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东市酒家初布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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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回,京城里冰雪渐消。自打过了年,嘉靖皇帝便悄无声息的从南京回了宫,六部里各地奏折雪花似的飞来,各地官员照例都要来京述职打点,北京城依旧是繁华忙碌的京师气象。
这日二月二,恰是龙抬头。北方习俗闺中是要停了穿针引线,防止伤了龙眼,又要在家中熏床炕,引龙虫,尘土飞扬好不难受,因此家家户户大多选择出门踏青而去。
然而这日亦是兵部例行外地官员述职的日子,此时有一个中年的将官,刚刚挨了顶头上司的一通责骂,垂头丧气的从兵部的指挥使司衙门出来。他叫李成梁,只是辽东铁岭卫一个不起眼的指挥佥事,北方无战事,军人也无用武之地。他性格耿直,爱兵如命,麾下百十个兵士都如兄弟一般。既不肯榨兵血吃空饷,又不屑私贿上司,于是年年来京城述职,年年都是被那贪财如命的上司痛骂而回,眼见年近四旬了,却依旧没有半分升迁。
此时看着身旁捧着大包财物堂而皇之去送礼的同僚,李成梁忍不住心下黯然,人家外省官员来京述职多半住在豪华阔气的各地会馆里,他手上无钱,便沿着皇城根信步向所住的位于城东的一家小客栈走去。
“爹爹,”中年的将官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唤,顿时脸上阴云散开。蹦蹦跳跳过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生的虎头虎脑,很是机灵可爱。正是李成梁的爱子,这次出门前千磨万求要跟来京城看看,他夫人早亡,家中也无称心的人照顾儿子,想来进京也无事,便一同带了来。
“前面有耍把戏的看。”幼子一脸激动地指着客栈不远处一家装饰一新的三层小楼。崇文门外的珠市这一带,惯是酒家食肆云集的地方。此时还未到晌午,却见那小楼前铺红挂彩,狮舞热闹,人山人海的围了好几层,只是彩楼上的牌匾被红绸蒙着尚未揭开,看来是家新开张的饭庄。李成梁一摸袖中银两已剩无多,向儿子瞧去,只见他一脸期待的样子,不忍违逆。
“那是新开的饭庄,我们中午就去尝尝……”他爱怜的牵起儿子的小手,信步走了过去。
走进了看清那小楼的装饰格局,李成梁不免心中暗暗吃惊,暗自揣测怕是银钱不够。那小楼高三层,看上去气派便是不凡,楼内摆放了数十张方桌,桌边一色只有长长的条凳。最离奇的是,这小楼撤去了一应栏杆围墙,一眼望去都是通透的空间。最下一层正中貌似是个厨房的样子,一应灶台锅碗齐全,厨房依然没有墙,只用一个薄如蝉翼的青纱隔开,一眼便能看清里面的物件。
“爹,我不饿了。”孩子松开了李成梁的小手,咽了口唾沫说。李成梁明白儿子是心疼花钱,不免心中有愧,他勉强笑了笑,把儿子抱在肩头。
“各位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介绍完我们的开放式厨房,接下来就要介绍我们的各位厨子大师傅了,”人群围着的彩楼门前,却是一个姑娘的声气朗朗传来。那姑娘看上去颇为秀气,一身藕锦百褶裙外却罩着一件白色的兜衫,看上去不伦不类,再看她身后一应站了十来个厨子,人人都是身穿这种罩衫,有的头上还带了个高高的白色帽子,很是滑稽可笑。那姑娘把每位厨子一一作了介绍,起初人群中不免发出阵阵笑声。台边站着一个年轻的书生,只着一件青衫,却是风度翩翩,此时见众人嘲笑,不免无奈的向那姑娘瞅去,笑着摇摇头。
“……这是王师傅,最后这位是我们的大厨杨师傅,”姑娘不理大家的笑声,举起最后一个头上戴着大帽的厨师的手,正色说道,“我们穿戴的这种厨师服,是为了大家餐饮的安全卫生着想,我们的目标是,用路边摊的价格,让大家享受到皇家的美食。”
人们听得越来越是认真,渐渐鼓起掌来。有人吆喝道,“好……安姑娘,字谜什么时候揭开。”
“各位不用着急,”姑娘说着手中举起了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银钩铁画的三个大字:“狼来了”,众人都围着看那牌子。
“老伯,这是在做什么?”李成梁轻轻碰了碰身旁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小声问道。“爹爹,爹爹,我也要看。”幼子迫不及待的拽着李成梁的袖子,他哈哈一笑把爱子抱在肩头。
“这位安姑娘可了不起,”那老者竖起了大指,一脸称赞道,“这家酒楼就是她开的。半个月前,京城里大街小巷都贴出了一张字谜,就是安姑娘出的。谜面只有三个字,叫做‘狼来了’,打一种食物,却难坏了京城里的不少才子呢。今天便是揭开谜底的日子。安姑娘说要是有人能猜出这谜底来,酒楼开张的第一顿饭,就免费请了大家。而那猜出谜底的人,还可以在这里享受终身免费用餐。”
“终身免费用餐?”旁边亦在听的一个年轻公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与李成梁异口同声的问道。李成梁不免注意看了他一眼,见他衣衫整洁,气度不凡,心中颇有好感,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个招呼。
“公子也是外地来的吧。”那老者呵呵笑道,“起初我老汉听了也不明白,后来听我家婆娘解释,就是可以在这店里一辈子吃白食的意思。这安姑娘的谜题可算是风靡北京城了,今儿个大家都来看揭秘来着。”
