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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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入声
写作诗词,韵是一定要押的,律诗的平仄是一定要讲的,“不讲平仄,即非律诗”。
然而,押韵是率由旧章,依平水韵,还是改弦更张,依新诗韵?平仄的划分是依平水韵,还是依普通话重新划分?这是诗词写作的两大问题,对此众说纷纭。其实,韵部从来可以调整,这一点上并没有太大分歧。分歧集中到一点,就是入声要不要保留?围绕入声的废存问题,争论者就分化为两派——“废入派”和“存入派”。
入声是古代汉语四声之一,在普通话里消失了(原入声字已分别归属普通话的四声,归属阳平尤多)。这就是“废入派”的理由。
然而,入声却依然存在于吴语、粤语、闽语、湘语、客家话等方言中。没有这个“然而”和有这个“然而”是不同的。没有这个“然而”,事情或许好办得多。有了这个“然而”,你就没法说入声已死。普通话作为官方所推广的纯正的、标准化语言,固然有助于大范围(全国性、国际性)的人际交流,这是毫无问题的。其功甚伟,也是毫无问题的。然而,当这个范围局限到一定区域(如粤语区、吴语区),尤其是文学(小说、诗词)创作时,它的优势就不那么明显。在这里,普通话不但不能把方言干掉,而且得大大乞助、乞灵于方言。有一种随处可见的现象,作大组发言自然而然地操着普通话的人,一转为私下交谈、窃窃私语,马上切换为方音,似乎其中有一种微妙义理,用普通话无法传达似的。事实正是如此。对于天然排斥标准化,追求个性化的文学创作,尤其如此。
“小说是写语言”(汪曾祺),尤其是人物语言,有谁见过现实生活中人说话,操纯正普通话的呢,除非是在演播中的赵忠祥、邢质斌。不用说纯用吴语写作的《海上花列传》,不用说《楚辞》——屈原用楚方言创造的一个庞然大物,只说张爱玲小说中的吴语成分、汪曾祺小说中的京片子、李劼人小说中的四川方言、贾平凹小说中的陕西方言,等等,便是小说语言最生动最微妙的部分,甚至可以说是魂、是根,不但阉割不得,有时碰都不能碰。文学爱好者,聪明的读者,不在吴语区的人读张爱玲、不在北方话区域的人读汪曾祺、不在四川话区域的人读李劼人、不在陕西方言区的人读贾平凹,对于那些微妙处,久而久之,也能心领神会,而不会莫名其妙。有时不是读出来的,而是看出来的。你说怪也不怪。
入声原来植根于一片文学的沃土,那就是唐朝以来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以李杜苏陆为代表的、汗牛充栋的、传统的、经典的诗词文本。熟读、感受、研习这些文本,成为后来者从事诗词写作的一个前提。无怪王蒙将传统诗词比作一棵大树,认为诗词作者都“把这棵中华民族的精神之树,语言之树放在第一位”,同时把自己的创作看作是为之添枝加叶、踵事增华——必须与大树“匹配”。入声,自然也在“匹配”的内容之列。
传统诗词在黏对上只讲平仄,在押韵上却要区分四声,平声韵不用说,关于仄声韵,一般不通押。上去声或可通押,但入声绝不与上去声通押。有一些词牌,如《忆秦娥》《满江红》《念奴娇》,等等,其正格一定要用入声韵的。《忆秦娥》的始词为: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李白《忆秦娥》)
这个词调最大限度地发挥了音律的作用,它韵脚很密一韵到底,两片间都有一个三言句部分地重复着上句,对上句尽了和声的作用,同时逼出下一个韵脚来,以唤起新的情绪、新的意念,这在意义上并不必要,但在音调上是需要的。再就是用短促急收的入声韵,大有助于怅惘、迷茫等情绪的表达,这在意义上也不必要,但在音调上是需要的。这是一种纯歌曲的做法,这里面充满神韵。在保留入声的语言区域,用方音来诵读这首词,确实是别有风味。
清初诗人龚鼎孳酒酣赋诗,好用杜诗韵脚,作歌行也这样,别人问他为什么,龚笑道:“无他,只是捆了好打。”(王士禛《香祖笔记》)这是一句笑话,但也有些意思——若非龚氏谙熟杜诗,对杜诗用韵之妙心领神会,如何能做到“捆了好打”?北宋李之仪《忆秦娥》(清溪咽),题下注“用太白韵”;毛泽东《忆秦娥》(西风烈)虽未特别说明,也用太白韵,道理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深知入声之妙。
凡诗词作者,谁能不受经典文本的沾溉陶育呢。没有一定量的古典诗词垫底儿,在创作资格上就有问题。对经典文本越是熟悉,积淀越是深厚,对入声的认知,越是深入血脉,成为意念,读不来的,却看得来——用张爱玲的话说,“一个字看得有笆斗大”。如把入声取消了,有一种感觉就会随之消失。如果把入声字作平声字用了,不用留神看,那些字自会蹦出来,让人感觉不爽。
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位推动“新声韵”的编者承认:“作者一时疏忽,沿用了旧韵的习惯,把已读平声的原入声字,错用作了仄声,造成出律。……有些本刊发表的标明‘新声韵’的诗作,其中存在把已读平声的原入声字用作仄声的现象,这是编辑审稿把关不严造成的疏漏。”(赵京战《新韵三百首》)其实,这与其说是“疏忽”“疏漏”,不如说是尴尬。因为这里存在一个悖论:不熟悉诗词经典文本的人,写作必别扭,怎么看也不入流。熟悉经典文本的人看“新声韵”诗词,倘不涉及入声,万事皆休;如将入声字用作平声字,感觉亦别扭,怎么看也不匹配。
总之,撼山易,撼入声字难。
清人吴乔说:“古人视诗甚高,视韵甚轻,随意转叶而已,以诗乃吾之心声,韵以谐人口吻故也。”(吴乔《围炉诗话》卷一)故不必把韵部看得那样神圣,合并调整的事,不是不可以做。却不必大动干戈,把入声这个根本性的、很敏感的东西拿掉。正如学习文言文,词汇尽可吐故纳新,却不必将文言虚字这个标志性的、很敏感的东西拿掉一样——还是要之乎者也矣焉哉,不要啊吗呢吧的地得。其理由不是别的,同样是由于经典文本汗牛充栋的存在。
当代诗词创作用韵,除“废入”而外,有这样几种主张:1.诗依诗韵,词依词韵。2.混合诗词韵而从其便(诗韵分部太窄,词韵对诗韵进行了合并,但对个别韵部有所分解,但总体上讲,词韵较诗韵为宽)。3.在保留入声字的前提下,厘定新韵。由于不废入声,这几种办法,不管用哪一种,都不会产生别扭的感觉,正如唐诗宋词韵部划分不同,却并没有异样感觉。
吾师宛敏灏先生曾说:“予既主张从当代口语取押,或混合诗词韵而从其便。但自作则仍依《佩文韵府》及《词林正韵》等,畏人斥为不知韵也。”(宛敏灏《晚晴轩诗词选》)这种态度说保守也保守,说审慎也审慎。
至于新编韵书,我比较拥护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的《诗韵新编》,因为它依据了现代汉语,而又区分出入声字。编纂者是上海文史馆七位馆员,皆属语言学专家,使得这部韵书有一定权威性。此书自1965年初版后,多次重印,是一本经过市场和时间检验的韵书,非常实用。愿意以新韵创作的人,大可参考此书,最好注明押韵的根据。
江河奔流,大浪淘沙。要写就写衔接传统的诗词,要写就写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诗词。以刊物相倡导,自是一种诱惑。有志者不必为了发表,而有所苟从也。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