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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优昙华（七）
那之后又是匆匆十年，了空大师的身形愈发佝偻起来，如非必要很少会出门，每天都有淡淡的药味从那扇紧闭的房门中传出来。
释心的脸上也终于褪去了残留的稚气，每次看见他时，清昙都有一阵恍惚，好像那次和她一起打雪仗的人一夜之间忽然长大了一样。
了空大师的身体愈发虚弱，释心几乎是寸步不离的守在他的身边。但每日黄昏时，释心还是会在树下席地而坐，履行着那日的诺言，为清昙诵读经文，风雨无阻。
随着时间的推移，释心的表情越来越沉重，好几次她都看见释心做着事情时忽然停了下来，目光落在一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每到这时，清昙就会伸出一支藤蔓，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无声的安慰着。
哪怕释心不说，清昙也能感觉到了空大师的生命之火在一点点的黯淡下去。寺庙的墙头上站着一群乌鸦，“哇—哇—”的叫着，声音嘶哑难听，清昙赶了它们一遍又一遍，可很快又飞了回来。
生死有命，哪怕在她全盛时期，她也不能逆天改命。
某个夜里，在释心睡熟之后，“吱呀”一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了空披着一件外衣，从屋内走了出来，脚步轻盈的路过释心的房间，走到清昙面前。
清昙早就已经醒了，听见了声音便和了空相视着。
“阿弥陀佛，施主在这里住了十五载，感觉如何？”了空面色红润，脊背挺直，一点也看不出病入膏肓的样子。
“你不说我都还没有感觉到，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十五年，”清昙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惆怅，“有时候我甚至感觉，我好像一直都在蓬莱一般，只是身边的人换了。”
了空似乎并不意味她这个回答，依然温和的笑着。
夜空如洗，星子高悬天空，哪怕月光明亮，也不损其光芒。
了空在树下席地而坐，坐的位置正好是释心的旁边。
“施主住的舒适就好。”了空呵呵笑了几声，“那日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释心回来，结果他竟然一个人翻山越岭，生生的将你给拖了回来。”
他说的是那次释心救她回去的事情。
清昙没有说话，静静的听着。
“释心平日里素爱干净，我还是第一次见他那么狼狈的样子。”了空说着，看了清昙一眼，又笑着继续说，“可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天意。”
“我记得释心原先说过，你不许他在外面捡东西回去？”
了空点点头，“贫僧是说过这句话。”
“为何？”
“那时贫僧年轻气盛，总以为人定胜天，便妄想改变一些事情，可惜后来才发现，天道替一人选了这条路，不管他愿不愿意，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已经在他脚下了。”
“所以……你想改变释心的什么？”清昙问道。
“以施主的修为，应当是看得出释心并非凡人。”了空说着站起来，看着清昙，而后双手合十，对她说道，“阿弥陀佛，贫僧有一事相求，还请施主答应下来。”
“……你先说。”
“贫僧阳寿已尽，你和释心相处的最久，往后的生生世世，还请施主好好照顾他。”
“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
清昙久久的沉默着，惨白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地面投下一个稀薄的影子，随着微风轻轻摇曳。
“为什么是我？”许久之后，清昙才缓慢的问。
“因为施主是有大智慧的人，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我若不呢？”
“不会的，为了释心，施主是做不出这些事情的。”了空摇摇头，肯定道。
清昙紧紧的盯着了空，目光如炬，她冷笑一声，说：“我倒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竟然没看出来你这个秃驴空张了一副憨厚的样貌，剥开来里面怕不是黑的？”
“阿弥陀佛，施主这是答应了？”
“我何时说过我答应了？我的人生，释心的人生，不需要你来操控。他想入红尘，我就陪他入红尘。他想入空门，我就守着他。不管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他！”
了空平静的看着她，一直等她说完后，才缓缓说道：“施主少年心性倒是和我以前一样，施主久居蓬莱，不谙世事，还不知天意造化，天意弄人。”
“不知又如何？只要他想，只要我愿，天意又能奈我何？”
