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风光三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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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风光三题
一位南昌大学的网友留言说:“周先生好,曾读《唐绝句史》一书,佩服不已;近又阅您所主编的《唐宋绝句鉴赏辞典》,愈加钦叹。您的鉴赏模式、角度和语言独具特色,往往于只言片语之间给人恍然大悟、耳目一新之感,在诗文评析类书籍泛滥的今天,实在难得。谈诗看上去简单,因为‘诗无达诂’,可以附会;但懂诗却很难,譬如自己在中文系学习了三年,很多诗还是似懂非懂。在评析祖咏的《终南山望余雪》时,您说‘积雪则是在岭的高处,但不可浮在云端,“浮云端”只是透视的感觉。古人常用透视原理入诗,写景最妙……’观点新颖,学生不曾想过,也未尝见到。也许不熟悉透视原理,也许是少见多怪。没有找到‘古人常用透视原理入诗’的相关例证。冀予明示,谢谢!”又一则留言是:“在解释了透视原理之后,您又接着说‘因为人在低处远望,所见终南山阴岭的积雪,背景就是蓝天白云,而白云是流动的,就造成了“浮”的感觉’(见《辞典》第96页,安徽文艺出版社,2010年)。照此理解,则为动静景物造成的视觉错乱。就学生所见而言,虞世南的‘春苑月徘徊,竹堂侵夜开’是一例,苏轼‘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岸徘徊’也算一例。这是周子翼老师在讲授唐代文学史偶然提到,学生自己查阅后记下来的。不知道用于说明‘动静景物造成的错觉’是否确切?由于视野甚狭,所读有限,想不到太多的诗文,因此理解不深。您若不辞麻烦,予以进一步的阐述,则学生感激不尽!南昌大学 学生 陆坤 启。”
最近应约为中华诗词研究院撰写了一篇短文,第三段专谈这个事儿,仅供陆坤和网友参考。
1.好诗每自途中得
严羽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沧浪诗话·诗评》)这与我个人的经验十分吻合。何以言之?好诗多自途中得。
诗始于兴会。山水风光之于诗人,首先是兴会的温床。兴会并非空穴来风,兴会来自对新鲜事物的敏感。何以言之?人在山程水驿中,因为空间开阔,思绪活跃,浮想联翩,诗思不请自来。
毛泽东为词六首作引言云:“这些词是在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一年在马背上哼成的。年深日久,通忘记了。《人民文学》编辑部搜集起来,要求发表,因以付之。”人在马背上,没有徒步跋涉之苦,万象毕来,献予诗材。诗“在马背上哼成”,这是何等的兴会。唐相国郑綮自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北梦琐言》),还是这个道理。
因此,诗不能闭门而造,到广阔天地中去,到山光水色中去,是非常必要的。
大邑大飞水,清溪几木桥。
三春飘雪疾,廿里上山遥。
林海绝烟火,平明积素瑶。
行衣取次脱,寒气岭头饶。(《春游值雪》)
记得那一年,带学生去西岭雪山,虽属暮春时节,山上还在飘雪,一路都是新鲜的印象。西岭雪山在大邑县境内,有一个很土却很好听的地名——大飞水。“大邑大飞水”,是一个现成的出句。复叠是诗句的构成要素。景致应接不暇,对起来就不难:“几溪几木桥。”作为律句,犯了孤平。要改也好办,“清溪几木桥”,不就得了。不改,则有古意。接下来“三春飘雪疾,廿里上山遥”,实话实说,却轻松地作成一个流水对,所以为佳。“林海绝烟火,平明积素瑶”,写山岭积雪,是画一画。“行衣取次脱,寒气岭头饶”,写旅途况味,是说一说:尽管是雪天,一路上山,身上还在冒汗,须不断地减衣,到岭头停下来,才感觉寒冷。起承转合都有。小结:写山水风光诗,第一,挟兴会以行,即无呆句;第二,写独到感受,即无湊句。总以不落套为佳。
再说一个例子,随《邓小平与四川》专题片摄制组去广元。广元是川北边城,武则天的出生地,很有名,我却是第一次去,新鲜感很强。途经蜀道,就是《蜀道难》所称“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现在有了高速公路。蜀道的高速公路异于平地者,是来路和去路不在同一平面,有很大的落差。第一个新鲜的感觉是,蜀道真的变成了通途,而一路看山不厌。所以在车上就得了四句:“飞车过蜀北,一路饱看山。长风吹白日,大道出雄关。”句子是一气呵成的,感觉是古无今有的,关指剑门关。这两联符合对的规律,却不黏。虽不黏不能改,套古人的话说:律岂为我设耶。有些诗就得这样。后来我把这六个字刻做一个印章。第二个新鲜的感觉是,没想到嘉陵江上游这么宽敞,这么清亮,广元城倒映在水中这么美,所以接下来的一联是“雌帝作今古,边城堕碧湾”。“雌帝”即武则天,这是必须点一点的。“今古”在这里是一个偏正结构,因为实际是“作古”,“作今古”的“今”字是个装点字面,这样,就能与“碧湾”勉强成对。第三个新鲜的感觉是,从成都到绵阳,人口密度骤减,城市更加清爽;从绵阳到广元,这个感觉又被重复了一遍。广元城广人稀,市民仅二十万。接待者说:“早上遇到的人,下午还能见面。”没想到这个话,在下午就兑现了。在广元城中,我居然遇到了一个熟人——曾多次请我去广元做客的学生家长。这就成为此诗的自然结尾:“故人忽邂逅,惊定复开颜。”