“好计谋,”李成梁听罢忍不住赞道,“利诱而得势,一卒未发而名满天下,这姑娘深谙用兵之道。”他身旁的年轻公子却往场中瞧了瞧,又看了一眼台边的青衫书生,眼中光影划过,嘴角浮上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哪位能猜出这谜题?”那姑娘朗声问道,一脸期盼的看着台下。
狼来了?李成梁微微皱起了眉头,这谜题看着简单,然而与狼有关的菜肴却很少,仔细想来,还真是让人头痛。回望四周,只见围观的人虽众多,却并无人应答,他身边的年轻公子,亦是眉头皱起,苦苦思索着。众人早已苦思冥想了半个月了,都毫无头绪,今日专程赶来,便是来看看有谁能答出题来。当然也有个别贪嘴好事的,是等着来吃第一顿白食的。
“难道诺大的京城,竟然无人能猜出么?”姑娘的语音中略带了一丝憾然,却随即换上了一脸笑容道,“可惜了这第一张终身免费用餐的机会了,不过今日小店开张,第一顿饭依然免费请了格外街坊乡亲……”
“爹爹,”孩子轻轻拽着李成梁的衣袖,怯生生道,“狼来了……难道不是在说咱们家吃的涮羊肉么?”
孩子语音虽轻,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涮羊肉……那是什么东西……”众人都是不解的窃窃私语,人群的焦点霎时集中在这孩子身上。李成梁略有些尴尬,涮羊肉是辽东一带家常的土菜饮食,定然不是京城能有的,儿子年幼无知便信口说了。他身旁的年轻公子却是眼睛一亮,“涮羊肉,炙煮…..唔…”他沉吟片刻,眼见那姑娘回头望向这边,赶紧抽身挤进旁边的人堆中。
“就是涮羊肉。” 彩楼前的姑娘衣裙一摆,伸手一扯身旁的红色绸布,楼顶的招牌赫然被揭开,正是金光闪闪的三个大字,“涮羊肉”。
在一片众人啧啧称奇之声中,那姑娘姗姗走了过来,将一张小巧的金牌塞到孩子手中,笑弯了眉眼,“恭喜你,答对了。”
“安姑娘,他还是个小孩子,受不起这样重的礼物。”李成梁按住了儿子正欲去接金牌的手,脸上略带了几分局促不安。那姑娘抬起头来,芙面如春,远远望去,仿佛脸上薄薄印了一层清霜。李成梁瞬时看清了她的容貌,心中却是一怔,想起了一个人来,面目间不由自主的划过一丝厌恶,声音却冰冷了几分,“若再没有其他的事,我们便先告辞了……”
却说身后有个青衫男子站在不远处,只是笑望向台上,眼前这个神采飞扬的女子正是凤花,她出宫后便要求改回自己从前的名字,他初闻时虽然惊诧了一瞬,亦是含笑允了她。却说如今的凤花,哦不,该叫她安媛了,一双清亮的眸瞬也不瞬的凝视着那孩子,浅浅笑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孩子的手被父亲握紧,有些不自然的垂下头去,仿佛做了错事一般,小声说道,“我……我叫如松。这个金牌…我不要了…..”
如松。这名字入耳甚是熟悉,总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她略滞了滞,依旧笑语嫣然,“如松,你能解出字谜来,这便是你该得的呀。你说对么?”说着,她轻轻翻过手心,亮出了那枚小小的金牌,顿时金光刺眼,那枚金牌不过寸大,薄如纸片,却是纯金打造,上面浅浅印了一个铜锅冒着热气的样子,旁边却镌着三字清雅舒逸的细篆:涮羊肉。
那孩子鼓起勇气看了父亲一眼,生平第一次违逆了父亲的意思,小心翼翼的伸手要去接金牌。李成梁大是窘迫,眉头紧紧皱起,他虽然只有这个独生爱子,却是军人家风,并不去娇惯,平时最是要求严格,眼见便要对儿子发作。如松伸出去一半的小手顿时僵住,不敢再挪动半分,只是垂下的小脸上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来。
安媛见势不妥,心中虽是暗恼这做父亲的迂腐,但她喜欢这个孩子,亦不想让他失望,于是眼珠一转,陪着笑道,“如松,要不然姐姐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能猜出新的谜题,这枚金牌就一定得收下了。”不由得李成梁出言推辞,她赶紧大声说道,“馒头的爹爹的姊妹是什么?打一种食物。”说着她对如松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把手中的金牌放在地上,“你若能猜出来,便把这张收下。”
众人听安媛又出谜题,早已都围了过来,此时大家又是窃窃私语,这东西听着古怪,到底是个什么。有了上次涮羊肉的经验,大家都往偏僻的食物去想,依旧没有头绪。李成梁脸上虽是不悦,亦不自觉的陷入了思索中。忽觉得手上一松,只见如松向前迈了一步,挣脱了他的手掌,拾起了地上的金牌,牢牢握在手中,大声说道,“姑姑,我知道啦。是蘑菇。”
安媛心中早已不由自主的和这孩子很是亲近,此时对着他眨了眨眼,故意大声问道,“为什么是蘑菇呢。”如松心中明白,姐姐这是让他解释给父亲听,于是朗声说道,“馒头的爹爹的姊妹就是馒头的姑姑,那不就是蘑(馍)菇(姑)么。”
远远站在人群中围观的那人,心中只是暗想,能答出这样刁钻的谜题来,这孩子真是跟某人顽皮到一起去了,却也是难得的聪明灵秀。围观的众人尽是大笑,人人都称赞道,“这孩子真是聪明。”就连李成梁铁纹般紧闭的唇边,亦是难得的露出一丝微笑来。却见安媛有些不悦的瞥了李成梁一眼,她早已不满眼前这个中年人对孩子的管教如此严苛,把这般聪明伶俐的孩子驯养的如一只小绵羊一般,她柔和的对如松笑了笑,话中却多了几分题外的意味,“如松,这是你自己的争取得到的金牌,并不依靠父母分毫,你可明白?”
