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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五
风不停撕扯着伞,雨不停的在地面溅起水花,站台上的人不停的探头去看车子驶来的方向,从他们的神色上她能看到一种焦急。
只有云非语,却是如此淡定的看着这个雨中世界。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回家,这也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家可回。她觉得有把刀子在捅自己的心脏。想不到,脆弱的身体可以承载病魔数月,却承载不了一个体贴女孩片刻的笑容。她以为将不久于人世的自己,可以面对世间的任何惨剧,可偏偏见不得他那张总是微笑的脸。这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比生命消失更能使人痛苦。
玉霖连续抽了支烟,云非语那边也没什么动静,他问:“在么?”
云非语回:“在。”
玉霖问:“怎么关了视频?”
云非语回:“不想看到你这么开心。”
玉霖问:“难道你不想我开心?”
云非语回:“是的。”
玉霖重新点开视频,见云非语脸上的泪还没擦干,就静静的看着她笑。云非语也不说话,也静静的看着他笑。
两人就这样笑着,对视了好久,玉霖说:“你身体虚,下去歇歇吧,明天再聊。”
云非语说:“好的。”
接下来的日子,聊天就变得简单而又充实。天天都要打开视频聊一段时间,话题都是些见闻和网络上的身外事,双方都有意无意的避免涉及个人。对看着傻笑,成了两人一道独特的风景。
每天都在闲聊,聊过之后,都不知道到底聊了些什么。好在,云非语的身体慢慢有了起色,精神一天天好了起来。
云非语终于问了玉霖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能记得你上一次哭泣是在什么时候么?”
玉霖笑着说:“不记得了,好像应该是上个世纪吧。”
云非语:“我想看看梨花带雨是什么样子。”
玉霖:“梨花带雨你最好去别处看,我这里永远不会再有。只可能会有残荷沐露,那也要你有足够的耐心等才行。”
云非语很自信的笑着说:“我一定会等到的。现在感觉病魔正在慢慢离开我。”
玉霖:“那就出去走走吧,把病魔彻底扔到外面去。”
云非语:“好的。你说哪里最好?”
玉霖:“草原。”
云非语:“为什么是草原?”
玉霖:“因为那是我一直的梦想。”
云非语:“那你陪我去?”
玉霖:“我心脏不好,无法承受它的厚重。”
云非语:“好。那我替你去。”
第二天晚上,玉霖上线就收到云非语的信息:我已经深入到你梦想的怀抱中了。
玉霖暗笑,有钱人真是好办事。点开视频笑着对云非语说:“一句玩笑就当真了,真傻。”
云非语笑着说:“明白你为什么要我来看草原了。”
玉霖道:“只是随口说说的。”
云非语:“不是。你这么细腻的人,不会随口说任何一句话的。”
玉霖说:“净瞎猜!没那么回事。只是,我看到好多电视剧里,人在落寞,无助,病重的时候,都会说想去草原。我想,既然都这样说,一定有他们的理由。”
云非语说:“才刚到这里,我就感觉在这个世上,自己太渺小了,不值一提。记得,你曾说过,我们这样的人不配孤独。现在看看,在草原面前,人连可怜的资格都没有。”
玉霖:“那你就多呆几天,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体会。”
云非语停了片刻,然后看着玉霖笑着说:“我想,现在有勇气可以听你说往事了,能讲讲么?”
玉霖说:“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没啥好说的。”
云非语不再说话,只看着玉霖傻笑,他也陪着傻笑。
玉霖最佩服的就是云非语能在该沉默的时候保持沉默,这种女人所特有的沉默让玉霖无法拒绝她的要求。可是,那早已冰封的往昔自己还有勇气翻阅么?
九十六
紫色运动衫、挽起长发的盈盈,看着身旁的玉霖说:“对面的医院,就是我上班的地方,玉霖,我想去进修,首都医大。”
“嗯。”玉霖的嘴唇只微微得动了一下,眼睛,却注视着前方那拥挤而空旷耸满楼房的天空,高楼下,那车如蚂蚁的路。
风很大,盈盈额头的一缕发丝,迎着风,乱舞。“跟了他三年,从进护校第二年到今天,他没有帮我留在那个知名的大医院,更没有打算离婚。我厌倦了他的花言巧语。以后的路,我自己走。玉霖,谢谢你陪了我半年,谢谢你教会我怎么做人。虽然你从来不笑,虽然你的话,总那么少,可在我眼里,你是我唯一值得信赖的异性朋友。”盈盈的话,在风里嘶哑。
“电话不会变的,有事就打给我,珍重。”玉霖面对那仍熙熙攘攘的车流,心里有一种巨大的压抑。扬起嘴角说。
盈盈转过身,走到玉霖面前,手,轻轻的圈住玉霖的腰,把头埋进玉霖的胸膛:“玉霖,我会想起二锅头的味道,等我回来,你还会陪我喝酒么?”
