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空间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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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空间感
为什么强调空间感?我的回答是,时间艺术需要找补。
在美学名著《拉奥孔》中,莱辛说绘画是“凭借线条和颜色,描绘那些同时并列于空间的物体”,是空间艺术。诗则“通过语言和声音,叙述那些持续于时间的动作”,是时间艺术。各有优长,各有局限。画不像诗那样意味深长,诗不像画那样一目了然。然而,诗画在一定条件下也能相互转化。比方说,一个诗人的兴趣偏于空间显现,他的诗就会呈现出画意。这就是诗的找补。略举一例: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僮未扫,莺啼山客犹眠。(王维《辋川六言》)
诗中桃花带雨、柳树含烟、满地落花、空中莺啼,是同时并列于空间的景物,而时间定在“山客犹眠”那一顷刻。王维的五律诗中,恒有一联甚至两联三联,专作空间显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等等。就连“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样包含着过程的诗句,诗人也通过“处”字将时间意象空间化了,结尾的“时”字,也并不着意于延续性。《红楼梦》中人香菱说:“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
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诗人皆用形象思维,而苏东坡却只说王维“诗中有画”。
诗中有画,不限于写同时并列于空间的物体。诗太像画也不好。所以,还可以写不同空间的并列,这就接近于蒙太奇。“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高适《燕歌行》)的并列,让人看其间的差异。还可以写同一空间的推移,即空间不变时间变。“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崔护)“此门中”空间相同,“去年”“今日”时间不同,让人看其间的失落(“人面”)。“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温庭筠)也让人看失落,只不过是进行中的失落(“雁声”)。“潇湘”在这首诗中与其说是一处空间,不如说是一个时间刻度。
还可以是空间、时间同时变化。“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刘皂)这首诗用一个字点题,可以叫“忆”。一个是过去的时空(十年并州),一个是当下的时空(桑干北),变化中有重复,重复中有变化。似非而是,似是而非。把伤逝怀旧的永恒的主题,表现得独到而深刻。“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更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这首诗用一个字点题,可以叫“寄”。一个是当下的时空(巴山夜雨),一个是虚拟的未来的时空(剪烛西窗),写出了人生的补偿,同等独到、深刻,而更为难能。
诗,可以照写生活时空,即循序前进,如:“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山重水复”在前,“柳暗花明”在后,是循序的。又如蒋捷《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写少年听雨、中年听雨、暮年听雨三个时空,也是循序的。
诗,也可以颠覆生活时空,这就更加接近于蒙太奇。《西洲曲》写男寻女——“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扑空了。接下来,倒转去,写女盼男——“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白等了。在生活中,白等在前,却后写;扑空在后,却先写。这就是时空的交错。为什么要交错?简单说,是为了表达阴差阳错之感,是为了增强表达效果,也是为了别开生面。
新诗也有这样的写法,如“我的书生□也感冒了/穿着薄薄青衫□坐在傲雪的梅下/咳嗽□等我送药/我去了/雪未至□梅未开/手中的药凉了又凉”(叶子《失题》)——傲雪的梅下的青衫书生,是第一时空;雪未至、梅未开和手中的药,是第二时空;第一时空的书生需要第二时空的这碗药,第二时空中“我”却找不到第一时空中的书生,这也是在表达阴差阳错。诗还可以这样写,就是现在的“我”认识了之前的书生,也是时空的交错。
不久前我去了一趟剑门蜀道的凉山铺,据说那里的古柏比翠云廊的更好,更加原生态。“拦马墙”是山路上砌成的一道矮墙,是防止马匹跌入深谷的道路设施。这里的古柏参天,道路甚是萧寂,无多诗意。如果穿越时空,回到千年以前呢,感受会迥乎不同,山间铃响马帮来的情景,将络绎而不绝。因成一诗:
参天皇柏岂非材,禁伐千秋遥胜栽。
铃转时光隧道里,前头应有马帮来。
我是这样想的:如果现实空间乏味,也不要紧。要么营造一个虚拟的空间,像《夜雨寄北》那样;要么找回一个历史的空间,像上面这样。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