如松有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小手握紧了那金牌。
“男子汉大丈夫,要靠自己的汗水换取前程功名。只要是你应得的,都应该努力去争取,骄傲的握在手中,而不要轻易的拱手让给别人。”安媛不去看身旁那高大的将军黑青的脸色,只是握着如松的小手,言语中殷殷恳切。
人群中远远望着的那女子瘦弱的身形,他心中刹那悸动,唇边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伊还是这般爱管闲事。远远的,却见那个熟悉的女子站起身来,招呼着众人都去楼上吃饭,举止利落,身姿窈窕,藕色衣裙在阳光下温柔的摇摆,仿佛镀上了一层金边。台畔的青衫人走到她身侧,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便似一座山,立在了她的身后。两人时而相视一笑,眸中似流动着无声的情愫。
春如旧,人空瘦。明明近在咫尺,却似隔了极远极远的距离,他的笑容瞬间模糊,心中不知如何泛上一阵苦涩,似有几分轻丝般的牵连作痛。他于是摒下了过去招呼一声的冲动,凝视了良久,苦笑着摇摇头,转身挥袖离去。
那青衫男子站在安媛身侧,丝毫没有察觉远处有人在望,微笑着低声对李成梁说道,“李将军,久违了。”
“你是…张…”李成梁高大的身影一顿,一直阴晴不明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喜色,声音也有些颤抖,“张先生,一别怕是有十年了……”
青衫男子揖了揖手,笑容未减,“适才人多,未来得及招呼,将军勿怪。”
“怎生会怪,当年若不是张先生出手相救,这孩子怕也没有今日。”李成梁说着望向爱子,难掩心中激动的说道,“还不快跪下,这就是小时候救过你性命的张居正张先生。”
如松自幼便听父亲说过,母亲生自己时难产,眼见母亲已然快要气绝,只凭着最后一点气力保着肚里的孩子不肯闭目。当时一旁的大夫都无计可施,幸亏医术超群的张先生当时恰好路过,一服药下去终于让张夫人顺利生下了如松,只是遗憾张夫人终于失血过多而辞世,然而临终前能见到一眼爱子,张夫人辞世依旧是含笑九泉。
此时虽是初次见到张先生,如松赶紧趴在地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只叫着,“张恩公……”
张居正有几分尴尬亦是几分感动,伸手扶起了如松,口中叹着,“快快起来,想不到如松都有这般大了,那时见时,还只有尺长……将军现在还是戍守铁岭卫么?”
“成梁不才,这十年来,战功虽是立下不少,却屡屡犯了上司的脾气,反而又贬无升,如今只是一个小小的指挥佥事,不过军中一小卒尔。”李成梁神色黯然,自觉无颜见故人。张居正略知辽东官场的腐败成风,李成梁想必一直都郁郁不得志,也是叹了口气。
如松见他们聊得热闹,悄悄松开了父亲的手,大大的眼睛望着安媛,轻轻踮起了脚,凑到她耳边说,“姑姑,你笑起来,真像我的亲姑姑呢。”安媛无声的笑着,心中似有一片柔软被触动,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李成梁虽是与张居正十分亲近,却绝口不与安媛交谈,临别时拉着儿子的小手,对张居正拜谢再三,仿佛身边压根就没安媛这人一般。
“李将军这人,性子比较耿直……”张居正望着李成梁父子远去的背影,有些不自在的解释。他心中也觉得李成梁做的太过,安媛不过是与如松亲近,才多说了几句,也不至于这样冷面对待。
安媛尴尬的一笑,今天看来是得罪人了,还是个什么将军,脑中忽然电闪一般划过,李成梁……如松……她有些不可置信的望向那孩子蹦蹦跳跳走远的背影,这难道就是将来威震辽东赫赫有名的一代民族英雄李如松?