“会。”玉霖抱着盈盈,眼角,有些湿润。
“玉霖,给你一个好友的网名,她是我一个好姐妹,特会逗人笑。以后你闷了,就跟她聊聊,我已经跟她说过你了,她会加你的。我大概以后不会上网了。”盈盈哽咽着说。
“好。”抱着盈盈,玉霖低下头闻着发丝里的味道。
有一只纤细的手在手掌里轻轻的动了一下,把玉霖的思绪,拉了回来。刚还是人来人往、嚎啕哭泣的病房里,已经没了其他的人,病床,已换上了洁白的床单,像是从未有人躺过一般。
妻继续着刚才的姿势,躺在蜘蛛网一样的输液管下面。氧气瓶里冒着一个个气泡,监视器里数字,显示一切正常。玉霖站起来,看着妻的脸,苍白、了无生气。
婷婷来得时候,玉霖刚接完一个电话。
“玉霖,你回去休息吧,我在就行了。”
离开病房,玉霖习惯性的走回家。边走边想着柳蓝的话:“等我三天,一定会来看你的。”玉霖低着头,苦笑了一下。想起让玉霖等她回来的,还有那个叫盈盈的丫头,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她的好姐妹,那个特会搞笑的叫高燕的女子,还有那个冷冷的,端庄的婷婷……。
“嘎……”刺耳的刹车声,刺进玉霖的耳朵里,玉霖听到柳蓝在和自己说话,听到,骨头折断的声音。“你还是来了.”
“是的。”玉霖说。
“陪我喝酒。”柳蓝说。
夜、屋子、小碳炉。袅绕的浓烈,熟悉的味道。
一只玻璃杯,一只手,很苍白,在玉霖面前舞动着。
“妻会好,路还是要继续,坎坷,是无法避免的事,照顾好自己。”柳蓝的话,玉霖没有回答。
“酒,二锅头,醇。”举起的盅,玉霖的嘴边凝固。
“只为看一眼,受苦了。”柳蓝的秀发,在飘。
“我愿意。”玉霖说。
“知道,明天回去,丢不下的,该把握......”柳蓝说。
刺眼的光,很白。疼痛,眼睛里,没有流露。
“医生,病人醒了,医生......”嘈杂的脚步,喧哗起来的人声。
微微皱起眉头,涩涩的眼睑,玉霖陌生的看着周边一切。手,在手心里。很紧,似乎要抓进肉里。轻轻的动了动,无法移开,他就放弃了。
“玉霖,你终于醒了,我是盈盈,还认识我么?”稍稍的转动着头,循着声音的方向,一双眼,滴落的水,在玉霖的唇边滑开。只是眨眨眼,玉霖唯一能做的事。床单很白,很白。
嘴里已经塞满了食物,那勺,还在靠近。
一束紫罗兰,游移到眼前。背后的脸,是红的。
“紫罗兰,你的最爱。玉霖,你走得太久。”
“很久么?也许。”
“可你,走得再久,还会回来,你能,丢得下谁?”
烟,中南海烟,那个女孩,那个海儿。
半年,岁月冉冉。
“我们还要三娘教子,还要看你那一头不羁的发,在走时,摆的造型。”
高燕,任杰,玉霖笑了。
“盈盈的泪,很少,为你,流了一地,后来,怕浪费,就拖了地。”高燕的笑,是看着任杰洋溢出来的。
任杰没说话,温暖的眼神,玉霖喜欢。
“盈盈没来,没来的,肯定是走了。”任杰说:“盈盈有了爱,去了远方。每天,信息里总说起大叔,醒时记得告诉她。盈盈的爱情,没人支持。一个放荡的男人,却着了迷。我们无法阻止,就任其远足。”
任杰的眼神,游离开,玉霖没看见那眼底的东西。
九十七
“栀子花开了,朵朵素洁,朵朵典雅,簇拥在枝头,勾勒出一片洁净无声的世界,我只是静静的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竟让自己困惑起来,我想我是不希望看到她的美丽,不因为不喜欢她,不欣赏她,只是害怕岁月流逝的太快,匆忙间人心已碎,希望已断,容颜已老。倘若一清如水的过日子倒也罢了,偏生出许多枝枝节节来,想想不久又是一轮花谢,这一度一度的憔悴为了谁?”
