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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 山长水阔知何处——副将云胪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知夏 12033 2021-04-05 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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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只要有缘,总会有遇到的时候,多早也不算早,多晚都不嫌晚。

  那一夜海上起了极大的风浪,狂风怒吼、呼啸连天,卷起苍白的浪潮掀得小舟欲上重霄,他便默然在舟前立着,任决绝的潮水翻覆这一世的喧嚣。

  (1)

  他年幼的时候,便是娘亲手把手的教他写了自己的名字。他犹记得母亲慈和的目光,略带轻柔的江南口音,絮絮在他耳边说道,云乃云霄,胪是传胪,只有考中了进士的人,才有被天子传胪的无上荣誉,祖宗都会含笑的,云胪你一定要为娘争口气。

  彼时他年幼且懵懂,哪里懂得什么是传胪。他只知道这名字是爹起的,寄托了父亲这辈子所有的期望。母亲每次说起的时候眼里都闪着泪花。他的父亲去世的早,旁人的幼年都有严父训教,唯有他小小年岁就很懂事,知道家里的清苦,母亲不过是侧室出身,父亲一过世就被逐出了付家,独自抚养他很是不易。因而他读书也比别人用功些。村塾里的夫子最是赏识他,常抚着胡子笑道:“小儿如此聪明伶俐,将来怕不是第二个解缙绅?”

  解缙五岁能文,七岁能诵,十四岁中解元,乃是大明开朝第一位大学士,在四十岁上就编纂集成了有史以来规模最为浩大的图书集成——《永乐大典》,端然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楷模。

  夫子夸奖他比作解缙,母亲听了自然是极为安慰而自豪的。他自己也悄悄地有些脸红,于是心里从此崇拜解缙。偷偷从村北的大青竹劈下一段,刻了一方竹印在身边。他心思既细密,手工也巧,端端正正的七个字在粗浅的青竹上更显古拙:天风吹我不能立。这是解缙的名句。

  彼时已经开朝一百多年了,人们对政治的理解愈发宽松。那时离家不远的杭州城里已经开始有小抄本的《宋宫旧事》、《书林轶事》的本子流传,书肆摊铺上更加夹杂风月情长的话本子畅销不衰,里面自然不乏光怪陆离的侠客诡秘,也少不了恩怨情长的佳人佳话。他花了两个大子买了本印的最粗糙便宜的《解氏词话》,却读的闷闷而不乐。原来解缙既擅文章,又工书法,可最了不起的还是他的满腹学识。高中榜首,他便为太祖皇帝上了著名的《太平十策》,字字珠玑,针砭时弊。然而太祖勃然大怒之后,也只将他逐回原籍不用。等到永乐帝即位,虽然重用他为大学士,却也只叫他去编书罢了。待得浩然巨著的《永乐大典》编完之后,也难逃“走狗烹”的境遇。一杯毒酒便结束了生命,彼时解缙不过刚刚四十年岁,连知天命的时候也未等到。

  词话本子末了,还有一段洋洋洒洒半文不白的评叹,不知是出自哪个穷酸不得意只能靠卖文换钱的书生之手,“嗟乎,解缙生而秀异,颖敏绝伦,然其焚琴煮鹤,东门逐兔,何其愚也。缙既死,盖天下无有布衣可入相焉。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夫缙乃一介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而衰,吾未知所税驾也?”

  进谏言,逆龙鳞,这都是读圣贤书的铮铮君子该做的事。他苦思冥想了半宿,实在不知解缙错在何处。可他按照圣人的言行去做了,却不能善终。天风吹我不能立,这究竟是一种风骨,还是一种时命不济的悲哀。他苦想了几日后,终于悟了世情。

  (2)

  时值东南一带海祸猖狂,闽、浙一带多有海寇来袭,洗劫村寨。国家日久承平,军队多半没有了战斗力。而且当地的军队首领昏庸腐败,海寇来时便逃,海寇走了又来骚扰地方,沿海一带人民苦不堪言。幸而有一位都司佥事戚继光是个颇有威信的将军,亲自组织了当地的农民矿工抗击海寇,并且严明纪律、赏罚必信, 治军甚是严格,从不骚扰百姓,只令海寇闻风丧胆,于是世人称作“戚家军”。