暮色中,那父子二人的身影被拉得好长好长。
安媛呆呆的站在街角,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忽然萌生出一种不切实的感觉,嘉靖四十年,李如松年十三,从父习军事,尚未有所建树。李成梁,年三十六,任铁岭卫指挥佥事,如今还籍籍无名的他即将大展宏图,一举荡平女真蒙古诸部,成为辽东总督……就连身旁的张居正,何尝不是正在鱼龙之隐,韬光养晦之中……
自己似乎正一步步踏入历史的轨迹中,身旁的每个人,都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一切依旧按照历史在发展着,那么自己,又到底是谁,会在这无法抗拒前行的历史车轮中,留下什么印迹?她迷茫的思索着,思绪似青烟悄悄扩散而缭绕着,慢慢弥漫间一时缠绕成一团乱麻。
落日忽然黯淡了下来,仿佛有人拉上了一层轻薄的幕布,一下子光线变得模糊而朦胧。顷刻间似是乌云迷住天色,投在城墙上斑驳的光影亦是黯淡,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一丝丝抹去阳光的明媚。
街上人们的步伐忽然间纷乱起来,纷纷恐慌的叫着,“潜龙吞日……是凶兆啊……”安媛抬头望去,只见天边的太阳就像被咬了一口一样,只剩下半个明晃晃的影子,却是血红的怕人,而那光亮还在一丝丝被吞噬着,只是边缘处却瞬时迸发出一串珍珠般的光芒,灼的人眼目如炙。
“别去看了,会伤眼目的。”身旁那人柔声道,瞬时一丝清凉蒙上眼来,手指冰凉,却带有几分不易察觉得温暖,安媛心下伊暖,渐渐安宁下来,只觉得身边越来越安静,仿佛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是日食么……”她轻声问。眼上冰凉退去,身旁的人轻轻松开了手,她睁开眼来,只见街上已是没了人影,天色完全阴暗了下来,黑影在天边完全覆住了太阳,那黑色光影中却透出一丝不耐的艳泽来。身旁那人的青衫衣袂临风被吹的微微晃动,她抬目去看他,却见他脸色异常凝重,深眸坚宛如玉,专注的蹙着眉望着天边出神,神情甚是清冷犹疑。
“日食很快就会结束的,”她知道这个时代的人还视日食为凶兆,有心想出言解释,“现在只是月亮蔽住了日头而已,等会儿太阳就会出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不干日月星辰的事,”他的声音中却透出一丝疲惫:
“总会有人要拿这做文章的。”
街角的另一头,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在这如暗夜般的阴影中忽隐忽现。
“你瞧清楚了么,就是那个女人。”
“看清楚了,不过是个丫头罢了,除掉她就是小事一桩。”男子的语调很是淡然,“你千急万忙的把寻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可别小瞧了她,”女人的声音中忽然透出一丝狠辣,“王爷的心,十分有九分都被她勾了去。若不是二妹带她去了宫里,我断不会让她多活一日。”
“原来是王爷对他有意,”男子的声音促了一下,话语中多了几分玩味,“难怪王妃会如此上心。”
“世藩,我并无他意……”女子似乎自悔失言,脸上泛上一丝红晕,眼波盈盈投向身畔男子,语调顷刻婉转而低靡。
“王妃尽管放心,”男子干净利落的打断了她的话,回身向宫廷方向走去,“这事就交给世藩了。”
永寿宫内,嘉靖望了望如同黑夜般黯淡的天色,有些焦急的在窗边踱来踱去,“蓝真人,依你之见,如何会有这样日食之象?”
“陛下,这是因为有奸人让上苍震怒,才有昭显这样的天象,”蓝真人眼见四下无人,便乍着胆子说道。他年纪尚轻,又生的很是俊美,却穿了一身藏青的道袍,一头乌黑的发丝简单的竖在脑后。红色的大殿,红色的烛光,朱红的立柱旁是他素净的一张脸,长发倾泻而下,映着他如雪的肌肤,明明是艳的不可方物,却又在眸中透出一抹清雅之极。就连那说话间不经意的嘴角一牵,都恍若群星璀璨,让嘉靖的目光一阵恍惚。
“是何人?”嘉靖半晌回过神来,望向他的眼光中有几分信任,“你说出来吧,朕定然绝不轻饶……”
蓝真人心中早已不喜严嵩多年,此刻见是良机,一轩朗眉便欲乘机进言,“那奸人正是……”
“张淑妃娘娘、严阁老大人到……”殿外适时的响起了秦福的通报声。只见张严二人双双入得殿来,蓝真人只得咽下未完的话,默默退到大殿阴影中。
“皇上,听说发生了日食之象,老臣特入宫来……”严嵩今年已经八十高龄了,依旧精神矍铄,口齿清晰。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能从宫外私宅赶入宫来,他的身形之便捷,不输给年轻人。
嘉靖看起来很是满意他的首辅内阁大臣及时赶到,点了点头,说道,“蓝真人正与朕在商讨此事,据蓝真人所言,这是有奸人激怒了上天。”
“哦,”严嵩捋了捋花白的长须,转头望向蓝真人,目光中却划过一丝精明历练,“这奸人,指的是何人?”
