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

添枝加叶,踵事增华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 艾草文学(www.321553.xyz)”查找最新章节!

  

  添枝加叶,踵事增华

  ——诗词网站百花潭之“诗人学者系列访谈”

  百花潭:我们感到,现在诗词的研究与创作脱节的情况比较严重。绝大多数中文系教授甚至研究诗词的教授不会写诗词,也不关注当代诗词创作的情况;绝大多数写小说写散文的作家,也不会写诗词。这在以前,就是在民国时期,都是不可想象的。请问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周啸天:研究与创作容有分工,不独诗词而然。研究须“眼高”,首要的是见多识广。一个研究者胸罗万卷,对古典诗词倒背如流,由于非常熟悉,而懂得非常深透,就做到了“眼高”。“与创作脱节”这话还真不好说。钟嵘著《诗品》而无传世之诗,夏志清著《现代中国小说史》而不作小说,你也不好说他们“与创作脱节”。反之,一个人对古典诗词基本不熟,却一味好作,较之前者,其贤与不肖何如也?孔子提倡诗教,说“小子何莫学乎诗”,却不说“小子何莫‘作’乎诗”,他是讲“述而不作”的。可见诗教,重在教人读诗、爱诗、懂诗,而不是要求人人都成为诗人。大学中文系的培养目标,从来就不是作家和诗人。古人说“诗有别才”,事关性分。列宁说“就是打破我的脑袋,我也写不出一句诗来”,却经常诵读普希金。从接受美学角度看,读者也参与了创作,也能分享到与诗人同等的喜悦。而读诗、爱诗、懂诗的人多了,诗人自会从中诞生,甚至如雨后春笋一般诞生。不过,话说回来,研究者染指创作,知道一些个中甘苦,即使做不到“手高”,对研究工作是大有帮助的。

  百花潭:您说过,“当代诗词作者如一辈子困守传统,拒不接受新诗熏陶,不会有太大出息”。您认为新诗有哪些值得旧诗借鉴的优点?当代旧诗作者中,哪些人是借鉴新诗比较成功的?

  周啸天:旧诗与新诗在语言形式上有很大的不同,在诗的本质上并无二致。既是创作,就须出新。习惯、重复是诗歌的大敌,因为会导致感觉的迟钝。今人写得绝类唐诗,就不如读唐诗;今人写得绝类宋词,就不如读宋词;今人写得绝类清诗清词,就不如读清人诗词。有人认为,汉语诗歌就只能像唐诗宋词那样。我不这样想。新诗比旧诗更看重原创性,从内容到形式,任何模拟都无所遁形。其重视原创的精神和陌生化的手法,是值得旧诗作者借鉴的。“五四”以来许多作家都是新、旧诗的两栖人,大家都耳熟能详。当代诗人如陈永正,就有新诗专集,他主张新、旧诗各行一途。诗词写作中,借鉴新诗比较成功的例子目前并不太多,李子词中有一些对句,如“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果实互相寻觅,石头放弃交谈”是很好的。若非有爱于新诗,何来这等语言,这等妙思。这样的句子放在新诗中,能见惯不惊。放在词中,因为陌生,转觉漂亮。李子词能别开生面,与作者眼光开放,不画地为牢大有干系。

  百花潭:听说您正在编一本新书《河岳新声》,您是以什么标准来选稿的?选了多少人的作品?

  周啸天:唐天宝年间殷璠编《河岳英灵集》,虽然不是影响最大的唐诗选本,却是最早的唐诗选本,对唐诗发展与传播起到了推动的作用。《河岳新声》秉承其“当代人选当代人”“不辜负天下写好诗的人”的精神,选录当代三十余家诗词。入选标准有三条,一曰书写当下,二曰衔接传统,三曰诗风独到。不书写当下,不书写时事,没有开放的思想意识,题材是传统题材,思想是陈旧思想,情调是士大夫情调,“雷同则可以不有,虽欲存焉而不能”。不衔接传统,就不是诗词,就该去写新诗、新民歌、“东江月”(宛敏灏语)。没有艺术个性,你写我写一个样,则没有必传的理由。有了书写当下、衔接传统这两条,允称小好;加上诗风独到这一条,堪称大好。这样一本选本做好了,能立足十年、二十年,对当代诗词发展和传播就会产生推动作用,就是一种贡献。

  百花潭:您如何评价现当代诗词的总体成就?与古代纵向比如何?与新诗横向比又如何?