  戚家军来付家庄招募兵士的日子,恰好是一个午后,夕阳如血,哪个男儿不是热血沸腾?不想戍卫河山?付云胪身板虽然瘦弱,也毅然报名领了军牌。母亲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哭瞎了眼,然而到底缝了一套衣衫送他出征,临行拉着他的手密密的嘱托,只愿他平安罢了。

  那一年台州之役,他是亲身经历过的。

  从新河到藤岭,数千里海上作战,二十多个日夜不眠不休。突袭前的深夜,在花街港口的山洞里、严寒逼迫,紧紧靠在他身边的就是赫赫有名的戚将军,就和每一个普通士兵一样默默的啃着粗硬的干粮,双目如鹰般盯着海上。戚将军着实年轻,不过三十余岁的样子,面色白皙,身材瘦小,若不是因为他穿着厚重的铠甲身上散发着军营里才会有的特殊汗臭味,根本就不可能想到眼前这个白净如书生的年轻人,就是令海外闻风丧胆的戚家军统帅。

  戚将军似乎感觉到了他探寻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投来了鼓励的目光,和蔼道,“怕不怕?”

  “不怕,”他略有些紧张,但努力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无关不怕死,国有望也’。”

  “好一个文官不爱钱,无关不怕死,”戚将军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低低的喝彩道,“你叫什么名字?读过几本书?”

  “是,末将付云胪,从小进学读过书,”他颇有些激动的涨红了脸,又问道,“将军也赞同岳武穆?”

  “读过书好,天下读书人,谁不钦佩岳武穆的风骨,”戚将军赞许的说道,“你读过岳武穆的《小重山》没有?”

  他微微点头,诵道,“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将欲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戚继光颌首而笑,忍不住随着他低声念了起来。

  彼时天色正寒,月在半山。一缕清冷的光透过海雾迷离的照进山洞里。这是台州之役决战的夜晚,不过三万人的戚家军即将决战人数数倍于己的海寇,可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惧死之意。人人都知道,这是为国家而站,这是为荣誉而战。

  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赳赳赴死,谁可惧焉?!

  (3)

  台州大捷后,久不闻国事的嘉靖皇帝也很欣喜,戚继光平寇有功,平均每牺牲二十二人换来地方一千人的性命,这无疑是战史上的一个奇迹。然而戚氏更大的功劳是没有花费朝廷一两银子,就靠临时招募的杂牌军居然打了大胜仗,天下哪有这么划算的事、户部破例从国库里拿出银子犒劳三军。

  虽然不过是曲曲五千两,但对于一辈子吝啬的嘉靖皇帝来说,无异于从虎口里拔牙。嘉靖皇帝大喜过望下,破例将戚继光由浙江都司佥事晋升为参将,虽然在军中仍然是五品的小官,但戚家军上下仍然振奋不已。

  谁知好景不长,戚继光很快被弹劾免官,新来接替的参将怎会承认戚家军的功劳,原来军中士兵都要被遣散,各寻出路了。戚继光含泪拿出了五千两的赏银,分发给满营的军士,再三楫手告罪,已是泣难成声。

  云胪没有领赏银,只是站在戚继光的面前,深深跪下道,“将军,海寇未除尽,末将不愿回乡。”戚继光长长的叹了口气,将袖中早已写好的一封书信递给了他,“这封信是给我多年的知交好友李成梁,他如今在辽东任参将,其人能战善谋,是不可多得的将帅良才。我断言十年之内,辽东必有战事。你若想军中效力,便去辽东投奔他吧。有鄙人这封信在,成梁将军不至拒你门外。”

  军中要好的几位义兄,家中都有些门路,纷纷为他们打点钻营的谋了锦衣卫的职。其中朱三哥最是直爽的性子,捱不住悄悄对云胪说,“戚将军虽然是好意,但你何苦跑去辽东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四弟,跟你实话说,如今京里的严阁老最是有权势,三哥家里就是托了他的门路。严阁老还有一桩好处,他家的门卫只认银子并不认人,你只消拿出五百两银子来,保你在锦衣卫里捞个好差事。既风光,又不比打仗真枪真刀的拼命辛苦,要是运气好能派到地方上,三两年不就捞回本来。”

  他看着云胪不为所动,不由着急道,“四弟,你要是手头紧就实话说。哥哥们结拜一场,凑一凑这些银子还是拿的出来的。当年在新桥你救过三哥一命,三哥怎么都得为你谋个好前程!”