很多时候,玉霖总是想不明白,不明白云非语孱弱的外表下,隐藏的居然是让他汗颜的不屈和刚毅,不明白,这样柔情似水,弱不禁风的她,居然可以做到淡看沧桑,笑对生死。不明白,在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她,人生居然会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风风雨雨,缠缠绵绵。他想,如果她是一本书,他这辈子是读不完了。
连续两三个晚上,玉霖在云非语的怂恿下,渐渐打开心底那扇门。但还是用微风细雨般的微笑,慢慢的,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惊涛骇浪的过往。把血泪纵横的点点滴滴,轻描淡写的有一搭,没一搭说给云非语听。
不是玉霖故意要将自己那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生离死别淡化。而是一个人如果经历了太多,心就会变得很麻木。真的曾经了沧海,那水,还能叫水么。
让他感动的是,无论自己如何装着满不在乎,云非语的眼泪还是经常随着他的笑容,情不自禁的流出来,如同一个善良的孩童。这也成了玉霖取笑她的唯一把柄。
就这样,玉霖第一次在一个陌生女孩面前敞开了久久封闭的心扉。他也才明白,有些自以为不可告人的往事,说出来,并没有想像的那么艰难。即便是用一种轻松平静的方式表达,也一样的自如且流畅。
有次,听完后,云非语问了个奇怪的问题:“如果,你那几次真的放弃了,希望别人在墓碑上刻些什么?”
玉霖想了想说:“我会让人刻上:我真的没做错什么,可是,我错了。”
云非语又问:“现在呢?”
玉霖笑着说:“开也戚戚,凋也默默。”
云非语说:“你永远都这么伤感。心痛的伤感。如果没有认识你,我想让人在我墓碑上刻上:我很努力,是天妒我。现在,只会让人刻上:我来过,仅此而已。”
玉霖笑问:“仅此而已?”
云非语叹息说:“是的,仅此而已。突然觉得,你就是现在包围我的这片草原,沉厚,雄壮,安静。和你相比,我的人生根本就微不足道。开始,我竟然还沾沾自喜,让你见笑了。”
玉霖嗔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再这样,你就找不着我了。”
云非语笑着说:“反正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次回去还得忙我的小事业。可能再不会见你。说实话,也不想再见你,免得伤心,对身体不利。”
玉霖笑着说:“那样最好,我也不想看到知道我秘密的人。会很不自在的。等你回来,我就黑了你。”
云非语说:“这么绝情?”
玉霖说:“我们有情可言么?”
云非语说:“没有,肯定没有,我保证没有。”
玉霖说:“那就不能算绝情,再说,就算有,绝情这两个字对我来说,也是家常便饭。我对情这个字,早已无动于衷,你大可不必太放心上。”
云非语笑着说:“我知道你在可怜我,如果,我没病,我们根本不会聊到现在。”
玉霖说:“你能理解最好。省得我多费口舌。我知道,有钱的人不上网,他们要的东西都能在现实中得到,只有没钱的,才会在虚幻的网络里寻求。”
云非语长叹一声:“看来,我们真的要说再见了。我很怀疑你是否是正常人。咋就这么冷血呢!”
玉霖笑:“把我当成疯子最好,也才会很轻松地放下。”
云非语:“像你这样的人,怕是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吧?”
玉霖:“很遗憾,我有喜欢的。我喜欢在一个云淡风轻的夜晚,去一个幽静雅致的酒吧,坐在一个临窗的小桌边,看天上的星月,在悠扬的乐曲声中,慢慢品茗。可是,至今总难如愿。”
云非语:“这么孤高!都市里会有这样的地方么?好好睡下去,去梦里寻找吧。时间不早了,再见!不,最好别再见!”
