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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事情，柳云飞没告诉任何人。

　　比如，他是孤儿，被人捡走养了；再比如，他以前其实并不喜欢烤鸭，喜欢玩刀，疯狂地喜欢。

　　那时候最出名的刀客就数陈秀，陈秀被人称赞是大丈夫，是真刀客，谁都想打一打。后来陈秀应了他们的挑战，从南打到北，从北打到南，一手陈家刀法从无败战，那些热血少年向往的故事，说书人讲上三天三夜都不会枯竭。

　　一直以来皇帝只知道柳云飞和陈秀有仇，并不知道是什么仇。皇帝倒是知道给柳云飞这块儿地很贵，因为十年前的这片土地上，有一家虽然小但很出名的“上京烤鸭”，红火开着。

　　那时的“上京烤鸭”店不大，但人很多，每天起码要杀三百只鸭子。烤鸭师傅手艺好，人好，也喜欢做一些很有创意的菜，有人称赞他，说他的手艺能名满天下，越来越多的人这样说，烤鸭师傅很开心，食客也很开心。

　　唯一不开心的，大概只有烤鸭师傅捡来的养子。那养子就像每一个孩童那样，觉得侠客超帅，觉得烤鸭很逊。

　　他想，做烤鸭名满天下有什么意义呢？做人就应该像陈秀那样，快意恩仇，横扫江湖，别人提起侠名，要么跪着要么仰着。江湖因为有侠客才有意义，不打出脑浆子的江湖不是江湖。

　　更逞论，除了吃饭的食客，谁会记得你一个“天下第一烤鸭师傅”？

　　烤鸭师傅把养子当亲儿子一样照顾，把自己的手艺毫无保留都想传过去，但养子却不领情，他不想当个烤鸭的。

　　他偷懒，他捣乱，烤鸭师傅逼他学烤鸭的时候，他就拿烤鸭练刀法，练完了，把烤鸭玩坏了，随便一烤，味精盐糖各种调料瞎放一气，戏称“五湖四海大和谐鸭”。

　　有次烤鸭师傅尝了尝养子烤出来的鸭，然后真的被和谐了，病了足足七八天，一半是食物中毒，一半是气的。但就算那样，烤鸭师傅从来没打过养子。

　　事实上烤鸭师傅也从来没和任何人有过争吵。

　　烤鸭师傅说自己好脾气，但养子却觉得烤鸭师傅怂，在养子心里，如果是一个快意恩仇的刀客，看见那些吃霸王餐的、骂人的、捣乱的，早就一声“何方宵小”拔刀冲了出去，咣咣咣就打成一片。

　　他们打到山河破碎风飘絮，打道姨妈银河落九天，打到《走进江湖》全集播完了，最后发现彼此原来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兄弟，还喜欢同一个魔教姑娘——这才是稳稳的江湖的节奏。

　　他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仔仔细细告诉烤鸭师傅，然后，果然挨了训斥。

　　烤鸭师傅恨铁不成钢，他悲哀，为什么养子不懂呢，刀是假的，侠是假的，江湖是普通人的江湖，普通的味道才是最好的味道。

　　他劝诫养子，刀是凶器，刀法，就只是杀人的伎俩——除了菜刀。菜刀才是人类最好最温柔的发明，全天下的铁匠，假如只做菜刀，那才是最妙的，世界才会安宁和谐。

　　养子听完，呵呵一笑，说你说的不对。

　　然后他当场用菜刀耍了套“斩铁刀法”，又把烤鸭师傅气病到床上。

　　这次烤鸭师傅一病就是三个月，病完，养子才恍然烤鸭师傅已经老了。他捡他的时候四十七岁，而那时他还是个小孩子，转眼都七八年过去。江湖不练武的人，也就活五六十岁。

　　——所以他才那么着急传他手艺，所以他才那么着急教他道理，可他不懂，手艺没学，道理没懂，该早熟的人，一天到晚做个浪漫江湖梦。

　　“云飞，江湖是血做的。”

　　病好，烤鸭师傅教了养子最后一句话。然后再也没有逼过养子学烤鸭手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养子觉得很轻松，但也不是滋味儿，他还是期待着江湖，期待着和人打出脑浆子的对决，期待着各种五花八门特效绚烂的刀法。

　　直到有一天。

　　上京刀客，“中原一点红”，下书挑战陈秀，谁也不知道的神秘战场，正是“上京烤鸭”店内。

　　然而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江湖，却让养子永生难忘。

　　......

