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第锐的诗与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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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第锐的诗与论
当代诗词的复兴,是从改革开放之年开始的。于时思想解放,环境宽松,诗人兴会无前,囊锥纷纷出头,袁第锐是那一时期年辈较高的诗人之一。他是1923年生人,原籍四川永川(今属重庆市),20世纪40年代曾任重庆《新民报》记者、编辑,甘肃省政府秘书、编译室主任、法制室主任,临泽县县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西北人民革命大学兰州分校(今中共甘肃省委党校)教员,甘肃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辑、文史专员,甘肃省政协常委,甘肃省文史馆馆员。这个履历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因为表明当事人经历过大风大雨,社会阅历极其丰富。
由于做过记者、编辑、文秘、文官,袁老文字功夫是扎实的,四川人谓之“文笔滔滔”。他曾经写过一篇《论“超唐迈宋”之说应该缓行》的文章,网上有愤青驳论,摘举袁文中“或云可埒——遑论现代——殆亦类之——难止谔谔之口,遑论其他——”一类习惯性措辞,斥为“老掉牙的语言”,怎么也“看不明白”。这事可以反过来,说明袁的文言功底。孔子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主张“超唐迈宋”的人,恰恰不应该鄙薄这样的功底。正因为有这样的功底,袁老为文,兼善各体。《刘家峡赋》云:
大河迤逦,导乎昆仑。朝发积石,夕奔龙门。……痛巨能之潜失,每嗟叹而徒兴。斯当峡谷,密迩凤林。张游仙之窟,鱼龙潜跃之津。……筑大坝以拦河兮,临深渊而斩鲸。矗铁塔其高耸兮,连电网之如银。溉两山而绿化兮,树乔梓以成荫。建厂房于地下兮,共日夕而轰鸣。变波涛为动力兮,输四省之光明。促工业其发展兮,供亿兆之高能。出平湖于高峡兮,鉴碧波之粼粼。齐水天于一色兮,揽湖光而跃金。……
健笔纵横,贵在清通。而今人作赋者之弊,往往苦于不清通,甚而至于捉襟见肘。而袁老读书多,腹笥广,兴会到时,浮想联翩,文辞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至于《梅花赋》:“夫梅之为物,其清似竹。松拟高标,兰与同馥。庾岭先开,江南继茁,邓尉为家,汤湖小住。追江宁之龙蟠,比西汉之缟素。不慕乎三春之艳阳,独钟情九秋之寒露。任疏影之横斜,恶藏身于金屋。浮暗香于黄昏,迷雪花之六出。野外小桥,可托芳踪;月明林下,和云止宿。虽粉白而黛绿肥,无惧于数九之严寒;每耀紫以摇红,不竞乎三夏之热燠。纵零落以成尘,犹色香而不没。”又是一副笔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
袁老之诗,以近体为主,七绝篇什尤富,入集达千首之多。大抵才思敏捷,倚马可待。《偶成》诗云:“世路茫茫各自殊,由人背后唤糊涂。忙中得句闲时续,梦里寻诗醒后书。”这是一首好诗,能反映作者自得其乐的写作心态和性耽佳句的写作状态。
昔杜甫居夔府,作《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开七律组诗之先河,也不过五首或八首。而袁集中之七律组诗,动辄十首、十二首,可谓下笔不能自休。从乙亥(1995)至丁亥(2007),连续十三年,每年作有《迎春曲》十首,加上《丁卯读报杂咏》《甲戌杂诗》《边塞新咏》等十首以上的七律组诗,累计将近三十组。七绝更甚,有的多达六十余首。就像“屈原”“岳庙”这样的专题七绝,也可以写到一题二十首。文思不可谓不富。又好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善为谑兮,不为虐兮。”故远唐音而近宋调。如:
一袭青衫罩旧颜,卅年无妄怨加冠。
乐羊誉满仍招谤,阮籍途穷转是安。
青眼不来休着意,白头犹健喜承欢。
也凭三七论功过,莫把胡涂从达观。
少时戚戚老来宽,投笔投壶梦已残。
身后乘除功过易,人前评说是非难。
不肩重任心多旷,爱琢新词寝未安。
寿数果能登百六,八旬应作半程看。(《八旬初度抒怀》录二)
袁诗在语言上的特点,是议论风生,快人快语,近阳刚而远阴柔,多硬语而少软语,多胸臆语而少含蓄委婉。如《边塞新咏二十首》之“地迥天高大漠横,祁连千里几鏖兵”“玉门西出已无关,何必移封到酒泉”“依然北斗七星高,不见哥舒夜带刀”等,如《武昌起义八十五周年有感》之“革命追源溯武昌,千秋盛业起华章。民心向背真关键,莫问谁开第一枪”,如《迎建国五十周年》之“逐却独夫天外去,神州方得见升平”“鸿图四化迎开放,毕竟红旗不误人”等,很能代表其语言风格。又如《江南绝句六十三首》之“削藩未就已成灾,一夕兵从蓟北来。煮豆燃萁干底事,可怜空上断头台”,自注云:“明孝文因削藩一事,激怒其叔燕王棣兴兵南下,篡夺王位,实乃帝室内部之争,方孝孺以一书生,抵死相抗,致诛十族,殊不可取,而后世多之。余以为孝孺之死,乃空上断头台耳。”不为无见。
袁老博览群书,尤好咏史,有短文云:
咏史诗须有新意,否则人云亦云,徒炒陈饭,读之味同嚼蜡耳。然史之为史,尽人而知,欲翻新意,下笔殊难。西北民族学院王沂暖先生示其《咏武则天》诗云:“贞观政治更新猷,巾帼英雄第一流。史笔缘何欠平等,女皇朝代不称周!”意甚新颖。武氏享国自公元684年至704年,历年廿一,为时匪短,而史家狃于正统观念,仍附于唐而曰武后;王莽篡汉自公元9年始,23年亡,以言时限,仅过武氏之半,而乃书曰“新莽”,诗人之不平,不亦宜乎?又其《杨妃墓》诗云:“旧事凭谁说短长,讵云丽质管兴亡?未能比翼成长恨,不怨明皇怨寿王!”亦佳。李隆基夺媳之事,尽人而知。诗人以杨妃之未能比翼成长恨,咎之失妇被废之寿王,看似无理,实乃有意制造“冤案”,以反衬明皇之薄德无能(行),其构思之奇,诚令人欲为之浮一大白矣!(《史诗须有新解》)
已故北大中文系教授陈贻焮评袁公咏史诗曰:“数量直逼唐之胡曾,而艺术则远胜之。”胡曾是晚唐诗人,有七绝体《咏史诗》三卷150首,每首以地名为题,评咏当地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如《南阳》咏诸葛亮躬耕,《东海》咏秦始皇求仙,《姑苏台》咏吴王夫差荒淫失国,等等。胡曾咏史诗,据史实发感慨,对古代历史小说和童蒙教育,有较大影响,而无多新意。就诗论诗,是唐诗之下驷。说袁老的咏史诗艺术远胜胡曾,此田忌赛马之法也,绝非溢美之词。袁的咏史赛过胡曾,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善用翻案法。与他在论中所引王先生之诗,如出一辙:
足下空闻唤友声,绵山一炬太无情。
君王自是工心计,杀却贤臣又钓名。(《介之推》)
赵家天子富经纶,一着黄袍百虑新。
杯酒释兵犹盛德,不加显戮到功臣。(《宋太祖》)
先说前一诗。历来诗人歌咏寒食本事,多从介之推的气节着眼,没有指责晋文公的。而此诗作者就史实翻过一层,从专制君主的刻薄寡恩着眼,所发议论颇为诛心,是未经人道语,所以为优。再说后一诗。历来人们提到陈桥兵变,则多着眼于赵匡胤的诡谲虚伪,而为之辞。而此诗作者则换一角度,从石守信等全身而退着眼,谓“杯酒释兵犹盛德”,亦发人所未发,而且是有感而发,所以为优。此外,如《李广》之“王侯一代多于卿,几个如君享令名”的出人意表,《魏徵》之“鹞儿莫怨君恩薄,成得皇家纳谏名”的即事微挑,皆佳。《秦陵二十咏》其六云:“学绾兴亡事本诬,祖龙何事错坑儒。揭竿斩木陈王反,传世文章一帛书。”自注:“陈涉起义号陈王,其传世文章仅鱼腹帛书‘陈涉王’三字。”陈贻焮评曰:“此诗造意之辛辣幽默,堪与唐人章碣《焚书坑》‘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相媲美。”可谓知言。