  “哥哥们的好意,小弟都心领了。”他诚挚的推开了朱三哥拿来的银两,“三哥,小弟家中其实也还有人托的上,但小弟仰慕戚将军的风骨,既然能受他推荐,小弟也是真心实意的想去辽东。”

  三位义兄走马灯似的来劝他,见他固执如此,也没有办法,兄弟四人在京畿路口分了手,他独自一人策马去了辽东。

  (4)

  彼时辽东虽然未有大的战事,但常有小的女真部落侵扰民宅,今日来这里的村落,等到官军赶到时,明日又在百里之外骚扰,如同牛皮癣一样甩不掉,十分的可恶。李成梁治军严格,一到任上弄清楚形势后,很快便制定了新的策略,不再等着女真的部落来骚扰,化被动为主动,每月不定时主动出击,遇不到便作罢,若是遇到了,便带领一队奇兵悄悄跟着,不找到海西女真各部的老巢誓不罢休。

  如此一来,海西女真各部的折损十分的大,不过一年的工夫,纷纷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来无事滋扰。云胪到军营这日,正是海西部的首领王台带着大批的牲畜和牛羊皮帽来赎人的时候,几日前李成梁活捉了乌拉部落的首领速黑忒,哈达部是海西女真中最强大的,首领王台隐隐为各部之首。女真族最讲究血缘团结,最此时乌拉部出事,他迫于威望也得硬着头皮来求李成梁。

  王台的汉话说的不太流利,结结巴巴的说完了来历,见李成梁沉着面色没有反应,赶紧让人把礼物单子送了上来。李成梁接过单子,摆手让王台退下等侯,却开始看戚继光的信。等他看完了,打量了站在帐中的付云胪一眼,忽然问道,“若是你做将军,今日王台的事,你会怎么解决?”

  “末将会退回女真族的礼物,”付云胪没想到一见面就是考较,他沉吟了片刻,朗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末将的理由有三,其一,两军对阵,不可通授往来。引起军心之变,也有后顾之忧。其二,若是收受财物,会在兵士中引起不佳的效果。以后若军士起了贪念,掠夺财物,则更坏了军制的根本。其三,放虎归山,难免以后不会再对阵为敌,养虎为患是兵家大忌。”

  “不愧是从戚家军中出来的,有谋有识,” 李成梁赞许的点点头,吩咐左右道,“来人,命五十棍棒军士将王台乱棍逐出大帐,但不要伤了他性命。”

  待左右退下后,他对云胪又吩咐道,“剩下这件事,我却要你单独去办,不可走漏半点风声。王台被逐出去后,你亲自去送他一程,告诉他今晚三更在哈达河边,我会放了速黑忒,让他派人去接应。到时候单上的牛羊礼品一样的不可少,让他记住了。”

  云胪大惊,“将军为何要这样做?”

  李成梁拈起戚继光的信,目光中透出一丝幽深,“若狡兔死,走狗就是这个下场。海西女真要灭,但也要喂,偶尔让他们喘口气,掌控全在我们手中,火不能完全熄了。你以为军队真是靠朝廷养活的?户部不会多拨一两银子,紧巴巴的军饷还要层层克扣,分到士兵早就连口粮都吃不上了。这些年若是不靠海西女真各部贡着,这几万人怕都要饿死。”

  这话说得实在骇人听闻,但也是实情。云胪沉默了半刻,依旧问道,“可将军不怕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李成梁高深的笑道,“你信不信,我今晚放了速黑忒,王台绝不会让他活着过哈达河。再有,晚上还要帮我接个人回来。”

  (5)