  周啸天:20世纪五四运动后,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诗词甚至认为汉字已经走到了尽头。又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毛泽东诗词就是传统诗词最后的辉煌。这其实是低估了汉字和诗词的生命力,也低估了后人对汉字、诗词的接受喜悦的程度和驾驭能力。至今有人拒绝当代诗词,闭目摇首不看。他当然可以不看,因为文学消费早就分众化了,他不在此众之中。不过,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了。悦耳的声音是处可闻,令人心情畅美。要说当代诗词总体成就,可能为时尚早。钟振振说:“没有读遍当代诗词,就说它超越唐宋,固然是妄下结论;但要说它没有,甚至根本不可能超越唐宋,同样也是妄下结论。”从感情上我欣赏此言的豪壮,从理性上却更同意王蒙的一个看法,即将传统诗词比作一棵大树,认为唐宋以后的诗词作者都“把这棵中华民族的精神之树,语言之树放在第一位”,同时把自己的创作看作是为之添枝加叶、踵事增华。周作人说传统诗词“是已经长成了的东西”、“自己的美可以说是大抵完成了”,也是这个意思。在唐宋时代,诗词曾是最富于群众性的文艺样式,这是个天时地利问题,不可力强而致。所以,我们一方面要看到,以唐宋诗词为代表的古典诗词至今能给我们以充分的艺术享受,而且从某些方面来说还是高不可及的范本;另一方面又要看到汉语文言的强大生命力,当代诗词仍然可以有所作为,甚至大有可为,而不必气馁。虽说树干已经长成,你我还能添枝加叶,使得“老树著花无丑枝”,以足以引为自豪。实在不必把当代诗词与古典诗词对立起来,强求枝大于本。至于新诗,那是另一棵树,虽然还不那么大,但我也主张对它持敬畏态度,不好分个你强我弱。何以这样说?因为从郭沫若、艾青到北岛、余光中,新诗分明产生过震撼心灵的杰作,数量还不少。不管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这都是一个事实。

  百花潭:最近几十年来,诗词的创作一直是处于边缘化的状态,但最近这些年似乎有所回温,年轻人写诗词的多起来了。您对诗词未来的前景怎么看?是否可能再现过去的辉煌?

  周啸天:诗文在中国古代是主流文学样式,甚至有很强的社会应用功能,很长一段时期,应试、交际、应酬、娱宾,等等,都离不开诗。作诗是文人必备的本领。元明清时代,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但诗文依然是正统的、高贵的文学样式。哪一个文人没有自己的诗文集呢?“黑毛猪儿家家有”。“五四”以后,由于新文化运动和新诗的兴起,旧体诗词处于边缘化生存状态。这似乎是一件坏事,但换个角度看,坏事也能成为好事。正因为人们不必吃这碗饭,依旧从事诗词写作的人,都是好之者和乐之者,所以转多高人,转多能品。当代诗词写作与古代不同,它已无关乎个人的功名、利禄、前途、命运。这样也好,少一分功利目的,就多一分纯审美的追求。作者持自娱的心态,遵守游戏规则,杂念少一些,写作在状态一些,对结果不在意一些,随写随弃一些,多享受过程一些;或新于命意,或新于取材,或新于措语,或新于手法;写出诗来,让人怦然心动,让人一读不忘,则当代诗词的前景,亦未可限量。最近几年,年轻人写诗词的多了起来,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写的人多,不等于水平就高。什么是诗人?我认为,凡是用全身心去感受、琢磨人生而又有几分语言天赋的人,便有诗人的资质。而诗才,是从阅读中产生的。所以,年轻人不写的时候,要多读,从经典到时尚,“观千剑而后识器”。读到什么份上,才可能写到什么份上。读到见了诗家三昧,不写则已,写必不落公共之言。真诗、好诗多了,就可以再造辉煌。