蓝真人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缩在朱红的柱旁不敢开言,抬头只见嘉靖的目光亦是扫了过来,似有几分宽慰的含义。蓝真人心下略略安定了些。
忽听殿中响起一个尖细的女子声音,“皇上,照臣妾看,这奸人就在宫里。”张淑妃冷不防开了口,美丽的凤眼中流波转盼,脸上似笑非笑,嘴角却带了一丝幽怨。偶尔眼锋从蓝真人身上扫过,初春天气,蓝真人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一张俊美的脸上沁出丝丝汗来,他心知这女人甚是厉害,上次借助皇帝生病昏迷,把自己投入大狱中,若不是皇帝醒来出言相保,自己难免就丧了性命。此刻听她又发话,他心内不免七上八下,暗自惊神不已。
“那爱妃觉得所指何人?”说话间嘉靖已是偏过头去,唇边挂了丝笑,饶有兴致的看向张淑妃。
“臣妾觉得,是后宫中有人作祟,”张淑妃被嘉靖盯的有些不舒服,迅速和严嵩交换了一个眼神,心知现下还不到扳倒蓝真人的时候,只能退而求其次,她抿着嘴有几分不甘心的向蓝真人斜瞥去,淡淡开言道,“今日一早,便有一个青云宫中的侍女揭发密报,说翁宁妃在宫中图谋不轨,在膳房的灶台中埋了陛下的生辰八字,行巫蛊诅咒之事……臣妾还未来得及禀报,便发生了这样日食的天象,依臣妾看,便是上苍有眼,在谴责这样的奸婢!”
“有这样的事?”嘉靖闻言瞬时大怒,眉头紧紧皱起,“是何人揭发密报?朕要亲自去审问。”
张淑妃早已有了准备,此时略一定心,斜睨了严嵩一眼,口齿清楚的说道,“来臣妾宫中揭发密报的,是青云宫中翁宁妃的贴身侍女凤花。”
“此女现在何处?是否押入东厂大牢中?”嘉靖向前踱了一步,他生性最是多疑,初听这样骇人的密报虽是龙颜大怒,然后震怒之后却也有几分狐疑,翁氏入宫并不久,只是一个娇弱的小女子,如何就敢做下这样的大祸来?
“陛下,此事老奴并不知情,东厂中也没有此人。”秦福不知何时已进了殿来,不声不响的站在嘉靖身侧的阴影中,看不清什么表情。
“这个侍女密报之时,老臣恰在内廷送今年的龙团贡饼,因而得了消息,亲自提审了她,”严嵩不慌不忙回禀道,“淑妃娘娘所转述的确实无疑,没有半句虚言,这个侍女的密报老臣也都亲耳听到。有余此案过于重大,上骇天听,老臣便将此女押入刑部的大牢中,皇上随时都可以去提审。”
明时宫廷分内外狱,外狱由刑部掌管,钦犯都需要三堂会审,案件由官员审理。而内狱,便是太监所掌管的东厂大狱,多半是处理宫闱之内的秘密案件,向来都是由内监秘密处决。押入刑部,就意味这此事已有宫闱之内转向了外臣,想来不过半天工夫,朝野上下都会知道,这势必已成了一桩轰闻朝野的要案。秦福听至此处,虽然恼恨严嵩狡猾,却也暗暗佩服他的行事果断狠辣,布置的如此严丝合扣,想来后面还有更厉害的招数,他见无人注意自己,便悄悄移步到殿门处,暗暗给进来端茶一个小内监递了个眼色。
“蓝真人,你所说激怒上苍的奸人便是翁氏么?”冷不防嘉靖回过头来,有些狐疑的望向蓝真人。
蓝真人在旁早已是听的心惊胆颤,他虽然几番维护过翁宁妃,但这次他心中瞬间做出了判断,严嵩他们的目标应该是自己,只不过这次因为自己凑巧在场才改换为翁宁妃。如若再强为翁妃出头,势必激怒严嵩一党。
正沉吟间,只听门外又有人朗声禀报道,“儿臣求见父皇。”蓝真人颇有几分期待的向外望去,却见进来的年轻人面上依稀与嘉靖有几分相似,但眉目间更多了几分秀美阴沉,此时赶来的正是嘉靖的幼子景王朱载圳。蓝真人心下一沉,心知面前这三人都是一党,今日之事大势已去了,他望了望不远处守在门口的秦福,心中有了几分惭愧,略一沉吟,垂下头去,低声道,“臣指的,正是….翁妃…..”
“既然蓝真人也这般言说,朕也不用亲自去审问了,”嘉靖不耐的挥挥手,眼中划过一丝厌恶的神色,“那贱人连上苍都激怒,断断不可轻饶。这案子就交由严阁老去审吧。”
太阳慢慢从黑影中出来,家家户户都开始点着爆竹要吓走吞日的天狗,街市上的行人又渐渐多了起来,恢复了平日里热闹繁华。大街的一隅,安媛回身向自家的涮羊肉店走去,店中客满为患,热闹非凡。安媛却不知为何,只觉得眼皮一跳。她心中多了几分不自在,拉住了身旁正忙着跑堂的伙计小文问道,“左眼跳灾,还是右眼跳灾?”
