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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助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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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词助读》序

  汉语有文言和语体两个系统,文言是秦汉时代就很成熟的书面语言,今人读来,不像语体那样好懂。时代越是靠前的文言文本,越是不大好懂。对于初学而言,便有语译的必要。

  语译古代诗歌,实践较早而影响卓著者,有20世纪40年代郭沫若《屈原赋今译》,译文平正通达,如《离骚》前四句:“我本是古帝高阳氏的后裔/号叫伯庸的是我已故的父亲/太岁在寅的那一年的正月/庚寅的那一天便是我的生辰。”原文:“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还有20世纪50年代余冠英《诗经选译》,余译《诗经》,尤其是《国风》部分,文从字顺,兼能传达风诗之神致,曾引起中学时代的我浓厚的兴趣。自己也曾动手译过几篇,较为好玩的一篇是《野有死麕》:“野外猎得一头獐/白茅编袋来包装/少女多情人漂亮/少年和他搞对象//林中乔木连灌木/野外猎得一头鹿/白茅编袋丝绳束/少女纯情美如玉//哥哥你别慌嘛/别拉我衣裳嘛/别使狗儿叫汪汪嘛。”这首诗原文最后一段是:“舒而脱脱兮/无撼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以上所引诗骚原文,在初学读来,是不是有些“茫若堕烟雾”之感呢?如果没有那样的语译,初学是不是会因而失去兴趣,成为终生遗憾呢?辞达而雅的译文,则可以使许多人避免这样的遗憾,难道不是好事么?当然,一旦原文烂熟于胸,这样的语译可能被放到一边。得鱼而忘筌,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呀。语译的目的已经达到,放到一边又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上,像《屈原赋今译》《诗经选译》那样的书,至今仍插在我的书架上,不被淘汰,因为这里有学生时代的美好记忆。

  比起《诗经》《楚辞》来说,唐宋诗词的文本要好懂得多,有一部分诗词文本,本来就是白话。如: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李之仪《卜算子》)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这样明白如话的词,是不需要语译的。那样做不但是多此一举,而且会相形见绌。不过,彊邨先生编著的《宋词三百首》偏重于骚雅之制,以上几首词虽然算得上宋词名篇,但在该书却未入选。本书作者选《宋词三百首》为译述的对象,是有道理的。

  《宋词三百首》先选皇帝,后选女流。开卷便是宋徽宗《宴山亭·北行见杏花》,这首词水平不低,可颉颃南唐后主。下片清空一气,纯属语体。而开篇却是抛文:“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对于中小学生,就有译述的必要。本书作者是这样译的:“就像洁白素雅的丝绸/精心剪成花朵叠在枝头/又仿佛淡淡胭脂/把杏花儿匀匀染就/新奇别样着靓装/美艳四溢香幽幽/连蕊珠宫的仙女/也自愧不如而害羞。”这样的译文,对初学当然是有帮助的。译者为此付出如许心血,是值得的。

  北宋和南宋,格律词派的势力都很强大,周邦彦、姜夔等人的词作,或以典雅精工见称,或以清空骚雅见长,更有语译的必要。如姜夔《疏影》,下片是:“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因为用了典故和辞藻,初学不免感到艰深,必须借助注释和语译,才能明白它的意思。本书作者译道:

  曾记得南朝宫中梅花飞舞/寿阳公主宫檐下正睡香熟/一朵梅花飘落眉间留驻/从此留下梅花妆的典故/可惜如今春风昏庸胡涂/盈盈梅花被摧残卷落无数/应该备下藏娇金屋/像关爱美人一样好好呵护/结果花儿被抛荒野尘土/任污泥浊水浪卷沉浮/更不堪玉龙笛声如泣如诉/梅花落穿越时空千载飞渡/待到梅花落尽寻觅幽香处/她却早已飞入小窗画幅/空留下芳姿倩影天不眷顾/空留下无尽思念千红一窟

  本书作者夏爱江毕业于成都师专(今西华大学)物理系,长期从事中学物理教学。语文教学并不是他的本行,然而他对宋词迷恋很深。记得朱光潜先生说过,要精通一门学问,最好是写一本关于该学问的书。夏爱江在退休之余,编写了这样一本书,也是自学宋词的有效途径。何况他还有一个更高的追求——“想把宋词翻译成浅近易懂的现代新诗”。这就是说,他想使每一篇译文都能成为一首新诗。这个目标定得很高。而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必须是再创作,换言之就是改写,而不仅仅是翻译。必须在对原作融会贯通的基础上另出机杼。改写之后,须达到使人成诵的程度。

  余冠英译《诗经》,有时能够做到这样,但也不是篇篇如此。此外,琼瑶《在水一方》主题歌,亦改写自《诗经》: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伫立。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这首歌词得到普遍传唱,算得上现代版的《蒹葭》,活在人口的《蒹葭》。《蒹葭》原诗三章叠咏,《在水一方》改为两章错综叠咏,就风神而言,与原诗并无二致。宋人陈与义《墨梅》诗云:“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此之谓也。

  总的说来,古诗今译而能达到好诗的标准,像《在水一方》那样的例子并不多见。而在外诗汉译中,精彩的例子倒有不少。南北朝时期的《敕勒歌》就是从鲜卑语汉译来的,最后成为汉语诗歌的经典名作。时代较近的例子,则有殷夫译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而这首诗的直译是:“自由与爱情/我要的就是这两样/为了爱情/我牺牲我的生命/为了自由/我又将爱情牺牲。”(孙用译)显而易见,孙用的译文更忠实原诗,而殷夫的翻译更有创意,更是一首汉诗佳作。要不是有殷夫的精彩翻译,很难想象裴多菲的这首诗能在中国得到如此广泛的传播。

  殷夫译诗的成功,诀窍只两字,曰:得体。他用绝句译诗,得绝句体。五绝离首即尾,离尾即首,又要起承转合,又要一气呵成,又要回味无穷。译者通过递进的否定之否定的内在韵律,成功作了一首绝句佳作。同样道理,用新诗译宋词,则须要得新诗体。又要自由,又要法度,应有尽有,应无尽无,“妙处难与君说”。

  我曾写过一首七律《甲午清明访徐家坝觅得插队圃余抄书所坐旧凳》:“我幸成材君幸免,乍逢怯认隔沧桑。自惭欠坐十年冷,俎代教留满面伤。寥落田园何怕饿,蹉跎岁月未抛荒。归来对汝良多感,市已风传为小芳。”兴之所至,又把它改写为一首新诗:“下乡不为寻找你/无意间遇到你/使我备感心跳//你助我成材 走遍四方/自己留在原处幸免成柴/才有今天的邂逅//那时你我还年轻/如今你伤痕累累 但与那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我今天的意外收获 便是/赎回了你 熟人察言观色/做出判断/以为一定是会到了小芳。”

  改写绝不是逐句地翻译,而是将原来的诗意在另一种诗体中呈现。仅仅“在尽量不影响词作原意的基础上,对有些词作了一些生发或引申”(作者前言),是不够的。必须在保留原诗兴奋点的前提下,从语言到结构,推倒重来。有些话原诗中有,译诗中倒没有了。有些话原诗中没有,译诗中反而得有。这就是因体制宜。这就要求译者同时是个诗人。

  不过话说回来,昔人说:“取法乎上,得乎其中。”“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能够有这样一种精神,我觉得就值得称赞。从《宋词助读》这个书名所表达的宗旨看,作者的活干得不错。作者写成这样一本书,首先娱悦了自己,圆了自己的文学梦。而只有娱悦了作者自己的书,也才有可能娱悦读者。衷心希望夏先生出好这一本书。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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