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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发事件与诗词写作

　　大千世界的常态以及人类自身在宇宙中的根本处境，一言以蔽之曰：无常。突发性灾难，就是人生无常的最典型的形态。2008年5月12日那天午后，北川禹风诗词学会诸君应邀赴该县国土局开会议事，除一人因故未到，全体因山体垮塌遇难，就是最典型事例。谁也不能保证，这样的事情不发生在自己头上，虽然概率较低。四川诗人曾渊如生前有句云“世有难伸理，人无必报仇”，意蕴所及，莫甚于此。

　　没有什么比灾难更能在瞬间暴露出人性中深藏不露的东西。突发灾难令人难以释怀者，有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人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会表现出异常的脆弱。第一反应是束手无策，正如一个海啸目击者描述的那样：“最初看到时的情景，就像无边的大海站了起来，走向你的大门口。”海啸第一波到来时，将无数的鱼儿抛上海岸，海滩上的人竟欢呼起来。欢呼未已，第二波就将所有的人都扫荡、吞没了。在平日，人总是自诩为“万物之灵”，地震、海啸一至，很轻易地就打破了这样的神话。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儿童的智慧超过成人，而禽兽的直觉远逾人类。一个来自欧洲的小女孩看到海啸的第一波，想起老师讲过，当海水迅速退去的时候，会有更大的海浪袭来。就把这个常识告诉母亲，母亲信了孩子的话，紧急叫唤身边人向高处逃生，于是一群人得以躲过灭顶之灾。海啸过后，尸横遍野，却看不到一具动物的尸体。灾难使人看到人间存在的荒谬，搁置内心的焦虑，使人生哲学变得简单明快，一位劫后余生者说：“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另一方面是：灾难会催化人性，释放出最大的善。人们会为此抱团，去私，恪尽职守，倾向于集体主义。人们在灾难面前的表现，是非常动人的。一位糖尿病人，香港义工黄福荣先后赴汶川和玉树地震灾区做义工，最后在玉树地震的余震中奋力救三人脱险，而不幸遇难。他生前有话表明，他向往这样的死法。2010年8月19日洪水冲毁四川广汉段石亭江大桥东南侧河堤，两个桥墩摇摇欲坠，K165次列车司机应急刹车。桥面断裂，两节车厢下沉作V形。车厢坠河前二十分钟，乘务员无人擅离岗位，有秩序地组织上千旅客紧急疏散，竟无一人伤亡。

　　于是，我们不难理解，无常为什么会成为文学的一个永恒主题。古今杰作多涉及这个主题，《古诗十九首》、建安时代的诗文、阮籍《咏怀》、白居易《长恨歌》《琵琶行》、李商隐的感伤诗、李后主词、李清照《金石录后序》等，不胜枚举。就连杜甫的“三吏”“三别”，都不仅仅具有社会政治历史的意义，或多或少也与这个主题相关。玩味这个主题，有助于人正确地认识自我，端正人生态度，使心灵得到净化。多一点谦卑、敬畏、悲悯、平常的心，少一些妄自尊大。

　　有人主张只写亲身经历，有他一定的道理，但这只是一面的道理。另一面的道理，是作者应该关注身边发生的事情。因为得到高科技与现代传媒之助，地球上发生的一切重大事件，离我们不再遥远。恰如俗话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通过荧屏，人们甚至可以在第一时间“到达”现场，亲历其境，这是古人无从梦见，无法比拟的。感同身受，为什么不写！我有这样一个意见——“写个人经历，从自己跳出来；写社会题材，把自己放进去。”因为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不会不痛不痒，读者也不会无关痛痒。

　　2008年5月12日四川的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山东的某报副刊率先发表了两首词，其一《江城子·废墟下的自述》，此词在网络上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波。网民群情激愤，大砸砖头，甚至出言不逊。这首词里有这样一些句子：“主席唤，总理呼”“党疼国爱”“纵做鬼，也幸福”“只盼坟前有屏幕，看奥运，同欢呼”等，揣摸作者的原意，本是为了弘扬主旋律。然而，恰恰是这些词句，叫人读了鸡皮疙瘩掉一地，由此招致网民的痛骂，一点不冤。清人刘熙载《艺概·诗概》说：“诗可数年不作，不可一作不真。”矫情，是诗歌之大敌。特大灾难，网民情急，更容不得矫情。这首词的最大毛病，就是它的矫情。至于语言的生涩和词律的不懂，倒还可恕。

　　在闲谈中，我喜欢问别人一个终极问题：“你认为人类会不会从宇宙中消失？”对方只要想一想，都说：“会。”这说明大家都是清醒的。可悲的是，人类在向自然拼命索取的同时，正加速自己的消失。从飞机上俯瞰大地，那几块湿地、几痕江河，真是让人揪心。而这些水还在遭受污染，土地中的重金属含量是越来越多。一部科教片说，当人类从地球上消失，只消两百年时间，大自然就会把人类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渐渐恢复元气。所以，我最敬佩的人，是从事绿色和平运动、投身动物保护的人，可惜，他们都不属于“成功人士”。

　　然则人生的作为，还有意义吗？当然有。苏东坡说：“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人的一生是短暂的，人在短暂的一生中，也能充分享受到大自然的赐予。凡是该做的事，都尽管做，抓紧做。人类在宇宙间的存在也是短暂的，只要不自作孽，也能相对地长久。凡是不该做的事，尽量克制，不要去做。所以，我赞成“和谐”的理念。而突发（灾难）事件的诗词写作，其终极目的也在于此。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