小文将白手巾搭载了肩上,抹了把汗,笑道,“左眼灾,右眼财。”
“还好是右眼,”安媛略觉得安心了些。却见那小文跑去给一桌的茶碗中续上了水,回头高声补了半句,“俺娘说过,女娃娃,反过来。”
青云宫的案件虽是内宫秘闻,但瞬间就在朝野中传开,如寒冬过后刚刚发芽的草地上放了一把野火,顺势越吹越旺,引的宫廷内外一片沸腾。负责办案的刑部的尚书关鹏,大理寺太卿高耀,都察院副都御史欧阳必进,都是严嵩一党爪牙,因此这案子办的异常迅速,不过十来日功夫,已是得到犯人的全部口供,宣布结案。青云宫中内侍无一例外都咬定翁嫣儿私藏符咒意图皇帝,更有宫中侍女甚至攀咬出翁嫣儿与裕王府私下往来甚密,诅咒皇帝的符咒都是从宫外所得。
虽然没有明显的供词咬到裕王,但一切证词都指向了裕王府。徐阶等朝臣见火势就要烧到裕王身上,纷纷挺身而出为之鸣不平,掌控着言论大全的御史们更是各尽其力,雪花般的奏章送入内阁,无一不是痛诉严党之恶,为裕王求情。朝野上下,两派之间,一时势如水火,都恨不得把对方一网打尽。关键时刻,翁宁妃之父翁东涯却在家中自缢身亡,这无疑坐实了翁宁妃的滔天大罪。
嘉靖看到严嵩等人呈上的证供异常震怒,将翁氏一门抄家缉拿,宣布即可废除翁宁妃的妃位,贬为宫中庶人,打入冷宫之中,虽然名义上此案没有牵连到裕王府,但宫中却搬了一道圣旨,没有皇帝的许可,裕王不得擅自入宫。
安媛知道这事已是结案之后,她虽然有些奇怪张居正已有数十日未来店中照看帮忙,然而小店平日生意太好,城中无论平民小户之家,还是达官贵人之流,无一不来光顾这传说中的“京城名店”,一时间小店名声鹊起,小小的三层楼哪里迎接的了这许多食客,她每日里忙不胜忙,几乎连打盹的时间也没有,倒也并未多想。直到有一天,几个来吃饭的客人大声的聊起了这桩轰动朝野的宫闱秘闻,皇妃密谋陷害皇帝,已被打入冷宫之中。安媛这才惊觉去打听那皇妃是何样的人,现在又在何处。
“嘿,这么大的事,北京城怕都要煮沸了,安姑娘难道都不知道么?”来吃饭的这位许安是大理寺的主簿,虽然不过是个从六品的小官,然而位在大理寺中这次参与了案件的审理,因而格外熟悉案情,此时吃饱了饭见安媛问起,便剔着牙侃侃而谈道,“那皇妃说起来头也不小,正是裕王爷的妻妹,翁家的二小姐,一入宫就封了宁妃的那位,如今可好,霎时彩凤变山鸡了。这次的事可算是没把万岁爷气倒,真要闹大了,怕是连裕王爷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话也不能这么说,”同桌的这位张兴大人是徐阶的门生,从四品的都察院佥都御史,专管纠劾百官,提督各道的,这次上折子保裕王的便有他一个,他听许安出言奚落,有些不满的说道,“裕王可是陛下亲生骨肉,乃是国之储君,素来为人正直,行事光明正大,怎会和这样龌龊的事有关系。”
许安自知失言,有些尴尬的笑笑,嘴上却强说道,“如今连宫也不得进了,储君怕是说的早了些……”
“你们是说……翁妃…..?”安媛瞬时脸色煞白,嫣儿出事了,她脑海中瞬时一片空白,这半个月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她竟然一点也不知情,匆忙间她来不及打个招呼,便奔出楼去急忙寻找张居正,然而到了他家才知道,他居然已经十多日没有回来了。
“张大人已有十来日没回来了,姑娘过些日子再来找他吧。”张府的一个寻常模样的小童来开了门,他见门前的姑娘衣着普通,也无名刺,开口却问主人的去处,不免有几分小瞧了她,不论安媛怎么焦急询问张居正的去向,都以为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脸色如寒冰一般只是冷冷,言语间也不太客气,伸手便要关门。
果然是佛靠金面,人靠衣装,安媛知这些人看不起自己,心中气苦,便欲顿足离去。却听大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再出来的这人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面目虽然慈祥,却颇有风霜之色,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开口问道,“姑娘从哪里来?找我家主人有何事?”
