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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夏盐州顾名思义,是个除了产盐、其余吃穿用物资皆要自外购入的地方。虽和华朝的榷场尚未开启,但西辽、吐蕃、回鹘及西域商人前往此地畅通无阻。对于南边来的走私商人,盐州则佯装不知。
“西露芽、东建安,这两种茶现下在北夏卖得最好。没法子,想要吃好喝好穿好玩好,还是得从华朝进货。”茶叶贩子喜滋滋地数着碎银说。南边的货物进了盐州就身价剧增,沙海这支商队带出去的货物不到半日就销售一空。
阿鹭和月娘则和女匪首野利真一路也进了盐城,她细心观察城内布防,李素月则警戒着四周探究的眼神。而女匪首胆大到只身与他们同路,操着一口道地北夏话和人问价。问了一路后野利真才叹出一口中原官话,“直娘贼的,这儿的盐价竟也涨了两成。”
野利真这个姓名是她问了好久才磨出的答案,知道这个姓氏后她心里彻底确定,此人就是北夏左厢神勇军司的女儿。而她以前听云放江谈论北夏形势时讲过一个教人气愤的故事:
北夏人有妻后母、报寡嫂之制,连娶自己叔母也不稀奇。为的就是女尽其用,多生出人口。华朝女子也有嫁入北夏贵戚世家的,但几乎无人逃出此类命运。左厢神勇军司的军都统野利遇戎就娶了自己的华朝出身、大他十五岁的叔母为妻。说是娶,莫若讲是抢来的。他借着政变杀了叔叔,坐稳了军都统的位置。那叔母被迫屈从于他前曾欲逃跑或寻死,可都没成功,最终生下一女后虚弱病死。
此女七岁尚骑射、十二能擒敌,但因为是个女子却无法在北夏军中任职,又被父亲逼着嫁人,后来一气之下到盐州附近入山为匪。
云放江说这个故事本意是要阿鹭“知好歹”,“我朝女子能为官为将,你该知足。托父母的颜面和朝廷看中,给你封了个承宣使,放眼诸国都是独一份的。”没逼得阿鹭也像野利真一般落草,反而被封个虚衔,云放江自以为有底气不断告诫女儿要本分,不要像已过世的母亲那样野心勃勃,总觉得怀才不遇。
“莫不是盐池那儿出了事?”阿鹭看着野利真,“还是因为今年本就是盐荒之年?”
“盐州的盐只有想不想产,不存在荒不荒。”野利真背拿着马鞭,指着墙头一面旗,“晓不晓得那北夏文写得甚?”她狡黠地扫了眼阿鹭,点了点下巴道,“不像。”
“那是甚意思?”阿鹭能听懂些北夏语,但不识他们的文字。
“云。”野利真轻轻吐出一个字,阿鹭和月娘几乎同时变了脸。
“新来的南宣徽使兼了盐州刺史,一上任就紧守盐池减少出口。你说你是他亲女儿,猜猜你那投敌的爹打个甚算盘?”野利真丢了碎银给街边小贩,招呼这二人坐下吃顿热乎的年饭。
“北夏人受中原影响,也过新年。昨儿除夕你在我寨子里吃得不痛快,今天到城里可要放开些。”几人吃得简单:两根烤羊腿,几块饼馕和面汤。
阿鹭的手才伸向羊腿,李素月已经用小刀替她一片片削好,将肉放进面汤后她嘱咐阿鹭,“你吃些软乎的便于消食。”一双清和的眉眼弯弯一抬,转向野利真时正碰到她隐约羡慕的眼神,“我娘子确不像云放江。”
“那你这个女婿也猜猜,他为何要抬盐价?”野利真就着手里的小刀咬着羊肉,一脚依旧踩在阿鹭坐的凳子上,两眼左右提溜,“你们华朝人……这点招人羡,女子当官打仗不说,还能成亲。”换北夏女人,一辈子除了嫁人就是生孩子,第一任丈夫死了再嫁第二任,就像牲口一样从一个圈赶向另一个圈。
“他知道华朝缺盐,西北尤其,抬价为得日后谈岁赐,也为了吸引更多商客榷货入北夏。”李素月说完,发现阿鹭看着自己双目含笑,她得了鼓励,继续道,“没准儿,还为了拿捏婚事。”平日里她闷头打铁,不代表她不深思诸事。
“拿捏……谁的婚事?”野利真咬着刀尖,“你们那个锦王?”随即摇头,“不可能,那人宁愿死守沙海,不可能嫁入北夏。何况她连李继俨都杀,还有谁不敢宰的?”砸了下嘴,她啧道,“是个烈女子,有机会我想认识。”
“我的婚事。”阿鹭捧起汤碗“呼呼”吹开热气,李素月亲手切的肉嚼在口中格外香,“再抬高,西北盐荒必将诱发人心散乱,到时候他再抬出和亲一事更是十拿九稳。”多日奔波让她喝不上一碗热面汤,连喝了两碗阿鹭才发现李素月吃得极少,她拍拍月娘手背,给她夹了肉,“放心,真逼朝廷拿我换盐,我就和你一跑了之。”
阿鹭又指着野利真笑,“野利姑娘不就跑出了一条金光大道?”