四川省诗词学会会长李老维嘉,九十多岁了。他说,看了这首诗,能背诵。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评价。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诗中是一片兴会。
还有,一个中秋的前夜,我因出差从成都飞合肥。上飞机时一点诗意也没有。上天后,不经意往窗外一望,竟然是平生从未见过的一幅图景:湛蓝天空上银盘也似的悬着一轮明月,万里无云。云全在飞机下面很深的地方。全新的体验让我兴奋起来,口占一绝:
驭气轻辞濯锦城,云间赏月更分明。
嫦娥乃肯作空姐?为我青天碧海行。(《江淮行》)
主题句是“云间赏月更分明”,首句是引子,后二句是以溢思作波澜。一片兴会而已。
最近,第一次去了壶口。虽然过去在电视中曾经看过多遍,但亲眼见了,受到震撼的程度还是不同,对我来说,《壶口行》一定得这样开始:
九曲黄河朝海走,浊浪一收归壶口。
跳波十里争龙漕,四月生凉风在吼。
眼前景,口头语,一片兴会,故有张力。“风在吼”一语,来自《黄河大合唱》,正好作起“横行异代不同时,星海歌兮太白诗”。立即以手机短信方式记录。
诗成,即群发,即得到信息回馈。网络时代的诗歌写作,就应是这个样子。
2.解用即为绝妙辞
宋人杨万里《荆溪集序》说:“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这话也说得好。山水风光之于诗人,不只是兴会的温床。山水风光,风花雪月,都是诗材。诗材,并不等于就是诗。袁枚诗云:“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斜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即为绝妙辞。”(《遣兴》)
以山水风光入诗,有一忌。李维嘉说:“当今写景之作颇多,但佳作甚少,多流于模山范水和一般化。”诗云:“模山范水寄游思,图貌遗神枉费辞。漫咏千篇行万里,山川不要应酬诗。”末语甚新。然而,人们只知道浮华交会,闻风慕悦之为应酬诗,很少有人注意到山水诗中也可能有“应酬诗”。
山水诗中的“应酬诗”,李老定性为“模山范水”“图貌遗神”“一般化”,借袁枚的话说,就是有诗材,但不“解用”。如何才算解用?我认为,须有美的发现。
杨万里诗云:“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小池》)这首诗就有美的发现——蜻蜓发现了小荷,而诗人发现了蜻蜓发现了小荷。这样的景色谁没有见过,但你偏偏未能发现。“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过松源晨炊漆公店》)这也是一个发现,谁没有这样的经历,但偏偏被他说出。可见美的发现,也是语言的发现。
写诗,一定要有创作观念。不能老在事实层面上绕圈子,须有想象和联想的加入,“作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山水风光诗的写作,也是如此。“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水满溪。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桑茶坑道中》)你我看见的,不过一童子眠于柳荫,一牛在柳荫西边吃草,而已而已。在杨万里眼中,却是:那童子睡过头了,那牛从柳荫东一直吃到柳荫西。这里有联想的加入,所以能从一个时间片断,推测出一个时间过程,写出了趣味。
我到桂林,见到了从没来过却早就熟悉的象鼻山,有一种想写的冲动。但这个象鼻山,不知被人写了多少遍。怎么措手呢?我是这样写的:
古时有大象,渴饮漓江水。
漓江饮不尽,化作一山美。(《桂林杂诗》)
这叫灵机一动,借助想象,虚构故事。故事很简单,细节却生动,所以要得。
不久前,去了一趟剑门蜀道的凉山铺,据说那里的古柏比翠云廊的更好,更加原生态。“拦马墙”是山路上砌成的一道矮墙,是防止马匹跌入深谷的道路设施。这里古柏参天,道路甚是萧寂,无多诗意。如果穿越时空,回到千年以前呢,感受会迥乎不同,山间铃响马帮来的情景,将络绎而不绝。只此一念,便足为诗:
参天皇柏岂非材,禁伐千秋遥胜栽。
铃转时光隧道里,前头应有马帮来。
可见,如果现实空间乏味,也不要紧。可以营造一个虚拟的空间,像《夜雨寄北》那样。也可以找回一个历史空间,像拙诗这样。
友人滕伟明夜宿竹海,甚是无趣。中夜客房又安排进数人,吵了瞌睡。忽然想到聊斋,起句云:“此间大似旧聊斋。”接着铺垫一联:“古冢深箐饶鬼趣,伶牙俐齿爱狐谐。”接着鬼使神差来一联:“不闻尺铁穿囊去,有客中宵入壁来。”写到这里,诗就出彩了。
可悟诗法。
3.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
