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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代有才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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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山代有才人出

  至今有人拒绝诗词,因为他不看。他当然可以不看,因为文学消费早就分众化了,他不在此众之中。不过,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了。特别是网络兴起以后,在网络上写诗之众也多了起来,有公司白领,有警察,有飞行员,有下岗工人,等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乱来的有,爱家也有。爱家指那些沉浸秾郁、含英咀华的人,因为入门,才能升堂入室,成为会家。会了,就不再做传声筒,唯以书写当下为本分。于是,诗词又飞回民间去了。

  古人说以鸟鸣春,以虫鸣秋。契诃夫说,大狗有大狗的叫法,小狗有小狗的叫法。噪音当然是难免的,但悦耳的声音已是处可闻,令人心情畅美。钟振振对当代诗词估计,比我还要乐观,他说:“没有读遍当代诗词,就说它超越唐宋,固然是妄下结论;但要说它没有,甚至根本不可能超越唐宋,同样也是妄下结论。低调一点说,就算当代诗坛词苑出不了李杜苏辛,但如果组织一场五百人以上规模的团体对抗,‘当代’队与‘唐宋’联队,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赢不了李白、杜甫,还拼不过贾岛、姚合么?”(钟振振《人皆可以为李杜》)壮哉斯言。

  大河奔流,披沙拣金,往往见宝。何以为宝,不是平仄协律,不是类同唐诗宋词,而是传统体与现代性的结合,特别是要有新的思维和语言,才能彰显传统诗词在当代的生命力与特色。所以我立了三条标准:一曰书写当下,二曰衔接传统,三曰诗风独到。不书写当下,没有时事,没有开放的思想意识,题材是传统题材,思想是陈旧思想,情调是士大夫情调,或者为标语口号传声筒,“雷同则可以不有,虽欲存焉而不能”(袁宏道)。不衔接传统,就不是诗词,就该去写新诗、新民歌、东江月 。同时,衔接不等于复制,任何经典文本,它的美都是不可复制的。复制不及原创。希腊神话如此,唐诗如此,宋词亦如此。当今作者,只能学习传统、衔接传统,我手写我口。缺乏艺术个性,你写我写一个样,则没有必传的理由,所谓“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有了书写当下、衔接传统这两条,允称小好;加上诗风独到这一条,堪称大好。大好如何,空口无凭。且就诗词各体,举几个例子——作品以诗词曲为序,诗以篇幅短长为序,表他一表:

  参军落选人,垂头泪如雨。

  报国恨无门,外婆家地主。(熊鉴《参军落选者》)

  小古风(仄韵)是五言绝句中常见的一类。这二十个字纯属白描,没有可圈可点的字句。只摆事实,不著议论,却沉甸甸耐人寻味。“报国无门”这一古老悲剧,在20世纪60年代又上演了,只因“外婆家地主”——唯成分论。前事不远,集体记忆正在消失。立此存照。

  当年炮火震渔村,爆竹今朝万户闻。

  同是硝烟长不散,两番心事最撩人。(陈振东《庆回归》)

  撇开百年痛史说从头的套话,却抓住“硝烟”这一特殊载体,以小见大——得绝句体。三句说“同”,四句说不同(“两番”),形成唱叹。“两番心事最撩人”,说明而不说尽,意味深长。为同一题材诗词中的佼佼者。

  风驰电闪撇横挑,宛似公孙剑气豪。

  未可轻看三点水,奔腾欲涨洞庭涛。(杨起南《赠湘乡书法协会》)

  应酬诗,却尽弃公共之言,匠心独运:以公孙大娘剑器舞形容书写的奇妙与张力,倒也罢了。想不到他拈出“三点水”,又联想到“洞庭涛”,意奇语奇,长书法协会的志气,令人击节。

  谗奸不可畏,可畏是深谋。

  世有难伸理,人无必报仇。

  辩诬谁说项?苟活我依刘。

  八卦乾坤火,精钢竞作钩。(曾渊如《七十回眸九首》其五)

  这首五言律诗“回眸”作者数十年前遭遇的迫害,笔墨凝练。次联字字掷地有声——上句是痛定思痛,尤觉沉痛,下句作自我宽解,颇有肚量。上下以“有”“无”二字相起,形成唱叹,大是名言——所谓“立片言以据要,乃一篇之警策”(陆机《文赋》)。后半已无关紧要,单凭“世有难伸理,人无必报仇”十字,就可入选。

  云山缥缈有无中,一柱青葱上九重。

  俯看飞流湔俗虑,欲撩迷雾觅仙踪。

  天心莫测晴还雨,水势难回西复东。

  古往今来题壁客,就中几个识真容?(杨析综《庐山》)

  七言律诗是当代诗词最流行的诗体,庐山会议是现代史上的一大事件。全诗以“缥缈”二字提纲。“欲撩迷雾觅仙踪”是双关——庐山有仙人洞,庐山会议称“神仙会”。“天心莫测晴还雨,水势难回西复东”表面还是写景,其实是在咏史。一点即收,措语含蓄,颇得风人之旨。最后就东坡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寄慨,紧扣主题。作者是老干(前四川省省长、河南省委书记),诗绝非“老干体”。

  闹市观灯遍绮罗,小斋闲坐欲如何?