“那……施主有没有想过，或许从你们见面的那一刻开始，你们就已经走上了天道为你们选的路？”
“那我便带着释心逃开这条路！”
了空摇摇头，“逃不了的。”
他起身走近了些，轻声说了一句话。
清昙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优昙婆罗树的叶子在轻轻颤抖。
明明是温暖宜人的季节，清昙却感觉到一盆冰水从头顶上浇了下来，寒冷刺骨。
“你说的……是真的？”
“出家人不打诳语，是真是假施主心中应该有了猜测。”
清昙像是没听见一般，很久都没有说话。
“你早知道会这样，为何当初还允许释心将我种植在寺庙？”
“我若是不同意，他也会偷偷在外面养着你。而且……”他顿了顿，看了眼微微泛白的天际，“柳暗花明，九死一生，有些路看似是死路，却在某一处留有希望。”
了空说完后，便悄无声息的离开，留下清昙一人，默默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三声鸡鸣后，释心就起床出门，他走进了空的房间内，没多久，清昙就听见一声压抑的哭声。
悲伤而沉重。
第一缕阳光透出来时，释心才走出来，红着眼睛看着清昙，对她说：“师父……圆寂了。”
落霞山下有一个落霞村，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来过落霞寺。
了空的丧事办的简单，村子里得空的善男信女全都来了，目视着释心将火把放在木堆上。
浓厚的烟雾升起，却未向四周扩散，而是一直升到半空，隐隐约约间似乎从中露出了佛祖面容，宝相庄严。
只是一瞬，除了释心和清昙外，其他人都没有看见。
直到傍晚时，释心才迈着疲惫的步伐回来。
他并没有回屋，而是来到了清昙身边，静默的站在树下，这次日子的连番操劳，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以后落霞寺里只有我一个人了。”他苦笑着说道。
“不止你一个。”清昙的藤蔓缓缓缠绕住释心的手指，“还有我。”
释心看着缠绕着他小指的翠绿色的藤蔓，她缠的很松，像是怕弄疼他一样。
他笑了笑，手指弯曲，将其握在手心里。
“是啊……还有你……”
他的声音落在温柔的晚风中，悠悠的传进她的耳朵里。
清昙的法力早已恢复了一些，她伸出藤蔓，在树下编织了一张椅子，让释心坐下。
“小和尚，你有没有看过落霞山以外的世界？”
“无，我幼时被师父收养，一直居住在这里，极少去落下山外的地方。”释心坐在椅子上，头顶上是优昙婆罗如梨的叶子。
“那你想不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有许多落霞山上没有的东西。”清昙犹豫了一下，然后试探性的问道。
释心似乎没有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下，随后摇摇头，“或许吧，但我在落霞山已久，师父现已圆寂，我只想替他好好守着这里。”
“去外面看一看嘛，过几年我们就回来好不好？”
释心闻言，眼睛在她身上打量了一番，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说话啊，笑什么？”清昙不明所以。
“就算我答应你了，你可以随着我四处走动吗？”
清昙的表情僵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深埋于土壤下的树根，她费力的动了一下，却只能挪动半分。
“我行过的路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出去的时候还得费心照料你，你想去我还不带你呢。”清昙小声的哼了一下，全然忘记是自己先挑起这个话题的。
释心静静的看着她，眼底带着极淡的笑意。
“你知道为什么这座山叫做落霞山吗？”释心问道。
“别卖关子，说吧。”清昙不满的抖着树叶，看它们簌簌的落了释心一身。
“落霞山地形特殊，每当天空出现霞光时，远远的看去，好像所有的霞光都落了下来，覆盖了整座山，所以才名为落霞山。”释心也不再卖关子，干脆利落的说道。
“咦？那我们怎么没看见过？”
“你这个地方是看不见的，只有几个特殊的位置才能见到。”他说着，指向后山，“后山那里就可以看见，等你修为回来了，便可前去看一看。”
“你不陪我一起看？”
话一出口，两人都同时沉默下来。
人类的寿命不过数十载，对于清昙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哪怕她日日勤修苦练，等她可以化形时，人间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春秋。
到那个时候，眼前的人还在不在？
“该你了。”
释心的一句话，将她拉回了现实。
“什么该我了？”
“我说了一处景色，现在该你说了。”
清昙闻言，有些哭笑不得。
“行吧，那我就说一个。”
月光下，清昙的声音轻柔悠远，缓缓的说着自己见过的奇闻异景，释心静静的听着，修长的眉眼在月光下多了些温柔。 少女除妖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