  云胪是亲自押着速黑忒到河边的,蒙蒙的夜色里,对方早已准备好了乌压压的羊群和牛马。王台白日里受了棍棒,脸上的伤还没有好,此时看到云胪来了,他把一个人推到了眼前,冗自堆着讨好的笑,“礼物都准备好了,一只牛羊都不会少了的。今晚过来的时候,我们在河边遇到这个女子,说是李将军的家眷,我们都不敢怠慢,好生的护送了她过河来。将军回去对李将军多美言几句,早日为我们女真各部开放互市就好。”

  云胪闷声点点头,把速黑忒推了过去,命令军士去牵牛羊。离开还没有百米,只听背后一声惨叫,他回头看时,只见速黑忒已经倒在滚滚的河水中。王台依旧笑着冲他们拱拱手,领着人马也过河去了。

  他又是惊骇又是担忧,辽东的情形全然不同于闽浙沿海。看王台的神情,这样的交易怕也不是第一回了。

  然而回营去接任的时候,却有些意外。一个高瘦青俊的男子默默把一个女子抱下马来,那女子是灰暗的,枯瘦到手指都没有一点颜色。她闭着双眼,仿佛沉沉睡了去,唯有满裙的血迹触目惊心。

  “这是李将军的妹妹,她受了伤,下了很重的药没有醒,你接她回去吧。”那男子疲惫的说完便离开了,转身时青色的衣衫微微摆动,透出一股血腥的黯淡,“她怀了身孕,恐怕连自己也不知道,托付成梁将军好好的照顾她。”

  他轻轻的抱起那女子放在马背上,可她实在太瘦弱了,总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他无奈之下只得命令士兵们先牵了牲口回去,自己则扶着那女子慢慢的往回走。从河边到军营的路并不算长,往日里不到一炷香就走到了。可这一晚却好像走了几个时辰那么漫长。他小心翼翼的望着熟睡的女子,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梦中偶尔扑闪,仿佛垂死的蝴蝶挣扎着翅膀。这个女子的面色苍白到透明,整个人都憔悴的好像无色了,让人莫名的心疼。

  回营时听到传来军士们的阵阵欢呼声,他知道那是因为牵回的牛羊牲口。也许戚将军的铮铮风骨才是对的,可是对又怎样,不过打了几场胜仗,就被迫被弹劾回乡。辽东此地虽然诡异,但到底李成梁将军是控制的住局面的,若是换了个人来,未必如他。

  白首为功名,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岳飞的词真是半点没说错。云胪这么想通了,心里又坦然了几分。只是不再为军事操心,每日里除了练练兵,多半时候都是窝在自己房中看看书,连走动也少了。

  这日李将军的侍妾索秋忽然来了他的房外,姗姗笑道,“付将军,今日我家将军邀请你过来一絮,付将军过了酉时便过来吧,可莫耽搁了。”

  那晚的事,他想起来唇边就不免泛起淡淡的笑来。从索秋诓他进账起,他就发现这个所谓的“李将军”有请,彻头彻尾都是个幌子罢了。他有些拘束的想找个理由出去,反倒是另一个“受害者”婉转的留驻了他,轻声道,“既来之,则安之。全当看场戏罢。”

  他闻言倏然而惊,这小女子的面目秀丽,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的转着,透出几分灵动,再不是那晚被昏迷时的样子。她果然是李将军的妹妹,骨子里的狡黠都是一样的。然而他也安心的落了坐,看着“红娘”索秋忙前忙后的布置菜肴,拼命的给他们找着话题,他们俩却像个旁观者一样,看着索秋的忙碌而暗自发笑,偶尔相视一笑,目光里也俱是默契。

  他唇边浮起一缕喜悦,“云胪不识,姑娘原来是将军的妹妹,怎地又是姓安?”

  (6)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就爱上了这个狡黠而聪慧的小妮子了?