“我是你家主人的朋友,”安媛闷声说道,“若是你家大人回来了,记得知会一声我来寻过他就是。”
这老者是张府的管家张伯,他阅世甚多,见眼前这姑娘年纪甚轻,玉颊微瘦,看起来颇有些身量不足,虽然穿着衣饰也很是普通,宛若寻常的贫家女子,然而眉目间神清骨秀,自有一股清灵之气,倒也不敢怠慢了,客客气气的问道,“姑娘可否留个名讳,日后大人问起,也好有个交代。”
“我叫安媛。”那姑娘冷声抛下这句话,便径自去了。张伯听着这名字,低头沉思,只觉得几分耳熟,忽然想起主人临走时吩咐过极重要的一事。他心道不好,再抬头欲挽留几句时,却见那姑娘人影早已去的远了。
这可怎么办好,从张家受了一肚子气出来,安媛赌气跑了几条巷子,仍然止了步,不知该何去何从。她左思右想,还是去裕王府探听一下,兴许能得到些嫣儿的消息,然而踟蹰走到了裕王府的门前不远的小巷子里,却远远眺见朱红的大门紧闭着,门前冷清可落雀,不复往昔车水马龙的景象,就连那石狮子也如同蒙上了一层灰一般,垂头丧气没有半分喜色。
她有些畏缩站在墙边,只怕遇到了从前府中的熟人,暗自思忖了半晌,还是决定先回去等等消息再说。然而正待回头,却远远瞥见一人一马已是疾驰到了府门前。那人翻身下马,身穿灰色长袍,腰间携了一柄长剑,眉间丰姿隽爽,双目湛然若神,举止间萧疏轩举,却不正是数月未见的朱三,虽然上次分离时两人存了些隔阂,可她此日乍临大变,心中早已是七上八下种种忐忑,这样见到熟悉的故人,心中激动,便欲奔过去问个究竟。“王爷,”她刚刚开口,招呼还未打完,忽然不知从何处落下了一个布袋,兜头便往安媛头上套取,她来不及呼喊求救,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已是被人拖上了一辆守在巷子口的大车之中……
“可是王爷回来了?”裕王府的大门戛的一声打开,出来迎接的是裕王妃翁氏,她见裕王申请倦怠的下马,赶紧迎了过去。
“奇怪,好像听到有谁在叫我?”裕王总觉得有些异样,他诧异的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了一下,只见小巷里依旧空空如也,没有谁的踪迹。
翁氏敏锐的捕捉到他眼中一抹隐约的忧心之色,便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个节骨眼上,躲都躲不及,还会有谁来咱家凑热闹。”
裕王微微怔了怔,脑海中浮现过一个熟悉的人影,然而心知她早已出宫去了,是不会来的了,心中犯上一阵酸楚。点了点头缓过神来,他这才进了门去,一壁说道,“嫣儿的事,我拖了好些人打听,都推说不知道关在哪里,宫中风声收的很紧,连那个揭发嫣儿的侍女也不知道被关在哪里,如今父皇又不肯见我,估计是要等些日子才能打听到消息。”
“这些人平日里马屁拍的山响,真倒用着的时候,没一个顶的上用,”翁氏气苦的抱怨着,眼眶不知不觉的红了,“父亲这时候去了,他的门生故旧躲都躲不及,惟恐与我家沾上半点关系。还不如一个平时王爷不喜欢的严世蕃,他下午倒是来了一趟,带了不少东西,还给我们留了句话,说既是三堂会审定了的案,当然是在刑部经手的,如今既然结了案,嫣儿只怕是又押回宫中去了。”
“严世蕃?”裕王一听这名字就有些火大,眸色瞬时深了几分,他强按下心中的不悦,眼神复杂的回看着翁氏,眼眸中流转着她陌生的神色,“你莫非和他很熟识么?”
翁氏脸色有些苍白,脊背上泛起阵阵寒意,眼前的人她本应该有足够的理由去痛恨去抗拒,可是不知为何,她却不敢直视那灼人的目光,心底突然爬过一丝莫名的恐惧,她迫着自己抬起头来,努力镇定的说道,“小严学士为人不错,又深得父皇的宠信,有他在父皇面前斡旋,兴许事情还有转圜的机会。”
“为人不错?他们父子狼狈为奸,卖官弼爵,祸国殃民,都是什么好东西!”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心中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把他送的东西都扔出去,以后不许他踏进我裕王府一步。”说着,他冗自怒气冲冲的径往二门行去,他背后的翁氏身子微微一震,再也不敢接话,只是神情有些怪异的回身向巷子口望了望,唇边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大车轰隆轰隆的碾着青石板路,直向城外行去。安媛悠悠的转醒过来之时,只觉头上蒙着的布袋已被拿掉了,然而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仿佛身处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连一丝光线都透不进来。车轮声响个不停,她终于明白过来,这是在一辆大车上了,那么自己是被绑架了吧。她好不容易才习惯了在黑暗中视物,眼前终于能看到了点东西,只见这大车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左壁上似乎有一格小窗,却也被厚厚的毡帘挡住了。
