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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她很快改嫁了,新的家庭不准她跟我们来往。后面有关她的事都是听别人说的,”赵宁静说到这里,低头停顿了很久时间,诊室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她刚嫁过去不久就怀孕了,查出子痫前期,那边的家庭却还坚持要她生下孩子,最后大人孩子都没保住。死前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以为逃出了牢笼,没想到又跳进了火坑。”
徐培宇握紧坚硬的笔杆,“你后悔当时贪睡没有起床?”
赵宁静抿了很久的嘴唇,“小时候什么道理都不懂,能不后悔吗?如果当时我没有多睡那么一会儿,她应该还在家里,每天早上还会买了豆浆和油条回家叫我起床。”
“听到坏消息时,你也认为这是你的错?”
“还是后悔,只是后悔也没什么用了。”
“之前你觉得她还会回家?”
“为什么不回家?她是我妈,我那时候理直气壮地这么想的,也这么问我爸。”
“你爸怎么回答你的?”
“他说我要是认真做作业,考试拿个好名次她就会回来。”
徐培宇在心里叹了口气,就这样随便的敷衍,作出不可能做到的承诺
“后来你的想法改变了吗?”
“长大了,懂一些道理了肯定就想通了,但是有什么用呢?我已经长大了啊。”
徐培宇故意用笔尖微微刺着指头,稍稍用劲,却不怎么疼的力度。
她说得很对,即使懂了那些道理又有什么用?都已经长大了。
这些人在幼年时期,把遭遇到的伤害,都当作是自己应得的惩罚。等到长大明白道理时,惩罚的印记却积年累月渗入了性格里,潜意识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你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平等?”徐培宇问。
赵宁静想了一下,“有点印象。”
“虽然不该,但我还是要说,”徐培宇说,“如果把你妈那段婚姻换到这个年代中来,那段感情里她的内心是平等的,她要么就选择结束离开,她不会失去生命;要么为了爱情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生下孩子,那么她最后也不会那样抱怨。”
赵宁静一愣,“我不明白,付出生命的人难道还错了吗?”
“没错,”徐培宇叹了口气,“我只是想说,如果内心不平等,即使没发生那样的意外,那段感情的结局对你妈妈来说也可能还是很不幸。”
陶正南望着挑高的顶梁,垂下来的水晶灯射出刺眼的光。
他的目光往下移,又心不在焉地看着落地窗外起伏的的海水。服务员又开门进来,上了一道烤乳猪,皮烤得金黄,油香四溢。
“半湾酒店真是名不虚传,出品的菜每一道色香味俱全。”
陶正南的目光又落到说话的人身上,那人面对他坐着,六十上下的年纪,红脸半秃,典型的生活安逸的小官僚,发福的身材挡去了半扇窗户的海。
陶正南对他和他的家人斯文的笑了笑,“这家餐厅的菜色出品一般,好的是房间不需要提前预订。招呼不周,您别介意。”
红脸的眼珠惊讶地一突,又镇定下来,咂舌道:“这还一般?那好的——”
坐他一旁的女儿偷觑了陶正南一眼,焦急地打断父亲的话,“酒店的餐厅都是为下榻的商务人士方便用餐而附设,关键在于方便快捷。真正有名的是四季酒店的餐厅,提前两个月都预订不到位。”
她展现过自己的见多识广,对报以陶正南羞赧地一笑。
陶正南笑了笑,“需要提前那么久吗?都是助理订位子,我不太清楚。周小姐知道的真不少。”
他说完就垂下眼皮,险险躲过了娇媚的眼神,才又转向她的父亲,“下次您再来看望女儿请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提前安排,再这么仓促也太不像样了。”
红脸老人哈哈笑了起来,“怎么好意思总叫你破费?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情想要问你,不然也来打扰你了。”
陶正南神色一怔,“是什么事?”
“赵楠有个女儿,年纪跟你差不多大,你认识吗?”
陶正南突然一抬手,撞上瓷勺,瓷勺碰到碗沿,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慌忙捡起勺子放好,稳定心神后再看向那个老人,才发现这个看起来肥胖土气的小城官僚,一双眼睛却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不由得实话实说,“我们那时在交往。”
红脸老人了然地点了下头,“她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陶正南皱了下眉头,“您怎么知道那时我跟她已经——”
“因为你看起来对她当时的情况一无所知啊。”
“什么情况?”