  人生只要有缘,总会有遇到的时候,多早也不算早,多晚都不嫌晚。

  他撞见她的次数逐渐多了起来。她的世界丰富的真让人惊诧,她喜欢拿着话本子絮絮的讲些乱七八糟的故事,什么猪八戒偷吃人参果、黄蓉郭靖与元兵大战襄阳城,她当作是哄小孩儿一样将给如松听,全然没觉得这些都不是如松这个年纪正经该读的书。猪八戒他是知道的,可郭靖黄蓉又是什么人物,他心里暗自笑,这小女子真是花样百出的紧。

  也许是那日受伤太重了,她的身体一直都没有恢复过来,每日里很少出门。他却心里牵挂着,往将军家跑得更勤了。今日是送些果子,明日是带盒脂粉。其实她是从来都不用脂粉的,他却喜欢去城里的集市上搜罗些新鲜有趣的好玩意给她,贪看她偶尔流露出的欣喜神情。有一次她生了病,睡梦中念叨着要吃一种番柿鸡蛋面。他望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心里难受到极致。生平第一次瞒了李将军去找王台,求问他海西这边有没有番柿这种东西。

  王台到底是有办法的,不知道从哪抓了几个罗刹的商人来,把一筐的番柿都送了他。他不愿承这份情,追出门去给了那几个罗刹商人十两银子。她吃到面的那天,眼眸霎时惊喜的放出光彩,他微微含笑在一旁看着,心里忽而满足。

  还有什么事,比让自己爱的人喜悦而更令人满足呢。

  他不是傻子,不是不知道她曾经会有故事,她的心里也许装着别人。可他可以假装不在意,假装不去知道那晚送她回来的青衫人临别时落寞的眼神。至少这些日子里,他们是彼此相伴的,这就足矣。

  这场婚事是索秋一手促成的。他起初喜出望外,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能够接受了自己。他兴奋的像个孩子一样,第一件事就去探看她的神色。可她神色如冰一样的冷,拽下了红盖头的第一句话,只是告诉他,她肚子里早已有了孩子。

  她的面色决绝,模样绝望又可怜。他心如刀绞一般,真想大声的喊,我早就知道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若真的爱你,自然愿意照顾你的孩子,与你一样疼爱。

  可他没有机会开口。她从来都不会给他一点机会。

  他亦受不了的,只是她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这么多年来出生入死,多少次面临绝地,他从未真的绝望过。

  就算是块冰,也有该融化的时候。怎么她的心,比寒冰还坚硬,就像石头一样在他心上一道一道的划着,连伤口都是冰的。

  (7)

  东南海事不平,军队连连败退。危急之下戚继光重新被朝廷启用,督管闽浙军务。戚将军领军第一日,便有一道密信送到辽东,信中言辞切肯,希望昔日看中的爱将能回军中重为左右。李成梁倒是反应很平淡,只唤了他闲闲说道,“近来辽东无战事,不必东南海上如火如荼。从军之人,总要是有仗打才可搏功名。你若愿意回去,离家亦近,倒是条正途。”

  他低头沉默半晌,眼前似又浮现那个远若春山的娴静身影。眸底蓦然黯淡了几分,平声道,“好。末将愿意去。”

  李成梁微点点头,再无异议,“收拾好行装,三日后就可上路。军中会为你送行。媛儿不用多担心,在这里我和索秋都会照料她。”

  他一直在想,怎么开口与她说这件事。新婚不过半月,就要远赴战场。军中无定时,不知多久之后才能出征回来,再相见时,何种岁月。他心中彷徨了一路,到了家中看到她温淡的面色,他忽然心中一轻,她何尝在乎自己回去哪里呢,还费心说什么,苦笑而已。

  他想起新婚的第一日,为她带回了一枝打造精制的含烟蕴华的珠钗。那支钗通体纯金打造,钗头做金凤衔珠的样式,尤其是凤口中那一枚珠子,足有小指大,光晕异常夺目,衔在凤口中成隐隐欲坠之势,若能戴在发梢想必步步生辉。这珠钗是京城里最流行的式样,在辽东苦寒之地哪里买得到,他托了人专程从京师重金买来,只为搏她一笑。

  而她见了这珠钗,却也并没如何的高兴,淡淡瞥了一眼,甚至连拿起一下的兴致也无,便继续颌首看手中的书卷。她的神情娴静而柔和,未束的发丝随意的披在肩上,偶有几缕散乱在耳边,在光影流转的午后看去,如同浮着一层蒙蒙的烟,叫人不可捉摸。

  那一瞬,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女子委实的疏远而空濛,他就好像对着一片蒙蒙的雾去捉那个隐约的身影,却怎么也触碰不到。等到云散了,你忽然发现,这云雾里什么都没有。