九十八
紫色的装束,玉霖记得。半年前的样子,还是如此,像极了妻。没有中南海烟,床头柜上,紫罗兰凋零。
“半年,走了这么久,你还是一个人。”盈盈边擦拭着玉霖的脸,边自言自语,玉霖没有应答。瀑布一般的发,钻进玉霖的鼻孔,很痒。
门外的玉霖,门里的盈盈。烟在唇边燃烧,眼在烟里迷离。二锅头、透明的玻璃杯,熟悉的场景。
“半年,这酒,很浓。”盈盈看着玉霖。
“来,吸点这醇香。”烟已经烧到了手指,玉霖忘记。简陋的屋子,沙发、书桌、茶几、床。
“该有个伴,冷暖,有个慰籍。”斟酒的盈盈,斜着眼说。稍微动的双眼皮,遮住了她凄美的眼眸。
“想有,谁来伴?”丢了烟头,玉霖看见书桌上的相框。
“那天的山上,风很大。那时的头发,很短。”盈盈笑里涌现出幸福的光芒:“是别离的相拥,偷偷拍下,半年。”
半年,盈盈。京都的路,拥挤。
进入首都医大的盈盈,习惯抱着书,在林荫的小道,听雨、漫步,仰看落叶。学习,枯燥的事。盈盈无味的时候,就会拿出那临别的偷拍,笑玉霖。
长发飞舞的时节,盈盈常被暖暖的关怀围绕。阳光的男孩,殷勤。只是没了那一头不羁的发,盈盈找不到感觉,去迎合。二锅头的醇,盈盈尝试了,是孤单的时候,在租住的房间里自己享用。那嘴角泛滥起来的温热,似乎有谁的唇,轻轻滑过。
床头的电脑里,每天都重复着同一种感觉。
厚厚的日记,厚厚的心思。盈盈一直锁着,在枯燥时,才慰籍。“一条路,海角天涯。风吹不走,雨打不散。几回梦萦,几回家乡。”
毕业的那天,接到了高燕的电话:“盈盈,大叔出了车祸,好几天了,一直没醒。”
车子到达医院,她是飞奔着上的楼,磕的膝盖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没有紫罗兰,没有中南海烟,床边的盈盈,紧紧的抓着玉霖的手。“再也不想走开了。”
“嫁时,记得请我喝酒,醉,或者忘。”玉霖说。
“终了一生,陪在身旁,愿。”盈盈说。
“傻。”玉霖说。
酒杯已空,烟早就掐灭在烟灰缸里。只桌边的玉霖,和不羁的长发,还在遮挡。
盈盈的工作,是那个负心男人给安排的,这也是那个男人唯一能做的,盈盈接受。“就当是一种补偿,虽然我早已忘却。”她说。
“不该给你打那个电话,不该走了,还想。”盈盈说。
“不怪你,是柳蓝想见我,才这般。”玉霖起身,离去的背影,和盈盈在学校每天想象的一样,很酷,很冷。
下午,香山公园,车水马龙。
一个身影,不,该是两个身影的紧紧依靠。长裙,长发,纤细柔弱的身子。
盈盈的手,在玉霖的臂弯里。无风,摆动的只是头。左顾右盼,流水的店。
“有个项目,领导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工程。”
“要牺牲你,不值得。”
“值得,为你。”
……
残阳,如血。
香山脚下的面馆,二胡、女子、发。
隔着玻璃窗的香山脚下,拥堵不堪。对面坐着的盈盈,轻举起酒杯里透明的醇香。袅绕起来的烟,在玻璃上勾画出一片模糊的山水。细长的指甲,在山水上慢慢的转动出:只为玉霖,却生千愁。
“对我的补偿,拒绝,太傻。”盈盈的眼睛,在那八个字上游走。长发,斜倒在桌面上。玉霖看不到,也没有去看。玻璃外的行人,又换成了那些闲散的老人们,拥堵,依旧。
沙发已经陷成窝的形状。桌子上的茶烟,散了又还。一次性的打火机,变换着不同的造型,在玉霖的手里,恣意的戏耍。
看着眼前人,玉霖没说话。皱起的眉头,凝结出一丝心疼,是对单纯逝去以后的一种心疼。没说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玉霖的酒,喝出刺心的辣。
拿到工程的资料,玉霖没笑。
拜会、预算,投标。
饭店的紫色服务员,开启的酒,玉霖从未享受过。
“工程不大,三层的附楼,但要求很高,资质、人力、工期,都很严格。做好,以后机会很多。”局长的脸已经红透,但话很清晰、有力。
盈盈的酒杯,一直在局长面前。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这个男人,一个四十岁的男人。红润的脸,光洁的下巴,梳理得很溜滑的头发。只听说玉霖要请个大人物,才刻意来做陪,就是想见识一回,这个大人物,凭得什么,将她诱惑。
“副局长,干了这杯,酒很香,如女子,该畅快一饮。”她人的笑意,挂在嘴角,那里,有点点唇红。 惑红尘