两般军器,截住去路。后面赶的是马延、张,前面阻的是焦触、张南,都是袁绍手下降将。赵云力战四将,曹军一齐拥至,云乃拔青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杀退众军将,直透重围。

  却说曹操在景山顶上,望见一将,所到之处,威不可当,急问左右是谁,曹洪飞马下山大叫曰:“军中战将可留姓名!”云应声曰:“吾乃常山赵子龙也!”曹洪回报曹操。操曰:“真虎将也,吾当生致之。”遂令飞马传报各处:如赵云到,不许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赵云得脱此难,此亦阿斗之福所致也。这一场杀,赵云怀抱后主,直透重围,砍倒大旗两面,夺槊三条;前后枪刺剑砍,杀死曹营名将五十馀员。后人有诗曰:

  血染征袍透甲红,当阳谁敢与争锋。

  古来冲阵扶危主,只有常山赵子龙。

  赵云当下杀透重围,已离大阵,血满征袍。正行间,山坡下又撞出两枝军,乃夏侯惇部将钟缙、钟绅兄弟二人,一个使大斧,一个画戟,大喝:“赵云快下马受缚!”正是:

  才离虎窟逃生去,又遇龙潭鼓浪来。

  毕竟子龙怎地脱身,且听下文分解。

  《世说新语》:“曹公问裴潜曰:‘卿昔与刘备共在荆州,卿以备才如何?’潜曰:‘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这是当时人对于他政治领导才能的一种看法。曹操的谋士赵戬论刘备,“拙于用兵,每战则败,奔亡不暇,何以图人?”东吴的陆逊说:“寻备前后行军,多败少成,推以论之,不足为戚。”这是当时人对他军事指挥能力的一种评价。涿郡,边地也,有尚武精神,这是他的一面。后来,从卢植学,从郑康成游,受到儒学熏陶,是他的另一面。所以,这次完全依他仁义之心作出战略转移,结果弄得队伍散了,百姓惨了,老婆死了,孩子丢了,遭到毁灭性的失败,也是一种必然。但要记住一条:在这场荆州大劫难中,老百姓付出多少,他也付出多少,老百姓受多大的苦,他也受多大的苦。

  失败,人生常态。有败于骄傲自满者,有败于猝不及防者,有败于轻信蒙蔽者,有败于疏忽大意者,但像刘备这样为了一个“仁义”名声,知其必败,也要咬着牙坚持败到底者,还真是少见。看来,他居然能败处复起,死里逃生,正如裴潜所言,“足为一方之主”的“足”,应该承认,其人格魅力,其精神力量,还是很能磁吸同志、同道、同命同运者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

  即使败到如此山穷水尽的他,那赵子龙,为了他出生入死,奋不顾身,冲锋陷阵,单骑救主。看来,此公有其不可小觑之处。识人,是一种睿智;知人,是一种慧识;而知人又为人知,则是一种真情、一种互信。刘备与赵子龙,那是最难得的心灵沟通、精神契合。这就说明刘备的情义、信义、仗义、节义,使其在魏、蜀、吴三主中确实是最具吸引力的领袖。 李国文陪读《三国演义》(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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