  水仙一室清芬气,酒鬼三杯潋滟波。

  今夕倾城放花炮,几时寰宇息干戈!

  书生且把幽帘梦,包入汤圆手自搓。(杨逸明《元宵节漫笔》)

  “酒鬼”是近二三十年才有的湘酒品牌,与“水仙”作对,工整有趣,古人笔下没有。从元宵放花炮,联想到世界还有战争,从而发出“几时寰宇息干戈”的悲天悯人之叹。冷兵器时代的古人不可能有此联想。把“梦”包进汤圆的想法匪夷所思,而这“梦”还是“幽帘梦”——对世界和平的美好期盼。因此,这首诗境界不俗,构思新奇,语言驾轻就熟,洵是佳作。

  忆昔群儿戏,夜阑不知寐。长天惟明月,空街余犬吠。父促儿回归,转询月宫事。父吻知儿寒,强言及家对。抚肢小衣薄,爱急环以臂。怀中重温暖,不语朦胧睡。及今十余年,人事几变易。阶月旧时月,儿流思亲泪。(罗扶元《忆昔》)

  一个月夜的故事,一对父与子的故事,一个真实又珍贵的细节,字里行间充盈着挚情。诗写儿的天真和父的慈祥,皆力透纸背。就像朱自清的《背影》,能唤醒许多人回忆深处的慈父形象。五言古诗以自然家常、真挚朴素为贵。写母爱,古人诗中有极突出的作品——如孟郊《游子吟》,写父爱,还得让这首诗三分。

  原诗题下自注:“1941年7月父逝周年,吾始学作诗。”值得玩味:一个未曾作过诗的人,只因有一段颠扑不破的至情,郁结胸中,不吐不快,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是真诗。然而,心中有,不等于写得出。不能想象一个不读诗、不爱诗、不知诗的粗人,能够写出这样感人的诗。

  挟得南岭云,一击八千里。跨海出关东,又渡松花水。……高空色深苍,繁星在掌指。黑苍相接处,霞灿一线绮。渐看渐浓厚,浮金变沉紫。新月微如羽,光作芒不起。因思平山君,抉此神秘美。……华光乍闪烁,疑是反粒子,湮灭释高能,转化无时已。复想外星人,飞碟附我尾。精诚与我通,面目与我似。转瞬百光年,去来竟何以。星云如纤埃,宇宙固稊米。亿万恒沙劫,旋成复旋毁。当有大宇宙,循环无终始。时空浩茫茫,生命岂偶尔。……轮回千万态,核糖核酸耳。净化归自然,何论此与彼。忽降云海中,翻腾不暂止。四顾同机人,色变胆落矣。俄而着跑道,滑行疾于矢。回颜向舷窗,欢呼灯火市。(陈永正《暮航抵哈尔滨》)

  这首五古初写暮航中看到的瑰奇景色,继写由此引起遐想(“因思”以下),夹有不少天文、物理学新名词,如反粒子、外星人、飞碟、光年、星云、核糖核酸,等等。观念完全是当代的,却又不失其古雅。结尾(“忽降”以下)写飞机降落,人从幻想回到现实,翻云覆雨,跌宕有味。诗中“平山”,指日本画家平山静夫。

  先生可死,先生身后,弦歌相继。四百年间,蔚成学派,兴文兴利。要他棺椁何为?纵铁铸,还如薄纸。身是青山,种梨种橘,且由人去。(李亮伟《柳梢青·谒黄宗羲墓》)

  这是一首怀古之作,词中运用材料恰到好处。“先生可死”,出黄宗羲《与万承勋书》:“年纪到此,可死;自反平生虽无善状,亦无恶状,可死;于先人未了,亦稍稍无歉,可死;一生著未必尽传,自料亦不下古之名家,可死。如此四可死,死真无苦矣。”作者由此名言,提炼为“先生可死”四字置诸篇首,有石破天惊之感。不读书人很难想到的。

  数遍青枝未展颜,花在春前,腊在春前。酿香情绪渐绵绵,可是相怜?应是相怜。玉笛冰魂尚未还,梦里关山,客里关山。快将风雪造严寒,人在梅间,诗在梅间。(周燕婷《一剪梅·天未足寒,罗冈梅花未放》)