但现在她不能跑,谢蓬莱的托付她还未完全做到。几人用过饭就直奔盐州最高的茶楼包间坐定,翻了三番的茶水价让野利真摇头,“真是生财有道。”
阿鹭和月娘并肩坐向窗口,盯着盐州城墙上换防的卫兵默然半晌。这时茶楼下方的哭闹声打破了三人的平静,她们起身来到窗边,正瞧见楼下一个北夏汉子手持马鞭重重笞着一个妇人。那妇人头发被汉子另只手抓住在地上拖行,衣裳破烂不堪,脸上也是血痕斑斑,她哭喊、求着汉子,眼里分明有丝浓郁的恨意,却没有向路人求救。
因为路人除了客商觉得稀奇驻足看热闹外,北夏人对此习以为常。
李素月忍无可忍转身要下楼救人时,阿鹭却抓住她袖子,“看——”
路过一家酒铺时,汉子丢钱换来坛酒,也松开了揪住妇人头发的手。妇人忽然停下了哭泣,乖乖接过酒坛,小心地捧住跟在男人身后离开。
“捧着酒坛,她男人就不会揍她了,怕打翻了酒水。”野利真黝黑的脸上闪着复杂的眼色,她忽然来到窗前,用北夏语冲着那妇人嘶声了一句。
那妇人怯怯地回头循着声音看了她一眼,犹豫时,北夏汉子摸了把胡须后停步也回头,见是个年轻女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也低吼了一串北夏语,周围人听罢竟然笑了。
李素月和阿鹭大致听明白了,却笑不出来。
野利真说,“杀了他,杀了他再跑出去!”
北夏汉子说,“你男人是不是一夜没让你睡?现在讲梦话?”
野利真的眸光渐渐冷漠,捏着腰间刀柄的手忽然用力,她拍桌低声说了句,“我先出去,晚上在城东的盐州客驿见。”
阿鹭和月娘交换了眼色后道,“一起去。”她们猜到了野利真想干的事。
几人快步下楼追上那对北夏夫妻,穿了两条街道四条巷子,在尽头终于到达一间破烂的人家。院子里又传出男人的鞭打声和女人的哭喊,似乎这才北夏是司空见惯。
男人边喝酒边揍得起劲,院门被野利真一脚跺开,他先是一愣,随即猥琐地笑了。再看到后面还有两个女子时,笑得更加开心,嘴里叽里咕噜还在念叨着,魁梧的身躯已经扑向了野利真。
一声干脆的皮肉绽开声让他惊愕地停下了步子,血大汩地流出,北夏汉子的手还不甘心地捏住了野利真的肩膀。另一声又传出,他的手指也用力更甚,随即直挺挺地睁着眼倒下。
在北夏妇人喊叫出声前,野利真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闭嘴,“他死了,就没人打你了。”她用北夏语对妇人道,“不要叫出声惹人来,我在帮你。”
那妇人的眼泪被吓得夺眶而出,双腿发抖浑身使不上力,她只能一个劲地点头。野利真则慢慢地松开手,妇人大口地换着气,越换却越接不上。
阿鹭则蹲在那咽了气的北夏汉子面前检查瞳孔,确认他死透了才抬头看野利真,“你来这一手作甚?这是给咱们找麻烦。”
野利真则在一旁擦着刀口,“不靠着这一手,我没法子将手下从十个带到七百个。”这还是她做得最糙的一回,因为瞧着这女子长相似她奶妈才心有不忍。
她待那北夏女子喘上了气,接着用北夏语问,“你们以何为生?”
妇人断断续续地回答,她以在盐池背盐为生,丈夫是盐州城内的守兵,平日里下了城楼只知道饮酒打人嫖妓,军饷从不拿回家用。
野利真见阿鹭和李素月面露不解之色就翻译了妇人的话,果然见李素月皱眉,“那图个甚?能背盐养活自己,还要紧着这腌臜物打?”
野利真冷笑,“有孩子呗。”
屋内真就传来婴儿的哭声,地上的北夏妇人绷直了身体,焦急地看向门内又不敢动弹。直到野利真许可,她才着急地抱出婴孩在怀中哄着。此时脸上眼中再无惊色,反而平静而慈爱起来。
北夏人可无母,但不能无父。否则部落之中没有孩子的立足之处,只能四下流浪或为奴。阿鹭同情地看着眼前的母子,“她要在沙海,就不必活得如此心酸。”
野利真将小刀回鞘藏起腰间,冷眼扫过那女子,又正视着阿鹭,“盐州、北夏多得是这样的女子。我只想不明白,这种种情形是从哪一天起的?明明生孩子的是女子,怎生出这等天日。”放眼这家徒四壁的地方,她丢了银两给那妇人,“敢不敢自己带着孩子外出活下去?”
那女子已经从惊吓慢慢平复,她看都不看死去的丈夫一眼,只坚定地点头。这是她第三任丈夫,她不想再被当牲口一样被撵来撵去了。眼前的三名女子身上有种慑人的淡定和自立,她直觉自己碰上了了不得的人。
“换身干净的男人衣服,把孩子哄睡后再带出盐州,往南五十里去找个华朝人开的近盐客栈住下等我。以后,像个人活着。”野利真的眼睛在碰到妇人眼中的光芒时露出了笑意,“瞧,北夏女子亦是有胆色的。”她对阿鹭和月娘道。 青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