　　“江湖。”

　　上京烤鸭的大堂里，柳云飞自嘲一笑，颇为寂寥的背影。

　　“你突然感慨什么呢？”

　　陈钰儿啃着一张大饼飘过，听见柳云飞嘟囔，随口鄙视。

　　柳云飞抱胸低头，狐疑审视，他觉得有些奇怪，陈钰儿明明把他当杀父仇人，眉宇间，却看不到多少仇恨的态度。

　　“你真的是来报仇的吗？我怎么觉得你像来旅游的？也不下毒，也不叫人，就连色诱都不色诱一下。这是我见过最不敬业的复仇者。”他直截了当问了出来。

　　陈钰儿想都没想，“你已经答应我给我一个正正当当复仇的机会，按照刀客对刀客的尊敬，我自然要把杀气留到那一天——这是江湖刀客的规矩。”

　　过会儿，又不好意思地补充，“而且，用下三滥手段赢你，太丢陈家脸了，陈家会在江湖抬不起头，我也没办法正正当当地做天下第一，江湖的人也会嚼我舌根，所以......”

　　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

　　柳云飞哑然失笑，江湖规矩，江湖人，江湖名声，江湖，又是江湖，江湖在哪儿？江湖里的人，到底是快意恩仇？还是束手束脚？他自由了？她自由了？

　　“问你个奇怪的问题，你觉得，江湖是什么？”

　　柳云飞突然对陈钰儿的心境很感兴趣，也许，并不止对陈钰儿的心境感兴趣。

　　“江湖？就是江湖呗，不然还能是什么？它还能是山？是海？是珠穆朗玛峰上的呼伦贝尔？”

　　陈钰儿心想柳云飞是个白痴，这么蠢的问题都能问出来。

　　“停停停，我觉得我们彼此的物种交流起来会很有困难，所以还是停吧。”柳云飞缴械投降，“你开心就好，真的，你开心就好。”

　　“切。”陈钰儿翻白眼。柳云飞话里的潜台词她当然能听出来，只是，她眼里的江湖就那么简单啊，她反而觉得，其他人好奇怪，好复杂。

　　简简单单走下去就好了，轻轻松松莽过去就好了，在意那么多，束手束脚，不如多磨练两下刀法。

　　——自己强大，才能无所畏惧。

　　稚嫩的童音，忽然从场上冒出来，很微弱，柳云飞和陈钰儿微错愕转头，却看见是武太郎，自言自语，

　　“江湖，很多很多的人呢。”

　　似乎很有哲理的一句话。

　　“铁骑踏过去会是一片血海吧？”

　　......这句就有点糟糕了......

　　柳云飞失笑摇头，他仰头望天，发呆着，发呆着。上京的天空，一如既往总有些秀轻功的蠢货在房顶跳来跳去，好像一只只傻鸟。

　　记得以前龙九老说，江湖的日常就是我爹砍了你爹，你又砍了我爹，然后我儿子再去砍你儿子的爹，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最后砍来砍去，跟回合制似的——直到有隔壁老王拯救他们。

　　龙九还说，锦衣卫最常干的事，就是有些人，没眼力见，或者太狠太莽，砍了和朝廷沾关系的爹，东厂那死老太监下令，他们不得不去制裁。

　　那时柳云飞还懵懵懂懂，他问龙九如何评价。

　　“我还能怎么评价？”

　　龙九咬牙切齿，气得囫囵吞糖葫芦，

　　“他们爹都炸了。真的，他们爹，都，炸，了！”

　　柳云飞觉得，那是龙九这辈儿最几把有哲理的一句。 我们只做正经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