  抛开雪压霜欺一类套话,却因梅花未放,转祈降温。“酿香情绪渐绵绵”写梅蕾蓄势待发,是顿宕,是琵琶声停欲语迟。“快将风雪造严寒”的祈使,写急切的心情,大是武则天“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的风度,词属婉约,因此却有了俊爽之气。这首词在首届中华诗词大赛中获奖在三等之外,我看它比一甲一名那首更带劲 。

  词本倚声,今人作长短句,虽不必配以乐曲,却不能不作此想。交付歌者想来不错的,一定是好词。反之,则一定不好。

  红椒串子石头墙,溪水响村旁。有风吹过芭蕉树,风吹过,那道山梁。月色一贫如洗,春联好事成双。某年某日露为霜,木梓走墟场。某年某日天无雨,瓦灯下,安放婚床。几只火笼偏旺,一坛米酒偏黄。(李子《风入松》)

  撇开乡土气息不表,这首词胜人一筹的地方还在于,其流畅感与张力来自对词体的歌词性质的把握(很多人不懂这一点),语语可歌,充满了神韵。你说它是创调吗?它正传统。你说它传统吗?它又和流行歌曲接轨、和新诗接轨,翻出吴文英手心,可谓一首词复活了一个词调。作者网络词人,“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倘使柳永复生,亦当拊掌吧。

  白云高处生涯,人间万象一低首。翻身北去,日轮居左,月轮居右。一线横陈,对开天地,双襟无钮。便消磨万古,今朝任我,乱星里,悠然走。放眼世间无物,小尘寰、地衣微皱。就中唯见,百川如网,乱山如豆。千古难移,一青未了,入吾双袖。正人间万丈,苍茫落照,下昭陵后。(魏新河《水龙吟·黄昏飞越十八陵》)

  作者是飞行员,古人没有这个职业,写不出这样的词。这首词写黄昏驾机飞越十八陵的感觉,写得很清空,却改变了人们习惯的视觉印象,如“日轮居左”“月轮居右”“一线横陈”“对开天地”“双襟无钮”“地衣微皱”“百川如网”“乱山如豆”,等等;改变了人们习惯的动作方式,如“翻身北去”,却不同于古人游仙式、列子御风式的不着边际的想当然,来自飞行的实感。飞行,就如此这般地改变了世界图景,也改变了我们的宇宙观。题材和写法都是现代人全新的,也是动人的。

  翩翩风度需白扇,白扇需词教我填,词需篆字请书仙。三十酬扇,三千酬篆,付词家掌声三遍。(萧自熙《中吕·卖花声·扇词字》)

  新月初踏虚空路,云碎难成步。气喘吁,不许群星把他扶。过成都,赶到峨眉住。(同上《双调·步步娇·新月》)

  这两支散曲,一支写文化市场的怪现状,不但当行本色,得元人神髓,而且富于时代机趣。另一支咏月,天真童趣堪与儿歌比美。杜甫说:“不薄今人爱古人。”章润瑞说:“拜罢古人拜今人。”读了上面这些诗词曲,你也许会产生些许的同感吧。

  由此可知,鲁迅的“我以为一切好诗,到唐已被做完” 的说法,原是过情语,不能较真,岂能较真。不过鲁迅又何尝把话说死,他接着还有话:“此后倘非能翻出如来掌心之‘齐天大圣’,大可不必动手。”要是能够翻出如来掌心呢,言外之意还是清楚的。宋人不就翻出了吗,清人也有部分的翻出,按进化论的观点,当代人比古人更聪明,怎么知道当代人就一定不能翻出呢!清人赵翼诗云: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赵翼《论诗绝句》)

  “李杜诗篇万口传”——这是抹杀不了的事实。但李杜之所以为李杜,还不正是因为前无古人!后人学李杜,重要的是学李杜之精神。李白不须说,即如杜甫之新题乐府,即一大创举,汉魏以下或沿袭古题、唱和重复,或寓意古题、刺美见事,唯杜甫《悲陈陶》《哀江头》《兵车行》《丽人行》,率皆记事名篇,无复倚傍,元白继起,谓是为当,遂开新乐府之康庄大道,岂不伟哉!

  赵翼《瓯北诗话》目次,于李、杜以下,依次列举韩愈、白居易、苏轼、陆游、元好问、高启、吴伟业和查慎行八大家,感言道:“梅村(吴伟业)后,欲举一家列唐宋诸公之后者,实难其人。唯查初白(慎行)才气开展,工力纯熟,鄙意欲以继诸贤之后,而闻者已掩口胡卢。不知诗有真本领,未可以荣古虐今之见,轻为訾议也。”

  赵翼之言是也。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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