  有些人,生就与你无缘。一任强意在了身边,也不过是徒增彼此间的怨怼烦恼,不如远离的好。

  他想通了这节,心中再无怨念。他甚至想好明朝分别时,该与她平和微笑的道别,让她好好照顾自己,他不能再照顾她了。

  那夜变故横生,她吃了义兄送来的补药,却呕出鲜血而晕倒。他夜半本就睡得不熟,匆匆被惊恐的碧烟叫到房中时,眼前的情景让他触目惊心。她柔顺的长发横散开来,被苍白的脸色衬着,铺在榻上显出一种寂静沉默的死气,呕出的血大块大块的散在素白如新的被褥上,妖冶的绽放出迷离。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她这是要死了么?他仿佛看得到那鲜红的血一点点的抽走她的活气,那么美丽又傲气的生命忽然就这样失去了所有光彩,像烈焰燃尽后的余灰。

  哪里还听得到索秋和李成梁在说些什么,隐约间李成梁似乎重重的给了索秋一个耳光,他听到了索秋恶毒的咒语,还夹杂了一句“海上有解药”的只言片语,他身形一动,已然冲了出去。

  (8)

  路上冷清清的,一个人也没有,唯有他在策马狂奔。这样寒冷的夜里,人们本都该在家中围了火炉而坐,烫一壶热酒,夫妻间说些家常的闲话,逗弄牙牙学语的子女。

  他想到这个情景,心头忽然有些发热,微微侧头看了一眼抛在身后阑珊的家中灯火。那个地方之所以能成为家的所在,他其实应该感谢她,纵使她给不了他一份完整的感情,至少给了他一个家。

  城头守卫的军士早已是熟识的,看到他只是诧异,“付参将,这么大的风还要出城去?外面的渔船早就收了航,现在出去哪里还雇得到船。”

  他无甚多话,面上如同覆了一层清霜,摆摆手道,“开城门。”

  却如军士所说,海上起了这么大的风浪,所有的渔船都归了航,没有一艘愿意出海。无奈之下,他将船银从三两提到十两,有一个年老的薛艄公摇了摇头,“付参将莫说了,这么大的风浪,是海龙王发怒了,要收人命的。船银就算是涨十倍,这钱老儿也赚不了。”

  他急得无法,真的叫出了十倍的船家。果然有个贪便宜的年轻船公动了心,犹豫的说道,“真有三十两?”三十两银子是一户海上人家十年也赚不回来的钱。云胪坚定的点点头,从怀中拿出一支金钗,“这金钗你先拿去,三十两银子只多不少”

  那年轻的船公见了金钗的光晕眼前豁然亮堂,光这颗珠子怕就不止三十两银子了。他一咬牙答应下来,就去解船绳,两人跃上舢板,隐隐约约听到身后的薛艄公还在喊,“李二狗子,莫为了钱财送了命,这是海龙王发怒啊。”

  船刚出了港口,就有个滔天巨浪打来,把小小的船送到十余丈高的空中,又就着一波浪潮重重的跌了下来,李二狗子骇得白了脸,连舵也松了手,一屁股坐在船板上,连声道,“付参将,这海着实出不得啊。”付云胪沉了面色,亲去掌舵。在茫茫海上寻找一种连样子都没有见过的草是何等难事。一层连一层的海浪袭来,狂风呼啸间,天地间出奇的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分明。

  那一夜海上起了极大的风浪,狂风怒吼、呼啸连天,卷起苍白的浪潮掀得小舟欲上重霄,他便默然在舟前立着,任决绝的潮水翻覆这一世的喧嚣。

  也不知船飘行了多远,眼前依旧是黑漆漆的迷雾一团,只有滔天的浪潮和巨吼围绕身遭,浑不知是在哪里。然而空茫中忽然有一点亮意,他仿佛可以看到有什么就在眼前。就在此时,又一个巨浪铺天盖地的袭来,巨大的喧嚣阵阵,耳中忽然失去了声音,这个世界在他脑海的最后一点记忆,不过是眼前的那点点光亮,似一株草的模样。 梦回大明十二年(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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