她试图挪动一下,但发现得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后,口中塞了一个大大的核桃,身体只能蜷缩倚靠着车板,半分都动弹不得。她初时有些恐慌,但想到既然无法逃命,索性乐得清净,心中反而平静了下来,听着大车所行的地面不太平滑,想来已经是出城来了。这也许是穿越到这个世界来最惊险的一次刺激了,连带上次逃出宫都是被安排好的,不算有多少惊险。那么如今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却是一片茫然的未知。末了,只能呆呆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如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她心中倏忽间划过一个最大的疑问,到底是谁主使的,又为什么要绑架自己。
大车又行了一段,终于停了下来,却听车窗外甚是嘈杂,仿佛是来到一个热闹的集市中,不知道赶车的人要做什么,安媛正在疑惑间,只听车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老板,这车还走么,去不去铁岭卫?”车外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气,听起来有几分熟悉。安媛心下一怔,只听车外一个嘶哑的声音答道,“不走不走,这车有人雇了。”
“这车哪有人雇,车门都是锁上的,明明就是辆空车,”忽然有一个清脆的孩童声气响起,安媛心中一阵激动,这车外的人竟然是前些日子见过一面的李如松父子。
“老板,现在这个时辰,骡马市里大车都被人雇完了,你若放了空车也不值得,不如雇给我们回乡去,价格好商量的。”李成梁的语气依旧是翩翩有礼。骡马市?安媛听到心中略有安慰,却也有些惊奇,原以为早已出城了,没想到一直都在城里兜圈子。骡马市一带是北京城里雇大车最集中的地方,寻常人家出远门都要来这儿雇车,不知道这赶车人来这儿做什么。她无比焦急的期盼着,这父子俩人一定要雇下这辆大车啊,只要先开那毡帘,自己就有一线得救的生机。
“我说有人雇了就是有人雇了,”那嘶哑的声音很是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们的话,“你们还是去别家找吧。”
“你干什么!”那嘶哑声音蓦的高了八度,更加显得刺耳难听,安媛只觉得眼前一亮,那窗上的毡帘被掀开了一角,光线瞬时透了进来。然而这光亮只有一瞬,便听到车外的赶车人啪的一声合上毡帘,大声呵斥道,“到别处去,别在这儿碍事。”
接着便听到李成梁有些歉意的语调,“对不住,对不住,小儿太过顽劣……”接着便听到那父子俩相继离开的声音。安媛心中的希望瞬时灰暗了下去,不免有几分埋怨气苦,这大叔,那天对我那么凶,今天怎么倒这么好的脾气。
大车沿着青石板的街道疾驰而去,车轮偶尔碾过的石板交接的尘土上,泛起一阵黄尘,呛得人只是气闷。
“爹爹,刚才大车里的人好像是姑姑呢。”如松拽了拽父亲的袖子。
“什么姑姑?”李成梁明显一怔,有些不知所谓的回望向儿子,问得有些心不在焉。他心中盘算着怎么雇车回去,本想着今日就可以携儿子回家去,哪里知道骡马市的规矩是晌午大车就尽出了,他们父子来的时候,这最后一辆大车也走了,今日若是还不走,就得多交一日房钱,如此囊中带的银钱怕是就不够了。
“就是那天给我这个金卡的姑姑,”孩子哪里知道父亲发愁的这些事,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摸出安媛送给他的那张小小的卡片,亮给父亲看了一眼,轻声细气的说道,“爹爹,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福华姑姑么?”
李成梁闻言一惊,往事历历在目,如天边几是透明的湛蓝天色般,在脑海中格外清晰,原来一直以为重新开始的生命,竟然如此不堪往事的追击。
幼年的时候,锦衣玉食的丰足生活,他身着宽大的朱色袍服撞撞跌跌的在花园中奔跑…..“汝契……”母亲柔声唤他,用绣帕拭去他额头的大汗,亲手把精致的九龙青玉佩挂在他的身上,骄傲的告诉他,他的名字里包含着一份神圣誓嘱,他是父亲唯一的儿子,将来定当有改变天下的命运。
彼时他尚不明了母亲眼中隐约闪烁的寒芒,直到数年之后,母亲刚刚生下妹妹福华不久,正是一家团圆喜庆的时候,一纸逆谋的诏书伴随着三尺白绫送到了家里,这些就足以结束了母亲年轻的性命,父亲也再也未曾回来过,直到母亲离世时,身边站立的唯有双目瞪得大大的自己。后来还是乳娘寻到了他,惊恐的捂住了他的口,把他带出了家门。再后来,父亲的敌人登基为王,满城都在搜捕着叛贼余孽,乳娘再也无法收留他。
离开熟悉的繁华都市,沦落成厮游街头的小乞丐,他一路漂泊乞讨,走了多少路,才只身飘零到了关内。
终于再也无人追究谋逆的大罪,他改了名字,但仍然固执的保留着让自己骄傲的姓氏。再后来从军立功,在战场上奋力杀贼,凭着一腔血气从最底层的军士做起,一步步积功而至低级的军官,他娶了大明的普通女子为妻,又有了聪明可爱的儿子,靠着微薄的军饷养活家人。二十多年过去了,他渐渐要淡忘自己的身份,忘了血脉中流淌着怎样尊贵的血液,也要忘了自己的仇恨,只想安安心心做一个大明的子民。
他也曾悄悄潜回朝鲜,在王宫之中见到了一母同胞的妹妹福华。彼时福华已被大王收养,养尊处优十分的尊贵。他道尽了父母的血海深仇,福华虽然含泪认下了自己与如松,却贪图富贵,依旧认贼作父, 只在大王抓到他的时候悄悄把他放了,资助了马匹和银两,送他和如松离开朝鲜。
可这一幕幕都被那年轻女子相似的容颜掀开,那曾经流亡的一路上受过多少凌辱,吃过多少的苦头。他不愿多去回想,脑海中刹那间划过的是母亲临终时绝望的眼神,依旧哀柔,却满是嘱托。
他抬头向那大车的方向望去,却见远远的街角尘土飞扬,大车已是消失不见。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