欧阳修与梅尧臣(字圣俞)相善,曾说:“圣俞尝语余: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六一诗话》)
如果这不是最好的诗话,也是最好的诗话之一。说到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人们最先想到的一联诗就是: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
这里起作用的,全是细节——那浅霜之上的一行淡出画面的脚印,还有霜晨的月亮和那一声声打破了夜的沉寂的鸡鸣。“楼上阑干横斗柄,露寒人远鸡相应”(周邦彦)就是从温诗来的。读书人的事,不算是“偷”。“相应”二字,写出一递一声的感觉,用得很有新意。充满噪音的时代,人们对声音的感觉,没有古人那样敏感。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刘长卿),狗叫是山村之夜的细节特征,诗人抓住了这个细节特征,所以印象深刻。他如“长笛一声归岛门”(谭用之)、“杜鹃声里斜阳暮”(秦观)、“鹁鸠声里雨如烟”(沈明臣),等等。陈毅诗中的“遥闻敌垒吹寒角,持枪欹枕到天明”,给人的印象也很深。
不只是声音,不只是写景,写人、体物,都要写出细节才见好。拙作《太白醉月歙砚歌》描写石材道:
久闻美石出老坑,歙民家家割紫云。体积深暗猪肝赤,碧眼圆润绿膘纯。地著金晕到青晕,线列水纹更眉纹。
“猪肝赤”是石色,所谓歙红,“碧眼”是石上天然生成碧色的圆点,“绿膘”是石上天然生成浅绿色的部分,“金晕”“青晕”是石上天然生成的金色、青色的部分,“水纹”“眉纹”是老坑石天然纹理两种,如果不是在写时,眼中仿佛看到它,手上仿佛触摸到它,就无由这样写。于诗意无关大节,少了它必然色减。
细节是类乎血与肉的东西,没有细节,就没有生命。契诃夫说,一个碎玻璃的反光,可以表现整个月夜。高尔基说,一只苍蝇爬过死尸的眼睛,那就确实是一具死尸。
有一年去巫溪,游大宁河,同船有法国留学生数人。清溪浅水上行百里,便想起苏东坡论赏心乐事,其一为清溪浅水行舟;金圣叹批拷红,连书不亦快哉,其一为坐小船遇逆风忽逢轮舸,取缆系其尾,品吟杜诗,乘风破浪而去。作了一首《浣溪沙》:
日出巫山薄雾消,青丝碧眼共兰桡。小三峡里得逍遥。列岫深秋犹滴翠,连滩浅底不胜舠。清溪永忆水迢迢。
上片有“青丝碧眼共兰桡”,下片有“连滩浅底不胜舠”,——别的容易忘记,难忘者细节而已。
移步换形,是写景尤其是旅途所见之景的自然写法,韩愈《山石》云:“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许多层事,只四语了之,虽是顺叙,却一句一样境界。下文“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亦复如此。钱仲联谓李杜登泰山、梦天姥、望岳、西岳等篇,皆浑言之,不尽游山之趣。批评得好。杜牧《山行》的好处,与韩诗是一样的。杨万里诗中,好例尤多,“一滩过了一滩奔,一石横来一石蹲”“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有目不暇接之妙。
运用透视原理入诗,写景最妙。三维空间的物体投像在二维空间(平面)上,远近景物会叠合而成像,造成错觉,主要有两种:一种是静态的,如网图经常出现的双手捧日、手握山峰之类;一种是动态的,如“月亮走,我也走”(其实是“我走,月亮也走”)。施之诗词,则有“叠景法”(这个词是成都流沙河的发明)。
静态的叠景,如“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祖咏)、“树杪百重泉”(王维)、“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牛希济)、“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新诗中的“一瓣残月冷挂篱边墓”(吴芳吉)、“鸦背驮着夕阳”(闻一多),等等。
动态的叠景,如“带月荷锄归”(陶渊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王勃)、“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刘长卿)、“袖拂白云出洞府,肩挑明月过山崖”(无名僧)。而李白是最喜欢运用这一手法的诗人——“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朝辞白帝彩云间”“孤帆一片日边来”等,无不脍炙人口。
明代袁中道《江阁值雪》诗云:“以手掬江浪,取之涤砚瓦。尊罍稍远窗,莫被过帆打。”这首诗说,窗外江水似伸手可掬,似可涤砚;过帆似能擦着酒杯,不妨移开一点。这也许是用叠景法入诗最富奇趣的一例。
我也写得一首:
天鸡唱彻五更寒,醅泼千红云海翻。
金顶画眉人自醉,朝暾托向掌中看。(《峨眉山观日出》)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