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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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通感
运用通感,是诗的诀窍之一。为什么要通感?因为诗拒绝迟钝。
人有眼耳鼻舌身,故有视听嗅味触。各种感觉综合运用,人因此而认知世界。感觉容有分工,不能断然切割。在生活中,常常听到这类的话:“你的笑容,真甜。”笑容怎么会是甜的呢,这就是通感在起作用。所以,瞎子心中,可以是亮堂的;聋子笔下,可以写出最美的音乐。新诗人会有这样的诗句:“荷花的香气,就像高楼上渺茫的歌声。”我写《聋哑人舞千手观音》有“失语时分存至辩,无声国度走雷音”之语,读者或谓之通禅,实亦通感也。诗无通感,即无趣。
一般意义上的通感,即指五官感觉,交互为用。唐人写音乐,多出以视觉,如李贺《李凭箜篌引》,有“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后句即通感。郎士元《听邻家吹笙》“凤吹声如隔彩霞”,后两句说“重门深锁无寻处,疑有碧桃千树花”,以视觉意象描写音乐,与前“隔彩霞”呼应,这里的“碧桃”是天上碧桃,是王母桃花。灼灼其华,竟至千树之多,是何等繁缛绚丽的景象!它意味着那奇妙的、非人世间的音乐,宜乎如此奇妙的、非人世间的灵境。一个“疑”字,写出如幻如真的感觉。
还有一种写法,是从字面联想,引起通感。如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结以“江城五月落梅花”,就是从《落梅风》之曲调名着想。高适《塞上听吹笛》后两句“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写笛声,出以视觉意象,是通感的运用。这个通感的造成,也拆用了《落梅风》三字,却构成一种幻觉或虚景,仿佛风吹的不是笛声而是落梅的花片,它们四处飘散,一夜之中和色和香撒满关山。这也可以说是赋音乐以形象,但由于是曲名拆用而形成的假象,又以设问出之,故虚之又虚,幻之又幻。战士由听曲而想到梅花,想到梅花之落,暗含思乡的情绪。这又是融情于景了。
此外,还有一种通感,即人与自然的通感,也就是天人感应。荆轲刺秦王,临行前作《易水歌》,以两句压千古,为楚歌之绝唱。岷峨滕、杨诸公,皆说“超不过”。诗云: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其所以为绝唱,是因为诗中的主题句,即“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所写乃是一种烈士之惨怀(当然也是壮怀),即无必胜的把握,亦有赴死的决心,已是非常感人。而第一句的写景,江上秋风萧瑟,忽然掀起一阵大波,令人凛然生寒,这就是一种天人感应,这就写出了荆轲临行的刹那间,天地为之色变。所以两句就无以复加。
陈维崧词“话到英雄失路,忽凉风索索”(《好事近》)是通感。东坡词“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念奴娇》),又何尝不是通感。我曾问李维老,最喜欢哪一首毛泽东词,李老应声说“茫茫九派流中国”,即《菩萨蛮·黄鹤楼》。那首词的结尾“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就妙在通感。《忆秦娥·娄山关》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亦妙在通感。
《庄子·秋水》有一段有趣的对话。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说:“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质问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辩驳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子知鱼乐,实是凭他的直觉,又称第六感。惠子的质问,表明他的迟钝与隔膜。在诗中表现这种直感的,如“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刘方平《月夜》)、“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苏轼《惠崇春江晓景》)等,可谓人与物的通感。
你也可以说这是移情于物。王国维所谓:“有我之景,以我观物,故物莫不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其实,一般意义上的通感,如“红杏枝头春意闹”(宋祁《玉楼春》),视觉通感于听觉,何尝又不是移情于物的结果。 啸天说诗.周啸天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