  百花潭:有人倡议在中小学语文教学中,增加格律等诗词写作的基础知识,并在高考试卷中有所体现。您认为这一倡议被有关部门采纳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被采纳,有没有可能导致诗词的全面复兴?也有人认为,目前中学语文教师懂得格律等诗词基础知识的人已微乎其微,这一倡议已不具备实际可操作性,您如何看?

  周啸天:倡议者用心是好的,效果不一定好。用考试作为强制手段推动诗词复兴,“牛不喝水强按头”,既无必要,也不可取。依我看,诗教是一种美育,与音乐、美术教育一样,目的是使学生具备相关的修养,提高综合素质,有一双慧眼,有一对“音乐的耳”,能够欣赏文艺、完善自我、享受人生就好。而不是要人人都成为诗人、成为音乐家、成为画家。至于好之者和乐之者,则要有好的老师因材施教,给他们一个成为专才(诗人、音乐家、画家)的机会。中学语文教师当然应该懂得诗词格律常识,不懂的则应该补课,但不宜作为对中小学生的普遍要求。

  百花潭:您在书中专门提到散宜生诗,在当年,散宜生诗是一个异数,曾激起不小的波澜,请问您如何评价他的得失?散宜生诗对后来的诗词写作产生了什么影响?有哪些余绪?

  周啸天:聂绀弩(散宜生)原是写杂文、评论的左翼文人,对旧体诗本“不在行”,却因划了右派发配北大荒,在一种偶然的情况之下,作起了古风,后来专攻七律。正因为他“不在行”,涉足一个陌生领域,独行其是,所以别开生面。这像齐白石篆刻,在行家眼中总觉得“粗野无文”,大众却接受和欣赏他开拓的一片风景。散宜生诗记录了一代知识分子痛苦的历史,这段历史不该被忘记,即此而言就有价值。何况“余生岂更毛锥误,世事难同血压商”(《血压三首》)、“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挽雪峰》),这样字字见血,掷地有声的句子古往今来并不多见。散宜生采用了一些别人“不会用或不敢用”(胡乔木语)的新颖表达法,打破了诗词的庄严感,这是解构。然而,他确实又对一些名家诗集下过读、抄、背的功夫,加之有内行朋友指点,所以写出的都是格律完整的七律。他说:“作诗有很大的娱乐性,吸力亦在此。诗有打油与否之分,我以为只是旧说。截然界线很难画,且如完全不打油,作诗就是自讨苦吃。”这是童言无忌。沚斋有“快意相逢在不期,忽然色变各长唏”“学校又传新指示,先生好护老头皮”(《道遇周锡复戏赠》)之妙语,与之风味相似,并非偶然。启功则专行此途。无论如何,只要不流于滑易,就能亦俗亦雅,大俗大雅。散宜生诗的通脱态度和原创精神,对后来者是有好的影响的。在李子词中,在欣托居歌诗中,都可以看到这种影响。

  百花潭:2008年,中华诗词研究院主办了一个青年诗词峰会,有一部分青年诗人获奖,其中大部分是网络诗人,请问您是否读过这些网络诗人的作品?对网络诗词的现状有何评价?