袁老论诗,倡“三不作”之说。“无新意境不作,无新句不作,等而下之,则无新词汇亦不作是也。”对聂绀弩诗体推崇之力,无以复加。他说:“聂翁乃‘五四’以来成就最大的一位传统诗人。聂诗题材之广泛,功力之深厚,含蕴之幽邃,状景状物之生动,形象思维之活泼,以及炼词之精到和改革所迈步子之大,不仅当代无人可以企及,即黄公度、梁任公亦当瞠乎其后。” 其实梁启超就说过:“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后成其为诗。” 聂绀弩正实践了这一理想。袁老之见,有施蛰存、程千帆等学界老宿的高言傥论为之张目 ,较起那些把聂诗视为打油、视为杂文诗、视为“被扭曲的灵魂所作扭曲诗体”的人,高明多多,气壮多多。袁老自己的创作如:
虎跃龙腾物价飞,汲深绠短寸心违。
宏观失控微观乱,党纪难申政纪隳。
货未出门频涨码,路能称霸且分肥。
……(《丁卯读报杂咏十首》录一)
票房价值最关怀,不是风情不出台。
才见一姬兴越国,又看八艳哭秦淮。
谪仙应博杨妃爱,嬴政偏怜孟女才。
服饰千年颠倒甚,绮罗妲己插金钗。(《壬申杂诗四首》录一)
这些诗采用了新的语汇,大体做到了“以旧风格含新意境”,形式生动活泼。与聂诗有一致处。唯好纵横议论、淋漓痛快,到底不如聂诗之纯乎白描、俯仰甚徐之有味也。袁公对这点差距,是心知肚明的,他说:“聂诗极富形象思维。其悲壮处,往往以形象出之,而不作假大空的豪言壮语。如其《过刈后向日葵地》云:‘曾见黄花插满头,孤高傲岸逞风流。田横五百人何在?曼倩三千牍似留。赤日中天朝恳挚,秋风落叶意清遒。齐桓不喜葵花子,肯会诸侯到尔丘。’……被刈去葵花头的垄亩,一望无际的无头秃杆,对其境象,人们往往忽视。能如聂翁那样运用形象思维写成绝妙诗句的实所仅见。诗的首联回忆未被收获时的形象:黄花满头,孤高傲岸。颔联上句把葵花秃杆比喻成田横正义凛然的五百壮士,下句想起了东方朔上给汉武帝的三千奏牍。思路奇特,但恰到好处。……结联忽然想到齐桓公的葵丘之会,将会盟的地名与诗中所咏的葵花地联系起来,以表故土之思,使人并不觉其牵强,相反,益觉其温柔敦厚。”
“温柔敦厚”,向来被人同“诗教”画等号。盖《礼记·经解第二十六》云:“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又说:“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加上了一句:“故曰:温柔敦厚,是诗教也。”这就是全部的根据。而袁老发现,这里存在一个误读。他说:“温柔敦厚指的是人,而不是指诗教。”换言之,“温柔敦厚”是诗教的结果,是人的素质,而非诗教本身。袁公之言是也。进而,他主张——当代诗词也应该提倡温柔敦厚的诗风。他举例说:“我们对‘四人帮’的罪恶,并无原谅之意,但写入诗中,总以温柔敦厚为好。”袁诗的实践是体现了他的主张的,例如咏史诗中的《项羽》:“垓下愁闻楚国歌,虞姬寒剑舞婆娑。新安一夜坑降卒,应比君王泪更多。”后半化用袁枚《马嵬驿》“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语近而事异,所以无妨。《韩信》:“破赵曾收背水功,汉家恩遇最优隆。可怜一片淮阴月,夜深还照未央宫。”这首诗婉而多讽,是袁公最近唐音之作。
袁公好学深思,著有《恬园诗话》,于古诗颇有胜解。如《木兰诗》之“雄兔脚扑朔”,注者或以为“前后脚动作不齐”,或以为“足毛蓬松之状”,皆不得要领。“文革”中,袁公被解回四川原籍,“儿辈购兔育之,俟其繁殖而售其雄,以补家用。惟售时无术以判其雄雌,深以为苦。后得乡人指点,乃大便利。盖雄兔起步时,后足必先扑地而后举起,成‘扑-朔’之声,执此以求,百试不爽。乃知所谓‘雄兔脚扑朔’者非他,状其声耳”。又如杜甫《秋兴》之“香稻啄余鹦鹉粒”,解者多以为系倒装,实应为“鹦鹉啄余香稻粒”,说殊牵强。袁公自谓:“在四川乡居,时秋收在即,稻田结实累累,远近麻雀,成群啄食,为祸甚烈。盖当麻雀啄食之时,率多食一弃十,稻田被啄之后,穗下又纷然杂陈,皆稻粒也。睹之可惜,拾之不能。徒兴嗟叹而已。时适生产队长过之,谓曰:‘麻雀谷子太多,再不设法,早熟者无余粒矣!’余闻其言,顿悟杜诗所谓‘鹦鹉粒’者,与‘麻雀谷子’殆相类似,其意乃仅指被鹦鹉啄食而弃地之香稻……而所谓‘凤凰枝’者,实即凤凰长期所栖之枝,非泛指以外之碧梧枝也。乃知杜老用词,均千锤百炼,后人不知而臆解之,故往往而谬也。”凡此,皆胜解也。
我喜欢说:“读到什么份上,写到什么份上。”若袁先生,亦可谓善读者矣。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