“她受了很大的刺激,有些神智不清,”红脸老人说着,神色自责,“说是什么声音都怕,也怕光,经常钻到桌子或者床下面,半夜里睡着睡着突然尖叫——”
陶正南突然想起上次钟伯说他的老伴过世时,她也是关在家里,窗帘拉严实,房间里白天也像黑夜。
老人继续说:“她的亲戚商量过后,把她关到一个房间,每家负责看管一周,到了时间就送去下一家。大家以为她是伤心过度,熬过那段时间,想开了就好了,就最低限度地保证她不寻死。没想到她太难受了,有时候甚至会拿头撞墙。”
“她怎么会那么想不开?”
“我是很久之后才知道,少部份人创伤后会有这样的反应,而且是可以治疗的,不是只能痛苦地熬过去,”老人放下筷子,看了眼自己的女儿,“我也是当父亲的,也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她淋个雨我都心疼,看到那孩子当时的处境,难受就不说了。当时我也做不了什么,过去这些年,现在也就只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她——”陶正南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她现在很好。”
“她现在在做什么?结婚了吗?”
“她——”陶正南猛地起身,“对不起,我失陪一下。”
他走到洗手间,水流哗哗地冲着手,手指头被抠得通红,他才咬紧了牙去搓手背上的皮肤,没一会儿又红了一大片。
橡子打到赵宁静头上,她惊惧的反应一遍遍地闯入脑海。
原来那时候她不是讨厌他,如果他那时——
那时离他出国的时间很近,他能留下来吗?
水流突然停了,把手伸到红外线感应的地方,水龙头却没有出水,他焦虑得浑身发抖,仿佛有只手扼住了他的脖了。
二十多分钟后,他才回到餐厅的包间。
结完账在酒店门外送走父女俩,他立即叫了车来,刚要上车,一个人影却挡住了他,是面如菜色,灰败憔悴的薛琪。
“让开!”他吼道。
“我真的知道错了,”薛琪想去抓他的袖子,却被他挥开。她只好两只空手捉在胸前,“我不应该随便怀疑你,想想都是,你怎么可能会看上她,你只是气我——”
“你喜欢跟踪监视,我也不能让你白费力气,”陶正南讽刺地说,“查到我在别的女人家里夜不归宿,很有成就感吧?”
“我不知道你那是故意的。”薛琪说,“我保证,以后再不这么做了。”
“你跟你的下一任去保证。听你老板的话,找个寡言忠诚的物理男,还能帮你写论文。”
说完他想要上车,薛琪却用整个身体把门堵得死死的。
“不,我只爱你——”
陶正南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小心地捏起她的衣袖,揪住了用力一拽。在她惊讶之余,自己趁空坐上车,拉住车门吩咐助理落锁。
成功地甩开她,车子平稳地开上了马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沿着港口一路往西驶过高架桥,在老旧的居民区里停稳。
陶正南埋头一口气爬到楼梯顶上,站在那株狰狞的老榕树下时,他才察觉到双腿酸痛地打颤。他穿过那整齐垂落像胡须一样的气根,靠着粗壮结实的树干,听着一声急过一声的喘气声,问自己,还来得及吗?
六年前就应该在她身边的,现在才来,是不是太晚了?
他总以为,他是可以忘记的,区区一个赵宁静,根本不要花力气地在乎。
他不肯承认,不肯面对,可不管他多么自信,对赵宁静的爱恨都一直在那里。
一点一点地流进了被他忽略的深处,在那里悄悄形成一个堰塞湖,水满之前一无所觉,决堤了才发现,却已经太迟了。
这里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
街上的那家音像店还是播放着那些听腻的老歌。
他撑着树干站直,正要继续走,一抬头就看到赵宁静挽着那个男人走过来,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娇柔又依恋的样子,仿佛一个耳光重重地甩到他的脸上。
他们一起走过这棵树,没有看见树下的他,一直走到楼梯边沿,才停了下来。
“你真的不吃了晚饭再走?一会儿饿了又不舒服怎么办?”她说。
“来不及了,老板约了七点谈事情,我看好时间五点半出门,没时间耽搁了。”
“那你为什么不中午走?这样就可以吃了晚饭再去。”
“你说为什么?马上又都要忙上一段时间——”
她笑着说,“你就少点抱怨吧。我在你口袋里放了两块健达,上车记得吃——唔——” 破云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