  周啸天:由中华诗词研究院这样专门的机构主办这样的颁奖活动,很有意义,也比较使人放心。网络兴起以后,当代诗词写作热闹起来,作者有公司白领,有警察,有飞行员,有下岗工人,等等。胡来的有,含英咀华、作为文章的也有。网络的好处是发表的门槛低,其坏处也是这个。因为信息是海量的,一方面披沙拣金往往见宝,一方面沙金混杂良莠不齐,读者如果没有鉴别的能力,专拣沙子,就会导致弱智化。在国内众多诗词刊物中,《岷峨诗稿》比较出色,就因为把关人认诗不认人,入选者都是可读之作。这种诗刊的传播,是有助于诗艺的提高的。我看,将纸质媒介和网络园地结合起来,是一种好办法。我读网络诗人的作品,是通过熟悉情况的友人介绍,所以看到好东西多,像嘘堂的古风、胡僧的歌行,都很好。“点将录”之作,则未免操之过急。

  百花潭:诗词究竟是文学还是艺术?从亲疏关系来看,诗词显然跟书、画、琴、棋等古典艺术的关系要密切一些,而跟小说、散文、新诗等现代文学的关系要疏远一些。诗词界现在还流行师徒关系,甚至拜师要磕头。而“收徒弟”似乎是艺术界的普遍现象,在文学界很少见,很难想象一个小说家来收另一个小说家为徒弟。但是,诗词是抒写当下社会的世道人心的,又具有明显的文学特征。那么,您是如何给诗词定位的?您认为它究竟是文学还是艺术?中国现代文学史拒绝接纳诗词,是不是对诗词的文学属性的一种否定?

  周啸天:艺术和文学,不是并列关系,而是从属关系。诗词是语言艺术,也就是文学。当然,诗词和书法、国画、篆刻之类的“中国功夫”一样,有师承和无师承是不一样的。虽然一切好的作品都在告诉人怎样写,全靠自个儿摸索,难免走弯路;若得高人指点,则事半功倍。同属“中国功夫”,具体情况也不尽相同。有一些技艺,如书画、戏曲、工匠,是需要手把手教,面对面传授,需要看师傅如何操作,用师傅带徒弟的办法就比较合适。诗词却不是这样的,杨启宇说:“格律半天就可学会,语言过关起码十年。”说格律半天就可学会,可能夸张了一点,但它无须手把手教,面对面传,却需要十年面壁,则是显而易见的。语言功夫,要通过阅读来积累。黛玉教香菱学诗,让她先把王维五律、杜甫七律、李白七绝各读一百首,这需要学生自己下功夫,师傅带不了。唐人作诗、宋人填词,没听说谁人拜师是专学诗词的(专学古文则有之)。元好问说:“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其实,并非不肯度与人,而是无法度与人。孟子说:“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是一样道理。俞平伯曾经说:“清华大学属课诸生以作词之法,既诺而悔之。悔吾妄也。夫文心之细,细于牛毛;文事之难,难于累卵。余也何人,敢轻于一试。为诸生计,自抒怀感,斯其上也;效法前修,斯其次也;问道于盲,则策之下者耳。”好的学习方法,是多看好的作品,并将习作请教高明,老师在关键的地方改动几处,作品顿觉生色。这种点拨有那么几次,就很解决问题。否则,这学生就可以去学做别的,而不必学写诗词。因为写诗词对悟性有较高的要求,“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

  中国现代文学史(即新文学史)未纳入当代诗词,并不是也不能否定诗词的文学属性,只是被人为地设定了研究范畴——对诗歌只接纳新诗。究其原因,乃是“五四”以来主流文学思潮认定——旧文学(旧诗和文言文)脱离大众,走上了末路。这个观念是否正确,全看当代诗词能否争取大众,多出好诗。若能,这个观念就会被推翻,否则会被证实。再说,唐人写诗,宋人作词,有谁想到过加入文学史呢?只因做大了,做成气候了,才成为文学史的对象,想拒绝都不行。当代诗词暂时不被文学史接纳,不等于永远不被文学史接纳。诗词作者要有耐心,有雅量。走自己的路,让后人去说吧。当然,由中华诗词研究院这样的机构规划当代诗词研究课题,推出一些选本(本本要薄,别裁要精),或像徐晋如那样在高校中文系开出选修课,都是值得欢迎的。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